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龍幽心 第一章
「小靈,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法國梧桐樹遍植的霞飛路上,就看見兩位年輕女子站在人行道上相互拉扯。
「非這麼做不可。」名喚小靈的女子,一臉堅決地看著寬闊的大馬路,馬路上到處都是車子。
「可是這樣做好嗎?」長相艷麗的年輕女子,攤開手中捏縐了的報紙,上頭赫然刊登著商維鈞的照片。
「他看起來雖然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但是真的會給我們錢嗎?」她很懷疑像他這種大資本家會理解她們的訴求,多半會把她們趕走。
「就算不可能,也要試試看。」隨著長相艷麗的年輕女子顫抖的雙手,小靈的視線跟著轉向她手上的報紙,那是一篇有關商維鈞出席慈善募款餐會的報導。
「別忘了育幼院還等著我們想辦法籌錢,我們如果再籌不到錢,育幼院就得關門了,無論如何都要一試。」
這即便是她們頂著烈日在街頭徘徊的原因,為了拯救她們從小生活的育幼院,即便只有一點可能,她們都不能放棄。
「話是這麼說啦,但我還是覺得他不可能理我們。」長相艷麗的年輕女子,拿高報紙仔細瞧上頭的報導,上面除了提到昨日的慈善募款餐會以外,更大肆報導商維鈞最新落成的飯店,飯店的位置就離這里不遠。
「你真悲觀,娟娟。」小靈聞言搖搖頭。「昨天的募款餐會他都肯捐兩千元了,我相信他一定不吝嗇捐助個五百元,讓我們的育幼院起死回生,我有絕對的信心。」
「五百元」听見她的話,娟娟的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你想請他捐五百元給我們育幼院?」
「沒錯,就五百元。」她早盤算好了,小靈點頭。「我們育幼院至少得需要這個數目,才能度過這次的危機,之後再想辦法。」
事實上她們的育幼院一直處在危機之中,永遠都缺錢,永遠都在想辦法,不過以這次的危機最嚴重、最難解決。
「我真希望上帝能在半夜派個天使送錢來,這樣我們就不必冒險做這件事了。」娟娟嘆道,不是她膽小,而是小靈真的很異想天開,居然想要半路攔截商維鈞的車子跟他募款,就怕錢沒募到,反倒先被車撞死,那多劃不來。
「不過,他這輛車子好拉風,叫什麼牌子?」娟娟把報紙又往下拿一點,上面甚至刊登了他的座車,儼然就是他的個人報導。
「杜森伯格。」小靈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注意力全放在車水馬龍的大馬路,唯恐錯失商維鈞的座車。
「杜森伯格。」娟娟羨慕地重新復誦一次。「听說是前年剛出的車款,他隔年就弄到手了,真不愧是有錢人。」
同樣生長在育幼院,小靈和娟娟硬是大大的不同,小靈堅毅有主見愛念書,娟娟虛榮愛漂亮滿腦子想玩,不過她們都同樣愛育幼院、院長,以及里面的院童。
「別光顧著看報紙,也幫我注意一下商維鈞的車子。」小靈內心其實沒有表面上來得鎮定,一樣緊張得半死。
「好……好!」娟娟匆匆放下報紙,幫忙小靈盯緊路面,如果報紙上的報導無誤,他今天應該會經過這個地方,而她們已經等了一個上午。
久等不到商維鈞,小靈開始覺得煩躁,她下意識地模模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戒指太大,她還綁了好幾圈紅線,才能勉強套進手指,是她身上唯一的財產。
娟娟好奇地看著小靈的舉動,根據院長的說法,從她被丟在育幼院門口那一刻開始,她身上就有這枚戒指,算算已經過了十五年。
其實娟娟滿羨慕小靈的,至少小靈還有枚戒指做為身分的證明,她卻什麼也沒有,就連娟娟這個名字都是院長取的,相較起來,小靈還比較幸福。
「怎麼還不來?」不過,她也比她好不了多少,雖然有戒指也有名字,但還不是一樣被人遺棄。
「是啊!真的好久,都已經等了一個上午了,他還不經過。」小靈萬分同意娟娟的話,好擔心商維鈞會臨時改道,害她們白忙一場。
「我肚子好餓,小靈。」她們哪兒不好站,偏偏就站在咖啡館的門口,除了不斷傳來的爵士樂之外,還飄來陣陣的咖啡香,聞得娟娟更加饑餓。
「忍耐點,娟娟,很快就會結束。」小靈自己其實也很餓,卻還得硬著頭皮安慰好友,真的是很辛苦。
「我好想吃飯。」娟娟對著咖啡館門口猛吞口水,當然里頭的東西她們吃不起,但想想總可以,她此刻就幻想自己坐在里面吃大菜。
小靈不答話,只希望商維鈞的座車快點經過,別再折磨她們兩個可憐的小女生,她們坑邛死了。
充滿了異國風情的霞飛路,位于法租界,是法租界最具商業氣息的林蔭大道。
咻!咻!鎊式各樣的車子,像子彈一樣地來回穿梭,唯獨不見商維鈞的杜森伯格高速敞篷跑車。
「來了來了!」就在她們等得幾乎昏厥的時候,商維鈞的車子終于駛進霞飛路。
「就是商維鈞的車沒有錯,你快攔住他!」娟娟一面指著遠遠迎面而來的黑白相間高速敞篷轎車,一面低頭比對報紙上面刊登的車牌,確定是商維鈞。
小靈深吸一口氣,二話不說走出人行道,站在大馬路上堵住商維鈞的去路。
奧寬廣的大馬路,立即傳來一陣輪胎磨地的聲音,引起過路行人的側目。
葉疾風皺著眉頭跳下車,想問清楚是誰在鬧事,他原本以為會看見小癟三之類的人物前來挑釁,沒想到卻是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一時間愣住。
「你是誰,攔住我們的車想要做什麼?」不過他發愣的時間很短,下一秒鐘便立刻恢復過來。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小靈打量對方的面孔,認出他不是商維鈞,商維鈞要再清秀一些。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葉疾風聞言身體都繃緊起來,以為她是哪一個黑幫派來的女殺手,臉上開始浮現肅殺之氣。
「對,我要找你的老板。」小靈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大有與對方一較長短之勢,看得敞篷車上的商維鈞嘴角都揚起來,這女孩真有趣,竟然當街攔車。
「你知道我老板是誰,居然敢指名找他?」反之,葉疾風就沒有那麼感興趣,只覺得荒謬。
「我當然知道你的老板是誰,是商維鈞。」說話的同時,她偷偷瞄了車上的商維鈞一眼,雖然看不清楚,但她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應該也在打量她。
「你找我老板有什麼事,我可以幫你轉達。」葉疾風是一名優秀的保鑣兼助手,任何人想接近商維鈞,都得過他這一關。
「我不需要經過你轉達,我要直接找他。」小靈別的沒有,就是膽子大,為了育幼院的院童,她豁出去了。
「你——」葉疾風繃著臉打量小靈,她也不客氣地與他對看,兩人的沖突一觸即發。
「看來連你也不知道該如何解決這件事,有趣。」相對于葉疾風的不知所措,商維鈞顯得老神在在,甚至把它當笑話看。
「少爺。」葉疾風轉過身,看商維鈞優雅地打開車門,走下敞篷車,臉上有著明顯的尷尬,他居然不知道怎麼對付一個女孩子。
商維鈞走到葉疾風身邊,拍拍他的肩,要他別太在意,女人本來就很難應付。
「我就是商維鈞,你有什麼事情找我?」只是呢,性別對他從來不是問題,不管是男是女,他都能收服。
商維鈞臉上的微笑充分說明這一點,而應該被收服的對象則是全然看呆,報紙上刊登的照片,跟他本人完全不同!
「小姐?」
他本人長得非常俊美秀氣,一雙水汪汪的眼楮比女人還要漂亮,睫毛又極濃密極長,活月兌月兌就像一尊洋女圭女圭。
「我在等你的答案。」
不只眼楮,他的鼻子和嘴唇也完美到不像話,鼻子直挺到幾近希臘鼻,厚薄適中的嘴唇,如湖水一般漾開,只要是女人都會溺斃。
「我、我今天是來拜托你一件事的!」但最特殊的要算是他的氣質,有種隱約的邪氣,這是鏡頭捕捉不到的,也是她所以會認為他和報上的照片完全不符的主因。
「你要拜托我什麼事?」他從頭到腳打量小靈,發覺她的個頭雖嬌小,膽子倒挺大的,而且年紀非常輕。
「我想請你捐款!」小靈想也不想便月兌口而出。「我們是「和生育幼院」的院童,想麻煩商先生慷慨解囊,捐錢給我們育幼院,幫助我們繼續維持下去!」這即便是她半路攔車的目的。
「小靈!」結伴前來的娟娟,先被葉疾風冷冽的表情驚到,後被好友大膽倨傲的語氣嚇著,扯住懊友的手臂,就怕她惹禍。
「干什麼啦!」小靈小力地甩掉娟捐的手,娟娟又巴上去,兩個小女生當著商維鈞的面扯來扯去,模樣既生澀又可笑,看得他不禁發笑。
「你說你們是哪一家育幼院的院童?」他好笑地看著她們扯來扯去,目光不期然轉為銳利,兩個小女生于是更加緊張。
「和生育幼院,我們兩個人都是。」小靈甩掉娟娟的糾纏,盡可能尊嚴地回話,右手因為緊張不斷撥開覆蓋在額前的劉海,商維鈞的目光因此變得更加銳利。
「阿吉。」商維鈞招來葉疾風,他似乎也發現情形不對,趕過來附耳。
「是那家育幼院嗎?」他打量小靈,她仍然在撥弄頭發,白金制的龍頭戒在陽光下發出璀璨的光芒,讓商維鈞和葉疾風同時回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
「是那家育幼院。」對于葉疾風而言,那個夜晚也同樣遙遠,他們都已經忘了,萬萬沒有想到會再遇見程語靈。
這樣的巧合是偶然?是命運?還是上天的安排?
不管怎麼樣,既然上天已經費心安排了這一次相會,他都不能逃避。
隨著記憶的再次啟動,商維鈞原本帶笑的雙眸轉為深沉,變成一潭深奧的湖水。
他細看小靈的臉,想從她清麗的面孔中,找到一絲符合他記憶的線索,卻徒勞無功,看來只能從她的身分下手。
「你手上戴的那枚戒指很特殊,好像一顆龍頭。」他瞄著她的手淡淡地說道,發現她的手指很修長漂亮,很適合學琴。
「這是龍頭戒。」小靈萬分同意他的話。「從我到育幼院的時候就有了,已經跟著我十五年了。」
程語靈不知道他的意圖,只管傻傻透露出自己的身分,商維鈞和葉疾風互看一眼,幾乎可以確定她就是程老爺子的孫女大家公認已經失蹤了的程語靈。
「你希望我捐多少錢?」他二話不說,答應捐款,干脆的態度差點沒嚇壞程語靈,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大方的人。
「我、我……」她用力吞下口水,之前雖然信心滿滿,但真正要她開口時,反而開不了口。
「到底多少?」他有趣地打量她的表情,她似乎在掙扎。
「五、五百!」她沖動地說出這個天大的數目。「我希望你能捐五百元給我們的育幼院,幫我們解決困難!」
她這算是獅子大開口,以當時的薪資,一個寫字樓的職員,月薪也不過五十元,她一開口就要人家十個月份的薪水。
「小靈!」娟娟沒想到程語靈居然真的敢提出要求,嚇得都快呆了。
「太多了,他不會給。」就她的街頭募款經驗,能募得五角、一元已經萬幸,人家怎麼可能會肯給五百元?作夢罷了。
「我給你一千元好了,省得你下次還要攔我的車子。」
然而令兩個小女生目瞪口呆的是,他不但答應給錢,還給雙倍的錢,這可是她們怎麼想都想不到的事。
「我會請底下的人將一千元送到你們的育幼院,解決你們的難題。」他的態度好像是要捐出一元,而非一千元,這又差點把她們嚇死。
「我可以走了吧,兩位小姐?我還趕著去赴約。」
她們呆愣的表情著實好笑,只見她們傻傻地點頭。
「走吧!阿吉,皓天他們還在等著我們。」說完這些話以後,商維鈞便偕同葉疾風重新回到敞篷車內,當著她們的面揚長而去。
……
從頭到尾,程語靈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辦到了,她真的幫育幼院募到款了,而且是這麼一大筆錢。
「小靈!」
「娟娟!」
兩個女生抱在一起又叫又跳,怎麼也沒想到事情會進行得這麼順利,太出乎她們的意料之外了。
「我第一次不必解釋育幼院的慘況就能募到錢。」而且是一千元,哇!
「這就跟耶穌降臨一樣的神奇,哈雷露亞!」娟娟也好感動。
「小靈!」
「娟娟!」
想到育幼院暫時不必煩惱經費的事,兩人忍不住又互相擁抱,又哭又笑,還是靠路人的側目,她們才能鎮定下來。
「如此一來,育幼院就不必關門了。」院長也不必再為錢煩惱,真令人欣慰,程語靈好快樂。
「可不是嗎?」娟娟也很興奮。「不過,他的人真好,而且長得也好俊,簡直就是一個完人。」
娟娟口中的「他」,指的當然就是商維鈞。他那俊俏的臉龐,隨著好友的大力贊美,又竄入程語靈的腦海,在眼前不斷地浮現。
「這張相片照得好爛,難看死了。」為了表示抗議,娟娟干脆把報紙丟進路邊的垃圾桶,免得污蔑了她的偶像。
「我們趕快回去通知院長這個好消息,她一定會很驚訝。」她們可是瞞著院長偷偷做這件事的,萬一沒成功被發現,可是要挨罵。
「嗯,我們趕快回去。」就怕做成了也得挨罵,院長並不希望她們做這麼危險的事情。
無論如何,兩個女生還是很高興她們拯救了育幼院,並因此雀躍不已。
若說還有什麼遺憾,該是程語靈再也見不到商維鈞,不過事情也很難講,畢竟上天又重新啟動了命運之輪,面對命運,誰也無法抗拒。
***bbscn***bbscn***bbscn***
鏘!
白色的母球,像子彈一樣地打中十公分遠的小辦球,強烈的力道使它輕松地入袋。
韋皓天得意地拿起巧克,擦了一下皮頭,再俯身瞄準白球,這回他失了準頭,母球雖然打到了紅球,但未進袋。
「這下你慘了,維鈞非把你的皮剝光不可。」藍慕唐在一旁煽風點火,他這麼高興是有道理的,兩天前他才剛被韋皓天狠狠修理一頓,只能依靠商維鈞幫他復仇。
「我已經有心理準備。」只要失手,接下來商維鈞便會毫不客氣地清光桌面,這幾乎已成了慣例,他也沒有什麼話好說。
「好樣的,皓天。」願賭服輸,傅爾宣對好友可是萬分佩服。
大家都期待商維鈞能發揮高超的球技清光桌面,但商維鈞只是心不在焉的拿起球桿,俯身隨意瞄了兩秒鐘便出手。
「居然……沒有打中球。」
隨意出手的結果,是連子球的邊都沒踫到,嚇壞了其他四個把他當神拜的好兄弟。
「只是失手而已。」商維鈞聳聳肩,嘲笑四龍們大驚小敝,打了幾百局球,錯失一、兩顆球是正常的事,不必如此驚慌。
「但是你從來不會失手。」無論是對人或是對事,他總是老神在在,雲淡風輕,暗中充滿了算計。
「偶爾也會。」商維鈞丟下這麼一句簡單的話,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一點都不簡單,他一定遇見了什麼事讓他心神不寧,甚至失手。
「我有點累了,要去喝杯酒休息,有沒有人想接手?」他將球桿遞給除了韋皓天以外的人,藍慕唐很有義氣地承接下來。
「給我,看我怎麼報仇。」他豪氣萬千地立誓非痛宰韋皓天不可,表面上是為自己出氣,其實是讓商維鈞有台階下,他也非常清楚。
「那就拜托你了。」商維鈞拍拍藍慕唐的肩膀,感謝他情義相助,一個人躲到一邊喝酒去。
四龍們表面上嘻嘻哈哈,與平常無異,但大家眼角的余光都飄向站在玻璃窗前的商維鈞,猜想他怎麼回事。
逼埔江上的船只往來頻繁,底下的人潮川流不息,匯聚成上海繁華的景象。商維鈞的目光飄向黃埔江,飄向飯店底下不斷流動的人潮,以為自己已經站上世界的頂端,再也沒有人可以懷疑他的能力。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成為上海王,統治全上海!
他想起多年以前父親許下的願望,當時父親也是站在上海某處的制高點,俯看全上海,那時上海還沒有現在這麼熱鬧。
維鈞,你做得到嗎?
他亦憶起父親當時的目光,充滿了質疑,充滿了不信任,完全無法相信獨子能成就如此巨大的宏願。
做得到,父親。
當時他的回答是那般堅決,為了證明自己確實有能力接掌山海會,他在十三歲的年紀便自願率隊鏟平程家,取得他們在公共租界的地盤。
曾經以為已經遺忘的往事,在此刻有如雨後春筍般從各個角落冒出來,實在是始料未及。
商維鈞無意識地端起白蘭地喝了一口,仿佛連舌頭都失去知覺,留下的只有抹不掉的往事,沖刷他的神經。
那個晚上,他失去了清白生活的權利,成為一個殺人凶手。為了守護父親的夢想,為了保住他手上代表繼承權的龍頭戒,他放任自己的雙手沾滿了血腥,成為一個無心的人。
你要送我什麼禮物?
隨著記憶的開封,多年前那個小女孩的面孔,又一次浮現在他的面前。
我不喜歡這個禮物,好大又好丑,難看死了。
那時小女孩睜大了眼,問他要禮物,當他不得已把龍頭戒拿來哄她的時候,她卻嫌戒指又大又丑,可愛任性的模樣,至今他還記得。
只是他微微揚起的嘴角,在浮現出程老爺子在他面前倒下的情景時,倏然沒去,成了最深沉的記憶。
一枚小小的戒指,換來一次巨大的勝利,這個算盤怎麼打都劃算。唯一失算的是,失去了代表繼承權的龍頭戒比他想像中麻煩,即使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會中還是不斷有人質疑他的正當性,這讓他開始考慮該不該想個法子把戒指拿回來,以杜悠悠眾口。
雖然我不喜歡這枚戒指,但還是謝謝你。
小女孩興奮、滿足的笑臉此刻又在他眼前晃動,提醒他曾許過的承諾。
商維鈞的臉上浮現出迷惘的神情,他是可以把戒指拿回來,但拿回來又如何?他曾經做過的那些壞事就會消失嗎?他手上沾了的鮮血就會不見?
「維鈞,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韋皓天見他一個人在窗前呆站了許久,特地過來關心,未料卻看見他迷惑的表情。
「皓天,你為了完成兒時的夢想,付出這麼多的代價,你覺得值不值得?」他突然問韋皓天。
韋皓天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回答。
「當然值得。」他非常肯定。「雖然中間過程有好幾次都覺得很後悔,但結果是令人滿意的,這就夠了。」
奧蔓荻即是他兒時的夢想,為了能成為一個足以與她匹配的男人,他力爭上游,從一個街頭拉黃包車的黃包車夫,變成今日的金融界大亨,其中的辛酸,非一般人能夠體會,更別提他迎娶了郝蔓荻以後,一連串發生的風風雨雨,簡直足以寫一部小說。
「你真的這麼想?」商維鈞即是少數那幾個能夠體會他辛酸的人,因為他參與了他大部分的人生,也幫了韋皓天不少忙。
「真的這麼想。」韋皓天肯定地點頭。「夢想之所以稱為夢想,正是因為必須付出代價。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不是嗎?怎麼還反過來問我?」
確實如此,為了完成商老爺子托付給他的夢想,商維鈞付出莫大的代價。他被迫提早放棄青春,進入爾虞我詐的成人世界,和圍繞在他身邊的老狐狸打交道。
「沒什麼,只是隨口問問。」商維鈞和韋皓天雖然不是親兄弟,但親近的程度,卻一點也不下于有血緣關系的兄弟,甚至還要緊密。
「你今天感覺有些怪,不要緊吧?」韋皓天擔心地看著商維鈞,好希望他有什麼事就說出來,別一直憋著。
「沒事,只是覺得悶。」商維鈞淡淡一笑,輕描淡寫就把問題帶過,韋皓天也拿他沒轍。
四龍們都知道,只要是商維鈞不想讓人知道的事,無論用什麼方法,都無法讓他開口。他和辛海澤其實有點像,都屬于心思深沉的人,只是他比辛海澤多了一些心機,多了一些計算,也多了一些狠勁。在他俊美如神的外表下,隱藏著誰也看不透的心思,反映到他的外在,成了一股隱隱的邪氣,非常吸引人。
「今天的天氣真好,我想出去走走。」商維鈞遠眺幾公里以外的山坡,佇立在天主堂頂端的十字架,穩穩吸住他的視線,
「又要去「那個地方」?」順著商維鈞的目光,韋皓天也看到了幾公里外的天主堂,那是商維鈞最愛去的地方。
「幫我跟其他人說一聲,我先走一步。」商維鈞沒承認也沒否認,看來的確是要去那里。
「替我跟金神父打聲招呼,說我有空的時候會去看他。」韋皓天也要他幫個小忙,商維鈞聞言白了韋皓天一眼,他根本不上教堂。
在沒有驚動其他三個人的情況下,商維鈞悄悄地離開,葉疾風已經回山海會處理別的事,換上另一名手下幫他開車,手下一見到商維鈞離開飯店,便立刻挺直腰桿,不敢再偷懶。
「老大。」他幫商維鈞打開車門,他優雅地坐上車。
「要回會里面去嗎?」手下發動引擎,詢問商維鈞的意見,只見他晃了晃手指,指向天主堂的方向。
「是,老大。」手下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方向盤一轉,便朝天主堂開去。
擺白相間的杜森伯格SJ高速敞篷跑車,有著絕佳的性能。時速高達兩百零六公里的敞篷跑車,花不了一個鐘頭便到達位于山坡上的天主堂,手下停下車子。
「到了,老大。」手下忙著熄火幫他開車門,他揚了揚手叫手下不必慌張,他會自己處理。
商維鈞打開車門下車,雙手插進褲袋,慢慢地朝天主堂走去,在距離天主堂十幾公尺以外停下,仰望天主堂。
說來也真諷刺,像他這種無惡不作,雙手沾滿血腥的大壞蛋,居然喜歡上教堂告解,也真冒瀆上帝。
商維鈞想想還是算了,正想轉身離去之際,竟然踫上金神父。
「這不是維鈞嗎?」
他不想打擾上帝,祂的使者卻主動找他,看來他不留步還不行。
「好久不見,神父,近來好嗎?」他禮貌地跟金神父打招呼,只看見白發斑斑的神父,露出爽朗的笑容。
「還不錯,你呢?」他打量商維鈞的表情,他看起來似乎有些憂郁。
「還好。」商維鈞聳肩,盡可能維持淡漠的神情。
「你想告解嗎?」金神父略帶緊張地問商維鈞,每當他做了什麼虧心事都會找他告解,讓他非常不安。
「天主保佑,最近我沒有做什麼壞事。」商維鈞幽默地要金神父別擔心,他不會找他告解,至少今天不會。
「那就好,我還真怕你又來找我告解,那會使我一整晚都睡不著覺。」听教徒告解是神父的責任,商維鈞雖不是教徒,但他既然接受了他的告解,就有義務幫他保守秘密,而上帝為證,那些告解的內容可真刺激,每每讓他心髒病發作。
「那麼你不必再害怕今天晚上會睡不著覺了,神父,我今天沒有什麼告解的心情。」商維鈞還是老話一句他不會告解,這讓金神父安心不少。
「說實在的,我還是希望你金盆洗手,別在黑社會混了。」金神父相當為商維鈞惋惜,他頭腦好、行事冷靜,人又長得英俊非凡,若肯走正路,必定是國家的棟梁。
「你認為有可能嗎?」商維鈞反問金神父,他從小看他長大,從他十三歲的時候開始听他告解,他的所有秘密他幾乎都知道,心情幾乎全都了解,當然也明白個中的困難。
「唉!」金神父拍拍他的肩,也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有些人生下來就是要承擔責任的,比如商維鈞。
「別嘆氣。」商維鈞倒是很認分,畢竟其中有一半是自己的選擇,他若想放手,任何人都攔不住他,反之,他若想抓在手里,任何人也搶不走。
世上萬物,失與得原本只在一念之間,端視個人如何選擇。
「神父,听說再過去有家育幼院是嗎?」商維鈞突然話鋒一轉,打探起育幼院的狀況來。
「是有一家和生育幼院,不過最近傳出財務不佳的消息,恐怕很難再經營下去。」金神父的言語之間透露出關心。
「怎麼回事?」商維鈞問。
「還不是因為不景氣。」金神父沉重地答道。「近幾年時局不好,許多企業紛紛倒閉或搬遷到別的地方,育幼院失去了這些企業的固定捐款,再加上募款困難,不倒也不行。」
這即便是眼下的情勢,日軍虎視眈眈,成逃詡想攻佔上海,造成人心惶惶。雖說上海近十年在南京政府的主政下,持續穩定繁榮,但難保有一天日本鬼子不會打進上海,這也是許多企業紛紛撤退的原因。
「說起來真令人扼腕,育幼院的院長我認識,非常好的一個人,對院童也很有愛心,院童的教養普遍都不錯,育幼院若關起來,教那些院童怎麼辦?」豈不流落街頭?
金神父嘆息。
「一想到那些院童未來的命運,我就睡不著覺,你可知道」
「神父,我建議你服用一些安眠藥,可能會好睡一點。」商維鈞打斷金神父的話,就怕他再嘮叨下去。
「噯?」
「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先告辭了。」他並且跟金神父說再見,听得金神父大為驚訝。
「你真的不告解?」金神父還是覺得商維鈞今天的舉動有些奇怪,直覺得他做壞事。
商維鈞搖搖頭,拍拍金神父的手臂,轉身走回車子。
「要回去了,老大?」手下沒想到商維鈞今天居然這麼快就要離開,他的都還沒坐熱呢,老大就要走了。
商維鈞看著不遠處的育幼院,沉吟了半晌,同手下說道。
「去那個地方。」——和生育幼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