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上 第八章
@半年前。
紐約曼哈頓中城區,冬日午後的陽光斜照進小巷里一棟公寓四樓的窗口。
透進些許陽光的百葉窗下,一名背對著窗的年輕女子突然跳了起來,蹙眉瞪著披著紅色鉤織披肩、安坐在她面前那張舒適的古董沙發椅上一臉舒適地喝著玫瑰花茶的老婦人。
「麻煩您再說一遍好嗎?我剛剛有點走神,沒听清楚您的話,杜女士。」話尾的稱謂刻意地以敬語加重。
如果人的聲音可以用光譜的冷暖色調來分類的話,女子的聲質顯然屬于前者。她音質偏冷,及肩半長直發用一枝原子筆胡亂綰著,身上穿著大學時代的長袖運動服,兩條長腿包裹在寬大的褪色牛仔褲里,完全看不出身材和美感。
「坐下來。你沒有听錯,海兒。」老婦人笑瞥女子一眼。「還有,叫我瑪莉就好,我們之間沒有那麼生疏吧。」杜瑪莉當然很清楚,寧海刻意稱她「女士」是為了什麼。然而,她們認識得夠久了。
寧海依然皺著眉,但終究還是坐了下來。
她席地而坐,坐在堆著一疊書和照片的編織地毯上。
巴式木桌上擺著一台輕巧的筆記型電腦,還在連線中,顯然她正在工作,但剛剛被打斷。
「這樣好多了,你知道我頸椎不舒服一段時間了,一直抬著頭很累——剛剛說到哪?」杜瑪莉臉上那雙看過太多浮生世相的滄桑眼眸投注在女子年輕的臉龐上。「啊,我想起來了。」
寧海總算專注地回視著她。「告訴我你是在開玩笑,你不可能真要我——」
她期待瑪莉會說,「沒錯,我是在開玩笑,今天剛好是愚人節」。然而老婦人卻只是輕輕點頭說︰
「是的,我要你跟他結婚。」
結婚?
「不行!」寧海猛然搖頭。
「為什麼不行?」杜瑪莉眼中透出一抹興味。「你有男朋友嗎?海兒。」
「那可不,你也知道的,我有一堆男朋友。」寧海眨了眨眼。「再說,我最近人生正處在迷惘的十字路口,如此可憐的我,而你竟然還——」實在說不下去了。她很確定愚人節已經改了日子,並在十二月的這一天來臨了。
杜瑪莉溫聲接續道︰「海兒,你工作遇上倦怠期,我很同情你。」
「既然如此,你怎麼還——」
「要你們結婚?」杜瑪莉再度啜一口茶。氣定神閑。堅定的。「是,我就是要你們結婚。」
寧海先是瞠目,而後揮舞著雙手,用力抗議︰「這里是個民主國家,你不可以這麼專制!」
杜瑪莉只是微笑。「我記得你欠我不少債,我覺得我可以這麼專制地要求。」
「人情債不是這樣還的。」寧海試著講道理。「瑪莉——」
「海兒,我活不久了。」杜瑪莉突然放下手中的杯子,和善的表情籠上一抹淡微的憂傷。
「什、什麼?」又是個愚人節玩笑嗎?
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困擾,此時此刻,寧海焦急地瞪大雙眼審視著杜瑪莉略微蒼白的臉色,以及鮮艷的紅披肩下那略嫌瘦弱的肩膀,像是想要找到某些可怕的徵兆,又怕真的會找到。
「肺癌。」杜瑪莉坦言︰「魏醫師說我剩下不到三個月的生命——听我說完,我這一生活得夠久了,也很滿足我所擁有的一切,我的人生非常精采,到了該告別的時候,我不會猶豫。我唯一擔心的……是他,你也知道的,自從他看不見之後……他的人生天翻地覆,所以……答應我,你會替我關心他、照顧他、幫助他……」
「那也不一定要結婚。」寧海改坐為跪,雙手在膝蓋上扭,逼自己保持冷靜。
「噯,但是我想看你披上婚紗,海兒,就這麼一次,讓我任性一下有那麼難嗎?我真的很希望能在死前,看到我這輩子最愛的兩個人一起走進禮堂。」
「也許我和他是你最愛的兩個人,可是我們不一定就會相愛。」寧海試圖講理,就盼望能打消杜瑪莉此刻腦子里的神奇念頭。
「是沒錯,但,那不是很可惜嗎?」杜瑪莉呵呵一笑。
「可惜?」哪里可惜了?她絲毫沒有同感。
杜瑪莉淡淡笑著,陽光自百葉窗的縫細間縷縷透進,她周身彷佛彌漫了一層光圈,眨眨眼,像個調皮的天使,她說︰
「老實說,我老早就想介紹你們認識,只是你太忙,他也是……海兒,如果你們注定應該相愛,卻因為此刻還互不相識而錯過對方,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拜托……」寧海一副受不了地扮了個鬼臉。「我記得你一向是不相信宿命的,所以千萬別拿什麼注不注定這種話來說笑。」
「就說人是會改變的吧,也許,我終于也相信宿命這種事了。」揮揮手,不讓寧海說話,她繼續道︰「不管我相不相信宿命,海兒,我是真的快死了,難道你忍心拒絕一個快要死掉的人此生最後的請求?」
「這……」寧海驀地無言了。
「怎麼樣?」
「這種報恩的方式未免太過戲劇化。」
「你答應了?」知道女子的遲疑意味著什麼,老婦人眼中露出期待的光彩。
寧海不忍心看那份光彩消逝,她微偏過頭,轉看向散落一地的照片,吐出一口氣,輕聲道︰
「我沒答應……我還要考慮考慮……」
我沒答應……我還要考慮考慮……
言猶在耳。
當時,寧海慎重地考慮了整整三天,才答應杜瑪莉那堪稱無理的要求。
那三天里,她設想了種種可能,但所有想像中的未來,都無法釋懷她內心的恐懼……
「你希望我們幸福。可是瑪莉,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另一個人幸福。」
這突如其來的提議司說是寧海此生中最大的難題。
若是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話,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幸福于她再簡單不過。
寧海說︰「可是婚姻沒這麼簡單,結了婚,幸福就是兩個人的事。或許我們興趣不同、觀念不同、理解世界的方法也不同,在這種情況下,我都懷疑自己能過得舒坦,更不用說讓他感到自在。我做不到。」
杜瑪莉與她一起坐在公園長椅上,看著冬日的蕭索街景,听她喃喃訴說自己辦不到的事。
寧海這個女孩獨立慣了,也堅強慣了,少見她承認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
「瑪莉,你真的不再多考慮一下?我真的——」
「噓。」老婦人突然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指,按住寧海因焦慮而微微抖著的下唇。
「海兒,你抬起頭看看樹梢。」
「是鴿子?」
鮑園附近鴿子多,怕是有鴿子棲在樹上,要滴糞下來。寧海趕緊抬起頭,沒見到鴿子,卻看到一簇女敕綠。她怔了怔,原來不知不覺間,漫漫長冬就快要結束了,春信已至。
「看到了沒?」杜瑪莉笑問。
寧海沒有回答。她不確定她所看見的,跟瑪莉要她看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看見了嗎?」杜瑪莉又問。語氣里添了一抹堅定,讓寧海逃不掉,不得不回答。
寧海低下頭來,目光停留在老婦人微帶皺紋的面容上,倔強地回應︰
「看見了。」
杜瑪莉點頭稱許。「把你看見的事物與他分享,把你體會到的感覺與他交流,把你的心門打開,容許他進入其中,不要拒絕他的探索,如果已經做到這個程度還不能使你倆得到幸福的話,那麼,才讓這段婚姻過去……」
那些冬日里的句子像鋼琴上的黑鍵,敲在心上,彷佛一曲生命中的變奏,崢嶸得那麼高亢。
不曾或忘……卻還是退縮了。
幾個月前,在她人生與事業最迷惘的時候,瑪莉為她擲出命運的骰子。
于是,她飄洋過海,回到出生地,與此生所遇見最難纏的敵人鏖戰至今……
自從那日被他從陸雲鎖那里接回,兩人之間彷佛逐起一道沉默的牆,他有他的心魔,她也有她的。
兩人奮力抵抗自己心中的魔,內心交戰之際,無暇再對外掀起戰爭,不約而同掛上免戰牌的同時,山中大宅里只有那些家臣們整日期待著不可能來臨的戰地春夢。
他們有意無意地提起,那日以為她失蹤時,他為她整夜不寐;以及到警局報案後,他便讓王司機開車載著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尋找她的身影,不怕一萬,就怕她真有個萬一……
「先生雖然嘴上不說,可他其實很關心太太呢。」
陳嫂狀似不經意地向寧海打了個小報告,無非希望這對夫妻的關系能夠日漸和諧。
其實不用人提點,寧海也猜得出來,否則陸靜深也不可能在次日便出現在陸雲鎖那里,並且將她帶回來。
當時在車里,他倆並肩而坐,原以為他會摘下冷靜的面具,對她大動肝火——畢竟是她自己坐上陸雲鎖的車跟他走的,他若動怒,她也沒話說。
然而他一句話都沒講,倒是王司機喳呼了幾句——
「幸好太太沒事,先生可是擔心極了,一整晚都沒合眼。」
此時陸靜深繃著臉沒吭聲,看起來不像擔心她的樣子,倒是眼窩下略泛青,那是一夜沒睡的證據。
見兩人沉默無語,王司機又想開口,這一回,陸靜深方沉聲喝止︰「夠了。」隨即模索著拉上前方隔板,將前後車廂隔離起來。
「你擔心我?」寧海只問了這一句。
他沒回答。她也沒再問。
擺在眼前的事實哪里需要多問。
問他,不過是希望他否認。
如果他能說一聲「不」,也許,她還能繼續先前的相處模式,挑他釁他戲他謔他,看他火冒三丈,她卻依然隔岸觀火,火燒不到她自身。
可他不否認、不承認,一言不發,防守得比素來以嚴謹著稱的德國足球守門員還要嚴密,全身上下只有微微抿著的唇線稍顯柔軟,看似可以攻陷。
沖動下,她傾身上前吻了那唇線,靈巧的舌尖如海潮侵襲岸岩。
她是海,他是陸,海陸交會本質上就是相互折磨。
起初他抵死不從,屹立不動。然而海一向最有耐心,否則不會一次又一次不辭勞苦地潮涌陸地,是侵略,也是給予。一遍遍磨吮下,他抿得死緊的唇終于出現了破綻,她便順著那綻口探舌進去,嚐到他深藏其中的激情。
這男人受她吸引。她肯定。
然而,她自己呢?是不是也深深為他所動,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陸靜深……」她低喚。
兩人在逐漸轉為急促的呼吸聲中,一路保持沉默到現在。
遍來已三天,誰也沒去打擾誰。不是想要和平,只是突然不確定該怎麼對待他。一如當初,不知該如何讓兩個人都能得到幸福。
遍禮上,寧海對瑪莉說的那些關于婚後的幸福保證,不過是為了不讓她遺憾。至于該怎麼做,她其實毫無頭緒。
只好怪他,怪他不該為她擔憂。
她從來都是不知好歹的那種人,最見不得有人為自己費心。
今年冷春,島上的夏天來得遲。
穿過花園時,腳邊的鳶尾花正初初綻放。
下意識躲避彼此,卻沒設防他就坐在那里——
一張矮木條椅上,一叢紫鳶尾前,人與花相襯托,好似一幅畫。
報是梵谷畫筆下的紫色鳶尾花。
人是面容俊朗、眉間微憂的男人。
看見陸靜深的當下,寧海停步不前,顯然他也察覺到她存在,原本放松的身軀微微一僵,坐得挺直。
對峙半晌,忽然一聲輕咳介入這幅畫中。
一個拿著修枝剪的草帽大叔從一旁的花叢中站了起來,斜瞥寧海一眼,又看了陸靜深一瞬,而後再咳一聲,看著那鳶尾花叢道︰
「晚了一點,好在還是開了。大自然就是如此奧妙。」
說的是花,卻若有所喻。像寓意深遠的日本俳句,松尾芭蕉一流。
寧海笑咳一聲,嘆了口氣邁步上前,蹲看著那紫色花朵道︰「嗯,開得不錯。鳶尾不好種呢。」
「沒辦法,先生喜歡。」劉叔說。
「喔。」寧海輕應了聲。
兩人當陸靜深不存在那樣,聊了一會兒的花。而後草帽大叔又像剛剛出現時那樣突兀地離開了。
必過頭看著默然如一座沉靜山林的陸靜深,不知道為什麼,寧海想起瑪莉對她說過的話——
把你看見的事物與他分享。
把你體會到的感覺與他交流。
把你的心門打開,容許他進入其中……
不行,她做不到!
她轉身想跑。
他卻在這時候叫住她。
「寧海。」
短短兩字彷佛敲在厚重的堅冰上,鏗鏘有力,冰裂之痕迅速曼延,將她的心一分為二。
一半的她想裝作沒听見,繼續逃跑。
一半的她卻不能容許自己逃避,于是她轉過身,看向他的同時,清楚听見心底冰層的崩裂……她陷下去了。
「你要去哪?」陸靜深問。
寧海眨了眨眼,回過神來。「去照相館拿沖洗好的照片。」不確定他對她已探知多少,她保守地回答。
「嗯。」他微點頭,表示知道了。
「我可以走了?」從沒向人交代行蹤的習慣,此時話說起來嘴角竟有點發澀。
「不行。」
寧海訝異地再次眨了眨眼。「不行?」從什麼時候起,她要去哪里居然需要經過別人同意?
「三天前,你的「失蹤」才讓陳嫂擔心到睡不著覺,我不希望你這回出去又發生類似的事情。」
他語氣好平穩,若不是看見他放在腿上的左手緊緊捉著右手,寧海還真會被他給騙了。
「所以呢?」寧海眉色略挑。「你不會要禁我足吧?」
禁足?陸靜深嘴角微微一撇。「山路不好走,你可以請王司機載你一程。」
「我喜歡散步,陳嫂手藝太好,我這陣子吃多了,需要運動。」雖是藉口,但需要運動倒是真話。
見說不動她,擔心陸雲鎖或者主家那頭會再有動作,陸靜深忍不住擰起眉,可一時又不知道還能怎麼勸。若是一般夫妻,他可以拿出丈夫的權利阻止她,可偏偏他們又不是那種可以互相勸告的夫妻。
等了半晌,見他不再說話,寧海說︰「沒意見?那我走了。」
她方轉身,他已站了起來跨步上前,伸手捉住她。
「寧海。」他皺著眉喚她。
「還有事?」覺察出一點趣味,寧海暫時放下自己心頭的煩憂,轉身去面對他的。他看起來很困擾,也有一點掙扎,表情十分有意思。
緊握住她手肘,陸靜深擰著眉頭道︰「你手機幾號?」
沒想到他會問,寧海錯愕了片刻,隨即猶豫起來,不確定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轉念一想道︰「我沒有手機。」好了,解決了。
「說謊!」他啐聲拆穿。「好了,快給我你的手機號碼,你要去哪我都不會再管。」實在是不想再經歷一次那一晚的經驗。為一個不想為她擔心受怕的人擔心,實在不是很好受。
「你要我手機號碼做什麼?」她明知故問,就是不想給。
「陳嫂要我問的。」他飛快地找了個藉口。「她怕你又無緣無故不回來吃晚餐,白白浪費了一桌好菜。」
懊個藉口,這藉口連寧海都無法拒絕。「也對,那就給吧。你等一下,我找筆。」說著,還真的在包包里翻找起來。
翻了片刻,她拿出一支藍筆。「你手給我。」
他警戒地問︰「做什麼?」
「我手邊沒紙,當然是要將號碼寫在你的手上啊。」
陸靜深不是听不出她話里的戲謔,卻還是乖乖伸出左手。誰教他此刻身上也沒有紙。
捧著他手掌,寧海細細端詳了他的掌紋半晌,才低眉在他大掌上寫了幾個字。
原子筆尖銳的筆觸一畫畫劃過他掌心,竟像情人的,微刺,帶了點麻癢,令他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察覺到他抖了一下。她抬頭問︰「冷?」
他不高興地蜷起手指。「寫好了沒?」不就幾個數字,怎麼感覺好像要寫到天荒地老?
筆尖沿著他掌中紋路挑勾淺劃,似她嘴角微勾的弧度。寧海笑道︰
「寫好了。這筆是水性的,先別踫水。號碼已經給你,我出門了,再見。」
陸靜深還來不及阻止她,寧海便跑得老遠,捉不住了。
他收起左掌,片刻後終于察覺哪里不對勁了。
她欺負他看不見!
她將號碼寫在他手上又怎樣?他還是看不見啊!
要他攤開手讓錢管家他們把寧海的電話號碼抄下,不等于告訴他們,他對她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手心緩緩捏成拳,決定等她回來後讓她再親口將號碼告訴他一遍。
「寧海,我該拿你怎麼辦?」他低低一嘆。
自三天前她「失蹤」起,一切都亂了調。
原以為她會嘲笑他大驚小敝,怎麼也沒想到她會一句話都不說,彷佛在與他進行一場角力,誰先開口誰就輸。
他有他的心魔,難道她也有?
愈不想將她放在心上,就愈是無法忽視她。
包別提這次的事件,讓他窺見了寧海從不為他所知的一面。
原以為她不過是個尋常拜金女子,哪里料想得到,她竟然會願意為育幼院的孤兒盡一份心力。
餅去對她的負面印象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只知道無論如何,他再也不能當她是個屁了。
況且她,其實……很香。
那野花般的氣息,渾然不似先前在姨母葬禮中,曾讓他頻頻皺眉的那種人工香精的氣味。
讓他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因為她太常穿梭在山間小路,才會沾染那種香?
香到,即使她這兩晚沒睡在他身旁,依然擾他的眠。
寧海回來晚了。
本想拿了沖洗好的照片就回來的,但後來決定還是先送到育幼院去給院童,後來又發生了一點小意外,因此回來晚了。
她很清楚她在拖延。
現在這情況……已經超出她所能掌控的局面,她不知道再這樣下去,事情會變成什麼景況。
本來她不過是想激一激他,讓他振作起來,就算雙眼真的再也看不見了,至少仍該學會照顧自己,不必事事依賴別人。
這世上失去視力的人何其多,他已經比一般人幸運,起碼他生活無虞,不必煩惱下一頓飯在什麼地方。
瑪莉將他托付給她,想必也不是要她供養他,不過是希望他能重拾以往的自信,讓日子過得快樂一些罷了。
既然不比別人辛苦,再要無病申吟可不值得同情。
的確,她的心是有一點硬。甚至她還希望再硬一些,才不會有任何柔軟的角落讓人一掐就痛。
寧海沒有察覺到,自己這想法已經有一點像現在的陸靜深,因為怕受傷,所以拼命讓自己的心無動無衷,拼命不在乎。或者她下意識里也清楚這一點,只是還無法承認,怕面對不了自己,只好一味自欺。
她沒有打電話回大宅,卻在回來後,才有一點掛心。
幣心陳嫂看著一桌子好菜卻不見她在晚餐前回來。
夜色中,寧海模黑從後門進屋。
廚房里沒有人,燈卻還亮著,前廳隱有人聲。
彼不得饑腸轆轆,她輕手輕腳地走到玄關處,探身一看,然後,怔住了。
壓不下心底那喧囂著要浮出的錯愕,一瞬間明白了那些被丈夫背叛的妻子們在知道真相的當下,心中作何感想。
原來這就是捉奸在床的感覺啊!
唔,她撫了撫下巴,走上前去,瞪著那摟著她「丈夫」親吻的女人道︰
「你是誰?」
其實寧海一回來,陸靜深就察覺到了。
先是氣味,而後才是聲音。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從空氣中些微的變化去感知她的存在。
寧海突然出聲一問,陸靜深懷里的女人似乎嚇了一跳,她緩緩轉過頭來,探出一張姣美的臉龐。
敗美。寧海不得不承認。
無須她自報姓名,寧海已經知道這女人是誰。
原來,是因為「她」來了,屋里其他人才會消失不見,是怕打擾了這位芳客,全都躲起來了吧。
「孫小姐。」寧海在報紙媒體上見過她。
孫霏微訝,她緩緩從陸靜深腿上下來,優雅地撫了撫膝上裙擺。「你是……」
「孫小姐明知故問。」寧海低聲一笑,暫不理會孫霏。她大步走向陸靜深,低頭端詳他平靜的表情半晌,而後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面紙,先嗆 重地擦拭起他的嘴唇,聲音冷冷道︰「我不管你是什麼理由,名義上你是我「丈夫」,就算親吻的對象是前女友,也應該先徵得我這個做「太太」的同意。不然就算是犯規。」
聞言,陸靜深唇角不禁一扯。寧海擦拭的手勁有點大,讓他嘴唇微疼,怕是腫起來了。他可以把這行徑視為「吃醋」嗎?輕嘆一聲,他伸出右手臂攬住她的腰,將她往懷里帶。
「你可回來了,我親愛的「太太」。」沒有察覺,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心上彷佛壓著一塊石頭的感覺終于消失了,換句話說,如釋重負。
寧海由著他抱,坐在他懷里的姿態端尊如坐龍椅,眼神明亮地看著孫霏道︰
「陸雲鎖讓你來的?」
孫霏仍在打量著寧海,眼中依然滿是訝異,聞言,她點了點頭。
于是寧海又道︰「他沒告訴你,陸靜深已經結婚了嗎?」
孫霏又點頭。「他說了,我不信,便自己過來看看。」
「只是看看?」
「看看他最近可好,也順便看看他娶的人……配不配得上他。」這話便帶點挑釁的意味了,彷佛寧海會虐待自己的丈夫似的。
對此挑釁,寧海只是一笑︰「陸雲鎖也吩咐你,來看他時要故意制造曖昧,好觀察我們的反應嗎?」
孫霏這時才收起試探的表情,定楮看著寧海,柔聲說︰「他的確希望我這麼做。不過,要不要順他的意,我自己會決定。」
對于孫霏自主性的宣告,寧海眼中瞬間閃過一抹贊賞,而後她又問︰「試驗的結果,孫小姐可滿意?」
「就算不滿意我又能怎樣?學長已經娶了你,我只是好奇,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你。寧小姐,你不是我們生活圈里的人,你是誰?」
孫霏叫陸靜深「學長」,是因為兩人讀過同一所大學,這件事情寧海是知道的,甚至,陸雲鎖也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這寧海也清楚。以前瑪莉曾有意無意地提起過,但誰也料想不到,這三個人到後來會有那樣戲劇化的發展。
對孫霏最後這一問,寧海呵呵一笑,跳下陸靜深的大腿,有意無意地瞅了身側故作鎮定的男人一眼。
「我不知道你跟我先生交情這麼好,都已經不是情侶了,卻還維持著友好的關系。」居然想替陸靜深套她話,探她的底細。
對于寧海的猜測,孫霏只是笑了笑,以著模特兒才有的優雅款款走到寧海面前,保養得宜的縴縴玉手挽起寧海的雙手,握住後,輕聲說道︰
「確實,我們交情很不錯,而且一直都是。」
寧海眼色又是一瞬。
她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孫霏便又道︰「寧小姐不知道吧?其實一年前——」
「孫霏。」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陸靜深突然喊出聲,兩個女人都轉頭看向他。
「無妨,學長,這是我至少該為你做的。」孫霏回過頭來看著寧海,語調極其溫柔。「寧小姐看來是個聰明人,應該也猜到了吧!一年前那場車禍,開車的人其實是我。」
早在陸靜深出聲喝止孫霏之際,寧海心里雖然閃過這荒謬的想法,但真正听見當事人開口承認,心底仍是一怔。
見寧海怔住,孫霏不無自嘲地笑了笑。「諷刺的是,我沒大礙,學長卻因此失明。照理說,我該負起責任照顧他一輩子,可是這個男人……」她抬起縴手,指著僵坐在沙發上的那個男人,柔聲道︰「他說他不需要我的照顧,我如果敢因為內疚而放棄自己的人生,他會當場死給我看。當然,以他的個性不可能會真的去死,那時我們也都以為他顱內的血塊會被自體吸收而漸漸消失。事實證明我是個自私的女人,所以一得到月兌身的機會,我立刻就走了。沒想到一年過去了,他還是沒有恢復視力,而我愛的男人其實也不愛我,兜轉了一大圈,當我想回到最初的那個人身邊贖罪時,他身旁卻有了一個你……」說到這里,她竟已語帶哽咽。
寧海剛剛從詫異中恢復過來,她嘲弄地看著孫霏。「真是巧,命運總是難以預料。」
孫霏眨了眨淚眼。「寧小姐不相信我?」
「我該相信嗎?」寧海笑著反問。
陸靜深太過熟悉寧海聲調中的嘲弄,听見這話,他蹙起眉。
「孫霏,時間不早了,你是不是該回去了。」這不是問句,而是委婉的命令。
「是啊,王司機不曉得到哪兒去了?這麼晚了下山不方便,不如請他送你一程。」寧海笑眯眯附和。
「王司機是去找你了。」陸靜深忽然說道。
寧海立即被自己口水嗆了一下。
陸靜深又拋出一句︰「你晚歸,他們擔心得不听我勸全跑了出去。剛剛我才打過電話要他們先回來。」既然陸雲鎖今天先讓孫霏過來了,應該暫時不會再有其它小動作。想必寧海只是稍微晚歸而已,沒出事,他便稍稍心安。
這下子,寧海終于知道為什麼屋子里沒有其他人了。
有點慚愧的,她走到他身前,捉起他左手問︰「不是已經把號碼給你了,怎麼還……」
焙緩攤開他手,發現早先寫上的字跡仍歷歷在目,只有字緣微微潮開來。
深藍色的筆畫在他掌心處交織成圖紋,彷佛可以按圖索驥,找到埋藏于隱密之處的寶藏。
「我上廁所沒洗手。」他突兀地說。
頭頂上忽然飄來這麼一句話,寧海忍不住噗哧笑出,抬起頭來,果然看見陸靜深有點憤慨的表情。
「寧海,你到底在我手上寫了什麼鬼?」等不及孫霏離開,陸靜深已月兌口問出。
不怕髒,指尖撓著他掌心,寧海笑道︰「不就一串數字?」
早先,陸靜深怕字跡糊掉,又不想讓人看他的手,便強忍著沒進廁所。
等到後來真的忍無可忍時,才進了廁所一次,卻怕洗手時水會沖掉字跡,因此只是輕輕讓水流過手掌,忍著沒去搓,以免字跡月兌落。沒想到寧海竟然又逾時不回,當他尷尬地將掌心攤開給錢管家看時,錢管家居然不顧形象,只顧著大笑,說什麼也不肯告訴他到底在他手掌心看見了什麼。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不管寧海在他手上寫了什麼,一定不是她的電話號碼。
本來他大可直接將字跡洗掉,偏偏不甘心,想留著證據好質問她。
既然如此,髒便一起髒吧!
收起五指,牢牢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指,陸靜深著惱。「實話!你說不說?」
「不說。又怎樣?」寧海笑問。
「不說,你就跟我髒在一塊。」
陸靜深是個愛潔的人,能忍髒忍多久?為此,寧海忍不住炳哈一笑,回過頭看了孫霏一眼,道︰「孫小姐回家前,先去洗個手吧。」
不知不覺被晾在一旁看了一場懊戲的孫霏猛地回過神來,笑了笑,逕自洗手去了。
當她再度出現在客廳時,王司機等人已經回來。
發現這對夫妻眼底只剩下對方的身影,幾乎看不見她的存在,孫霏微微一笑,安靜地退場離去。
陸雲鎖說得沒錯,陸靜深與寧海這兩個人,確實就像是冰與火。
冰火之間,容不得一點微塵作梗。
她想,陸靜深是真的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幸福。畢竟,要找到一個不怕自己骯髒的另一半是何其困難!
而她自己終于能將真相說出,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並真心為陸靜深感到高興。
「孫小姐,這邊請。」王司機打開車門,禮貌地招呼。
孫霏矮身坐進車廂里,忍不住懊奇一問︰「王司機,你知道你們太太在陸先生手上寫了什麼嗎?」
先前陸靜深一直緊握著左手,她根本就沒注意到他手上有字。
說到太太在先生手上寫的東西,王司機先是噗聲一笑,接著說出真相︰
「是幾個數字……」
0925251314,正好是手機門號的十位數字。
王司機又補充說明︰「大夥兒當時聚在一起想了很久,才想到這些數字的諧音。」
此時孫霏已會意過來,忍不住也笑了。
你就愛我,愛我一生一世
懊一個有趣的陸太太!
這個寧海到底是何許人?或者該說,她是誰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使陸靜深走出象牙塔,重新恢復過往的生活,甚至過得更好。
學長,你會幸福嗎?真的真的希望你幸福……
而她會將為此虔誠祈禱。
晚上十點半時,王司機將孫霏平安送回她位于城中高級住宅區的住處門口。
這是一層華廈,每一層樓都只有一戶,住抱十分單純。坪數大約六十坪左右,不算大,卻很適合單身女子居住。
去年年初她買下這里,便是喜愛這屋子的單純和寧靜。
送走王司機後,孫霏才打開大門就察覺屋里有人。
一股淡淡的雪茄味帶來熟悉感,她月兌掉跟鞋,拎著鞋逕自走向那個坐在她的小吧台前,正品嚐著她最愛年份的法國紅酒的俊美魔鬼。
是的,魔鬼!
「回來了。」魔鬼說。不是詢問,只是個無意義的陳述。
她不語,將鞋子丟在原木地板上,赤著足走向吧台,給自己倒一杯紅酒。兩指深。
待她輕抿一口葡紅色的汁液,那魔鬼笑覷她問︰「沒話對我說?」
聞言,她緩緩抬起頭來,笑道︰「有的。」
那魔鬼故作洗耳恭听的表情,看似真誠,卻又無比虛偽。
一滴酒沾在她唇上,辨不清是酒色紅潤,抑或唇色紅潤。孫霏舌尖輕輕卷舌忝那滴酒,冷靜地吐出一句︰「別去打擾他們。」
魔鬼不為所動,自顧自笑。「就這樣?」
「還有一句。」
魔鬼挑眉。
孫霏抬起天使般的面孔,無畏地對著眼前的英俊魔鬼笑道︰「把鑰匙還給我——」
卑才說完,魔鬼便將她整個人納入自己羽翼下,困住她後,張嘴咬她。
女敕唇瞬間被咬痛,再下一瞬,他由咬轉啃,又轉為吸吮。他伸舌探入她口中深處,纏住她,攪動出潛伏其中的慾求。
嬌小卻堅挺的雙峰被他大手攫住,卻堅持不肯向他臣服,固執地挺立著。
迸亂的她,張大雙眼看著倒映在魔鬼幽瞳中的自己,突然不確定過去這麼多年來,她究竟在追尋些什麼?
這魔鬼……騙她交付真心,卻又狠狠地將她的心摔在地上踐踏無數遍,可為什麼每當他伸手一踫,探舌一吻,她竟完全抵抗不了他惑人的侵略?
「陸雲鎖……」
「是我。」這名喚陸雲鎖的英俊魔鬼攫住他的血祭,提腰一抱便往祭台上走。
他抱著她雙雙跌進一張單人座的沙發里,沒一刻閑著的雙手早已扯掉她上身衣物,此時正緩慢而準確地探向下方。
她驚喘一聲,原本放在他肩膀上的右手迅速下移,用力壓住他的手腕,不讓他動。
他抬眸看她,眼色深邃而幽暗。
她眼神迷離,卻仍努力找回聲音︰「……不要。」
伴隨他一聲︰「要。」堅定的大掌探入她雙腿間,在縫隙中尋幽訪勝,忘路遠近,沿那夾岸密林一路溯游而上,終在潺潺水流中發現盛綻芬芳的果實。
他低下頭,就唇吸吮起來,讓甘甜的汁液滋潤他乾澀的唇瓣。
听見她驚呼一聲後,那斷斷續續、高高低低吟出的甜美聲音,竟有如春天里的夜曲。
他微微一笑,扶著她的腰,撐起她,讓她能清楚看見他的臉。
「你……」她臉色潮紅如酒。
「是我。叫我名字,嗯?」
「你……你這魔鬼!」剛月兌口而出,他已一舉挺入,她尖叫出聲,忍不住癌下頭用力咬住他的肩膀,要他也同她一樣疼、一樣痛。
當初是她先招惹他的,就算發現他原來不是天使是魔鬼,她因他墮落,也絕不說一句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