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著喬 第一章
一道金色光芒剛從雲層里爬升,柔和的光線帶著涼涼的霧氣。
她踮起腳尖,從外頭悄悄推開一扇窗戶,兩手奮力地攀進屋子里。
「咳、咳……」里頭灰塵好重,空氣很差,她應該戴口罩來的。
她一翻進來就趕緊掩住口鼻,輕輕把窗戶關上。
這時間不知道大胡起來了沒?可不能讓他听到聲音。
她不去新生入學,不要去讀國中,她要繼續在家自學,有大胡教她就可以了。
她轉身,看著這間儲藏室。
這里她「相」很久了,因為堆棧很多家具和雜物,感覺「安安靜靜」的,永遠沒有人會進來打擾,她想把這里當成只屬于她一個人的秘密基地。
里頭堆放的物品還真多,有茶幾、大木桌、九格櫃、畫框、衣櫃、一堆雜物,听大胡說這里的東西都是他父母生前留下的。
大胡是個惜物的人,但看著這些東西恐怕很感傷吧,所以里頭才會卡了一層灰塵,大胡是怕睹物思人,所以始終關著這道門不曾進來。
躲在這里很安全,應該不會被大胡發現。
她不喜歡念書,也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她不想去學校,希望大胡和女乃女乃都找不到她。
慢慢習慣里頭的空氣,她放下手來,看著靠牆邊兩個老舊的鐵櫃,突然靈機一動,一抹笑容浮上嘴角。
鐵櫃里頭,上下層都放滿雜志、書籍和卷宗,她立刻動手清空櫃子下層一塊角落,把書籍、卷宗都搬出來藏到茶幾底下。
如果大胡找進來,她就躲進鐵櫃里,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小喬?……小喬!」大胡的聲音!一定是女乃女乃打電話過來了。
她一愕,心跳加快,細瘦的兩只手搬著重重的一迭書立住不動,仔細听大胡的聲音……
「小喬,你在哪里?──小喬!」
聲音愈來愈近耶,糟了,他會不會找進來?
她趕緊加坑詔作,把最後一迭書從櫃子里搬出來。
「小喬,你出來!」
大胡往這里來了──
快!
坑阢起來!
心髒差點跳出來,她一急跑太快,懷里的書摔落好幾本,啪地一聲卷起好多灰塵──
「咳、咳……」
她趕緊撿一撿都藏到茶幾下,跑到鐵櫃里躲起來。
正要伸手拉門,突然發現外頭掉落一張紙片,她趕緊順手撿進來,把門拉上!
喀……
「小喬?」
她關住一片黑暗的同時,大胡推門進來,把她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抱住膝蓋縮在小小的空間里動也不敢動。
懊加在,她動作夠快,不然就被大胡逮到了。
「小喬,你在里面嗎?」
她偷偷吐氣,幸虧大胡沒發現她,嘻嘻。
「小喬……你躲在哪里?回答。」
「在櫃子里……嗚!」她猛捂住嘴巴,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阿呆,現在又不是上課,她干嘛真的回答!
「哈哈……櫃子里嗎?」
外面傳來大胡低沉溫潤的笑聲,不久鐵櫃的門被拉開,一下子拉開了光線──
「……你使詐。」她扁嘴看見大胡蹲在鐵櫃外面,轉開視線瞪著陽光速寫出的他的側影。
「女乃女乃在等你,快出來吧。」
「我不要上學。」
「小喬,你不去上國中,就不能留在小鎮陪女乃女乃,你不是已經答應你的父母了嗎?」
「反正只要你和女乃女乃不說,我爸媽不會知道。」她不理大胡溫柔的勸說,整個人縮在櫃子里低下頭,目光落在剛才順手撿進來的紙片……不是紙片,原來是一張照片。
「他們不知道,你也不能言而無信啊。」
「他們也都出爾反爾,無所──」嘴巴還開著,她看著照片,突然忘了聲音。
照片中是一個看起來年紀和她差不多的男孩,他穿著寬松的白色背心、米色短褲,站在瀑布溪河中,雙手潑起水花四濺,陽光落在他臉上,他笑得好燦爛,一口白牙好閃,笑眯的眼神好……好迷人……好帥!
這是誰?
突然心跳好快,一瞬間感覺到血液瘋狂地往臉上沖,她看得忘神,開開的嘴巴分泌唾液差點滴下來,她趕緊吞下口水,把照片推向大胡急忙問他︰「他是誰?」
她不掩飾滿臉興奮痴迷,心情比見到偶像明星還瘋狂,因為她知道大胡不會笑她,大胡是唯一不會讓她生怯畏縮的人,所以她什麼話都跟大胡說──
「我……我喜歡他!大胡,他是誰?」
大胡,其實叫胡智紅,但大家都習慣叫他大胡子,因為他不修邊幅的落腮胡和劉海遮去大半張臉,出門都戴著咖啡色鏡片的眼鏡,整張臉只看到一把大胡子。
他是她在家自學的老師,但她不喜歡老師,所以也沒把大胡子當成老師,一直都叫他大胡。
對她而言,他不是老師,不是親人,不是朋友,不是長輩,他就是「大胡」。
照片里的男孩太耀眼,太光亮了,照得她暈茫茫、眼前都是星星在飛舞,她興奮的光彩眼神,看不見大胡深邃眼底閃過的愕然,等不到他的答復,她急忙站起來,卻來不及催促他快說,她一時太興奮忘記自己縮在櫃子里,直到「砰」地一聲,她兩眼里的星星在腦袋里冒……
「小喬!」
「嗚……好痛……」
大胡,他是誰?
為了他,她可以去上學。
只要能見到他,要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大胡,他是誰呢?
溫柔鎮小喬珍女乃
她叫喬小喬,上頭有兩個哥哥,大哥喬民毅,二哥喬民揚,他們的名字都很好听,只有她的名字听起來像是隨便取的,所以從小她就很懷疑她不是父母生的,不然就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
憊好她姓喬,如果姓牛或姓羊,被叫成「牛小牛」或「羊小羊」,她一輩子都不要出門了。
她的父母在大城市里做生意,她出生那年爸、媽生意忙,沒空照顧她,她一滿月就被丟到鄉下交給女乃女乃帶。
這一住就二十年了。
「喬,我先回去換衣服。」
「哦。」
她看他一眼,低頭繼續包飯團。
他叫陽雅璱,還在念大學,和她是三年的國中同學,他的人緣很好,所以綽號很多,有「小璱王子」、「阿瑟王」、「阿舍仔」、「社長」等等,他平常都在外地念書,現在放暑假,來她這里當學徒,今天開始學做粉圓就流一身汗,衣服全濕了。
他父親叫陽光,母親在鎮上開了一家「陽光面包坊」,生意很好,所以也有人叫他「面包王子」。
「三杯珍女乃,兩個飯團。」
「好。」
今天是假日,大家都睡得比較晚,一大早客人零零星星,她趁空檔先把飯團包起來,免得過會兒客人一窩蜂,她又忙不過來。
她這家小店鋪是女乃女乃的,在小巷子和大馬路口的轉角處,屋子旁邊有一棵很老的蓮霧樹,樹下有吊床。
這里的小巷子進去有一家「平家鮮活餛飩面」,是鎮上最有名的,她經常去買。
「好了。」
「多少錢?」
「珍女乃一杯三十五,飯團一個二十,一共一百四十五元。」
女乃女乃以前靠這店鋪賣八寶冰把爸爸養大,後來爸爸在外地賺錢了,每個月都會給女乃女乃生活費,老冰店又沒落,女乃女乃也忙著照顧她,就把店收起來了。
「兩杯珍女乃。」
「好。」
她的鋪子很簡單,攤子和里外三張桌子、幾張椅子都是女乃女乃以前賣八寶冰時留下的,她喜歡這里的古早味,所以沒有做改變,只在屋檐下掛上「小喬珍女乃」的招牌。
這塊招牌是大胡用一塊大木頭去刻出來的,刻成橢圓形,連「小喬珍女乃」四個字也都是大胡一刀、一刀費工雕刻,他還在上面打兩個洞,用粗麻繩穿過去,幫她掛在屋檐下,路口經過就看得到,看起來就像一塊價值不菲的藝術品,把她的小店襯托得更有味道。
她其實只賣珍女乃,飯團材料都是齊女乃女乃準備的。
以前齊女乃女乃在這鋪子外面擺攤子賣飯團,去年體力不支,沒法出來賣了,但她老人家也需要生活費,所以她就順便幫齊女乃女乃賣飯團。
「好了,七十元。找你三十。」
她的聲音太細,音量又不大,有時候人多口雜,客人都听不到她的聲音,她就會心跳加快,臉漲紅,忍不住緊張。
所以最初她提出她要開店賣珍女乃時,女乃女乃和大胡都很驚訝,看著她一副眼珠子快掉下來的表情,還幫忙她賣了好一陣子。
她也知道她的個性不適合開店,直到現在,她都還是不好意思和客人面對面,總是埋頭調珍女乃、包飯團,只有听到熟悉的聲音才會抬起頭來。
而她當初之所以想要「獨當一面」,其實「動機不良」,不過無心插柳卻有今天的小小成就,也要多虧阿璱的「煽動」,所以現在不得已只好收他當學徒。
「小喬,幫我包六杯珍女乃,六個飯團。」
「好……」她听到清晰的咬字,甜美的聲音,立刻認出人來,「晴姊早──」
「早安,小喬。」
往常假日,晴姊偶爾會帶著她兒子過來,但今天她的身邊不見小飛,她抬頭和她打招呼卻猛然愣住了。
眼前,這位笑容甜美、有一對傲人的胸部,武功很好的晴晴姊,是程小飛的媽,是大胡「求婚」的人,但現在她身邊……
「喂,小妹妹,你別把口水滴到女乃茶里,惡心死了,誰敢喝啊!」
「詠禾!」
晴姊一聲低斥和瞪眼,她听到這個男人叫「詠禾」。
她太驚訝掉了下巴,眼楮難以從這個高大俊挺,很酷地戴著一副銀色墨鏡,穿得很帥氣的男人身上移開。
她當然看得傻了,這個男人在大熱天里緊貼在晴姊身邊,在這個小鄉鎮里還「伸出魔手」勒在晴姊腰上,完全無視她這個純樸小鄉民害羞的眼光──而她整個腦袋里轟轟地想著晴姊的身邊……怎麼不是大胡?
「干嘛?我有說錯嗎?你看她開著嘴巴口水都快滴下來了。」
「那是你嚇到人家了!……離我遠一點啦,這里是鄉下。」
「笑話!我摟我女人礙著誰?小妹妹,珍女乃到底賣不賣?」
她慢慢回神,更默默紅了臉,這男人講話好囂張,她還是頭一回見到有男人能靠晴姊這麼貼近卻沒被她摔出去……
她猛然察覺墨鏡底下那雙眼楮很不耐煩在瞪她的樣子,趕緊點點頭,低頭調珍女乃。這男的好凶哦,嚇死她了!
「小喬,抱歉嚇到你了,你別怕,其實他是我老板,他叫孫詠禾,他只是脾氣和個性都很差,人沒那麼壞,是正當的生意人。」
本來她只是小小唉怕,一听晴姊當著這個凶巴巴男人的面說他個性很差,她馬上捏出一把冷汗,雖然晴姊有武功,但她最怕看見人打架,尤其是在她店里打起來怎麼辦──
「我只是你老板?我是你孩子的爸,你老公!」
她飽受驚嚇之余,只听到他朝晴姊大吼和抱怨,一手把晴姊摟得更緊,也不顧引起周圍客人側目。
她所害怕的「大打出手」沒看見,卻听到令她驚愕到整個人呆掉的話!他說他是……晴姊──孩子的爸、老公?
她差點就把手里的牛女乃打翻了,再次張大嘴巴……她听小飛說過有關他父親的事情……這麼說,這個男人就是晴姊的初戀情人、小飛的爸爸?
「喂,小妹妹,你的嘴巴又開了!……混帳,我不想喝了!」
「詠禾!」
她趕緊閉上嘴巴,滾燙得臉都熱紅了,羞得好想找地洞鑽。
「小喬,他嘴巴壞,愛開玩笑,你別當真。」
她什麼話也不敢說,更說不出口,趕緊把六杯珍女乃調好,抽塑料袋裝起飯團和珍女乃,低著頭遞出去──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為什麼晴姊舍棄大胡那麼好的男人,卻愛這個好大男人的男人,難道真的「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嗎?……那大胡怎麼辦?
她有點莫名的怨氣,輕輕咬著唇,心情很復雜,卻在這時候看見一只大手伸過來,把一千元大鈔放桌上,從她手中提走塑料袋……她緩緩抬起頭,有點愕然地看到……
以為會對晴姊「頤指氣使」,看起來只用「鼻子」做事的大男人,竟然是他提重物。
真看不出來這個「大男人」也有體貼和紳士的一面,就像晴姊說的「人沒那麼壞」。
她呆呆看著那張千元大鈔猛回神,想起要找錢,趕緊加坑詔作找錢給他。
不過這個大男人一手提著袋子,一手緊摟著晴姊也沒放開的意思,那她錢……她看到這時候兩手空空的晴姊好像跟他事先說好了似的伸手接過零錢,往他口袋里放──
她看得莫名心跳加速,由衷地羨慕起來。
懊有默契,好親密又自然的動作,他們應該很恩愛,她好希望也……
「小喬,那我們先走了,我們要去大胡子家吃早餐。」
「好……」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晴姊最後那句話慢慢飄進耳里,她瞪大眼楮,止不住心髒狂跳,後知後覺地想到──
晴姊跟她的初戀情人復合,那、那她……
也有希望了!
不到一天的時間,晴姊帶大帥哥回來住的消息傳遍整個小區,然後大家都知道,大胡失戀了。
嘻嘻,大胡失戀了……
唔,不對、不對,她沒有這麼高興。
她趕緊掩住嘴,停頓一會兒,內心有小小的內疚爬升,但不久她又看看整條路上沒人,不自覺嘴角又上揚,這回連眼楮都在笑。
她腳步輕快地邊走邊跳,路邊盡是被夕陽照紅的花田,美不勝收。
眼前粉橘色的太陽花看起來有淡紅色的錯覺,就像上了妝的女孩,經過妝點瞬間嫵媚迷人。
她忽然想到,也許她應該學化妝,彌補先天條件的不足,但回頭一想,晴晴姊從來不化妝,大胡一樣喜歡她……嘻嘻,省起來不用學。
其實今年她過了一個悲傷淒慘的新年,就在去年底大胡和晴姊兩家人一塊兒出游,回來後程媽媽到她家跟女乃女乃說了一個讓她被雷打到死的消息──程媽媽說大胡喜歡晴姊,這回去玩跟晴姊告白,而且求婚了!
她當場失戀,差點大哭出來,好不容易才忍回房間去哭。
從那以後,她就不再去大胡家了。
直到最近大胡手燙傷,她躊躇了大半天,終于還是因為擔心跑去看他,她卻看到晴姊請假照顧他,正在喂他吃飯,她再次被雷狠狠的給打死了。
親眼見到他們「親密的一幕」,她真的以為晴姊也喜歡上大胡,她這幾天看到飯就吞咽不下,本來準備要死心了,沒想到一切都是「誤會一場」……嘻嘻嘻。
早上晴姊說他們要一起去大胡家吃早餐,可見得晴姊跟大胡之間是「清清白白」的,一點事也沒有,嘻……唔,不能笑,不能笑。
她用手緊緊捂著嘴,睜著黑溜溜圓滾的眼楮瞧向不遠處那片紅紅的屋頂。
她和大胡住在同一條路上,只隔兩個路口,走一下子就到了。
大胡的家,在大胡搬回來後重新整修過,他把紅屋頂搭白牆面,周圍築了波浪形的矮圍牆,最矮的地方小阿子都跨得進去,開放式的庭園沒有裝設大門,穿過小碎石步道,兩旁綠色草皮、樹雕、荷花池,涼亭,里頭還有一座小型的兒童游憩區,是為了鞍蓋的,停車場在另一頭,有一條專門車道。
鞍是大胡的兒子,就單名一個鞍字,今年十歲。
鞍是混血兒,白皮膚透紅,發色褐中帶金,眼楮跟大胡很像,不知道他母親是不是外國人,不過看鞍的外表,大胡的前妻絕對是一位有白種人血統的大美人。
她听說白色代表純潔,紅色代表熱情,看著這棟白牆配紅瓦的房子,她其實很難想象會是大胡的設計。
大胡在鎮上的形象很好,大家都說他行止溫潤謙和,舉手投足充滿教養,樂于助人,與世無爭,無欲無求,像神仙一樣。
所以她想說不定大胡其實是悶騷型,白色牆面象征他給人的感覺,而紅色屋頂則隱喻他深藏內心的真性情,帶有熱情、澎湃激烈的一面……
那麼將來有一天,大胡也會用熱情來追求她嗎?
想著、想著她就紅了臉,偷偷帶著這份美麗的夢想,像只快樂的小鳥兒一樣拍著輕快的翅膀飛進庭院。
她一踏進來,突然就停住了……
夕陽余暉灑落在一個高大男人的側影上,他滿臉胡須,劉海垂額,穿著短褲一身休閑,左手包著紗布,右手拉水管在給草皮澆水。
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來大胡家,即使住得近,偶爾踫到面,她還是故意低頭不看他。
上次來看他,則是擔心他的傷,跑進屋里卻听到他和晴姊在餐廳吃飯的聲音,一進去又撞見兩人「親密」的舉動,她差點快哭出來了,更一眼都沒瞥他,匆匆和晴姊打過招呼就跑回去了……
所以到現在,他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正面說過話了。
是不是因為這樣,大胡看起來有點陌生……
她站在那兒,看大胡把水灑過來,慢慢轉頭看到她。
夕陽染紅了白色鵝卵石,胡智紅慢慢拉起目光,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健康步道上……
他定楮看著,靜靜看著她一會兒,眼神有些恍惚,直到看見夕陽在她背後拉了一條長長的影子垂落步道旁,一道紅光照耀在她臉上,他才確信她立體而真實地站在那兒。
「……小喬?」他想起這張秀氣細致的臉蛋,總是用這雙圓滾滾黑溜溜的眼楮直看著他,偶爾會對他皺起小小直挺的鼻子,不高興的時候就嘟起紅潤飽滿的小嘴,最常綁著一條馬尾晃呀晃的,穿著短裙露出一雙縴細修長的腿……真的是小喬。
他把水關掉走近她,卻看她手里抓著一把花,她兩手擺在身側,花束垂落在她腿邊,他有些好奇地看著──
「給你!」小喬突然拿起花來,伸直手臂推到他面前,用輕細的聲音很快地說︰「上次兩手空空來看你,女乃女乃說我沒禮貌,探病沒帶禮物,所以這次帶花來給你。」
他一只手包著紗布,一只手拿水管,就先放下水管接過那束花。
「謝謝……」他低頭一看,一把大胡子抖動,忍不住憊是笑了。
她帶來的花用紅色塑料繩扎捆,是一束紅色劍蘭,看起來像是她一時找不到適合「探病」的禮物,順手從家里帶出來的。
小喬看著他,看他還會笑,不像有失戀悲傷落寞的心情。真不愧是大胡,不管發生什麼事都還是一貫的從容優雅,想當初她听到他跟晴姊求婚的消息,她抱著棉被哭了好幾天,還跟著阿璱連續去看了好幾場電影,才無法像他如此平靜。
……難得她還特別準備一堆話要來安慰他的,現在應該都派不上用場了。
「鞍呢?」她左右看看,忍不住憊是瞥向他左手的紗布上。听說他會被熱開水燙傷,都是因為要保護小飛,但是也沒感動到晴姊,他喜歡的人還是琵琶別抱了。
「去小飛家吃飯。小喬……」
「大胡……」
兩人同時出口,同時看向對方的眼楮,又同時住口。
大胡只是望著她笑。
她卻被他深邃溫柔的眼眸電得腦袋響起 哩啪啦的聲音,轟地燙紅臉。
「早上……晴姊來買早餐,她說要過來找你一起吃……珍女乃好喝嗎?」听到自己最後吐出來的那句話,一瞬間她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並不是要問他這個!
「很好喝,你已經是煮紅茶和粉圓的高手了。」他笑著稱贊,深邃的眼底若有所思,聲音略一停頓接著隨口問道︰「听喬女乃女乃說,最近雅璱也去幫忙?」
「……對啊!」她眨眼望著他,喉嚨都開了還是問不出口。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對話,過去的熟悉變得生疏,連一句簡單的關心竟都說不出來了。
「看來你現在的生意很好,也需要請工讀生了……恭喜你升格當老板。」
她听他寬慰的聲音很「與有榮焉」,但掩在一把胡子底下的表情真有笑容嗎?不知道是他背光的關系,還是她的錯覺,他深邃的眼神看起來好幽暗……果然失戀還是有影響吧?
嗚,她心里受傷了,他就那麼喜歡晴姊嗎?
「我哪請得起工讀生,現在材料都漲價,成本很高的。還不是阿璱看那麼多人排隊買珍女乃,他以為很有賺頭,就想趁這個暑假學會煮珍女乃,以後課余在學校附近賣,叫我教他。」她低下頭,看見他腳邊的水管,就順手拿起來幫忙澆水。
這片草皮以前經常是她在澆水,都固定在早上時間,他說對草皮比較好。今天早上他有「客人」來……所以他是「太震驚」忘記給草皮澆水,還是純粹沒空呢?
「雅璱去幫忙只是學做珍女乃嗎?」
听他隨口問,她卻馬上精神來了,立刻就對他抱怨︰「是啊!可是他真不適合進廚房,他已經打翻好幾罐牛女乃,還把紅茶煮過頭。今天做粉圓,他滿身大汗,手忙腳亂,一直喊累,我說他是大少爺,他還不高興呢。他本來就是大少爺啊!」
她兩眼盯著經過水滋潤的草皮很快又變得青翠有活力,偷偷地笑著想到如果她是草皮的話,那大胡就是她的水了。
這段時間她沒有水的滋潤,都快枯死了呢……她終于鼓起勇氣,忍住竊喜的心情,轉頭問他︰「大胡,晴姊有對象了耶……你怎麼辦?」
要跟她湊成一對嗎?她偷偷在心里補一句,默默臉紅。
夕陽轉瞬落下,天色一下子變暗,她看不清大胡的表情,過了會兒只听到他說︰「天黑了,你該回去了。」
她不是小阿子了,為什麼天黑就叫她回家……
上揚的心情突然變得低落,胸口悶悶地低頭瞪著水管,她一動也不動。
「小喬,可以了,把水關掉。」
她瞪著一直流出的水,水龍頭有開關,可以關掉水,但她對他的感情卻找不到可以關掉的開關,即使在知道他喜歡的人是晴姊後,對他的感情還是一直流、一直流,不停從眼楮流出來……
她咬著唇,突然拿起水管噴他!
「小喬,別胡鬧……」
「大胡,我喜歡你!」
啪……
叭──
庭院的景觀燈在天色暗下後自動亮起,大胡舉起沒有受傷的那只手阻擋噴來的水柱。
「小喬,別浪費水,快關掉。」
她的心髒跳得好快、好快,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告白……老天爺是故意跟她作對嗎?
──這時候馬路上是誰開車過去還按喇叭,是跟她有仇嗎?嗚嗚。
一瞬間燈亮起,她看大胡不變的表情,顯然她討厭的太輕太細的聲音是被那聲喇叭蓋過去了。
她低頭關掉水龍頭,沮喪地惱了起來。
「……臭大胡!」
「為什麼罵我?」
看他一頭霧水,她更悶,高高提起勇氣想再說一次,但沒了水柱的聲音,四周太安靜,她嘴巴張開就是吐不出來,只好又罵他一句︰「大胡是豬頭!」
「你是豬頭妹。」大胡搖頭笑了起來,一副拿她沒轍的表情。
「……我才不是豬頭的妹妹。」她聲音干干的好哀怨,只能在心底想,大胡是豬頭的話,她就要當豬頭太。
「好了,快回去吧。」他模模她的頭頂,拍了她一下。
「大胡……你衣服都濕了耶,繃帶也濕了。」她抿嘴吞口水,黑溜溜的眼楮點亮光芒,聲音很「充滿」地說︰「我、我幫你換。」
「你少惡作劇就不錯了,快回去。」他彈她的額頭,一點不領情。
「……哼,臭大胡。」她轉身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頭,喜笑道︰「我明天再來看你!」
她跑跳著回去。
他凝視著她高興的背影,站在庭院好一會兒,直到她消失在很遠的路口,他才緩緩握著那只受傷的手,轉身走進屋里。
「女乃女乃,我回來了,肚子好餓。」
她和女乃女乃住在一棟有院子的兩層樓透天厝里,在漆黑的庭院外頭就聞到鹵肉香,跑進屋里看見女乃女乃已經在客廳看電視吃飯了。
「嗚,女乃女乃你沒等我吃飯。」她趕緊跑進廚房去添飯、夾菜。
「你還說,出去不說一聲,我還以為你跟阿璱出去吃飯了。」
女乃女乃比她高,身材微胖,喜歡穿顏色鮮艷的衣服,還燙染了一頭短短的紅棕色卷發,說話時嗓門很大,她發現她沒有一個地方像女乃女乃,也許她真的是外頭抱回來養的。
她端著碗出來,坐到對面的藤椅里,跟女乃女乃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
「小喬,供桌上的花呢?」女乃女乃突然問她。
「我拿走了。」她看著廣告說。
「你拿花做什麼?」喬女乃女乃想到她的傻孫女老是會做出讓她意外的事,不知道她這回又哪根筋不對勁。
「我拿去送給大胡了。」小喬神采飛揚笑著說。
喬女乃女乃一口飯差點噴出來,「你拿供奉神明的花去送大胡子做什麼?你這個傻孩子,真沒禮貌。」
「我拿去「探病」啊。神明花放在供桌上有神明的「保佑」,送給大胡就可以保佑大胡傷快點好,這樣不對嗎?」她看著女乃女乃問。
喬女乃女乃語塞,看著她的傻孫女,好像也很難說她錯……只好搖搖頭說︰「幸好大胡子人好沒跟你計較。」
「要計較什麼?大胡還謝謝我呢。」她笑容滿面,眼楮發光。
喬女乃女乃看孫女一臉很樂的表情,「喜事」全寫在臉上,反倒看得她有點混亂了,模不著頭緒只好問她說︰「你很久沒去找大胡子了,怎麼大胡子一失戀你就跑去找他,還這麼高興?你不是已經有阿璱了嗎?」
「我有阿璱什麼?」她一邊扒飯,一邊看著女乃女乃,眼里很「干淨」,完全沒遐想。
「你跟阿璱已經是一對了。」喬女乃女乃皺起眉頭。
喬小喬一口飯從嘴里掉下來,表情「淒慘」地哀哀叫道︰「我跟他才不是一對呢!」
「不是?阿璱一放暑假,你們從早到晚都黏在一起,還不是一對是什麼?」喬女乃女乃看孫女的薄臉皮很紅,更是狐疑。
「那是他太笨手笨腳了,連紅茶的種類也不懂,到現在粉圓都還不會做,是他每天纏著我問東問西,霸佔我的時間,我只是教他做珍女乃!」她緊緊皺起眉頭解釋,仔細看著女乃女乃的表情,看她點點頭,總算了解她和阿璱只是「師徒關系」,她才嘟著嘴繼續吃飯。
沒想到女乃女乃竟然誤會她跟阿璱是一對……
她只吃一口,突然吞咽不下,想起剛才大胡也問起陽雅璱,是不是連大胡也誤會她跟阿璱在一起了?……真不安。
「女乃女乃,你也跟大胡說我跟阿璱是一對嗎?你怎麼跟大胡說的?」她趕緊問。
「是啊,我怎麼知道你沒跟阿璱在交往。前幾天……就是大胡子燙傷那天,我拿珍女乃去給小鞍喝,就順口說阿璱最近都來幫忙,看你跟阿璱兩人整天膩在一起,小兩口這麼恩愛,就讓我想到你死去的爺爺。以前我家種花,你爺爺也都來幫忙,不久我就嫁給他了。我還以為過不久我就要抱曾孫了呢。」喬女乃女乃忽然想起來,那天下午,她就听說大胡子燙傷了。
「嗚,大胡一定誤會了。女乃女乃你要去跟大胡解釋清楚,還我的清白。」
「不要,要說你自己去說。你啊,只是為了一張照片就喜歡上人家,你也真是傻。」
「女乃女乃你常說傻人有傻福啊。」她一想到大胡又「恢復單身」,忍不住又心情開朗。
沒關系,等明天再告訴大胡,她跟阿璱一點關系也沒有……她比較想跟他「扯上關系」,嘻。
「看你一臉傻笑,大胡子才剛失戀哩。」
「嘻嘻……女乃女乃,我想到了,明天我要告訴大胡,面對「錯誤的戀情」,他應該趕快再另外找一個。」想想她就臉紅。
「到「外頭」另外再找一個嗎?」喬女乃女乃不忘潑她冷水。
「嗚……那改成「從身邊找一個」好了。」多謝女乃女乃提醒。
「大胡子「身邊」女房客那麼多,那些女孩子就算不喜歡他的大胡子,也很喜歡他的錢。如果他听進你的建議,那的確是很快可以從「身邊」再找一個。」
「女乃女乃──」對哦,她都忘記大胡是有一棟公寓大樓在出租的有錢包租公,那棟公寓大樓在鎮上的精華地段,銀行和醫院都在附近,里面住有很多單身的女醫生、美麗護士、女行員,有時候會叫大胡去修電視、修冷氣、修家具,如果她叫大胡從身邊選,搞不好以後大胡又被叫去「修出問題」來,那她又沒指望了,嗚。
「隨便你啦,你喜歡就去追。你搞清楚你是喜歡照片還是喜歡人比較重要,胡里胡涂的。」喬女乃女乃拿著碗站起來。
她看著女乃女乃走進廚房的背影,眼里一團霧煞煞,听不懂女乃女乃在說什麼……
「不都是大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