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書 第一章
幣色的燕子,展開雙翅在天際翱翔。
那有如剪刀的尾巴,在往下俯沖的時候一會兒向東,一會兒朝西,隨著空氣中的氣流改變方向,最後在一座巨大院落的屋頂上停住。
「啾啾!」
青瓦白牆是京城常見的風景,不同的是規模,這座院落的規模幾乎足足有一般院落的兩倍大,而且都用來藏書。
偌大的藏書閣有三層樓高,從外表看,就像是方塔,也像是城門,高聳入雲霄。
書閣內,只見四方的書架上都排滿了書,像是漩渦似地從第一層一路盤旋到第二層,氣勢極為驚人。
第三層的書架上,很遺憾地大部分的位子還是空的,有待書閣的主人補書,這也不是問題,書閣主人早已東尋西訪地網羅了一批批的好書,這會兒正由下人將它們一一搬進來,從箱子里拿出來擺上書架。
「慢點兒、慢點兒,小心搬!噯,從兩邊樓梯上樓,別把書給摔著了……」
總管小心翼翼地指揮底下的人搬書,下人小心翼翼地將黑箱子,如螞蟻般接力往上搬,就怕弄傷這些珍貴的書。
站在書閣底層的正中央,仰望那有如海潮卻又整齊排列的藏書,余恨知的心里則有種說不出來的滿足,他終于做到了。
余恨知得意地想。
當日那些拿著石頭丟他,嘲笑他買不起書的混蛋,如果看到他今天的局面,一定會嚇到屁滾尿流,大喊饒命吧!
他發誓要買盡天下的書,現在看來雖然沒有辦法真的把普世的書收齊,但最起碼也收了一半,無論是書鈔刻本或是各方雅集種種類書,甚至連街坊傳讀的章回小說他也一並收藏,可以說是應有盡有,樣樣不缺。
賓遠一點兒吧,臭窮鬼!你這輩子只有下田耕種的命,永遠別想念書,也別想踫書本,你永遠都是個窮鬼!
雖然他不想同村子里那些王八蛋計較,但余恨知仍舊壓抑不住派人去村子,把那些王八蛋都抓來京城親眼目睹自己成就的沖動,那些光會用嘴罵人的勢利眼,他倒要看看現在他們都在做什麼,仗著家里有幾分田地收租?
說穿了可笑,昔日那些不堪的回憶,他應該盡坑詎掉,但余恨知就是忘不了那些學童的嘴臉,和每當其中一名學童,隨著爹娘到家中收租時的囂張態度,恍若不把他當成人似地任意糟蹋。
「老爺,書都搬完了,您要不要過目一下清單?」總管喘吁吁地來到余恨知身邊,將清單交給余恨知。
「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叫我老爺,要叫我少爺,你要我怎麼交代你才記得住?」余恨知狠狠瞪總管一眼,總管趕緊改口。
「是,少爺。」老是忘記,該掌嘴。「這回小的又幫您買到幾箱書,這可不容易,東華門附近的王老爺子也想跟咱們搶這幾套書,小的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擊退王老爺子,著實費了一番功夫哪!」
東華門的王老爺子算是余恨知在收書上的死對頭,也建有一座規模不小的藏書閣,里頭的藏書听說近三萬,是個相當難纏的對手。
「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余恨知拍拍總管的肩膀,感謝他如此用心,又為他的藏書閣增添兩百的藏書。
「這是小的應該做的,少爺。」總管不敢居功。
余恨知面帶笑意地環看直往天際竄去的藏書閣,越看越滿意。他曾經是個連書都模不著邊的窮光蛋,如今儼然成為京城第一藏書家,怎能不教人興奮?
「書都搬進來了嗎?」嗯,除去一些比較新的著作以外,還有宋版「七經義疏」共一百六十五卷,總管這回可真是立了一件大功。
「都搬進來了,老——不,我是說,少爺。」總管差點又用錯稱呼,余恨知最討厭人家喊他「余老爺」,那會使他自覺得低人一等。
「好,很好。」余恨知一臉笑容,高興得不得了。別人是因為坐擁滿室的金銀財寶而高興,他卻把金銀財寶都拿去買書,但他可一點都不後悔,原因無他,出身低下的他需要附庸風雅來提高自己的地位,讓人們忘了他是打從偏遠鄉村來的窮小子,忘了他是暴發戶。
卑說京城有五位年輕霸主,余恨知也是其中一位。這五位年輕霸主,除了余恨知以外,幾乎都是繼承家業,擁有良好家世。他們從小就是大少爺,住襖宅、著華服,出門一定是坐馬車乘轎,身邊永遠有下人跟著,日子說有多好過就有多好過,更別提他們打小就讀書本、模古玩兒,經常談笑嬉戲間就把生意搞定,過程費不上多少心力。
余恨知一直很羨慕其他四人那種渾然天成的富家少爺氣度,所以他禁止下人稱他老爺,要下人稱他為少爺,一方面是因為年紀,另一方面是他想藉「少爺」二字彌補自己從未擁有過的家世,進而達到和其他四人平起平坐的效果。
「不愧是總管,真有辦法。」他不知道這麼做是否有效,但最起碼自己心里頭舒坦,不會老礙著。
「謝謝少爺的夸獎,小的不過是略盡棉薄之力,不足掛齒。」總管顯然十分懂得主子的心思,這也難怪,從余恨知發達的那一刻起,他便一直跟在余恨知身邊,想不懂都不行。
余恨知笑呵呵,他就知道總管一定行,把事情交給他就對了,一定能夠辦到好。
「你說,咱們這座藏書閣是不是很壯觀?」光書架就有幾百座,每一座書架都由上等黃花梨木,做成清一色品字欄式樣,既整齊,又氣勢非凡,再加上從全國各地搜羅而來的藏書,東華門那姓王的臭老頭哪能跟他比?滾一邊去吧!
「是很壯觀,少爺真不愧是京城第一藏書家哪!」總管拍馬屁,拍得余恨知的表情更顯得意。
「不過,倘若要論珍稀性,恐怕少爺還有待努力。」總管拍馬屁之余,也不忘提醒要多充實藏書內容,這倒讓余恨知靜下來思考,自己還缺什麼。
「王老爺的藏書數量或許沒有咱們多,但他擁有幾套珍貴的宋刻本倒也是不爭的事實,我還听人說,他經常拿這些書出來炫耀,並嘲笑少爺您只懂得收書,卻不懂得收好書,罵您是土包子呢!」
余恨知的藏書高達三萬五千多,而且數量還在繼續增加中。在這麼巨量的藏書中,不乏一些珍貴的宋版書,或是一些著名的私刻本。但要說有什麼一開口便能把對方撂倒的珍稀品,倒還真的沒有。
「可是京里頭大小書肆咱們幾乎都搜遍了,遠一點兒的地方如江蘇常熟也去過好幾趟,也沒听說過有什麼珍品。」為了增加藏書閣的收藏,余恨知可說是卯足了勁兒,雖說幾乎都是總管在用心,但沒有他的支持,可也動不了。
「京城里頭的大小書肆咱們確實都走過好幾趟,可有一家鋪子咱們卻是從未踏進過。」總管出人意表地說了這麼一句,大大嚇了余恨知一跳,直呼不可能。
「還有哪一家書鋪咱們沒去過?」連藏在京里破爛胡同的小書鋪,他都去瞅過,不可能還有漏網之魚。
「回少爺的話,就在府學胡同那一帶,一家叫‘水雲齋’的鋪子,咱們還沒去過。」總管回道。
「水雲齋?」這鋪子的名字听起來是挺美的,但是他怎麼完全沒有印象?
「那是一家裱畫店,兩年前剛從蘇州搬到京里來,專門替人裱字畫。」
原來是裱畫店,難怪他听都沒听說。
「小的听說,那鋪子里頭藏著一套珍稀的宋刻本,整個大明國就只有那一套,再也找不到另一套一模一樣或是相仿的,是套千古奇書哪!」藏書者最大的夢想,就是收到孤本,只印一套,印完後雕版立即毀掉,後人就算想再模仿,也得想辦法找到厲害的雕版工,這又得靠運氣。
「竟然有這種事,你怎麼不早說?」听見「宋刻本」三個字,余恨知的眼楮都亮起來,極想看看那套千古奇書。
「小的也是最近才听說的。」總管委屈回道。「是因為有人送字畫到那鋪子重裱,听見里頭的丫鬟嚷嚷,說什麼家里有那麼一套珍貴的宋刻本,干啥還要過這種苦日子,消息才不小心流出來的,起先大家也料不到那家外表不起眼的小店,竟會藏著這麼一套珍貴的書。」
越是珍貴的東西,越是藏在不起眼的地方,想透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那是套什麼樣的書?」是文集還是講史……
「不清楚,少爺。」總管遺憾地搖頭。「小的只知道是宋刻本,還有個很美的名字叫‘雲中書’,至于內容,就無法得知了,丫鬟沒有透露。」
「嗯……」余恨知聞言低頭沉思,沒內容沒真相,但有內容也不見得會更好,內容不公開更有神秘感。
「巧的是,這書的名字和裱畫店的女主人同名,不曉得是原書就叫這個名字,還是被後來收藏的人改過。」依他判斷,後者的成分居大,怕是被改過書名。
「哦?」余恨知愣住,他還是第一次听見這種怪事。
「沒錯,少爺。」總管點頭。「這間鋪子的女主人名字叫做‘上官雲中’,您說巧不巧?」
是很巧,不過這巧合恐怕不是出自天然,而是人為。
「這間鋪子的生意怎麼樣?」余恨知一邊沉吟一邊問。「送字畫去裱的人多不多?」
「不多。」總管早探听好了。「听說經常鋪子開了也沒幾個人上門,幾天才有一宗生意。」
這在京城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畢竟京城人多鋪子多競爭多,想要落地生根,不容易哪!況且她又把鋪子藏在僻靜胡同里,恐怕也沒幾個識門道。
「也就是說……」
「咱們只要出高價,對方說不定就賣了。」
主僕兩人的想法都一樣,都往「利」字瞧。
「銀兩我多得是,只要能夠買得這套珍稀的宋刻本,錢不是問題。」再怎麼說他也是京城五霸之一,總不能出手太寒磣,教人看笑話。
「您若是能將‘雲中書’買到手,那肯定是珍品中的珍品,王老爺子也得俯首稱臣,甘拜下風。」總管阿諛奉承的功夫一流,褒得余恨知都快飛到天上,心情大好。
「听你這麼一說,咱們無論如何都得將這套書弄到手嘍?」雲中書,好美的名字,他就不客氣收下了。
「肯定是要。」總管用力點頭,一字一句都說到余恨知心坎里去了。
「那麼,小的就立刻找上官姑娘請她讓出雲中書。」說著說著,總管就要去找上官雲中。
「等一等,總管。」余恨知卻在這個時候叫住他。
「是,少爺。」還有什麼交代……
「我同你走一趟。」余恨知可興奮的了。「我要親眼瞧瞧,這麼難得一見的天下奇書,究竟長什麼模樣?」然後再將它們買回來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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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齋內,有個老漢正跟上官雲中對話。
「老人家,這是您前些日子送來裱的畫,已經裱好了,請您過目。」上官雲中伸出一雙蔥白玉手,態度十分恭敬地將畫軸交到老漢手里。
老漢打開手中的卷軸一看,大吃一驚,裱得太好了。「上官姑娘,您這幅字的裱工真是精細,城里再有名的裱畫店也比不上您的功夫。」
「您客氣了,老人家。」上官綻開一個柔美的笑容,答謝老漢的贊美。
「不過,這麼好的綾子我用不起,這些蘇州絲綢太名貴了。」老漢模模卷軸的褙紙,柔細的觸感非一般次等絲布可以比擬,就連接瓖用的雲錦,都是上等貨。
「您送來的畫,比這些絲綢更名貴,用這等貨色的絲綢還委屈您了呢!」上官雲中搖搖頭,認為老漢言重了,這些個蘇州絲綢,一點兒也不貴重。
「只是自家孫女隨手亂涂的畫有什麼名貴之處?」老漢迷惑地看著上官雲中,只見她露出更親切的笑容。
「貴在心呀,老人家。」上官雲中微笑道。「雖然畫本身不是什麼名家之作,但是畫面的用心卻一點兒都不輸給那些名家。您的孫女兒,一定很喜歡您這個爺爺,才會這麼用心作畫送您。」所以說絲綢還不如他孫女用心來得昂貴,就是這個道理。
「謝謝上官姑娘,听您這麼一說,我也開始覺得這幅畫珍貴起來了。」對于上官雲中的善良及用心,老漢感動極了,亦十分感謝。
「但我恐怕沒有足夠的銀兩可以支付這筆費用……」老漢模模上好的綾子,很是擔心。
「您一定付得起,我只跟您索取五十文錢。」上官雲中說出了一個離譜至極的價錢,听得老漢睜大眼珠子。
「可是這連接瓖的錦緞都買不到,上官姑娘,這不太好吧!」老漢雖然很高興付得起錢,但總是覺得不好意思,不忍心讓上官雲中吃虧……
「就是五十文錢。」上官雲中鐵了心只收這個價錢,多一文都不要,老漢也拿她沒轍。
「謝謝上官姑娘,您真是個好心人,一定會有好報。」老漢欣喜若狂地交給上官雲中五十文銅錢以後,便拿著價值十數倍的畫軸走了,歡喜可見一斑。
老漢驚喜滿足的神情,教上官雲中臉上的笑意沒停過,直到老漢走後,都還掛著微笑。
「小姐,你每回都做這種賠本生意,難怪咱們的鋪子賺不了錢。」蓮兒在鋪子後頭忍了很久,這會兒終于憋不住沖到鋪子前頭抱怨,上官雲中根本懶得理她。
「你要是吃不了苦,可以去跟別的主子,我不會攔你。」別只會在她耳根子旁邊吱吱喳喳,吵死人了。
「我、我又沒說我吃不了苦。」被上官雲中這麼一說,蓮兒反倒支吾。「我要是吃不了苦,當初就不會從蘇州跟到京城來了。」
蓮兒雖然是賣身丫鬟,但上官雲中很早就撕了她的賣身契,她隨時可以走人。
「那你還嚷嚷什麼?」上官雲中挑眉道。「你知道我就是這性子,改也改不了。」
「就是因為知道你的性子,才替你擔心啊!」蓮兒委屈得半死。「我知道你心地好,你善良,喜歡做善事。但做善事也要有個限度啊!照你這樣揮霍下去,就算咱們以前在蘇州攢再多銀兩也沒有用,況且,咱們從蘇州帶來的絲綢,經過你這兩年東送一片、西送一片也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鋪子的生意卻還不見起色,這樣下去真的不行啊!」
原則上女僕說的都是真的,上官雲中也認為這樣下去真的不行,但她就是改不了性子,又有什麼辦法呢?
「船到橋頭自然直,那時候說不定就能找到辦法解決。」所以說,不用急,誰知道命運要怎麼安排?
「小姐!」蓮兒氣得直蹬腳,小姐怎麼老說不听。
「你還記得我是小姐啊?」上官雲中好笑地睨著蓮兒。「成天听你數落,我都懷疑到底誰才是這個家的小姐,就算是我也沒有你這麼唆。」一天到晚叨念個不停。
「蓮兒這是為你好。」蓮兒還在叨念。「總不能少爺已經是那個樣子了,你還我行我素,蓮兒著實為你擔心啊!」
「既然如此,你也不必操心了。」上官雲中走到櫃台後面,拿起排筆在宣紙上刷了幾下。「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也放輕松點兒吧!」別老是煩惱。
「小姐!」蓮兒的腳蹬得更大力了,完全拿上官雲中沒轍。上官雲中聳聳肩,繼續做她的事。
「我說小姐——」
「請問這里是‘水雲齋’嗎?」
正當蓮兒想更進一步勸上官雲中別老是當散財童子的時候,一道人影忽然出現在門口,打斷蓮兒的話。
來人很高,身形看起來有些壯碩,身材頗為結實。由于對方背著光,看不清他的臉,但從光影投射出來的五官輪廓判斷,應當是長得相當不錯,可能是個美男子。
「是,這里是‘水雲齋’。」上官雲中好奇地看著來人,他的塊頭可真大,整扇門都要給他佔滿了,光差點兒都透不進來。
余恨知一听見上官雲中回應,第一個反應是他終于能夠看見總管口中那套千古奇書了,因此而雀躍不已。
他往前跨兩步,原想直接開口問書,誰知上官雲中秀麗的臉龐首先閃入他的眼簾,硬是奪去腦中原先的想法,腦子里面只裝得下三個字︰她好美。
是的,她好美。
她的美,有別于一般的俗麗,既不似北方女子的俐落明艷,也不完全如南方女子的水靈。嚴格來說,她五官的精巧細致是屬于南方的,舉止優雅大器又帶點北方女子的特色。她的眼楮不是很大,配上她的小鵝蛋臉卻恰如其分,鼻梁挺直卻有肉,薄榜適中的唇形巧奪天工,肌膚白皙透亮,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座玉觀音,有種縹緲,卻又親近世間的美,氣質好得令人傻眼。
許是蓮兒見多了被上官雲中身形外貌迷惑的呆子,瞧見余恨知目瞪口呆的傻樣,也只是嘆口氣、搖搖頭,在心底咕噥了一句︰又來一個傻子,都不知道小姐有多難商量。
在此同時,上官雲中也正打量著余恨知,心想他確實長得不賴,難怪有人稱贊他是「京城第二美男子」只可惜氣質就是差了點兒,如果能改進會更吸引人。
「請問您有畫要裱嗎?」上官雲中認得余恨知,記得上回他呼朋引伴,招搖餅市的時候,她正好在現場。
當時她就對他在衣著上面下的功夫不敢領教,對他空有一張臉肚子里卻沒幾滴墨水亦印象深刻,如果他長得粗俗也就罷了,偏偏他又生得一張極文雅的俊臉,和他暴發戶的行徑搭在一起,說有多怪異,就有多怪異,教她忍不住多看幾眼。
就如此刻,她的視線也很難不往他身上瞟。原因無他,一個大男人老是穿得花花綠綠實在太奇怪了,他自己都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
「公子?」和一身淡黃色的上官雲中相比,余恨知就像全身插滿羽毛的孔雀,花俏得可笑。
余恨知仍沉醉在她難得一見的美貌中無法回神。他這一生最欣賞、最渴望的便是擁有和她一樣高雅的氣質,然而即使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依然做不到,難怪他會對她一見傾心。
「余公子——」
「我、我是來買書的!」
懊不容易余恨知終于回神,說出來的話卻牛頭不對馬嘴,教人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
「買書?」上官雲中秀眉微攢地看著余恨知。「恐怕余公子您是走錯鋪子了,您若想買書該到隔壁胡同,咱們這兒是裱畫店,不賣書的。」敢情他是給急昏頭,天南地北都搞不清,裱畫店都能看成書齋。
「不不不,我確實是來買書的。」余恨知總算能夠慢慢鎮定下來,找回初衷。「听說上官姑娘擁有一套名為‘雲中書’的宋刻本,在下就是為了這套書而來。」
上官雲中怎麼也料不到,余恨知居然知道雲中書的存在,還親自找上門,但她依然保持鎮定面帶微笑地推諉。
「咱們是裱畫店,不賣書,余公子您弄錯了。」上官雲中從容不迫的態度,和能夠精確指出他姓余,在在說明她知道他的身分。
「我也不賣書,卻收藏了整座閣樓的書,是什麼鋪子都不成問題,重要的是你有沒有這套奇書?」余恨知並不意外上官雲中認得自己,說不好听一點兒,京城里想找出沒听過他大名的人還真沒幾個。大家都在私底下笑他是暴發戶,嘲笑他大字不識幾個卻愛學人裝風雅、狂搜書,這些他通通知道。
「這一切都是謠言。」上官雲中臉上的微笑沒掉過,態度依舊一派自然。「我不曉得余公子打哪兒听來這個消息,不過小女子確實沒有這套藏書。」
「是嗎?」
上官雲中夠鎮定,可余恨知也不是省油的燈,馬上就轉換目標。
「雖然上官姑娘口口聲聲說沒有這套書,可瞧這位姑娘的表情就明白這不是實情,她的眼神已經泄漏出一切。」余恨知的目標,很明顯是放在蓮兒身上,這可害死了蓮兒。
「我沒有,我啥都沒說!」蓮兒死命搖頭否認,然而就像余恨知說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況且自從蓮兒听見「雲中書」三個字以後,眼珠子就瞪大到仿佛快掉下來似的,能瞞得住才有鬼。
這是個陷阱,上官雲中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蓮兒往里跳,傻傻地上當。
上官雲中斂起笑容,換上一個淡然的表情,心想原來余恨知並非只是個草包,還頗有心機,眼色也夠利,這讓她對他的印象稍微好一點兒,至少她不是在跟一個笨蛋交手。
「我是有這套書,但那是傳家之寶,不可能賣。」既然被揭穿,上官雲中也懶得閃躲,反正也躲不了。
「即使一萬金都不賣?」余恨知隨口說了一個價錢,蓮兒隨即瞪大眼楮,嘴巴呼喳呼喳地叫道。
「一、一萬金」同時伸出兩手數數兒,算完了以後頻頻抽氣,他居然肯出這麼多錢。
一萬金等于八萬兩銀子,拿到市面上兌換通寶錢,可以換到足足一千兩百萬錢,這個人還真愛當冤大頭。
憊沒見著書的影子,就肯砸下大筆銀兩買夢幻,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對不起,你出再多錢都不賣。」只是呢?這是愛書成痴的藏書家常會犯的毛病,把自己的身家財產賣光,只求交換一部珍貴的書,說起來有些瘋狂,卻屢屢發生,她早已見怪不怪。
「小、小姐!」一萬金的天價已經讓蓮兒的眼珠子快掉下來,上官雲中堅定的拒絕更是讓她險些口吐白沫,差點站不住腳。
「如果你嫌少,我可以再加價,錢不是問題。」余恨知擺出一副大爺有錢的跩樣,只會加深上官雲中的決心。
「就算你再往上加一倍價錢,我也不賣。」她堅定的態度真會氣死人,余恨知氣歸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那麼,至少讓我看一眼,過過癮。」買賣不成仁義在,看一眼總行了吧!
「很抱歉,一眼都不行,余公子請回吧!」上官雲中夠絕,連書的封面都不給瞧,差點沒氣壞余恨知。
「我會再來的,告辭。」余恨知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不過他並不因此而認輸,發誓定要買到雲中書不可。
上官雲中眉心微蹙地打量余恨知怒氣沖沖的背影,有種「又來了」的無奈,往後的日子可能會不得安寧哪!
「好奇怪,那個家伙為什麼會知道‘雲中書’的事?」人在的時候,呆得像是個木頭人,人走了以後,蓮兒才卯起來吱吱叫,听得上官雲中都快煩死。
「還不是哪個多嘴的下人,不小心把消息給泄漏出去。」眼楮並直直盯著蓮兒,瞧得她渾身不自在。
「也不一定是我啊!」蓮兒心虛的回嘴。「也許是阿福,他也有可能多嘴……」
「阿福是咱們搬來京城以後才雇用的伙計,他會知道書的事?」上官雲中瞪蓮兒,要瞎掰也得拿出證據,不要亂誣賴人。
「搞不好是少爺……」在上官雲中的冷睇之下,蓮兒扁著一張嘴,喃喃地推卸責任,然而她自己也知道,自個兒八成在哪一次私下犯嘀咕的時候,被耳尖的第三者听見了,才會惹來這個麻煩。
只是,有些麻煩是惹不得的,惹了第一個麻煩,接下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數也數不盡的麻煩,接連找上門。
「怎麼辦,小姐?」蓮兒後悔得半死。「當初咱們就是為了躲避那些想買書的人,才從蘇州搬來京城,現在該不會又要搬回去吧?」每搬一次家,就得奔波勞累個大半年,她可禁不起折磨。
「現在才覺得不妥,當初多嘴的時候為什麼不多想想,總喜歡逞一時之快?」上官雲中淡淡地削蓮兒,口氣不是特別壞,但也足夠教蓮兒噤聲了。
「見招拆招吧!」見蓮兒已有悔意,上官雲中也就不訓人了。「我估計短時間之內,這件事還不會傳開。」
因為人都有私心,尤其是藏書家,況且她手握的雲中書是宋版孤本,普天下就這麼一套,他是傻瓜才會公布這個消息,讓其他藏書家來搶。
「但日子久了就不一定了,到時肯定會有許多人上門。」畢竟紙包不住別,除非她運氣夠好,或是余恨知的嘴巴夠緊,否則屆時她們不是整天忙著趕人,就是關鋪子不做生意,情況再嚴重一點兒就得搬家,天曉得她才剛習慣京城的生活,也確實結交了幾位好朋友,實在不想離開。
上官雲中的煩惱也是蓮兒的煩惱,她才開始喜歡上京城,可千萬別教她搬呀!
「小姐!」一想到當初在蘇州的慘況又要重演一次,蓮兒就渾身發軟,緊張極了。
「再說吧!」相較于女僕一臉驚慌,上官雲中倒顯得冷靜,反正急也沒用,只能祈禱老天打道雷下來震醒余恨知,或是把他打成喪失記憶也可以。
我會再來。
耳邊響起他臨走前的誓言,上官雲中不免嘆氣。
就怕老天爺還來不及打雷,自己先被余恨知煩死。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