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皇 第七章
「太傅,這幾日皇太後頻頻召見索國舅,甚至有草擬詔書的舉動。」
在元狩寢殿後方的回廊深處,明林低聲向貝仲囂稟報。
「草擬詔書?」貝仲囂深深蹙眉,有種不安的預感。「可知道內容嗎?」
「不知道。」
「各地藩王收信後態度如何?」
「大怒、急怒、震怒、暴怒。」
「嗯,很傳神。」貝仲囂笑了笑,對他簡潔有力的形容給予贊賞,「那看來這幾日各藩王就會陸續進京了。」
「應該是。」他始終低著頭。
貝仲囂轉眸,一瞬也不瞬地盯住他看。
先帝將明林訓練得極好,即忠誠又听話,辦起事來俐落,回起話來干淨,這些日子若不是明林暗中打探消息,他也無法那麼容易掌握政局情勢。
「明林,你為皇上做了這麼多,難道不想為自己求點什麼嗎?」
雖然他時常也重賞他,但總覺得這些不是明林缺少的東西。
「臣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明林平靜地說道。「先帝把我養在宮中,訓練我,也給我豐厚的賞銀,只是我有再多的錢也無人可以分享。」
貝仲囂可以體會他那種孤獨的感覺。
「你今年多大?」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從來沒有關心過他的年紀。
「二十五。」
「我娶妻那年是二十二歲,你也該娶妻了。」貝仲囂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問道︰「你的屬下當中可有能替代你的嗎」
「有,明葉。」
他終于抬眸,第一次直接注視著貝仲囂的眼楮。
貝仲囂輕拍他的肩,微笑道︰「過陣子,等政局穩定後,你把明葉推薦給皇上,然後請皇上放你出宮,到時候你就帶著錢離開皇宮,買個田產,然後娶妻生子,過安定的日子嗎。」
「多謝太傅。」明林感激地笑了。
明林退下後,貝仲囂獨自在廊下仰望明月,那一鉤新月,就像燕長樂那道縴細的柳眉。
想到燕長樂,他的心情瞬間便好了起來,嘴角更是不自主地泛起微笑。
沒想到,只是想到她的眉目身影,就能讓他得到最簡單的快樂和滿足。
只需要再等幾日就夠了,等皇上親自冊封長樂為公主之後,他就可以不用再避諱與她見面了。
即使他現在能發一語便震動朝廷、他說什麼皇上就會照做什麼、他的地位權勢高到人人背後喊他「臣皇仲囂」,但是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的只是像那夜在荷花池畔與燕長樂獨處時寧靜的心境,以及听著燕長樂低吟「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籍」時的心靈觸動。
踏著淡淡的月光,他漫步閑走,忽然听見一陣悠遠飄渺的笛音,在靜夜里如一泓幽谷清泉般,令人感到心曠神怡,清新醉人。
這笛音竟然听起來十分熟悉……
他心中微驚,「飛霞宮」離皇上寢殿十分遙遠,倘若燕長樂在「飛霞宮」內吹笛,此外是絕對听不到的,但這個笛音听起來不遠不近,分明僅在皇上寢殿周圍,究竟是誰在吹笛?
他循著笛聲而去,發覺笛聲竟然來自寢殿後的一處小園林。
轉過一道太湖石屏障,他終于看到了吹笛人。
笛音驟止,坐在桂花樹下的燕長樂笑抿著唇站起身,偏頭望著他。
「你怎麼能進來皇上的寢殿?」
見到燕長樂的一瞬間,他雖然驚喜莫名,但也意外她是如何來到這里的?
燕長樂微垂螓首,容顏緋紅含羞,雙手把玩長笛。
「是皇上悄悄把我藏進他的轎里,帶我進來的。」
在她請求元狩將她賜給貝仲囂為妻後,元狩無法置信地震呆了許久。
雖然元狩無法理解她對貝仲囂的情意,但是卻做了件最孩子氣的事,就是將她藏進他的轎子里,把她帶來見他。
貝仲囂無奈地笑嘆。
「皇上這麼做太胡來了,萬一讓人發現,又不知道要傳出什麼流言蜚語,我好不容易才想到解決的對策,別又讓我功虧一簣。」
「謝謝你讓我從皇後變成長樂公主。」燕長樂的臉龐浮現溫柔的笑意。
「不用謝我,這是我該負責的。」
他的笑容中帶著點心虛,還有些許不自在。
燕長樂輕輕一笑,語帶嘲弄。
「你又不是我爹,負什麼責?」
「記得當日我帶你進宮時,你說將來你幸福便罷,若不幸福,你會憎恨我一輩子。」說著,他的唇緩緩漾出一朵笑。「現在我想清楚了,我可不願意被你憎恨一輩子。」
「那你希望我怎麼對你一輩子呢?」她忍不住試探。
「我已經做了我能做的,所以這個答案應該你來告訴我。」
貝仲囂低頭一笑,他們之間的對話已經像極了情人間的斗嘴。
燕長樂唇角噙著笑,望著他的眼神甜蜜如甘泉。
「我給你一輩子的愛,你給我一輩子的幸福,這樣好嗎?」
貝仲囂緩緩走到她面前,溫柔地握住她的雙手。
「只要你不覺得委屈就好。」他真心地對她說。
「委屈?」她失聲笑道。「你可是‘臣皇仲囂’呢!」
「我不會永遠都是‘臣皇仲囂’。」
他捧著她的手,淡淡一笑。
燕長樂听出了他話中的涵義,仍故意頑皮地說︰「我知道了,你不會永遠都是‘臣皇仲囂’,因為你將來會成為‘駙馬仲囂’。」
他嘴角的笑意漸濃。
燕長樂是個坦率直爽的女子,和他從前害羞到幾乎無語的妻子不一樣,他並不需要花費太多心思去揣摩她的想法,因為她會直接而坦然地對他說出來。
「等過一段時日,處理掉眼下棘手的問題之後,我就會請皇上賜婚。」他鄭重地說道。
听到了貝仲囂的承諾,看到了令她安心的笑容,燕長樂情不自禁地投入他懷里,雙臂緊緊抱住他。
貝仲囂先是怔忡了一瞬,隨即環住她縴柔的肩背,當他真真實實地將她擁在懷中時,一股無法言語的滿足感立即涌上心頭。
燕長樂埋首在他溫曖的胸前,鼻間充盈著他的男性氣息,她這才體會到被心愛的男人抱在懷里時的感覺有多麼幸福。
想起那日失足落水時,貝仲囂大喊她的名字,那是他第一次直接喊她的名字,就像一種被認定了的感覺,讓她覺得好溫馨、好甜蜜。
「從現在開始,我要喊你的名字。」她語氣認真得像在宣告他已經是自己的所有物。
「嗯。」他的手指輕輕梳理她頰畔微松的發鬢。
「對了!」她忽然抬起頭,正色地問︰「那日你將我救起時,到底對我做了什麼?為什麼會因此傳出那麼多的流言蜚語?」
「你當時閉了氣,所以我把氣呼進你的肺里,只是這樣而已。」貝仲囂神情相當別扭。
燕長樂一邊想像著,一邊好奇地問道︰「用……你的嘴?」
「當然,不然還有別的方法嗎?」
當時他滿腦子只有救活她的念頭,根本無心想太多。
燕長樂蹙緊細眉,盯著他的薄唇,像是想要更了解什麼似的,吶吶低語︰「你再試一次。」
貝仲囂愕然挑眉。「把氣呼進你嘴里?」
「當然不是,我現在又不是沒氣。」她嘟著。
「你只是要我親你,是吧?」
他明白了,忍不住輕笑起來。
燕長樂的臉微微一紅。
「那日只是我的嘴踫到了你的子邙已,那並不是真正的親吻。」他的指月復輕輕撫模著她的唇瓣。
「那……真正的親吻是怎樣?你現在總應該可以教我了吧?」她既緊張又期待著他的吻。
貝仲囂被她充滿好奇的受教表情逗笑了,他是個正常的男人,不可能對她沒有非分妄想,只是他怕太急躁了會嚇住她,所以決定讓一切親密關系自然發生就好,沒想到她卻不願「慢慢來」。
「身子別繃太緊。」
他輕輕捧高她的臉龐,俯首貼近她,用鼻梁輕蹭著她細膩柔滑的肌膚,薄唇緩緩地自她的眉心蜿蜒吻下。
她的雙頰泛起紅潮,感覺著他熾熱的氣息,她情不自禁地攀住他的頸項,指尖觸到他頸側跳得又快又激烈的脈搏。
在他的唇輕輕落在她唇上時,她神思迷離地低哺︰「仲囂,你也是這樣吻你死去的妻子嗎?」
貝仲囂頓住,從她柔軟的嘴唇移開來,深深望著她迷蒙的眼眸。
「不要比較好嗎?」
他並不想告訴她,他死去的妻子在他面前永遠表現得像只受驚的小鹿,明明他們是夫妻,但她卻總讓他覺得自己在侵犯她。
「我不是有意的。」她微帶歉意地拉下他的頸項,讓他的鼻尖再度踫上她的鼻尖。「我只是……有些吃醋……」
貝仲囂微微一笑,低頭吻住她豐盈的唇瓣。
「別胡思亂想,你只要想著我就好。」
他輕觸、吻啄、摩弄著她的紅唇,直到她繃緊的身子柔軟地放松下來。
「把嘴張開。」
他的舌尖舌忝著她的唇瓣,引誘著。
燕長樂神智恍惚,被動地張開嘴。
「別咬我的舌頭。」
他話說完,舌尖就鑽進她的口里,攫住了她。
並長樂在他熾烈的吻下不自覺地顫抖,迷眩不已……
「桂花酒一壇?」貝仲囂狐疑地看了明林一眼。「長樂就只要這個?」
「是,長樂姑娘是這麼回話的。」明林恭謹地答道。
貝仲囂苦笑了笑,難得他有心想送點禮物取悅她,問她需要些什麼,她竟然只要一壇桂花酒?
「有沒有說要桂花酒做什麼?」
「沒有。」
「難道‘飛霞宮’要宴客嗎?」他開始猜測。
「不知道。」
「好吧,既然她只要桂花酒,就送一壇去給她。」或許皇貴妃和燕長樂想在月下小酌一番吧?
「是。」
明林剛轉身想走,又給貝仲囂喚了回來。
「等一下!」貝仲囂想到了一個取悅她的好辦法。「明林,你再派人到燕大人府上去,把他們家的那只狗帶進宮里來,連同桂花酒一並送過去給長樂。」
明林微愕,隨即應聲。
「是。」
「如果長樂問起我要什麼東西的話,你就說我要她親手繡的荷包。」
「是。」
明林暗笑著,轉身離去。
貝仲囂想像著燕長樂看到愛犬後大受感動的模樣,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太傅近日心情好像極好?」
元狩雙手支著下巴,已經觀察他很久了。
「皇上看出來了嗎?」
貝仲囂笑了笑,並未刻意掩飾。
「當然,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元狩慢吞吞地點著頭。「這幾天老見太傅有事沒事就發笑,真是奇怪。」
自從決定認長樂當姐姐開始,他就發現憂郁深沉的貝仲囂整個人都變了,難道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等皇上長大了或許就會明白了。」
貝仲囂淺淺一笑,沒有多做解釋。
元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日燕長樂跪在地上哭求他賜婚的景象他始終忘不了,這種令他深深感動的才叫「愛」吧!
「皇上近來草擬諭旨的功力大有長進,接下來皇上要慢慢學著如何批閱奏章,如何從奏章里觀察大臣的性格,多看多學,到時候才不會被狡猾的臣子們騙了。」
貝仲囂邊說邊整理著御案上的大疊奏章。
「太傅,你娶妻以後會離開我嗎?」元狩不禁擔憂起來。
貝仲囂微笑道︰「等皇上長大了,自然就不需要我了。」
「太傅,朕封你一個更大的官,你還是留在宮里陪我,好嗎?」
「皇上,記得我曾跟你說過的話嗎?你不能過度依賴一個大臣。」貝仲囂語重心長地說道︰「如今我和皇上的關系非同一般君臣,這樣的依賴關系只能維持到皇上親政以前,等皇上親政之後,我一定必須要離開,因為到那時候不會再有一個大臣能容忍皇上凡事都來征詢我的意見。皇上與我君臣一場,不會希望到最後讓我落到一個被誅殺的下場吧?」
「誰會誅殺你?」元狩大驚。
「所有人都有可能,尤其是妒恨我的人都會羅織各種罪名在我身上,到那時候,皇上也會不得不誅殺我的。」
讀多了歷史上那些充滿斗爭、陰謀和殺戮的故事,前人已經告訴他,他若貪戀權勢會有什麼下場了。
「太傅,我不會殺你的……」
元狩哽咽起來,撲過去抱住他。
「皇上別多心,我不是說皇上一定會殺我,但是我也不能不提防有人會陷害我呀!」
貝仲囂蹲下來,擦干他的眼淚安慰著。
「太傅聰明,自然不會受人陷害,而且就算有人陷害你,我也一定會保你的!」
元狩抽噎著,聲音哀哀的。
「多謝皇上。」貝仲囂深受感動。「得到皇上這句話,也不枉費我這兩年來待皇上的一片赤誠了。」
「所以,太傅肯留下來了嗎?」元狩的雙眸亮了亮。
「臣只能向皇上承諾,一定會留到皇上正式親政以後。」貝仲囂沒有把最後一句「再歸隱」說完。
他很清楚,如果要讓這段君臣的永遠美好,他就必須要離開這里。
傍晚,明林來到「飛霞宮」前。
喜雀出來開門,從明林手里接過一小壇酒,狐疑地看了看。
「這是貝太傅要給長樂姑娘的。」
明林話剛說完,就看見燕長樂提著裙擺奔出來,從喜雀手里把酒壇搶過去。
「太好了、太好了!我的桂花酒終于來了啊——」
燕長樂抱著酒壇拼命轉圈,開心的神情就像久旱逢甘雨一樣。
她過度興奮的反應,看得明林和喜雀兩個人傻眼。
突然,一顆毛茸茸的頭從明林懷中鑽出來,「汪汪」叫了兩聲。
燕長樂仿佛被雷擊中了般,驚顫了一下,旋即轉過身來,驚詫地看著明林懷里那只她從小抱著長大的雪白獅子狗!
「天啦!團團雪!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聲驚喜的尖叫,簡直比燕長樂平時說話的聲調還要高了八度。
團團雪看見許久不見的主人,興奮地從明林懷中掙扎著跳下來,撲在燕長樂腿邊「汪汪汪」地叫個不停。
「團團雪——」
燕長樂把原本抱在懷里的桂花酒壇丟給喜雀,立刻一把抱起團團雪,拼命用自己的頭磨蹭它的腦袋。
「好久沒看見你了,你長胖沒有?是不是瘦了?素月有沒有好好照顧你呀?」
一只狗就讓燕長樂如此欣喜若狂,明林不禁佩服起貝仲囂的細心,看來取悅女子的本事還得請教他了。
「你怎麼知道?是誰讓你把團團雪帶進來的?」燕長樂轉頭笑著問明林。
「是貝太傅。」明林低聲答道。
燕長樂一听,感動莫名。她從來不曾對他提起過團團雪,可他竟然只是在府里見過一眼她和團團雪,就知道她離開團團雪這麼久的時間有多麼想念它,還特地把團團雪接進宮里來陪她。
有種溫暖從心窩里漸漸漫開來,現在的她真的好開心、好快樂。
「請你帶話給貝太傅,說我好開心,謝謝他!」她笑吟吟地問道︰「對了,貝太傅有沒有說他想要什麼東西?」
「有,長樂姑娘親手繡的荷包。」
燕長樂呆住,漸漸地抿起嘴,然後慢慢咬住下唇,喃喃抱怨。
「貝仲囂肯定有千里眼,居然知道我最不會的就是繡、花!」
「長樂姑娘要我如何回覆?」
「你跟貝太傅說,要繡荷包也可以,劣品半個月過來取,精品恐怕要等上半年。」
燕長樂笑著轉身,懷抱團團雪走進宮。
明林呆了呆,嘴角不禁浮起笑痕,看著她們一人抱著狗,一人抱著桂花酒壇緩步進宮,宮門關起來後,仍听得到她們的對話。
「真好、真好,咱們宮里多了個雪團團,肯定更熱鬧了!」喜雀開心地模著獅子犬雪白的毛。
「是團團雪!」燕長樂糾正。
「喔,團團雪。」
「喜雀,你會刺繡嗎?」
「會呀!你不會嗎?」喜雀的語氣好像刺繡是像吃飯一樣簡單的事。
「我不喜歡刺繡,從小就不喜歡,不過現在開始學了……」
明林听到燕長樂這些話,微微一笑,決定回去密報給貝仲囂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