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里的冰新娘 第七章
經過了一夜,兩人的情緒在怨恨和震撼中交雜,他眼里的怨恨每釋放一分,她就多知道一些當年的事,一整晚下來,她听全了當年尋寶返程的船上殺戮事件。
天微亮,太陽尚未露臉,兩人並肩坐在小木屋外的草地上,一起看著層層疊疊鋪如海波浪的雲層,白霧般的雲海,讓兩人放空情緒。
身邊的男人,全身的精力和怨恨彷若被黑夜里的惡魔抽干般,他靜坐不語,兩眼直視著眼前的雲海。
她跟著他一樣凝望著縹緲雲霧,思緒漸漸翻轉起——
雖然早猜測過他和她養父之間有仇恨,但血淋淋的殺父之仇,仍是太令她震驚。
她相信他說的那些全是真的,只是,養父和駱叔竟然是殺害他雙親的凶手,這令她不敢置信……
養父也許凶霸,但殺人……她從沒想過養父的手是充滿血腥的一雙手——
至于駱叔,在她心目中,駱叔是好丈夫、好父親的典範,他為人謙卑有禮,對她極好,是她尊敬的好叔叔,和他養父個性截然不同,是以她常納悶他為何會和她養父成為好友——
原來,這兩個人不是白手起家,金家的藥廠、駱家的建築事業,全是靠著一雙血腥的手建立而成。
他們今日的成就,是拿他一家人的天倫之樂換來的!
難怪養父積極的要她嫁給駱睿智,因為兩家的宿命因十七年前的船上喋血案件,緊緊纏繞在一起,這輩子,金家和駱家注定共生共亡。
也難怪,他會破壞愛之船上的婚禮……她想,日後金家和駱家的任何大事件,他定都會插手擾亂一番。
只是……依他的個性,他采取的報仇行動,會這麼簡單?
日出的光輝在雲端撒上一層金粉的同時,她隱隱約約看見仇恨在他瞼上蘇醒——
心頭,隱隱不安。
相較于昨夜的憤恨激昂,今天的他,太過安靜,正確的說法是,從天微亮到現在他起身步入小木屋內,這三個鐘頭中,他沒說過一句話。
尾隨他身後進入,她開口問︰「你抓駱睿智,有何用意?」
雖然知道問這話,或許會激怒他,但她不希望他做傻事。
立在父母畫像前的冷嵬岳,聞聲回頭,他眯起黑眸,聲音低啞的說︰「你確定這是你該問的事?」
「我想知道。」迎視他微慍的表情,她淡然道︰「你不應該抓他,當年的事,他並未參與……」
「這是在為他求情,還是幫你自己?」
「我從未想逃走,不是嗎?」
「那麼,你是全心全意在幫他求情?」黑眸眯起,冷厲的眸光夾帶一絲妒意。「為你那個無緣的新郎……或者該說他是你的青梅竹馬?」
駱睿智那個該死的敗家小子,憑什麼能得到她的「愛護」!
「不是這樣……」
她想解釋,他冷眼睨她。「父債子償,天經地義,或許……我會殺了他。」
「不可以!」她驚的瞪大眼。「你不能殺他,而且他父親還沒死,為什麼要他背負當年的血債?」
「所以——」她焦急的模樣,令他大感不悅。「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殺他父親,不應該殺他?」
冷嵬岳怒睇著她。是他太有自信,以為像駱睿智那種敗家子,她絕看不上眼,論外貌、魅力,他比駱睿智強上百倍,所以她定會死心蹋地追隨他?
可,當他嚇唬她要殺駱睿智,向來冷靜的她,卻一臉焦急……
他匆略了她和駱睿智認識了十多年,一年放一些感情,十多年來心上的情,放上天秤,也得好幾個砝碼,才能與之相抗衡。
所以,她對駱睿智其實有情……也有愛?
在他猜測的當下,心間已落下一顆未爆彈,只要她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炸彈就會隨時引爆。
「我不要你殺任何人。」她堅定的道︰「殺人是犯法的……」
「原來你也懂殺人是犯法——」
他想問她和駱睿智之間的情感濃到什麼程度,但念頭一轉,他在乎這些做什麼?眼前,他的首要任務是報仇,其他的,都可以不用在乎,包括……她。
不管她說什麼,他總有辦法拿她養父的事堵她的嘴。
金曉丹輕嘆了聲。
她知道,若走法律途徑,那件事過了十七年,又是在國外,他沒辦法讓她養父和駱叔認當年的罪,所以他一定會私下采取報仇行動,但他柯沒有想過,一旦殺了人,犯罪被關,他的人生就毀了,若逃走,他會成為通緝犯的——
不管是被抓或逃走,她都不願……
她不要他親手毀掉自己的人生,也不願他……離開她。
「如果我養父和駱叔他們願意向你賠罪,你會放過他們嗎?」明知道以養父的個性,絕不會低頭向人認錯,但如果這麼做能化解雙方的仇恨,她一定會盡力勸說。
她的提問,令他嗤之以鼻。「你問我父母吧!如果他們點頭說好,我沒意見。」
睨她,他的臉色冷沉得嚇人。
金曉丹無力的望著他。
「你如果殺了我養父和駱叔,那你和當年的他們有何差別?他們都有孩子,孩子失去父親的痛,你應該比誰都能夠體會。」
深知叫他馬上放手是不可能,她只能和他以事論事,希望他多想想,事不三思,終會後悔。
卑語甫落,他冷峻的臉匆的逼近她,三秒後,他嘴角揚起冷笑。
「你說的沒錯。」挑眉,他嘴角的冷笑加深。「為了和當年他們的所做所為有一點點區別,我不會讓他們的孩子失去父親,反過來……我會讓他們失去孩子。」
「他們兩個過了十七年的榮華富貴生活,就算馬上讓他們死,也沒什麼好遺憾的,說不定有糖尿病巴高血壓的金永健憊會默默感激我,提前結束他那一條爛命,讓他免于忍受病發時的折磨痛苦。」
冷嵬岳眸光陰冷,續道︰「我要讓他們在死前承受喪子之痛,讓他們下輩子在自責和懊惱中度過。」
「所以你真的要殺駱睿智?」
「時候未到。」
她一臉納悶望著他,她真的不懂他,唯一懂得的是,他的腦袋里,只有仇恨兩個字。
也許他想做之事令人發指,只是,她卻對他感到心疼,他十歲就承受失去雙親的痛,也從那時候起,日日夜夜都活在仇恨之中。
一個人,十七年都活在仇恨中,沒有笑容、沒有快樂……雖然十七年來她也過著同樣的生活,但至少,她過得平靜,而他……
「我要殺駱睿智那小子,你很舍不得?」眸光眯起,他審視她臉上的神情。
「我不要你殺任何人。」她再度重申。「如果一定要有人死,你才會罷手,那麼,我的命給你!」
「你的命,不是早就在我手中了嗎?」他面有慍色。「如果你是金永健的親生女兒,不用你要求,我自然會殺你,可惜你不是——你的命,沒有你自己想像中值錢!」
怒氣騰騰轉身走出小木屋,他氣她,在他和她說了那些殘忍往事之後,她非但沒和他同仇敵愾站在同一陣線,還拿自己的愚孝護著金家和駱家——
他也氣自己,他一定是瘋了,才會掏心挖肺告訴她那件往事。
吹口哨,喚來他的座騎,模著黑色駿馬,冷沉聲音揚起,對著還愣杵在屋里的金曉丹喊話——
「如果你不想走路下山,馬上出來。」
听到他的話,金曉丹緩緩走出。
她向來冰霜冷然的臉上,明顯多了一股哀傷的神情,他的心口揪疼了下,方才,他說的話傷了她?
濃眉一蹙,他想伸手拉她,但想到方才她護衛金家和駱睿智的堅定立場,甫伸出的手,握成拳頭狀,硬是縮了回來。
「你先走吧,我想自己走路下山。」語畢,她低首轉身,忍住胸口滿載的哀傷,獨自往山下走去。
望著她踽踽獨行的落寞哀傷背影,冷嵬岳怔愣之余,低咆︰「回來!」
他相信她听得到他的聲音,只是,她依舊腳步未停,對他的喊話置若罔聞。
「金曉丹,我叫你回來!」
這該死的女人,她知不知道從這里走路下山要幾個鐘頭?知不知道只要她一個不小心走錯路,腳步隨時都可能踩空摔落斷崖——
「金曉丹——該死的!」
躍上馬,他騎馬至她身邊,命令的口吻再度揚起︰「上來。」
「讓我自己走一走,好嗎?」
她繼續往前走,三分鐘後,他跟上。「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我可以自己走。」
篤定的話語一出,冷嵬岳怒睇她一眼,拉扯韁繩,兩腳夾著馬月復,頭也不回的策馬奔離——
這女人,非得樣樣都和他作對不可嗎?
她喜歡走路下山,那她就自己走吧!他倒要看看,沒有他在身邊,她一個人有多大能耐!
見冷嵬岳從山上木屋回來,獨自坐在大廳沉思,許久都未曾開口說話,艾斯遂以他最感興趣的「報仇」話題,向他請示。
「主人,你打算什麼時候要放了駱睿智?」
昨晚,他知道主人帶著金曉丹上山去,這令他非常訝異。
那地方,是主人認定為他雙親長眠的天堂之地,當初他的雙親被刺殺後,尸體極可能被拋落海,無法尋找雙親尸體安葬,是主人心里最深的痛,是以,他在山頂蓋了間木屋,掛上雙親的畫像,將那地方列為他父母的私人天堂,並下令,沒有他允許,任何人不準上山去。
他只上山過兩次,一次是木屋完工,他上去檢查,一次是因為主人上去三天,一直沒下來,擔心主人出了意外,他焦急上山去察看,未料,卻被在山上靜坐的主人反罵一頓。
連他私自上山,主人都會不高興,他萬萬沒想到,主人會破例帶金曉丹上山——
只是,令他納悶的是,今早主人卻獨自回來,未見金曉丹。
方才,他在猜想,會不會是因為她想找到駱睿智放了他,主人不高興,遂把她帶上山結束她的生命……但他自己推翻了這猜測,主人想要誰的命,隨時可以就地解決,何需多此一舉?更何況,山上是主人認定的神聖之地,他不會在那里殺人。
那麼,是主人將她留在那里……
「我改變主意了——」冷嵬岳許久才開口。
艾斯回過神來,恭敬立在一旁等著接旨。「是。」
「看守好駱睿智,再將金家最小的兒子抓來。」
「是。」沒有立即離去,艾斯等著主人是否有其他吩咐。
都中午了,山上沒有任何可吃的食物,如果金曉丹真的是留在山上,或許主人會叫他多準備一份餐點,好送上山去——
「你還有事要跟我說?」
「呃,沒有。」他才以為主人有事要跟他說呢。
「去做好我交代的事。」冷嵬岳沉著瞼。
「是,主人。」
看到主人臉色鐵青,艾斯不敢多待一秒鐘,立即轉身離去。
看了壁上的鐘一眼,已近中午十二點,以她的腳程,不可能那麼快就下山,說不定現在的她,根本分不清方向,或許還會走回木屋去——
木屋那兒雖沒食物,但至少有水……
喟聲,他何必關心一個不懂他,一心想和他唱反調的女人——
就讓她獨自在山上空轉,她該得到教訓,等她又餓又渴,彷徨無助,就能體會到在他身邊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天黑了,冷嵬岳獨自在金曉丹住的獨棟城堡內用晚餐,前一刻劉嫂來替他張羅晚餐,在他身邊來來去去,一臉想開口問他什麼的表情,卻又不敢說,他知道,定是想問金曉丹的下落,而艾斯肯定警告過她不許多問。
他的確不想讓人多問,因為此刻他的心情異常煩躁。
氣她、怨她不和他站在同一陣線,所以留她徒步下山,為的是要讓她得到教訓。白天他還堅持絕不管她,但天色一黑,心里的焦慮就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大量涌現。
水杯一端起,他就擔心萬一她迷路,一整逃詡沒水喝,人會虛月兌;切一塊牛排肉往嘴里送時,就想到她整日未進食,原就縴瘦的身子,怎撐得住?
不喝水、不吃肉,放下刀叉,他瞪著桌上的晚餐,兩道濃眉扭成一個憂心的結。
她是沒晚餐吃沒錯,但萬一山里出現熊或其他野獸,她可能就會成為它們的晚餐……
雖然他沒踫過山上有野獸出沒,但不代表就真的沒有野獸,只要一不小心出現一個萬一——
對,還有蛇,毒蛇極有可能趁她一個不注意……不,即使她很注意,也躲不過毒蛇攻擊……
臉龐隱隱抽動,他告訴自己,不要去想,把她遠遠拋在腦後,她是金家的乖養女,誓死護金家,留下她,絕對是個麻煩。
就讓野獸把她啃了、吞了,一了百了。
拿起刀叉,目光不經意的落在她常坐的位子。
他偶爾會來和她一起用餐,雖然沒有聊太多話,但只要她給他一個凝望的眼神,他的心情就會大好,胃口就會大開……
此刻,長方型的餐桌,只剩他一人獨坐,沒有她深情凝望的眼神,眼前的美食完全挑不起他的食欲。
腦里盡是她昏倒在山上,處于任毒蛇、野獸宰割的危險處境——
眉心的皺褶被憂慮擠得更深,丟下刀叉,他倏的起身,臉色沉肅,急匆匆的往外走——
「主人,你不吃了嗎?」劉嫂甫從另一座城堡那邊踅回,撞見急匆匆出門的冷嵬岳,納悶的問。
可是,冷嵬岳一句話也沒說,腳步急促,似乎趕著去哪里。
白天,山上寂靜清幽,但一入夜,黑漆漆的山路,多了一份令人毛骨悚然的鬼魅幽暗。
金曉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她像失魂般的茫然一直走,沒有吃東西、沒有喝水,唇色泛白,虛弱無力的她,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背部靠著樹干支撐著她已無一丁點力氣的身子。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頭暈眩的更厲害,眼前又黑又模糊……
臉上的淚痕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幾回,只感覺淚水一直流,兩行淚水從她的眼眶溢出,滑過臉龐,流過頸間,流進她的心,源源不絕,彷若要將積壓了十七年的淚水,一次流干。
閉上眼,感覺自己隨時會昏倒之際,今早冷嵬岳說的話,又字字清晰的在她耳畔響起——
你的命,沒有你自己想像中值錢……
心口,再度被刺痛一回。
他的話,一針見血。
從她當金家養女那一刻起,她的命,就屬于低賤那一層,只是她一直不願去承認、去面對。
任何人污辱她,她都可以不當一回事,但,那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競令她感到難堪至極,她的心仿佛瞬間被撕裂了一般,痛苦得難以承受。
原來,他和其他人沒有不一樣,皆認定她的命是低微卑賤的……
她深愛著他,從不奢望他會把她當寶捧在手心,她還天真的以為,只要留在城堡,沒有叛逃之心,深愛他,她終會等到他給予對等的愛……
對等——不,當她知道當年的血債,當他說出那句話,她天真的幸福美夢就被炸得支離破碎,再也……無法成圓。
是她傻,沒認清自己的命不值錢,還硬想拼湊幸福的圖案。
身子緩緩的傾斜,倒向雜草蔓生的地面。
如果可以,就讓她在這天地間,無聲無息的消失,讓她這不值錢的卑微身軀,腐化在人跡杳然的山林曠野,再也不會感受到被人視如敝屣的難堪——
知覺一點一滴流失,面對死亡,她的心反而感到平靜,在她感覺自己的身子將要飄起之際,她似乎又听到他的聲音——
「曉丹,金曉丹——」
不要,她不想听到他的聲音,他的聲音會戳痛她的心,好痛……
彬許,這是老天爺在她死前,給她的最後折磨,要讓她深深記住這心痛的感覺,好能在來生,懂得謹守本分,不奢求不該屬于自己的幸福……
她記住了,牢牢的記住了。
「金曉丹——金曉丹——」
那聲音聲聲催,她的心陣陣痛……以為早已流干的淚水,驀的又從眼尾滑下——
如果她的眼淚,能給大地一點滋潤,那就當作是她給這世間最後的回報。
想嘆息,卻無力。
貶結束的,一切都會結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