善•變 六 殺人藤
棒天是星期六。
顏染白抱著抱枕和江夙砂面對面坐著,中間隔著泡茶的茶架和一壺上好的溪茶。
「今天打算去醫院看宿時和蓉小姐對不對?」她低聲問。
「嗯,」江夙砂細細地吐了一口氣,「我想帶夙夙去。」
「應該的,我去好像怪怪的,你自己去沒問題吧?」顏染白斜著眼楮看他,經歷過昨天的事,她不放心江夙砂獨自一個人行動,誰知道他什麼時候稍微受到刺激又不正常起來。
「嗯。」聲音依然是細細輕輕柔柔的。
「夙砂?」顏染白嘆氣,為什麼要發出這種委屈的聲音?她又做錯了什麼讓他覺得不安?
「你和我一起去。」
「‘不要。」顏染白不假思索地拒絕,「不能做什麼都拉著個人陪你,不能每次遇到問題就想找個人保護你,更不要想……」她還沒說完,江夙砂便放下茶杯撲過來抱住她的腰,把頭埋在她懷里。
「更不要想隨時撲入什麼人懷里……啊——」顏染白被他嚇了一大跳,他像個溫熱的女圭女圭一樣靠過來,無助溫順得像一只貓。努力把這個趴在身上的大貓推開,她哭笑不得,「放手!」
「不要。」江夙砂低聲說,「你陪我去。」
「不要,你自己去。」
「你陪我去。」
「不要。
「你不陪我去,我就去死。」江夙砂低聲說,聲音細細輕輕柔柔。
顏染白愕然,「你說什麼?」
江夙砂摟著她輕輕抬頭,對著她露出縴細秀麗的笑意,微微露出俏麗的牙尖,細細輕輕柔柔地說︰「你不陪我去,我就去死。」
你……顏染白第一次看到江夙砂對著她露出這種縈繞魅惑的笑意,無端一股寒意直上心頭,「你胡說八道!為什麼要這麼說……」
「沒有人愛我的話,我就去死。」江夙砂的笑意逐漸變得有些妖異,「我如果死了,就是你們害死的。」
江夙砂說得輕輕柔柔,不,說得字字狠毒,他是故意對著她笑的,故意說給她听的。顏染白被他牢牢抱住的身體有些顫抖,她開始明白,那些被江夙砂纏上的浮木所經歷的恐懼,越珍惜,就越害怕失去,他利用大家對他的愛,牢牢地束縛住每一個人一步也不能離開他。
這種奇異的強力束縛逐漸演化成焦躁、不安、困惑……
因為江夙砂是如此不穩定,所以被他牽連的人必然也要被他牽動情緒,被他拖著陪他經歷那些恐懼和瘋狂,最終變成傷害……而終結于怨恨。
他天生能帶動別人的情緒,如果他整顆心都陷入黑暗的話,陪著他的人就會被他帶人地獄。再多的愛也救不了他,因為他根本一心一意沉浸在幼年的恐懼中,無論經歷了多少歲月成就了多少事業,他根本就不曾從沃森的陰影里逃出來過,一步也沒有。
「我……」顏染白眼里慢慢地泛起絲絲恐懼之色,望著這樣的江夙砂,說不怕是假的,「我陪你去。」
江夙砂慢慢露出勝利的微笑,溫順得似乎會融化在顏染白懷里,但那深沉冰涼的寒意,那漸漸侵蝕人心的劇毒,只有顏染白自己才清楚。喜歡他……會死得很慘的。
「他想要的是你的愛,不是你這個人。」彭葭的聲音猶然在耳。
一點也沒錯,這個人啊,她一點也愛不起。
ゞゞゞ
千足市醫院。
重癥觀察室。
半個月前沖上高速公路、被江夙砂無意撞下高速公路的風宿時和官太蓉剛剛清醒,江夙砂請了特別護士照看他們兩個,但因為傷很嚴重,所以一時還無法獨自行動。
「蓉……」躺在床上的宿時幽幽地問︰「夙砂他……究竟有什麼好?為什麼……為什麼你竟然願意為他生孩子……那個孩子,真的是夙砂的?」
闢太蓉閉著眼楮躺在床上,看樣子像是睡著了,但是宿時知道她沒睡,她就是不想回答。
「不是夙砂的,對不對?」宿時仰頭看著天花板,「不是夙砂的……」
「宿時,你知道我最討厭你哪一點嗎?」官太蓉閉著眼楮說。
「什麼?」
「你就是太認真了,做什麼都太認真了,談戀愛也是。」
「是嗎……我以為,這是一種優點。」
「我討厭負責任的男人。」
「夙砂不是,所以你喜歡他?」
「嗯哼。」官太蓉笑了笑,「怎麼說呢,不管怎麼說,你都不得不承認夙砂是個讓人不能拒絕也無法拋棄的男孩。」她微微轉過身,和宿時一起凝視著病房的吊燈,「你和我一樣,也都很憐惜他的吧?」
「切!」
「喜歡他什麼,我也說不清楚。像我這樣的女人居然也會對一個人動心,愛上一個根本不能愛的人,然後妄想用孩子去得到他。」官太蓉幽幽地說,「報應啊——」
「呵呵,你的確不是認真的女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只喜歡你。」宿時低笑。
「你還笑得出來?你不替我覺得很慘嗎?我愛的可不是你,是那個甜得入骨也毒得入骨的玻璃女圭女圭。」
「你如果能愛上我,我會讓你很幸福的,真的。」
「我知道……」官太蓉嘆了口氣,輕輕地說,「真的可以的話,我早就愛上你了。」
「篤、篤」兩聲,護士小姐敲了敲門,「房有客人。」
客人?他們兩個都是到處漂泊的浪子,沒有家人也不見得有朋友,這次撞車雖然說是江夙砂在高速公路上飆車飆得太離譜,但也是官太蓉違規沖上高速公路去攔車才造成的後果。以江夙砂的性子,能請個護士照顧他們就不錯了,至少還沒有找個人一頭撲人他懷里哭泣一番就把他們兩個忘記。
「咿——」的一聲輕響,病房門被推開了,站在門口的是黑色西服的江夙砂,懷里抱著個望著他張牙舞爪地笑著的小嬰兒。縴細精致的美少年、溫香柔軟的嬰兒,形成一副不可思議的畫面,讓人一望而從心底溢滿了憐惜之情。
「孩子……」官太蓉吃驚地推開被子坐了起來,對這江夙砂伸手,「我的孩子,把孩子給我。」
江夙砂沒動,他用近乎恐懼的眼光看著官太蓉,仿佛她是一只隨時會嚙人的妖怪,恐懼之下充滿了防備之色。
突然一個女孩從他背後擠了出來,把他推進病房里。江夙砂被動地走了兩步,不安地咬著嘴唇看著病床上的兩個人。
那個女孩是?官太蓉見過江夙砂這種全心全意的依賴,她多想他的這種依賴是對她而發的,但是他偏偏選擇了宿時、選擇了很多其他人,就是不曾依賴過她。這個女孩是誰?
夙砂新的「情人」?宿時看著那女孩,她著實不漂亮,比起江夙砂以前的情人而言,她大概算是個奇跡,是最平淡無奇的一個。五官端正,淺麥的膚色,穿著高中生的校服,個子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居然很難說這個女孩的特點是什麼,硬要說的話,大概是她看人的
時候讓人覺得舒服吧。
「孩子給我。」女孩瞪了江夙砂一眼,把他懷里的嬰兒抱了過來,輕輕放在官太蓉床頭,「蓉小姐,他很好,胖了很多。」
當她靠近的時候就有一種特別溫暖舒服的感覺,官太蓉把夙夙抱人懷里,感覺從她懷里接過來的嬰兒也都充滿了溫柔的味道,居然希望她在身邊多站一會兒。夙砂……也迷戀這種溫暖吧,她想,不把這女孩的溫暖吞噬殆盡,他不會放手的。
「你們的傷怎麼樣了?身體好一些沒有?」顏染白發現自己進人一個尷尬的境地。江夙砂緊緊拉著她不說話,宿時和官太蓉都用奇異的眼光看著她,她如果不說話,病房里的氣氛就怪異到了極點。
「好了很多了,我只是撞斷了腿骨。」宿時惡毒地對著江夙砂說「只是」撞斷了腿骨,「大概再三個月就好了。」
「容小姐,你的身體還沒好,夙夙暫時還是讓我們帶著,好不好?」
「夙夙?」官太蓉呆了一呆。
顏染白有些不好意思,「那個……不知道這孩子的名字,我們給他起了小名。」
「啊——」官太蓉奇怪地拖了一聲長長的語氣詞,「沒關系,他也還沒有名宇,叫夙夙真不錯。」
嗯?孩子已經六七個月大了,居然還沒有名字?顏染白心里流過一種極端詫異的情緒,她強迫自己不多想,「那個……」
兩個女人在那里用怪異的腔調和表情談論嬰兒經,江夙砂和宿時在一邊沉默。
江夙砂既然不會再撲入他懷里,大概已經找到新的可以讓他攀附的人了吧?宿時看著顏染白,江夙砂的手一直牢牢拉著她,比平常更加強烈的依賴,而且從前的夙砂也很少陷入如此強烈的不安。從前的夙砂令人意亂情迷的毒氣仿佛觸手可見,那褐紅的發絲都似會散發擴張的魔力,但現在他似乎因為過分的依賴而變得有些「嬌」起來了,他比夙夙更像離不開母親的孩子,溫順、依賴、不安、恐懼……他表現得像個六七歲的孩子。這不正常,雖然宿時一早知道江夙砂的精神狀態不太正常,卻沒有想過他會一步一步逐漸淪落至此,看著他溫順得仿佛捋手而過光滑細膩的絲緞,心里竟也浮起一絲混合著憐憫和悲哀的感覺。
「喂,夙砂。」宿時低沉地開口,「你究竟打算怎麼樣?你這一輩子就打算這樣一直找個人依靠,然後逼著人家和你一起發瘋嗎?」
「我沒有!」江夙砂咬唇的牙齒似乎都微微顫抖,「我沒有……」
「切!」宿時自嘲,「算了,就知道你是這種人,像永遠不會長大的孩子。」
「我沒……」
「但為什麼總是讓人不忍心揍你呢?」宿時打斷江夙砂的話,長長地吐了一日氣,「算了,我管不了你那麼多閑事。」
「我……」江夙砂慢慢呵出一口氣息,「我……」
但宿時等了半天也沒有听見江夙砂接下去,同是配音的聲優,對于語氣和氣息自是比誰都敏感,江夙砂呵出這一口氣,迷茫、困惑、紊亂……陷于其中卻透出一股強烈的期待。他在期待什麼?宿時有些奇怪,江夙砂的不安迷茫早已經見識過了,這和依賴一樣強烈的期待是什麼時候存在的?因為……那個女孩?
「他真的會說話?」旁邊的兩個女人很快因為夙夙熱絡起來,官太蓉好奇地戳了戳夙夙粉女敕的臉頰,
「叫……媽媽……快叫媽媽。」
她還真不像個帶了夙夙六個月的母親,顏染白努力摒棄心里再一次掠過的怪異感覺,「我只听過一次夙夙叫‘狗狗’。」
「狗狗?可是女圭女圭學說話第一句不通常叫的是爸爸媽媽?」官太蓉更加好奇,「為什麼要叫狗狗?」
顏染白忍著笑,「我不知道,夙砂抱著他的時候,他好像很開心地拉夙砂的頭發,然後叫‘狗……狗狗……’咳咳,哈哈哈。」她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出來,「你沒看見那個情景,真的太搞笑了。」
‘夙夙知不知道什麼是狗狗’啊?」官太蓉戳著夙夙粉粉的臉頰,樣子像在看著一個新奇的玩具,「也許只是隨便叫著的吧?」
「他……應該知道的吧?」顏染白好笑,「每次電視上有狗狗出來,他都會特別興奮,對著電視叫‘狗……
狽狗……」
「夙砂有哪一點像狗啊?」官太蓉笑得傷口痛,「哎呀,夙夙真是個好寶寶。」
「夙砂有時像只大狗,有時像只大貓。」
「哈哈,總之就是不是人……」
病房里的氣氛突然融洽起來了。
「女人真是不可思議的生物。」宿時苦笑,如果他了解女人,也不會愛官太蓉愛得這麼苦了。
「狗……狗狗……」夙夙被兩個女人溫柔的氣氛煽動,興奮地對著江夙砂伸手,「狗狗……」
「撲」的一聲,宿時一口氣嗆在咽喉里,「咳咳……夙砂?」狗狗?江夙砂=狗狗?奇妙的人類思維啊,在純粹自然的條件下所產生的感覺是無法懷疑其正確性的,果然夙砂某些地方很像狗。
江夙砂順從地走過去抱起夙夙,輕輕撫模嬰兒柔軟的胎發。他不討厭孩子,也不清楚孩子對他來說是什麼東西,但是至少夙夙是江夙砂惟一想要去憐惜的東西,也許夙夙對于江夙砂來說也是等于小狽狗?
「夙夙好可愛吧?」官太蓉帶著成熟女人特有的微笑對著江夙砂,「留在我身邊好嗎?就算是為了夙夙也好,留在我身邊陪我。」她微笑的眼神無限溫柔,帶著母性的韻味,也許是為了夙夙,也許是為了江夙砂,說出「留在我身邊好嗎」的官太蓉煥發著一種柔情的光暈,無論這個男人如何妖異幼稚、如何容易令人傷心,她都願意承擔後果——只要你留在我身邊。
顏染白微微一顫,她佩服官太蓉的勇氣,要愛上夙砂很容易,要在痛定思痛之後依然敢說「留在我身邊」
真的需要敢于承擔一切的勇氣。他……他啊!顏染白苦笑,是副甜得殺死人的毒藥,一個害死人不償命的火坑。
江夙砂的目光慢慢移到了官太蓉臉上,一直咬住嘴唇的牙齒終于慢慢松開,「不要。」
不要!病房里剛剛產生的溫柔被他柔和冷淡的「不要」打碎得一千二淨。官大蓉的微笑逐漸變成了苦笑,一手撐住額頭,「為什麼……為什麼什麼人都可以,就是我不可以?難道你不是只要有人肯愛你就可以嗎?」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還有點自嘲地笑著,「我會愛你,我會一直一直愛你……為什麼就是我不可以?你甚至連她都……」她指著顏染白,似哭似笑地說︰「她還這麼小,她又不漂亮,她什麼都不懂,連她都可以,為什麼你就是不要我?」
我?顏染白睜大眼楮,我是他瀕死的時候順手撿到的浮木而已。她突然覺得悲哀,其實你不必羨慕我,我們的結果……也許比你和夙夙更慘淡,夙砂他根本不是我們所能用全心去愛去托付的人,他……她不知不覺嘆了口氣,也許最適合夙砂的結局,是拖著哪一個願意陪著他瘋狂的人一起死吧?真可惜她不是這種人。
「不要。」江夙砂仍然冷冷地說。
「為什麼?」官太蓉激憤地抬起頭,「既然不想要我,一開始為什麼不拒絕我?我……我為了你,連夙夙都替你生了,我是你孩子的母親,你怎麼能不要我?你怎麼能不要我?」
聲嘶力竭的指責,宿時心痛地側過頭去,知道像她這樣的女人真的用情比誰都痴,但為什麼偏偏愛上了那個魔鬼?
怎麼能不要你?顏染白的眼眶濕潤了,是啊,怎麼能不要你……可是這些話對于夙砂來說沒有用,他……
看起來比誰都溫順不安,可是比誰都漠然,他沒有心去感覺你的痛苦,他的心被他自己的痛苦佔滿,怎麼樣都掙月兌不了,你說「怎麼能不要你?」他要不起你,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連自己都不愛,怎麼能愛你?
「我……」江夙砂不安的情緒似乎終于接觸到官太蓉的淒厲哀怨,他連想也沒想,便連著懷里的夙夙一起撲入顏染白懷里,「染白染白染白……」他哺哺地念,官大蓉把他嚇壞了。
宿時錯愕,從什麼時候起,夙砂變成這個樣子了?
從前夙砂不會這樣的,他所認識的那個洋溢著毒氣的夙砂在哪里?那個洋溢著才華與魔力的男子在哪里,「風砂?你在于什麼?太蓉在和你說正經事,你怎麼能這樣?」
闢太蓉大受打擊,臉色慘白地一手掩住口,他居然連听都不听她的聲音,一頭撲入這個女孩懷里?那樣纏綿的低聲呼喚,全心全意的信賴。一股憤怒夾帶著絕望與狂烈的妒忌沖上頭腦,她抓起床頭生理鹽水的輸液瓶向顏染白砸了過去。
「乓啷」一聲,官太蓉床頭的輸液架整個倒了下來,輸液瓶和和輸液架一起砸到了顏染白頭上,登時碎玻璃與生理鹽水淋了她一頭一身,鋒利的碎玻璃在她平淡無奇的臉頰上劃出了絲絲血痕,沁出的血絲也隨著當頭的鹽水一起滴落滿身滿地。
「天啊!」宿時臉色蒼白,手指按在呼叫鈴上,卻不敢當真按下去——是官太蓉動的手,叫來了醫生也許會告她傷人罪的。
鹽水、碎玻璃、血……-滴滴落到了江夙砂臉頰上、手背上。他慢慢從顏染白懷里抬起頭,看著一頭狼狽的她。
她沒生氣,也沒哭,她居然在笑。
無意識地抬起手撫模她的臉,哺哺地問︰「為什麼笑?」受傷了應該會疼痛的。
「和你在一起……早就想到會有這樣一天。」顏染白帶著滿臉的水跡和血跡笑著,側過頭去,她眼里也有眼淚瑩瑩欲墜,「被愛你的人打……被恨你的人打。」
闢太蓉雙手掩面,壓抑住的抽泣聲清晰可聞,她這麼一砸,砸破的不是顏染白的頭,是她自己明知道不可能實現的夢,還有她做人的良心。如果夙砂是用威脅或者利誘得到的人就好了,如果這個女孩沒有這麼慘然就好了,那樣她就不會哭。
「哇哇——」夙夙哭了起來。
顏染白一手抹掉滿頭的碎玻璃,她的頭頂被倒下的輸液架砸出了血,但她不在乎。抱走夙夙,用帶著血的手輕輕推開江夙砂,她抬起頭展顏一笑,「對不起,你可以離開我一會兒嗎?我很痛。」
對不起,你可以離開我一會兒嗎?我很痛。她帶著笑說,笑得甚至很溫柔。
闢太蓉眼里的淚水掉下去,最無辜最慘淡的人是誰呢?也許不是她這個已經被拋棄的垃圾,而是這個被夙砂當做喬木的女孩,傷害才剛剛開始……夙砂就像一種殺人藤,縴細的、溫順的、美麗的藤蘿,越纏越緊最終把喬木絞殺。在他毀了你的時候,他還顯得比你更痛苦……更無助。
江夙砂的手一瞬間抓緊了她,遲疑了一下,終于慢慢放開,他仍然什麼都不說。
「夠了!」宿時的手終于重重砸在呼叫鈴上,他看著房里的一片狼藉,「我看夠了!江夙砂,你應該去死,你應該去死去下地獄,我以後再也不想看見你。太蓉我會照顧,你離她越遠越好,夙夙你留下來,我會把他當做親生兒子照顧。還有你身邊那個女孩——我求你好心點放過她,我已經不能再看你毀了一個又一個。江夙砂,你應該進精神病院,留著你在這里只會把別人一個個逼瘋逼死。醫生!醫生!」他瘋狂地按著呼喚鈴,就像立刻要醫生護士把江夙砂抓起來關進精神病院,但「咯拉」一聲,呼叫鈴居然在他第一拳下去的時候被他砸壞了。
沒有人站在他身邊,連染白都帶著微笑推開他。
江夙砂茫然看著空空蕩蕩的病房,分明有好多人,為什麼他卻覺得好空蕩?只有他一個人,他該怎麼辦?
沒有人要他,大家都憎恨他、害怕他,看見他就像看見了鬼……一點也沒錯,他就是鬼……鬼的兒子……他的手慢慢伸入口袋,退了一步靠在病房的牆壁上,左手五指張開按住靠牆而放的雜物櫃的桌面,他陡然右手從口袋里拔出來一把刀插入自己的左手背正中。
「啊——」官太蓉發出一聲駭然的尖叫,顏染白臉上的微笑凍結,夙夙越發大哭起來。
宿時呆了一呆,厲聲大喝︰「江夙砂!你在干什麼?你瘋了嗎?」
顏染白僵硬地看著夙砂,他那把刀是裁紙刀,是從她家里帶出來的——他什麼時候把裁紙刀放在口袋里?
隨時……隨時準備要自殺嗎?還是隨時準備殺人?天,天啊……她到底和什麼樣的人住在一起?她怎麼會天真到以為可以拯救他?在這副縴細秀麗的身體里住的究竟是怎麼樣扭曲的靈魂?也許她根本不曾了解過。剛才被砸頭她沒想過要哭,雖然有眼淚在眼里令她鼻尖發澀,卻沒有想過要哭,如今看著江夙砂一刀插人自己的左手背,莫名地一手掩住臉頰,眼淚流了下來,心好慘淡好苦,卻不知道為什麼。
「染白……染白……」一刀刺人左手背之後,江夙砂臉上浮現的是快意的笑,重重換了一口氣,他發出貓一般淒厲掙扎的細細的聲音︰「對不起……」’
這個聲音——顏染白陡然驚醒,這個聲音和近來無限依賴的聲音不太一樣,更像是那天晚上夙砂對著她說自己身世的那個相對清醒的聲音,沒有過多的甜膩和柔順,而是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刺這一刀是要讓自己清醒一點嗎?她放下夙夙,遲疑地看著靠牆站著的江夙砂和他左手滿手的鮮血,那鮮血一絲絲滑下雜物櫃,映著身穿黑色西服的江夙砂,居然有絲殘忍的美。
「對……對不起……」當刀刺入手背的時候,刺眼的殷紅和錚亮的刀片相映,血絲從蒼白的手背沁出,他感受到久違的劇痛……他喜歡這種痛,每當流血的時候就好像恐懼也會隨著血液悄悄地流逝,感覺到疼痛的時候也就感覺到自己還是自己。他其實不是想自殺,他想起來了,左手腕那麼多傷痕,其實他當時都不是想自殺,只不過想要痛而已。說到底,他還是個連自殺都不敢的膽小表,看見了再怎麼樣殘忍恐怖的場面,經歷了怎麼樣殘忍恐怖的傷害,他還是不想死,只是帶著劇痛逃避著,那顆被尸體和刑具嚇壞了的心,當忍受不了的時候他就在手上劃一刀。抬起頭看著官太蓉,停止了很久的成年的「江夙砂」的思維終于慢慢轉動起來,他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苦笑了一下,輕而帶著苦澀的拖音,「對不起。」
對不起?官太蓉呆呆地看著他,他的氣質變了,剛才是個恐懼不安的孩子,扎了這一刀之後似乎讓他清醒起來,好像終于明白身邊的人到底在干什麼了。
「對不起,和你在一起我會覺得很害怕。」江夙砂終于開口解釋為什麼人人都可以就是官太蓉不能作為他的依靠,「你是宿時的女朋友,和你在一起我討厭我自己……」他用力咬了一下嘴唇,把它咬出血,「我非常討厭我自己,討厭到想要去死……卻又不敢自殺。」微微側頭,柔順的發絲隨著他的側頭輕飄,「對不起,和我在一起誰也不會有好結果——我不想夙夙的母親到了最後和他們一樣恨我,還有——」他頓了一下,清晰地說︰「不正常的父母不可能帶出正常的孩子,我不想害了夙夙。」
這最後一句說得無比清醒,顏染白沒有听過夙砂這樣有主見,如果他肯真實勇敢一點面對過去的那些陰影,也許……也許並不是無藥可救。她這樣想著,眼淚流下來了,她知道,其實她早就已經跳進江夙砂這個火坑,看著他自殘然後爭取清醒地說話,火烙一般的痛傳至心底,清清楚楚地告訴她︰無論會是怎麼樣慘淡的結局,她都不可能放開這個人了,雖然他有一千種一萬種不好,包括自私、殘忍、任性、懦弱、瘋狂……但是喜歡就是喜歡,她已經不可能抽身離開,她的心就似混在江夙砂所流的血里,一絲絲、一絲絲地陪著他的體溫滑落,也一絲絲、一絲絲地陪他感覺劇痛和恐懼交錯的瘋狂。
餅了一會兒手背居然漸漸習慣了劇痛,勉強壓抑下去的不安和恐懼強烈地高漲,眼里所見的血和從前在爸爸房間里見到的血重合,眼前閃過一具又一具恐怖地躺在血泊中的兒童的尸體。黑暗的房間、離奇的碎尸、爸爸瘋狂的大笑……不行了,他真的不行了,如果像從前一樣不知道爸爸在干什麼就好了,他越成年就越清楚爸爸究竟在做什麼,恐懼猶如魔爪深深扎人靈魂深處,瘋掉好了——瘋掉,然後完全忘記這些——他瘋掉好了——不敢死就瘋掉好了——
突然左手背又傳來一陣劇痛,他急促地呼吸,眼前交錯的過去消失,眼前是顏染白微笑的臉,她拔起了他左手背的裁紙刀。「染白……」他呼喚了一聲,有什麼期待著,他听到了自己呼吸中強烈期待的聲音,是的,他一直在期待著什麼,期待染白什麼……顫抖的身體感覺到溫暖,她無言地從身前抱住他,雙手環到他背後,臉埋在他胸前,聲音響起來的時候震動他的胸腔,仿佛是從他心里發出來的,「別怕——」她帶著微笑說,「對不起,剛才不該推開你,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嗯。」被她的體溫溫暖的瞬間,仿佛所有的恐懼都離他而去,沒有人能像染白這樣給他純然的溫暖和安全感,他被她推開的瞬間真的好害怕,是和任何情人分手都沒有的恐懼,染白是不能代替的——別人可以代替,染白是不能代替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別怕,不管有怎麼樣不好的結果,我都會陪你。」顏染白側頭微笑,聲音在江夙砂的胸口輕輕震動,「討厭你自己嗎?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
討厭你自己嗎?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江夙砂的身子微微一顫,緊緊地抱著染白溫暖的身體,輕輕抽泣的聲音縴細脆弱得讓人不忍去听。
「別像個孩子一樣,你是夙砂,是我崇拜的偶像哦。」她環在他背後的手輕輕撫模他的頭,「別怕,‘沒有人愛我的話,我就去死。我如果死了,就是你們害死的。」’她重復他說過的話,微微一笑,「我會愛你的,不會讓你死的。真的。」
她接受了他如此瘋狂的感情……明知道是悲劇的結局也仍然無怨無悔。江夙砂從來被恐懼充滿的心里泛起了一絲奇異的感受,仿佛手背上的劇痛轉移到心里,恐懼只是讓人發瘋,這種痛讓人發抖,想要做些什麼,卻又覺得無能為力;想要吐出一些什麼,卻又什麼都吐不出來;想要給她一些什麼,卻不知道自己能付出什麼。
他的聲音響自胸中最深沉的地方,如掉人沼澤的人最後伸出的一只手,撕裂般地低沉顫抖,「染白染白……」
「嗨,嗨。」她自他胸口抬起頭,燦然一笑,「總是這樣叫,像個孩子一樣。」
闢太蓉和宿時呆呆地看著,看著顏染白跳入火坑。
江夙砂這個人啊,當真是可以愛的嗎?你看見了太蓉的結局,還是願意這樣無怨無悔,說你是傻瓜,還是痴情呢?
「蓉小姐,夙夙……」
「夙夙我自己帶,夙砂……」官太蓉慘然一笑,「如果你能把夙砂帶好,我還是會來找他的。」她閉了閉眼楮,「我不是你,瘋狂的夙砂——我要不起,也不敢要。」
顏染白回過頭來,眼里有淚閃閃發光,她微笑著說︰「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