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冬官 第十章
三天後,石履霜悠悠轉醒。他看著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的場景。他緩緩起身,坐在床沿,梭巡了這僻靜小室一圈,良久,方想起這是他頭一天入京時租賃的旅棧客房。
客房位于閣樓,房間偏小卻寧靜,打開小窗,還能看見人來人往的大街。
他模模臉頰,臉上相當潔淨,沒有刮手的胡渣子,頭發也直順干淨,全身上下聞不到廷獄里的氣味。
原來,是夢麼?
他走向窗口向外望,街景是一片繁榮景象,好似剛剛才發生過通天樓差點垮下的駭人景象,但不消時又恢復平靜。
一張笑顏猛然竄入他心版底,他心口一震,對那名青衣少女一見鐘情。
身上帶著可以應考的赤牒逃離青州,怕被追查,在路上與人交換了衣服;沒想到那人才隔天就在山里被老虎咬死了,面目全非的,可憐。他是後來輾轉打听才知道這事的。然而這巧合卻使得叔父以為他死了,不會再到京城來找他了。
他……自由了。
今後,他便是石履霜,貨真價實的石履霜。他的人生,將從現在開始。
那麼,剛剛那夢……他夢見自己當了官,仕途一帆風順,卻在中途遭人彈劾,被摘去官職,貶為庶民……而他心所戀慕的少女則遠走而去……
他攔不住她,不知為何葛溯洄突然出現在夢中,他急忙喊出聲︰「溯洄,別讓她走!」攔住她、快攔住她……這一回若沒攔住小雪,他會一輩子後悔……
就差那麼一步,就一步,他要登上天去,卻先狠狠地摔下地來……
自天摔下,該會痛的吧!可他為何感覺如此平靜?
他低頭看著自己一雙赤足穩穩踩在地面上,莫名地,笑了。
原來,不管飛得再高、再遠,都還是想牢牢捉住自己的根啊……只是他所戀慕的女子如今已經飛遠了,再不會回頭了吧?
小雪……
他不知道該是慶幸自己沒有真正耽誤她,抑或為求之不得而懊惱。冉小雪于他,從來淨會撕扯他的心——
「你起來啦!」房門忽被打開。
石履霜渾身一震,緩緩看向來人。
可不是紀家家主。
只見紀繚綾側身而入,身後跟著一名僕從,他示意那僕從將手中一小疊衣物放到桌上,隨後大方地坐在這客房里唯一一條長凳上,笑覬著石履霜道︰「如何,這滋味?從雲端墜地,很刺激吧?」
原來不是夢。不再自欺欺人,石履霜冷淡地看著紀繚綾。
「你說過會幫我處理掉那些麻煩事,我以為你會替我爭取包多時間。」他都還沒成為足以一手遮天的高官呢!半途墜地,真不知是好事抑或壞事?
紀繚綾哈哈一笑。「時間多寡不是問題,問題是,你心里終究還保留著一點猶豫,否則何以甘願令你自己走到這地步?石大人——現在又該稱你石公子了。」
這人原來喜歡在人傷口上灑鹽。石履霜瞪著他道︰「堂堂紀氏家主是來落井下石的麼?」
「當然不。」紀繚綾笑指著桌上那疊衣物,解釋道︰「听說你穿不慣新衣,特地從你住處搶出來的。石公子這幾年來的薪俸已全數充公,要搶出這幾件衣衫,還真不容易咧。」
石履霜可算是被抄家了,雖然那僅是住處而已,算不上是個家,但總是他落腳處。御史台好樣的,效率真好。
石履霜沒看那些衣物,只問︰「所以,紀公子特地來給履霜送衣物?」好個雪中送炭!他其實不怎麼相信。
紀繚綾微微一笑。「不止,我還帶了其它東西過來。」從懷袖中拿出一包碎銀放在桌上,他頗好奇石履霜會露出什麼表情。且不說話,他等他自問。
丙然石履霜問了。「這是什麼?」
「一包碎銀。」
「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你接下來為期半年的伙食費。住宿的費用,小雪已先支付了,你可以安心住下。我可能忘了讓你知道,這間旅棧日前已被紀某買下,那小泵娘臨走前交代了,不許趕你走,錢若使完,盡避賒她的賬,不能讓你餓到、冷到,還要保障你生活愉快,天天笑容滿面……要求真多,是不?身為紀氏旅棧的經營者,紀某自是應該做到賓至如歸——」
「她去哪里了?」石履霜只听進她「臨走前」三個字,任憑紀繚綾如何調侃都不為所動。
紀繚綾端來桌上冷茶啜了一口,隨即露出嫌棄的表情,吩咐僕從重沏一壺茶來,才笑道︰「小泵娘還說了,別叫你喝冷茶,冷茶傷胃。」
「小雪去了哪里?」石履霜眼眶泛紅,惱問。
「她說她要去一個不會讓你想到她的地方。她還說,要你放心,她不會做出讓你尷尬的事,朋友間仗義輸財是理所當然的事,要你千萬別多心……」
「混賬!」發現紀繚綾根本不打算告訴他冉小雪下落,他扭頭便往外走。不說,他自己找去!
「履霜留步。」紀繚綾站起身來,擋站著房門口,笑眼盈盈覷著他。
也不拐彎抹角,他直言︰「如今你不是官人,又無皇朝名籍,是無國無家之人,你連出個城都會被甲士攔下,你還能去哪里呢?小雪固然是只可愛的小幣鴿,可她一飛就能飛上千百里,如今你不過是只折了翼的老鷹,你還能到什麼地方去呢?」
石履霜倏地頓步,緩緩回過身來,雙手緊握成拳,明白紀繚綾說的一點不錯。
他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他前後無路,完全困死在這方圓之地里。
若他還能飛,他可以一飛沖天,到天上去,但此刻他雙翼遭折……
「另外,」紀繚綾唯恐天下不亂地又加了一句︰「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小半子要飛走時看起來一臉傷心,令我有點好奇。三天前她在這里照顧你時,履霜可曾說了什麼話?」
「我沒有——」呃,等一等,他想破腦袋,一個如夢似幻的聲音浮現腦海——
夢里頭,他似乎曾听到她的聲音……
原來……一直是我誤會了麼?
等你醒來我就走,絕不教你尷尬……
冉小雪到底是誤會了什麼呀?
發現他似是想起了什麼,紀繚綾不禁一嘆。「我想你已經想起來是怎一回事了,想必那是極私密的話語,你不必告訴我,我真的一點兒也不好奇。」
石履霜冷淡一笑。「其實你很想知道吧?」
紀繚綾是他看過最會裝模作樣的男人了。冉驚蟄到現在還拒絕他,冉小雪是冉驚蟄妹妹,血緣相近,兩人之間許有共通之處,紀繚綾應該很想從小雪的種種反應去臆測冉驚蟄的心思吧!
「如果履霜願與人分享,繚綾自是洗耳恭听。」
「要我說出來,可以;但是得請紀公子為我做一件事。」
「嘖嘖,還說我是奸商呢!履霜也不遑多讓啊。本來繚綾以為得使出激將法讓履霜振作起來呢,但看來是不必了。眼下,你只有兩條路走。」
石履霜比任何人都清楚是哪兩條路。
第一條路,接受小雪供養,一輩子當個吃軟飯的男人,偶爾怨恨一下自己悲慘的身世,碌碌一生。
第二條路,眼下他是從雲端摔下沒錯,但他還要想辦法飛回去,當那傲視領土的蒼鷹,守住對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一切事物。
「在我開始反擊以前,」他目光燦然地看著紀繚綾說︰「我要見小雪。她還沒走遠吧,讓我見她。」
「哦,你要見她?以如今你孑然一身、什麼都不是的身份見她?」紀繚綾故意激他。
石履霜卻笑了。「正因為如此,我非得見她一面不可。紀公子,有勞了。另外,我想我是在夢里頭喊了別人的名字,教她听見了吧。」
紀繚綾輕啊一聲。「這種蠢事繚綾倒是不曾做過。」可驚蟄還是不理會他……
「也許你可以試著做一次看看,女人心很難說得準的。」像他也老捉不穩小雪心里在想什麼。
「言之成理。」
他足足等了三個月才等到她。
時令已是歲末,冉小雪結束外地的工程監造,才隨同冬官長李長風趕回,正好來得及留在京城過年。
為官這幾年,她東奔西走的,鮮少回京,甚至連續好些個年節時還滯留它鄉,與家人分隔兩地。這是當年尚未入冬官時,她連想都不曾想過的事。
收到尉蘭托人捎來的信,說履霜想見她。
她卻遲疑了,一再拖延時程,直到澄冬大人說︰「今年回京城過個年吧。」這才不得不回來。
她很膽怯,她知道,三個月前決定離他遠遠的,也是因為一時膽怯的緣故。本來一直以為履霜是在意自己的,但……要是她弄錯了呢?驚蟄總說她很容易誤會別人的意思啊。
是不是人年歲越長,就越是缺乏勇氣,越容易害怕?
她真怕自己誤會了履霜心意,怕他喜歡的人不是她,怕自己這幾年一廂情願的心情會變成他的負擔……那多令人尷尬!
背抱著忐忑的心情,她上了旅棧小樓。
她已預付半年租金,就是怕履霜會沒地方去;又擔心他拒絕她的幫助,只好請繚綾大哥幫忙照應。
他人在京城,被去官職,以他天生傲氣,不難想像在被彈劾後,他心里的苦悶。可國有國法,她能做的,只是盡量讓他生活安定,不必憂心無法在京城住下……也就只有這麼多了。
不知他為什麼想見她,她連原因都不敢推敲……
遲疑地推開他房門,已入夜,戶內卻仍一片深黑,沒點燭。他人不在麼?
模索到桌邊,正欲點燃燭火,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終于肯來了。」
石履霜不知何時站在冉小雪身後,關上門,手中火石劃過,黑暗頓時隱去,微亮燭光照亮他冷峻的臉龐。
冉小雪轉過身來,見他一雙眸子燦然有神,沒有半點頹然,她松了口氣,安心了。
看來市井傳聞是真的。
履霜正以個人之力挑戰朝廷綱紀。
他賣字為生。數年官場生涯,不僅留下良好官聲,甚至他字還與谷雨堂弟齊名,贏得「冉逸石莊」的評價。
石履霜寫得一手好字,隨便揮毫就能換取大筆財富——當初她怎麼沒想到?竟還拜托繚綾大哥轉交微薄的伙食費給他……希望履霜別因此生氣才好——偏他惜字如金,不肯多寫,京城中多少豪貴捧金列隊,就等著石履霜為他們寫門聯呢!
不僅如此,他還在旅棧里講學;他學識豐富,見解獨到精闢,許多文人士子慕名而來,就為向他請益。
如此石履霜,身在皇朝,卻無皇朝名籍。
遠近國家風聞此事,紛紛暗中遣人入京打听,大有「皇朝不要此人,我們要」的意味。
連君王為他特別開設恩科,準備讓他以博學宏詞身份再考一次進士。
而這驕傲的男子卻說︰「我無皇朝名籍,不能赴考。」
以此,聖旨又下,特赦石履霜,允他歸籍皇朝,要賜給他一個身份。
但他並未因此接受,此舉大大震撼了朝廷,不少人因此認為他狂妄至極,難以駕馭。只她為他欣喜驕傲。
「怎麼,是太久沒見了,不認得我了麼?」見她傻傻地看著他,眸底波光如水般流動,他冷言道︰「還是自覺有愧,說不出話來?」
她讓他苦苦等候這麼許久,都不會覺得良心不安?
難道她不知道,他也會擔心害怕,怕她久久不回……不是不能,而是不願啊。怕她不願回他身邊。
如今他已不是官了;他甚至什麼也不是,沒有名籍、沒有身份,以孤身微薄力量妄想沖撞朝廷法制,人要笑他不自量力,他也還是得抗顏逆俗下去。
他想通了,與其坐以待斃,嗟嘆這國家有負于他,不如起而力爭,告訴全天下人,他石履霜可以決定自己前程,就算只為爭一口氣,也絕不放棄。
面對他的質問,冉小雪搖搖頭,想開口,卻不知該人何講起。
半晌,她清清喉嚨,像是要找回遺失的聲音那樣,小心翼翼地道︰「嗯,我……你……」
「結巴了?」石履霜冷眼覷她。「我不記得冉小雪講話是這麼支支吾吾的。你,真的是冉小雪麼?」
「我……唉,我是啊。」因為他看起來有點生氣的樣子,害她都不知道該不該問他好不好了。
「既然你開不了口,那麼就由我來說吧。」石履霜拉開長條凳子,道︰「坐。」
冉小雪訕訕坐下,看著他將一個有點眼熟的花布袋子丟到她面前桌上。
「這是……」
「很眼熟?」石履霜冷淡一笑。「確實應該要眼熟的,這是三個月前你托紀繚綾送來給我的伙食費。」
「啊?」果然。
「加上你陸續寄回來的,共有碎銀二十兩,你點算看看數字對不對。」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她還是依他所言,乖乖地點算了一回。
「是二十兩沒錯。」這是她一年薪俸。原是想,他因被彈劾,薪俸全數被追回朝廷公庫,怕他無法過活,本還想跟澄冬大人預借一點薪餉的……
然而如今他大刺刺將銀兩扔在她面前,擺明了他一毛錢也沒動用,這是在告訴她,她太瞧不起他了麼?
也是。她那時太急了,沒有想到如今他隨便寫幅字都能賣錢……說不定光一張廢字稿的價值都超過二十兩咧……實是習慣使然啊,太習慣養他了……
忍不住垂下頭,等候他的奚落。
孰料他卻將手伸過來,將那錢袋收了回去。
她訝異地抬起頭,看著他一臉理所當然地道︰「既是要給我的,我自然沒有不收下的道理。」
「呃?」
「然而,我也不是光收錢不辦事的人。說吧,你要我拿什麼來抵?」
「咦?」
見她遲疑,他惱道︰「今日不說清楚,我絕不放你離開。可別說你不求回報,也別說你只想要看我笑一笑,更別說你心里沒有半絲不良念頭,只單純想資助落難的朋友。」
「喔。」冉小雪搔搔頭。她想說的都被他說完了,她還能說些什麼?
「要利錢麼?你看見了,我沒有。」就是有也不拿出來,要她利上滾利。
「嗯。」她也沒想過要算他利錢,本來就是給他花用的,又不是經營錢莊。
「要名嘛,你很清楚,我也沒有。」現在他這名字,還是跟別人借來的,甭說要給人了。
「而你甚至趁我無法反對時,讓我一欠再欠。」石履霜觀著她面容道︰「你居然瞞著我到處去向別人下跪!說說看,在我被彈劾期間,你都跪了哪些人?」
他的語氣听起來非常不高興,小雪有點害怕,答不出口。
他又道︰「你跪了天、跪了地,春秋夏冬各部哪個主事者不曾讓你跪過?你真以為隨便跪跪,那些人就會扶我一把麼?傻!柄有國法,我赴考身份有問題,是我咎由自取,你就是跪了君王,也仍是幫不了我,只是讓我欠你更多人情而已。」
事後听人說起那段日子里,小雪為他四處奔走,甚至下跪求情時,他心都快絞起來了。這傻子、這傻子……
「我沒有到處下跪,你莫听人亂說。」冉小雪連忙澄清,怕履霜以為她是故意讓他欠她人情。
這太夸張了,到底是誰亂傳的?她真的沒有見人就跪,頂多就是跪跪陛下而已……臣子謁見君王陳情,不都得下跪的麼?
「哦,那高頡版訴我,你拜托他到廷獄來探視我,也是他亂說的嘍?」難怪當時孟荻會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來也是因為小雪。
「啊,他這麼告訴你的麼?」小雪急切說道︰「其實不完全是這樣的!當時我急著去青州——總之,我也沒想到高頡貶找葛溯洄她們一起去廷獄……」越描越黑,冉小雪急了,不希望石履霜以為她在討人情債。
「看來我不僅在財務上欠了你,還外加不少人情啊。」石履霜咬著牙說。「這叫我該怎麼還,才能還得清清楚楚呢?」
越是不想他這麼想,沒想到他還是往那里頭想去!
冉小雪頹喪地嘆了口氣。
至此,總算推敲出石履霜之所以要見她的原因了。
是因為不想欠她人情債吧!以他不喜欠人的性情,他應是想做個了結。
所以,果然是她誤會了麼?
也是。都這麼多年了,他一直沒說喜歡她,是因為本來就沒有那樣的心情吧。真是……誤會大了。
正想說他不必還,是她自己甘願做的,哪有要人償還的道理。
但石履霜卻十分堅持。「別說你不要我還,欠你的,我一定會還得清清楚楚。」
「……那,好吧,履霜想怎麼還?」冉小雪讓步了。
既然他只是想還人情,就讓他還吧!讓他心里沒有旁礙,不必時時惦著欠她人情的事。
打定主意,不管他想怎麼還,她都收下,照單全收。
若是他想寫一幅字送她,她也會喜歡的。
「我無名無利,你說呢?」
「你可以給我一幅字。」她建議道。
「不行。」
「咦!為什麼?」
「我隨便一幅字都有百兩價值,抵你二十兩連同這旅店房租以及以往的伙食費用加人情,怎麼劃算!」
「哎,履霜說的是,確實不劃算。」她附和道。
雖然有點矛盾,倘若他賣一幅字就能賺得百兩,想還她利錢,應是輕而易舉。想必是他天生傲骨,不願以文來還債吧!
「所以,我左思右想,發現自己居然身無長物可以償還。」他一臉扼腕地道。
「……不論履霜你想怎麼還,都可以的。」就是不還也無妨啊。
「你意思是,就算我拿自己來抵債,也可以麼?」
「呃?」她眨眨眼,懷疑自己若不是听錯,再不就是又誤會了。事涉石履霜時,她似乎經常誤會啊。履霜他……不可能是「那個」意思吧?
悲憤地,石履霜瞅著她道︰「有恩必報是我原則。履霜雖是文弱書生,但也懂得禮義廉恥;所以,以合理的原則來算,一個晚上不宜超過七次,每個月應該比照旬休,每十日休息一日,倘若額外夜值,應該加給津貼,這些條件若然你也同意,那麼,我就這樣還吧。」
听他說罷,冉小雪已整個驚呆住。
石履霜專注而認真地看著她,道︰「石履霜以身相許,冉大人可願接受?」
再听他這話,冉小雪不僅呆住,甚至連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她抹抹嘴,又揉揉眼,嘴里念念有詞起來︰「你在作夢,你必定是在作夢……履霜不可能真是他字面上那種意思,一定是你自己飽暖思婬欲,才會把人家的話听作你無恥心聲……原來你滿腦子都在想著把他撲倒這種事,冉小雪你太可恥……」
石履霜發現她用第三人的角度在拼命說服自己,不禁啞然失笑。然而一顆懸在天上、懸了三個月的心,此時總算穩當了。
多了份戲弄的好心情,他故意睨她一眼,道︰「原來冉大人經常想著要撲倒履霜啊?」
「沒有沒有!沒有經常,只是偶爾而已……」話說出口,冉小雪臉一紅,這才頓悟履霜是在戲弄她。「唉,你你你……你……」被那幽深莫測的眼神給逼急了,小雪忍不住大喊︰「你到底為什麼一定要見我?」
石履霜噙起美唇。「因為,有一天我作了個夢。」
「而你要告訴我你作了什麼夢?」小雪眨了眨眼,覺得現在這情況比較像是她在作夢。
「正是。」他直直看著她道︰「我夢見葛溯洄。」
見她眼神瞬間轉為黯淡,他心情大好,又道︰「我夢見我請她攔住你,好讓你不能離開我。我想告訴你的,是這個夢。」
冉小雪詫然無語,又听見他說︰「我一定要見你,還因為我想確定一件事。可現在不必了,我已知道答案。」
「……履霜原想確定什麼?」她手心不自覺按上胸口,似想撫平紊亂的心跳。
「我原想知道,倘若我什麼也不是,不是朝廷命官,不是石履霜,甚至不是一個有名有籍的人,如此,我所戀慕的姑娘還會將我放在她心上麼?」
冉小雪陡然一震,怔怔看著他,本想回答,若是她,心里一定不曾將他放開過的……然而他說他已有答案了。
他的答案是……
「我試過了,小雪。」他素來冷淡的眸子暈染著一縷情意。「我試過要離你遠一點,可不管離你再遠,都遠不夠讓我斬斷對你的思念。我原想過倘若有一天我跌進谷底,渾身泥濘狼狽不堪,屆時我還有資格站在你身邊麼?」
他深吸一口氣,又道︰「如今我確實跌回谷底了。小雪,我不是個值得你費心的人。你太善良,而我滿月復盡是算計;可不管我如何費盡心思,唯一算不到的也就只有你……我竟無法不思念你。」
一個人怎能同時如此驕傲,又如此卑微?這男人何其矛盾!
冉小雪沒打斷石履霜的話,听他繼續說下去——
「也罷。既然是放不開了,那麼就緊緊捉住吧!我是這麼想的,終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足以匹配得上的你的人,如此,小雪願意等我麼?」
冉小雪專注地看著他,直率道︰「我不願意。」
不待他失望,她已跨步上前投身他懷里,雙手緊緊抱住他後背,眼波流轉如螢。
「履霜,我們平時已是聚少離多,即使是可期的未來,我也不願再等待。你若堅持以身相許,我自是要定了。」
她要他……她說她要定他了!
懸在身邊的手臂緩緩移到她身後,下一瞬間,抱緊她,卻仍要再問一句︰「就算現在的我只是殘羹肉末,也接受?」
她仰起臉看著他,眨了眨眼,無比認真地問了一句︰「一夜七次的肉末?」會不會太強大了……
見她一臉認真,石履霜忍不住失笑。
他將她臉壓回自己懷里,不讓她看見他臉上控制不住的潮紅。
無法斥責她想歪了,因為他本來的意思就是……
辦紅臉蛋悶在他懷里,小子鄔還要道︰「履霜,就是六次也很多了……」她不貪心,不至于壓榨他若此……
就不信她真的懂!石履霜收緊手臂。
見他不答話,冉小雪體貼地道︰「其實次數多寡不是重點,重點是……」
既然不懂,就別質疑別人能耐!他惱道︰「說好七次就是七次!」不用給折扣。
「啊……」雙眸無辜地瞅著他,意外發現他耳朵好紅。
石履霜難掩赧色,倏地推開她,可她才一離開,他頓覺空虛,立刻又將她捉回身前,用力抱住,不再放開。
這別扭男子……簡直……可愛至極。冉小雪傻傻看著他,忽地咯聲笑了。
「你笑什麼?」
「唔……我只是想到,所謂七次,是指履霜主動七次後,再換我主動七次——咦?蠟燭……」蠟燭怎突然滅了?
石履霜捻熄燭火,好藏住自己的燒紅的面色。他俯下臉,感覺兩人氣息逐漸相通。「冉小雪,你這麼會算,要不,先算算這個吧。」
吻住思念女子,今夜,由他主動的第一次,長夜未央……——
旅棧座落在大街旁,一入城就看得見懸在檐側的醒目攬客旗幟;由于地理位置佳,前來投宿的住客與過路的食客始終絡繹不絕。
莫怪紀氏會把這老舊旅棧買下,倘若將這旅棧重新裝修,將生意做大,沿街的店鋪也會因為旅棧住客增多而互蒙其利吧。
丙然,放眼望去,旅棧兩旁也都有紀氏的店鋪子。看來繚綾大哥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走進旅棧里時,中堂里正有一場激烈的論辯。
她頓住腳步,站在人群外傾听——
「要我說,老天官要告老還鄉是一回事,婁太傅若要入主天官,還須得名正書順哪。」一個身穿華服的年輕男子道。
猶帶著些許稚氣的女聲反駁︰「听兄台此言,似乎對婁太傅頗有微詞。天官乃六部之首,當年新帝即位之初,各府誰也不服誰,老天官當時是因為幼主即位,朝綱不振,才勉強繼續留任冢宰之位;但這幾年來,國家日漸穩定,老天官既因年老致事,是再也留不住他了,往後自得由朝中才德兼備的人來統領群臣。私以為婁太傅不僅用心教導君王,為人又甚是公正寬容,普天之下,還有誰人比他更適合成為下一任天官長呢?」
冉小雪久在外州,對于朝中大事不熟悉;但听得此言,大抵知道是針對前些日子老天官遞表辭官後,天官府人事上的變動而有所議論。
本來六部選人,都是各依該名官員的專才而定。
像她什麼都不會,就會一點建築方面的皮毛,因此冬官長才讓她跟在他身邊,這幾年來也隨他看了不少各地的工事……話說回來,倘若要地官府的人去天官府,或是秋官府的人去春官府,除非是罕見的通才,否則可能會造成人才不能盡其用的情況。因此天官府首長的位置,勢必不好由其它各府的首長補上,那麼只能自內部,或者自館職的眾學士里遴選了。
天官冢宰以下,設有卿職,職二品。
如今天官府吏部卿仍是當年提攜過她的樂采大人,由他晉職,或許可以暫時解決天官懸位的燃眉之急;然而听說樂采認為他的才能不足以統領群臣,堅持不受,因此把首長的懸缺丟到朝議上,交由群臣共議。眾臣這才推出了身為三公之首的婁太傅。
婁歡身為帝師,德高望重,又是當年先帝認可的輔政之才;但太傅一職屬宮內臣,由帝王內臣來統領外臣是否恰當,小雪也說不清,只知道有些反對的聲音就是了。
說來慚愧,身為朝廷官員,卻對朝廷的局勢這麼沒概念,好在她只是個小小愛士,這種動腦事情很少由她來做,通常她都是出力比動腦多……
帶來的食物都快冷掉了。
忍不住踮起足尖張望,沒瞧見履霜,想是還沒下樓來;又往正論辯的人群望去,不意看見那名姑娘的側影,竟還是個才十來歲的男裝小泵娘!
丙然才這麼想,那華服男子已笑道︰「小泵娘才多大年紀,懂得什麼朝政?」
冉小雪忍不住咋舌,就听那小泵娘回說︰「笑話!我朝科舉自開國以來就沒有設置最低年限,歷來年少及第的進士不知凡幾,兄台倘若說不贏我,也不必拿年紀來瞧輕人!」
這話說得霸氣十足,教人反駁不得。于是眾人的議題又回到一開始,針對婁太傅是否應該入主天官一事上,兀自爭論不休。
冉小雪又听了半晌,正想著要怎麼繞過眾人,悄悄溜到他房里去,那廂卻辯得更激動了;但因論辯許久都沒能說服對方,是以眾人紛紛起哄︰「何不請履霜先生下來,他必有慧見!」
冉小雪腳步微頓,吐吐舌,又走回原地。不想被人看見她一個單身女子去敲男人房門,她不怕羞,卻怕履霜名聲因她而掃地。
無奈地,找了張椅子靠桌邊坐下。
丙然不久之後,就見石履霜被人從閣樓請下來。
他原本正等著小雪來,但等過了約定時間還沒見她人影,就知道有事耽擱了。
她難得能留在京中過年,兩人相聚時日屈指可數,他實在不想在這時節將寶貴時間分給別人用。
雖說在旅棧講學、議論朝政是由他起頭的,但如今聚在這里的人良莠不齊,是以非有特殊論題,他已鮮少參與議論。
這次會被請下樓,純粹是想順便看看冉小雪到了沒有。
丙然,才走下樓階,就見她坐在中堂角落,正無奈地瞪著食籃看,像是怕食物冷了。他微揚起唇,決定速戰速決,于是迎向人群,在瞧見那名男裝小泵娘時,不由得挑了眉,隨即加入眾人的論辯。
敗快的,捉到重點後,石履霜直言道︰「這有何好爭論的?依石某所見,兩邊所言都無甚價值。」
那年輕男子聞言,面色脹紅,十分激動。「履霜先生好狂妄,難道你不憂心家國大事麼?還是說,先生因為沒有名籍,便不把我皇朝放在心上了?」
那小泵娘也疑惑道︰「眾人皆說石履霜見識卓絕,遠非尋常人可以相媲,原來竟是夸大之詞。」
冉小雪看著已經不再冒煙的小烤雞,猶豫著是否先偷吃一口。
石履霜眼尖瞥見她搖搖頭放棄偷食,方冷然一笑。
「的確,一個無籍之人在民間大肆議論這國家前程,要不被視為狂妄也難。」
他不提朝廷早放出風聲,只要他點個頭,就會給他身份與官職,而是就事論事道︰「好在石某狂妄已非一朝一夕,姑且就來談談如今朝廷是如何選臣的吧!在場諸位都應知道,朝廷六府官員皆由各部正副首長親自遴選得來,表現良好的官員可以逐步升遷,或者透過三年一次的制舉考試改遷各府。
唯有宮內翰林學士是清望官,大多由身家清白的能文之士擔任官職,冉氏谷雨即是一例。當年吏部卿樂采便是宮內學士,由先帝欽點入天官府擔任卿職迄今;換言之,六府正副首長的遴選即使必須透過朝臣共議,最終仍須得到君王認可方能入府。在座不是正談論著,婁太傅是否適合入主天官一事麼?石某之所以膽敢大放厥詞,不過是認為此事關鍵不在太傅,而在君王。」
此話一出,提醒了眾人一件比婁歡適任與否更重要的事。確實,君王才是此事的關鍵。
石履霜眼神逐一掃過眾人,輕描淡寫道︰「若依我見,當今君王太過年幼,凡事由三公代決,新君即位五年來並沒有特殊建樹,勉勉強強算是不過不失。然而君王心性未定,易受他人影響,偶有曾做出擾亂朝綱之事,使所下聖旨形同兒戲;是故,以婁太傅之才入主天官雖是理想,但因君王之故,必有人質疑是否婁太傅逼使君王同意,以此難免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譏。
即使婁太傅並未真有如此行徑,但民議既起,又難道不該歸咎于君王麼?倘若君王有足夠能力統御群臣,使眾臣心悅誠服,又哪里會有如此聲浪?是以履霜認為,今日諸位與其議論婁太傅適任與否,不若議論君王適任與否。」
他字字鏗鏘有力,眾人無不寂然傾听,就連冉小雪也不再關注食物,留意起他的話來,忍不住為他捏一把冷汗。
是啊,民間固然傳出了一些質疑婁太傅專權宮廷的聲音,但誰敢說得像他這樣明白!要是傳進君王耳里,若當今君王不能容許他人議論,豈不要惹來禍患?
冉小雪眼神瞥向那因身量不如人、即使因為懼高而微微顫抖也要站在長凳上以便睥睨眾人的小泵娘,只見她抿了抿唇,瞠目道︰「原來先生對當今君王的評價如此之低啊,怪不得你至今不願接受聖上旨意,歸籍我朝。」
石履霜微揚起堪稱美麗的唇瓣,深潭似的黑眸直對上小泵娘金色雙眸,輕聲回應︰「並非如此。」
「哦?」男裝小泵娘微怔。
「履霜生而無籍,此生最希冀之事,自是能有一個歸屬之地。」
他美目流轉,看向一旁的冉小雪,兩人視線交會之際,他頓生一種感覺,這世上即使眾人皆誤解他,也還有一個冉小雪懂他心思。他繼續道︰「然而,君王旨意出于一時憐憫,缺乏法理依據,即使今日履霜受旨得到名籍,短時間內也許能博得君王愛才、履霜甚幸的美名;但普天之下如我石履霜者,還有千千萬萬人,只因為法理上的不允許,生為皇朝人,卻無皇朝名籍,難道他們不會質疑何以君王獨厚履霜,卻不體恤他們?」
他回過頭來,俊目重新對上那金色雙眸,嚴正道︰「與其一時寬赦,莫若重新修訂歸籍之法。皇朝開國已有百年,世易時移,當年所訂法制早需要重新檢視。一個國家若要強盛,莫若兼容並蓄、廣納萬民。履霜不願接受君王旨意,理由在此。我愛名,即使要歸籍某個國家,也必得名正、言順。」
半晌,那小泵娘回應道︰「朕……正該如此,我知道了。」
眾人聞言,不禁笑道︰「小泵娘又知道什麼了?」
那金眸無比認真。「我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這個國家越來越好;也知道新任天官長之位非婁太傅莫屬,不是他的話,任誰都無法教我心服口服。我還知道……」她垂低下頭,低聲說︰「我……原來當今君王在百姓心中評價甚低……看來她想成為一個明君,今生恐怕無望矣……」
「也不是完全無望。」那清朗之聲突然說道。
眾人看向石履霜,只見這青年一身傲骨,倨傲地笑了笑,引述遠東古國大儒之言道︰「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小泵娘眨了眨眼。「何解?」
石履霜解釋︰「三十年為一世,假使有王者現身治世,必定要等上三十年才能見到她所施行的仁政開花結果。」看著小泵娘,他微哂,忽問︰「不知姑娘芳齡幾何?」
小泵娘忽被問起年齡,直覺答道︰「呃,過了年,就要十一了。」
石履霜故作一臉詫異狀。「原來小泵娘與當今天子同齡呢!」
小泵娘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覺得這石履霜似乎有一點愛作戲,可是又忍不住听他說道︰「皇朝帝王麒麟六歲即位,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個有為的君王,得等她執政三十年,也就是她三十六歲以後,才能得知答案。」
他環視眾人,又道︰「屆時,在座諸位,包括我石履霜皆已垂垂老矣。如遇仁君,得以安享天年,正是皇民之幸。」
這番話使得在場眾人紛紛遠目起來,不禁想像起,再過二、三十年後,這個由女性君王所統治的國家會變成怎生一番面貌。
那一天,在旅棧的論辯和平地結束了。
眾人只知,後來……
朝廷群臣連夜修訂歸籍新法,準備讓許多像石履霜這樣因為出生地不隸屬皇朝國土而失去入籍資格的百姓,有機會成為皇朝子民,享有相同的權利與義務。卻不知種種改變都只為他石履霜哪……
是夜,這名小泵娘回到宮中,儼然是君王麒麟,她喚來掌璽官︰「玉印,傳朕旨意……」
「不知陛下欲傳何旨?」少年玉印捧印現身。
「跟朝臣們說,倘若年底還修不出新法,讓石履霜名正言順歸籍我皇朝,大伙兒就統統來宮里陪朕過年吧。」
為此,石履霜在之後的半個月里,兩耳總是發癢。
原來當各府官員沒日沒夜地為他重修「歸籍法」時,他正愜意地與心所戀慕的姑娘日日相伴咧。
也難怪眾朝臣會頻頻咒他了。
懊死的石履霜!有夠難搞。
同時間,還有一個人也經常耳朵發癢。這個人是御史台的冉台主。
只因若非他多事彈劾石履霜,又怎會讓事情演變到這地步,害得大家必須一起來善後。
懊死的冉重!非得把私人恩怨拉到台面上來演出麼?
然而,罵歸罵,半個月後,趕在年節之前,皇朝新修歸籍法出元正日朝會上,君王麒麟在新任天官長兼帝王太傅婁歡的陪同下,正式頒行新法。
麟德六年春,史官圈選了這一年發生的兩件歷史大事。
其一是歸籍修訂頒行之後,石履霜以皇朝之民的身份趕考博學宏詞進士,受到各部朝臣集體刁難,由朝廷三公九卿共同命題會考,結果仍讓此人月兌穎而出,二度選入冬官府,此後他官晉三級,成為職三品的上大夫。
其二則是婁太傅入主天官府,成為新君麒麟帝的第二位宰相。但史官對此記載特別以小字注記曰︰「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當世不知該作何解。
一世之後,天下太平,方有時人得出如下解釋︰婁太傅以帝師之尊入主天官,統領群臣共治皇朝,是萬民之幸,故稱喜。
然而婁太傅在數年後棄帝師之位,入主東宮成為帝王夫婿,以端正君王男風癖好,則使萬民同泣,泣其舍身取義,故曰憂。
史作此解,不知諸君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