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伶寵翻天 第六章
蘇合香恍惚地病了好幾日,意識總是迷迷糊糊的,昏睡中,她感覺到孫玄羲來看過她。
她相信那不是夢,因為她確實聞到了他身上清新自然的木香,除了他,沒有人身上有他這樣的香氣。她仿佛還能感覺到他吻了她,她感覺他暖暖的鼻息吹拂過她的臉頰,微涼的嘴唇與她的唇輾轉親吻,她昏眩得醒不來,他似乎也不想停,舌尖甚至還闖進她唇內,攫走她的舌尖,與她溫存纏綿。
那是一個委婉執著、深刻而長久的吻,仿佛可以這樣一起吻到地老天荒。
她相信那不是夢,她無法忘記那種恍若窒息的感覺,那是她渴望的吻,她甚至還听見他深情地說著!細細,我愛妳。
有雙手輕巧地揭起紗帳,陽光暖暖地照進來,將她從昏睡中悠悠喚醒。
「細細姊,妳總算沒再燒了,謝天謝地!」
她听見巧珍欣慰的說話聲。
「孫玄羲……是不是來過了……」她的聲音虛弱得似蚊蚋。
一醒來第一句話問的就是孫玄羲,巧珍重重嘆了口氣。
「細細姊,妳……好好養病,別再想他了。」她勸道。
「我想去見他。」蘇合香想起身,但身子病得連坐起來都費力。
「妳別這樣,蘭姨這幾日盯得緊呢,她好像看出來了。」巧珍忙壓住她的肩。
「沒……關系。」她喘息地說。「我要告訴蘭姨……我要嫁給孫玄羲。」
「細細姊……」巧珍瞠大了眼,欲言又止。
「妳知道他來過了嗎?」她甜蜜動人地微笑著。「他偷偷來探過我的病,對我說了一句情話,我已經知道他對我的心意了,所以我打算告訴蘭姨有關孫玄羲的事,要她成全我們,妳別擔心……」
「我很擔心!」巧珍沖口而出。「那個孫玄羲不是來探妳的病,他只是來把錦被和玉簪還給妳的!」
蘇合香怔了一怔,視線驀然瞥見了美人?上折迭得整整齊齊的錦被,和錦被旁靜靜躺著的白玉簪。
「他為什麼把被子還給我?」她的思緒病得糊里糊涂,一時弄不明白。
巧珍深吸口氣說︰「他已經走了。」
「走去哪里?」她不由得一凜。
「我不知道。」巧珍低哼著。「走了也罷,省得讓人操心!」
蘇合香的意識漸漸清明了,一陣寒意猛地傳遍全身。「妳說他走了?他搬走了嗎?」
「我想應該是。」
「不要妳想!」她忽然奮力地撐起上身,嘶啞地喊。「妳去,去看清楚!不想看我死就去看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
「細細姊,妳何苦——」
「快去!」她的心好慌亂,亂如麻。
巧珍跺了跺腳,無奈地轉身出去。
不,不會的,他明明對她說了愛她的,而且他還吻了她,吻得那麼深情、那麼纏綿、那麼不舍,他不會走的……
然而,她的期盼被巧珍帶回來的消息徹底擊碎。
「細細姊,我親自去看過了,他真的走了。」巧珍不忍地看著她心碎的表情。
蘇合香不知道一顆心碎成千萬片的感覺竟是這樣的痛,她知道他遲早會離去,但絕沒有想到會是以這種令她措手不及的方式。他要走是很容易的,身邊沒有累贅,要走便走,也順便帶走了她的一片深情。
他是怎樣的男人呵,用那雙她最喜愛的手,牽動著她的喜悲,然後再殘忍地搗碎她的心,他讓她嘗盡了動心又心碎的滋味。
細細,我愛妳。那句話是真的嗎?難道只是她的幻覺,他其實並沒有對她說過那句話?
她勉強撐起病弱的身子下床,雙腿虛乏得像踩在雲端上,只覺得頭重腳輕,眼冒金星,整個人悠悠晃晃。
「細細姊,妳想干什麼?」巧珍忙上前扶住她。
她堅定地走向那床錦被,彎下腰,使勁地抱起來,但她此刻身子弱,一床錦被抱上身,差點摔倒在地。
「細細姊!」巧珍忙要搶下錦被,但她不讓。「妳要把被子抱到哪兒去?吩咐我來做就行了!」她慌得手足無措。
蘇合香搖頭,雙眼盯著玉簪。「幫我拿過來。」
巧珍困惑地一手拿起玉簪,另一手仍攙扶著她。
蘇合香硬撐著虛弱的身子,把錦被抱到了門口,她呆望著無雲的晴空,半晌,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將錦被狠狠地往外一拋!
巧珍睜眼呆住。
她再搶下巧珍手中的白玉簪,朝青石地用力扔去。
巧珍嚇傻了。
看著跌落在青石地上的鮮艷雀鳥們,看著碎成了三段的玉簪,蘇合香軟軟地靠著門框滑坐在地,在爛漫的春光中痛哭失聲!
鸚鵡在架上受驚地拍動翅膀,嘎聲喊著——「細細、細細!」
蘇合香哭得心肝摧折。
這是她付出真心換來的代價嗎?她是長安第一舞伶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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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合香的病雖然一日比一日好轉起來,但她卻一日比一日沉默。她不再逗弄著最寵愛的鸚哥,連最愛跳的舞也不跳了。她日日倚在游廊發呆,常常維持著一個姿勢好久好久,久到讓人遠遠看見了,還以為是一尊美人雕。
她是愛舞、愛飛、愛笑的蘇合香,因為孫玄羲,成了一尊無情無緒、無喜無悲的木美人。
「長樂坊」里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見過蘇合香這種眼神空洞、失魂落魄的模樣,人人議論紛紛。
報喜蘭更是心憂如焚,焦慮得不知怎麼辦才好,私下把巧珍叫來嚴厲地盤問前因後果,巧珍見事態嚴重,再也不敢隱瞞,哭哭啼啼地把蘇合香遇見孫玄羲之後所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報喜蘭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他們之間居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情,而她完全是被蒙在鼓里的。她怒氣沖沖地訓斥了巧珍一頓,但想想事已至此,就算把巧珍毒打死了也不能改變蘇合香現在的處境,她現在能想到的是該如何挽救。
「細細,蘭姨去替妳把孫玄羲找來,好嗎?」她輕輕握著蘇合香的手腕,柔聲低問。
蘇合香眼眸閃了閃,不解地望著她。
「蘭姨全都知道了,妳很喜歡他是嗎?」花喜蘭的聲氣輕得好似怕會觸痛她。
蘇合香眸色一黯,點了點頭。
「那……蘭姨把他找來,要他娶妳好不好?」她做出了最大的讓步,只求她的寶貝兒能魂魄歸來。
蘇合香木然地一笑。
「他已經訂親了。」她幽幽嘆息。他迫不及待地離開,也許正是為了要返回洛陽成親。
「倘若他也喜歡妳,就算原來訂了親又有什麼要緊?只要沒入洞房都是可以退婚的呀!」花喜蘭積極地為她想主意。
「蘭姨。」蘇合香緩緩抬眸,深瞅著她。「孫玄羲什麼都沒有,只是一個佛像雕刻師。」
「這我知道。」花喜蘭嘆口氣。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
「妳知道,為什麼還肯接受他7」她怔然不解,這實在不像蘭姨的作風。
「細細呀,妳都為他病成這個模樣了,我不接受他行嗎?難道要我看著妳死呀!」看著寶貝兒心碎,花喜蘭的心也跟著碎了。「只要他有本事讓妳活過來,再起來跳舞給蘭姨看,就算他是乞丐我都認了!」
蘇合香淒然一笑,倒身在她懷里,緊抱著這唯一能溫暖她的懷抱。「蘭姨,妳放心,他說我死不了,我只是會病上一陣子,不會死的。」
「什麼?他對妳說過這種話?」花喜蘭不悅地瞇起眼楮。「好一個臭小子,敢對我的寶貝兒說這種話!」
「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所以蘭姨,不用去找他了,就算找到他有何用?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她心酸地深深吸氣。她不想再哭了,她已經哭得好累好累。
「我的細細可是長安城第一舞伶吶!他敢不在乎妳!J花喜蘭哪里容得寶貝兒受氣。「臭小子,我非要把他找出來,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不可,竟敢不在乎咱茶坊的鎮店之寶!」
「蘭姨,他說不定回洛陽成親去了。」她的心酸楚得難受。
「洛陽?那我就派人到洛陽去,掀翻了洛陽也要把他找出來!」花喜蘭鐵了心跟他卯上。「偷走妳的心後就想一走了之?天底下沒那麼便宜的事!」
「蘭姨,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想偷過我的心,是我自己想偷他的心卻沒偷著。也許,他訂親的對象比我好過千倍吧。」她真想看看他訂親的對象是誰?她好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女子才能擁有他的心。
「誰能比我的細細好?除非他眼楮瞎了!」花喜蘭完全是老王賣瓜的心態。
蘇合香本想笑一笑,卻笑不出來,眼淚又不自主地滾滾滑下。
「細細,別哭了,妳哭得蘭姨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花喜蘭抱著她,輕輕撫模她的背,就像兒時哄她時那樣。
蘇合香的淚落得更凶了。她真的不想哭,一點兒也不想,但眼淚卻不听她的使喚,拚了命的就是要跑出來。
報喜蘭深深嘆息著。她要找孫玄羲的念頭是堅定的,她是真的想看一看,到底他有何本事偷走她寶貝兒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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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坊」聲名遠播的花坊主一出馬,想在長安城中尋出一個人來,那簡直是易如反掌。
這日,花喜蘭乘著彩飾流蘇的車輦來到了崇義里的一間小宅院前,窄小幽暗的深巷中停了她所乘的華麗馬車,顯得異常突兀。
孫玄羲看見豐艷如牡丹的貴婦來訪,心中微微吃驚。
報喜蘭緊盯著孫玄羲看,目光直接而銳利,仿佛想用力看穿他。男人她見得多了,但是像孫玄羲這種沉穩內斂、渾身透出一股大山曠野般清靈之氣的男人,她倒是不曾遇見過。
「你就是孫玄羲?」他的黑眸深如古井,讓她看不清里面蘊藏著什麼秘密。
「是。」他漠然看著貴婦人,高高的寶髻斜插著金步搖,兩頰眉間貼著花鈿,一身艷色牡丹,華麗得連斗室都耀亮。他心中困惑著,明明不曾見過她,卻為何有種熟悉之感?
「你怎不問問我是誰?」花喜蘭挑眉。這男人不懂禮儀的嗎?
「是妳來找我,妳自然應該告訴我妳的身分。」他不疾不徐地說。
報喜蘭愣住。就這一下,她已明白蘇合香為何傾心于他了。這孫玄羲與一般的凡俗男子實在大不相同,從披散的頭發、簡單至極的灰袍、以及他說話的方式,全都沒有規矩,正合了蘇合香那不喜受束的性子。
「好。」她倒是頭一回被男人弄亂了方寸。「我是誰暫且不用對你說,我是來問你關于蘇合香的事。」
孫玄羲微訝地看著她,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湖,怎麼又讓這名字給打亂了。
「妳該不是蘇合香口中所說的蘭姨吧?」他猜道。
「她跟你提過我?」花喜蘭又挑了挑眉。
「提過幾次。」他實在不願再去打開已被他封匣的記憶。
「好,你叫蘭姨倒也好听,你就叫我蘭姨吧!」她對孫玄羲有了好感,便也干脆。
「花坊主,找我何事?」他不肯與蘇合香再有牽扯,距離堅定地維持著。他心里暗怪「合春號」老板不守信,明明已經答應他不把他的住處隨意告訴別人,結果還是讓人知道了。
「你這臭小子,真是給臉不賞臉!」花喜蘭寬袖一展,不滿地插腰瞪著一臉冷漠的孫玄羲。「說!我家細細到底哪里配不上你了?」
「不,是我配不上她。」他眼中有淡淡的惆悵。
「你有這樣的覺悟倒好。」她瞇眼瞅著他。「反正我家細細偏看上你了,你也就甭管什麼配不配了,看個黃道吉日,請你爹娘來「長樂坊」下聘吧!」
「我沒有萬兩銀也沒有萬兩金的聘禮。」他淡道。
「沒關系,我花喜蘭求的不是這個。不過一萬錢你總是有吧?沒一毛錢的聘禮終究難看。」她寬袍一揮,目光被一旁的木雕吸引,走過去細瞧著。
「花坊主,蒙妳錯愛,但我不能娶蘇合香。」他平板地說。
「我知道,細細說你已經訂過親了是嗎?」她四下打量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看他。「若你真心喜歡細細,就回去把親事退了,反正我這兒是不會為難你的。」
「我是真的不能娶她。」他再強調。
「你騙不了我的,我看得出來你喜歡細細。」對一個人有沒有情意她一看便知。「莫非是擔心爹娘不允?」她再讓一步。「沒關系,我花喜蘭願意付豐厚的陪嫁,只要你肯娶細細為正妻,什麼都好談。」
「這件事與我爹娘無關,也與我兩年前訂下的親事無關。」他深深吸口氣。「我不能娶蘇合香別有原因。」
「是什麼原因?」她看住他的眼。
「明年,我將遠赴甘肅敦煌千佛洞。」他緩緩地說道。
報喜蘭怔了怔。「你去那兒干麼?」
「去千佛洞造佛雕是我今生最大的心願。」在「西明寺」雕十六羅漢時,他就已經與幾位志同道合的雕刻師相約明年春天同赴敦煌了。
「你非去不可嗎?」花喜蘭睜大了雙眼。
「非去不可。」孫玄羲篤定地看著她。「身為一個雕刻匠,胸中皆有揮盡才華、嘔心瀝血也要完成的曠世作品,我自然也有。去敦煌鑿雕佛像並不是一、兩年就能完成回來的事,這一去便是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方能回來。花坊主,這便是我不能娶蘇合香的原因。」
報喜蘭驚愕。倘若這是他的心願和志向,那是何其的偉大,她即使再憐惜蘇合香,也無法對他伸出那雙阻擋的手。
「我明白了。」她的心情驟然黯淡,為她的寶貝兒感到難過。
「花坊主,請妳別將這件事情告訴她,就讓她認為是我負了她的心。」他語音低柔,如深山靜靜流淌的溪水,冰涼,且孤寂。
「好,我會。」花喜蘭沮喪地垂下雙肩,緩緩地走出去,坐上了馬車。
就讓蘇合香以為孫玄羲已經回去洛陽,另娶了一名女子為妻吧。
報喜蘭深深嘆息。那個傻孩子,什麼男人不好愛,偏要去愛一個有著遠大志向的男人。她不得不承認,她的傻孩子挑選男人的眼光確實很好,但是這樣的男人可以屬于天、屬于地,卻不會只屬于一個女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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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合香登上木梯,坐在牆頭上。
孫玄羲早已不在那個熟悉的地方了,她不能再听見雕刻聲,不能再看見他手握刻刀專注雕刻的模樣,除了井旁邊些許木屑透露了他曾經存在過,否則,她幾乎要懷疑遇見孫玄羲只是一場夢。
那一夜,他還來了錦被和玉簪,溫柔且深情地吻了她。直到現在,她仍然相信在他心中確有一塊屬于她的位置。只是,他為何不肯接受她?為何悄悄地離開?為什麼?
她仰頭看天,看天上的浮雲糾纏、追逐、牽絆、奔逃。呵,真像她跟孫玄羲之間的關系,捉模不定。
她沉醉在觀看流雲的變幻莫測中,看得恍然失神,沒有听見空宅中發出的細微聲響。
「喲,姑娘,妳怎坐在牆上啊?太危險了,快下來、快下來!」一個帶有歲月滄桑卻中氣十足的喊聲嚇了蘇合香好大一跳。
她低下頭,看見一個身穿粗布花衣裳的老太太,就站在孫玄羲慣坐的位置旁,咧開嘴笑看著她。
「姑娘,妳漂亮得像朵花兒似的,坐在牆上太危險了,快下來吧!」
「您、您是……」她怔愕地看著頭上包著碎花布巾的老太太,不解她為何會忽然出現在那里。
「噢,我從鄉下來找親戚的,沒找著,听說這兒有間空屋,那「合春號」老板說暫時借我住幾天不收錢,所以我就暫時先在這兒住下,等找著了親戚再走。」老太太笑咪咪地說。
「可是……那屋很髒很舊,里面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喔!」她看老太太年紀頗大,有些擔心地說。
「哎唷,我是村野莊稼人,生來就受苦的,哪年哪日不是風里雪里地種地種菜?這屋已是極好,比我鄉下那破屋好幾萬倍了。這兒也就是髒了點,沒事兒,打掃干淨了便成!」老太太樂觀又開朗地笑說。
「可是婆婆年歲大了,那廂房里的木床上一件被子也沒有。」她蹙起了眉。「婆婆身邊有帶著被子嗎?」
老太太听了呵呵大笑。
「姑娘真愛說笑話,誰出門帶被子的呀?就算沒被子蓋也不打緊,我包袱里有幾件棉衣,湊和著蓋蓋就行了,反正只住蚌幾日,不必弄床被子來找麻煩!」
蘇合香一听她說話的語氣竟和孫玄羲那麼像,眼眶不自覺地一紅,一滴淚便滾了下來。
「我說什麼了?竟惹姑娘哭起來!」老太太嚇一跳。
「沒事,風大,吹得我眼楮酸才流淚。」她拉起衣袖擦了擦眼。
風大嗎?老太太奇怪地四下張望,可分明一絲風也沒有呀!
「對了,婆婆,我那兒有床被子,我給您搬過來。」她在牆上轉了個身,伶俐地爬下木梯。
「噯噯噯,姑娘,甭費事了,我不用被子!」老太太在牆那頭喊道。
蘇合香听見了並沒理會,照樣搬了被子過來。
「婆婆,您年紀大了,受不得寒。」她抱著被子從牆上小心地拋向老太太。「總之您先把被子收下,等您要走的時候再還我。」
「姑娘心腸真好,觀音菩薩保佑妳諸事順心。」老太太抱著被子千恩萬謝。
蘇合香苦笑。「我一點兒也不順心。」她低嘆。
她的這聲嘆息老太太並沒听見,老太太的注意力全讓被上的雀鳥吸引了去。
「這被面上繡的鳥真好看,什麼花色都有,真是漂亮!」
「是我繡的。」她得意地笑了笑。這床被子雖不是原先給孫玄羲蓋的那一床,但被面上的雀鳥還是她親繡的。
「姑娘手真巧,繡得可真是好呀!」老太太由衷贊嘆。
「婆婆,您要喜歡,我繡個被面送給您帶回去,您回去以後可以用來縫一床棉被。」她喜歡這個爽朗的老太太,仿佛在她身上嗅到了青綠禾田的清新氣息。
「姑娘又說笑了,妳這繡得精巧的被面用的是鮮亮的絲緞,我家那土里土氣的粗布被如何去配它呀!」
蘇合香的眼神黯然了下來。她的善意被回絕了,理由竟是不相配?
「姑娘,妳住的那屋好大呀!我剛剛從外頭轉進來,好像看見妳住的屋叫「長樂坊」是嗎?」
蘇合香淡笑著,點點頭。
「妳住在茶坊里頭呀?」
「我是茶坊的舞伶。」
「舞伶?是什麼?」老太太長年在鄉下,沒有多少見識。「妳跳舞嗎?」
「是。」她笑著點頭。
「妳跳舞服侍男人嗎?」老太太的大嗓門忽然變小了。「姑娘,妳是不是賣身的呀?」
「我只跳舞,不賣身。」蘇合香沉下臉,有些惱怒。「「長樂坊」是茶坊,也是酒坊,但不是妓院。」
「姑娘別惱,我是鄉下老婆子,不懂這些。」老太太笑得慚愧。
「不要緊。」蘇合香自嘲地冷笑。「對我有誤解的人不是只有婆婆而已,我現在才知道,其實很多人打從心底都是這麼看我的吧。」
「姑娘可千萬別這麼說,妳生得如花似玉,嬌滴滴的花花姑娘,本來就該穿漂亮的衣裳跳舞,難不成要妳下田種地種菜呀?我瞧妳那腰肢細得怕連水都挑不起來吶!扒呵……」
蘇合香不禁被老太太的話逗笑了。
「姑娘,我先把被子搬進屋去。妳瘦得像根扁豆似的,別老在牆頭坐著,當心被風吹下來打破頭。」
蘇合香又被逗笑了。這是她這半個多月以來第一次打從心底笑出來。
她沒听老太太的話,仍在牆上坐著,有趣地看著老太太把被子搬進屋去,沒多久又見她出來打水。
「這屋真髒,等我拿布抹干淨了。」老太太一把扯下包頭的花布巾就要下水。
蘇合香看老太太競要拿花布巾當抹布使,便急著叫嚷起來。
「婆婆!您等會兒,我去拿撢子和抹布給您,別用那頭巾擦灰!」她喊完,便匆匆地又爬回去,拿了撢子和幾塊抹布。看見桌上的點心,她順手用手絹包了一盤子各色甜咸糕點,忙碌地又爬回來。
「讓姑娘受累了。」老太太看著她抱了一堆東西回來,甚至還干脆搬過木梯,整個人爬下她這邊來,因此一徑地朝著蘇合香客客氣氣地直道謝。
「甭客氣,這屋很髒,我來幫您打掃。」蘇合香難得有了點輕松的好心情。
「不好不好!」老太太忙搖單目。「姑娘的衣裳干干淨淨、漂漂亮亮的,別弄髒了才好。」
「弄髒了再洗就好了。先前我病了好一陣子,這會兒剛好有機會活動活動筋骨。」她來了興致。
「姑娘叫什麼名字呀?」老太太笑容滿面地打量著她。
「婆婆叫我細細吧。」
老太太笑起來。「妳的手細、腰細、身子細,難怪會叫細細這名兒,倒不知妳的腿是不是也細?」
「婆婆真厲害,知道我名字的來由。」她笑著把裙子拉高了,露出雪白修長的兩條腿。「婆婆瞧。」
「果然細!」老太太咧嘴笑開。
蘇合香也忍不住笑起來。
「妳太瘦了,將來不容易生孩子。瞧瞧,妳的不夠大。」老太太輕拍了拍她渾圓微翹的臀。
「是嗎?」蘇合香眨了眨眼,陪著老太太走進屋。反正她已經決心繼承「長樂坊」,此生不嫁人了,所以對能不能生孩子倒不以為意。
走進內庭,她的心口驀地一緊,孫玄羲的影子又鬼魂似地糾纏上來。她甩甩頭,硬是把他的影子甩掉。
「姑娘,這里先前住餅人嗎?」老太太指著不知被何人掃到角落去的落葉和木屑,那上頭還有燒過的痕跡。
「有。」她怔然走到燒殘的落葉和木屑堆前。「半個多月以前,這里曾經住餅一個人。」燒過的木屑,仍散發出令她心痛的檜木香。
老太太來到她身邊,仔細瞅著她臉上的表情。「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姑娘知道嗎?」
「不,我不知道。」她答得飛快,匆匆堆起笑臉說︰「婆婆,我帶了些點心給您吃。」說著,一面打開抱在懷中的手絹。
老太太忽然彎來,從燒殘的碎屑中拾起一張燒了近半的黃紙。
「這上頭有字,姑娘瞧瞧,紙上頭寫了些什麼?」老太太眼楮昏花看不清,把黃紙轉給了她看。
蘇合香看見了「安興坊祟義里水」七個字,其余的寫在另一半,已燒毀了。
「好像是某個地方的位置。」她一說完,腦中便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這是孫玄羲搬離這里之後去的地方?
明知道不該再對他痴心,也不該再妄想見他,可是眼前這七個字完全佔據了她的思緒,猛烈地捶擂著她的心,所有的「明知道」和「不應該」全都被「想見他」的唯一念頭給徹底驅離了。
攤放在她手中的點心忽然跌傾了,一一掉落在地,她在老太太愕訝的呼聲中倏然回神。
「哎呀,都掉了,真可惜了!」老太太拾起一塊糕小心拍掉上頭的灰。
「婆婆,我、我要去一個地方!」她一刻也停不住,立即往外奔。
「姑娘!細細!妳要去哪兒?」老太太在後面追她。
「我想找一個人。」她有點急,神色有點兒慌。
「妳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拋頭露臉地走在街上不好呀!」老太太擔心地說。
「嗯。」她點頭,想起上一回在街上被調戲的情景,心里也不免膽怯。「安興坊有點遠,要雇頂轎子去,可是……」她不能回去茶坊拿錢,因為最近茶坊里從上到下盯她盯得緊,根本不會有人肯給她錢的。
「雇轎子要錢對嗎?婆婆這兒有。」老太太從很隱密的腰袋里取出一串銅錢來。「雇轎子用這些就夠了吧?」
「婆婆……」蘇合香感動得握了握她的手。「您放心,我一定會還給您的。」
「好,妳比較有錢,當然得還我。」老太太笑了笑,陪著她一塊兒來到熱鬧的街上雇轎子。
蓖好了轎,老太太索性跟著蘇合香一塊兒上轎。
「婆婆?」蘇合香微訝地看著她。
「不要緊,我跟妳一道兒去。」老太太拍拍她的手。「妳一個大姑娘家萬一出了事可不得了。別看我老婆子老了,力氣肯定比妳大,遇著歹人也趕得跑。」
「婆婆,謝謝您。」雖然非親非故,但這位老婆婆卻如此關心她,讓她心中油然生起一陣感動。
轎子將她們帶到了安興坊崇義里,在那附近繞了大半天,終于找到有間矮小的宅門前寫有一個水字的,那上面寫著「水影居」。
「轎子先在這兒等一等,我們問問是不是這戶人家,萬一不是還得走。」老太太心細地交代著轎夫。
蘇合香早已迫不及待地走到木門前,深深吸一口氣,不安地輕叩了兩下門,整顆心虛懸著。
門開了。她的呼吸倏地停住。果真是他!那個害她病得死去活來的罪魁禍首!
「妳……」孫玄羲沒想到來人竟是蘇合香,他震撼地盯著她,愕傻了。
一看見他,蘇合香幾乎無法思考,渾身血液都沸騰了,她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里,深深吸嗅著他身上熟悉的木香。本來已經決定不再想他、不再念他、不再愛他了,可是一看見他俊朗的眉目、深邃的黑眸,那一張熟悉得令她心痛的臉,她便什麼也忘卻了。
孫玄羲好半晌才從震驚的情緒中慢慢回過神來,感覺到懷中柔軟的身軀似乎更瘦、更單薄了。思念真是磨人,這陣子心口那一份不知名的痛楚,在這一刻消散了,他忘情地輕輕擁住她,深伯把她捏碎。
「玄羲。」老太太忽然開口輕喚。
孫玄羲猛然受到更大的震撼,他驀地抬眼,驚訝得瞠目結舌。
「姥姥!您怎麼也來了?!」
听到孫玄羲的驚喊聲,蘇合香也大吃了一驚。
什麼?姥姥?她呆愕地回頭,無法置信地看著老太太。
老太太望著他們,滿是皺紋的臉上有著柔亮和煦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