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十九歲的日子 第五章
走到熟悉的家園。熟悉的樓梯間,熟悉的氣味。
在這里已經行走了二十幾年,從來沒有快樂過。
但是被豢養慣的動物,總會懷念牢籠的氣味。
如何離開牢籠,這是個難題。
「你不要忘了我讓你抱著哭的恩情。」等楊瑾平靜下來,還真跟他說。
「下次蹺家別想我會收留你。」楊瑾板著臉。
「喂!我會變成這樣,會是誰害的啊!你要負責!」還真聲音軟弱下來,開始東張西望。
「找什麼?」楊瑾莫名其妙的。
「那個恐怖的病人啊!每次要你負責,他都會跑出來破壞我的名譽……」
楊瑾破涕而笑。
「你夠了沒啊?安啦,不是門診時間,沒那麼巧,半夜遇到他……」
事情就是那麼巧。
就在他們頭頂三樓,睡不著的他,正津津有味的看完了整場的演出。
「老婆老婆!你看!他們就是我說的那對啦!那個男的就是楊大夫啦!」
「喔!懊熱情喔!你這死人,都沒有這樣對人家……」
「哈哈!你看,他們要走了!懊可惜喔……」
「女生好小ㄟ……」
「高中生喔!」
「哇!懊浪漫喔!我要打電話跟淑惠說!」
「老公,下次門診,我陪你去吧!」
當然,楊瑾不知道為了什麼,他的看診病人變多了。
直到新病人問他,「-,楊大夫,你的小女朋友勒?幾時來找你負責?我好掛那天的號。」
天啊!楊瑾作聲不得。
八卦八卦滿天下……有土地就有它。除了苦笑,楊瑾不知還能做啥表情。
要過年了。整個慌慌張張的學期過去,還真輕輕的嘆氣。
往年的這個時候,她正忙著大掃除。今年少女還真的父親卻不準還真這樣操勞,將整個家交給別人掃除。
邱至宣邊要上班,邊不放心的說︰「還真,你乖乖的玩,不準在家里攪和,上回擦天窗,差點摔死的事情,你還記得?」
哎唷……那種糗事就不要一直講了……以前她還是家庭主婦時,有回讓油鍋燙成二級燙傷,還不是照樣洗碗煮飯洗衣服。
當了主婦就是賤命,有回她痛的哭出來,還被丈夫瞪︰「那麼久了,還痛?」
你怎不每天把燙傷的傷口浸到洗潔精里試試看?現在想起那個渾球就生氣。奇怪,怎會甘心被那種混蛋欺侮那麼多年?只因為他是我的丈夫?
為什麼我會覺得那些都是我的錯;不解,真的不解。
不過,她知道,若是阿健彬是衛青敢這樣對她的話,真的二話不說,甩頭就走。
媽的……男人滿街都是ㄟ!
最討厭的就是,連自己的兒子都追個不停……
「還真!」看他大老遠的擺了個笑臉。
「我最討厭你了,離我遠一點。」還真連眉毛也不抬,阿健對他怒目而視。
「不管你拒絕我多少次,我對你的心,永遠都不會改變!就算高山變成了平原!大海變桑田!就算彗星撞地球!侏羅紀再來!我都……」
趁他滔滔不絕的演講時,還真趕緊拉著阿健逃了。
奇怪,小時候教他背唐詩三百首,百家姓,用盡苦心的教育,現在講出來的情話卻這麼沒有創意,還真覺得非常的失敗。
但是,天平不來纏著她的時候,還真還是會掛念不已。
「學長?他重感冒啦!」衛青不禁幸災樂禍,有個阿健就夠討人厭了,現在居然加了個天平學長,那更是雪上加霜了。
看見還真蹙著眉毛,衛青不禁心里警鈴大作。
不要啊!憊真!你該不會愛上那個花心大蘿卜吧?他開始拼命的講起學長的風流韻事,順便加油添醋。
「大傳二年級的簡紅秀……」衛青一听到紅秀的名字不禁變色,還真不住口的念出一卡車名單。
「你追過這麼多女生啊?你和你們學長,還真是一脈相傳……」還真神情自若。
死學長!我跟你不共戴天!
憊真走到站牌,卻上了相反方向的公車。
走到熟悉的家園,說她沒有懷念,那是騙人的。熟悉的房間,熟悉的氣味。還真在這里已經行走了二十幾年,從來沒離過家。
我又回來了。雖然不曾快樂過……但是被豢養慣的動物會懷念牢籠的氣味。
她還是按了電鈴。老半天,沒人接。
沒人在嗎?還真又拼命的按電鈴,終于有人來開門。
「吵什麼吵!我們不買啦!」聲音沙啞成這著樣子,有沒有看醫生?
天平看見她,卻嚇得臉色大變,「媽?媽!」他激動的開口。「是我,還真。」忍住必答的沖動,還真上前一步。
不是媽?但是……他剛剛明明……明明看到媽媽回來了。
也許是因為生病的軟弱,他哭了……軟軟的癱下來,還真趕緊扶住他。
懊燙……如果我在,不會讓你受這種苦楚……還真也落下淚來,抱著她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
不爭氣的,忤逆的兒啊……到底是小小的,依在我胸前吃女乃,一點點一點點拉拔大的小阿子……讓我生氣,讓我傷心,讓我氣惱和屈辱,但是……總是我的孩子,怎能忍心拋下你?
抱著他,還真傷心地哭了。
斑燒昏迷的天平,喃喃的,孩子般的喊著……「媽媽……嗚嗚……媽媽……」
在傷心痛苦挫折的時候,人人能想到的,不過也是自己的媽媽而已。
阿健發現還真請了三天假,覺得非常奇怪,但是打電話給她,卻也沒有她的蹤跡。
去哪了?也沒去道館。
但是衛青卻怒氣沖沖的告訴他,還真去了天平家。
憊真?他不是很討厭天平嗎?他不相信的照著衛青給的地址,跑到天平家里,沒想到,真的是還真來應門。
她干脆住到他的家里?大怒的阿健,轉頭就走,不理在後面呼喊的還真。
「不要理他啦!憊真……」高燒終于退了的天平,從背後抱住憊真,試著想吻她,還真也沒有例外的給他一個拐子。
「滾去睡!」還真吼完他,走到廚房準備他的晚餐,眼淚也滴了下來。
阿健哭了。還真覺得很心疼,但是卻被自己的孩子絆住、這些無知可恨又可憐的家人哪……她不自覺地替他們打掃收衣,不自覺的做飯。就像她還活著時,為他們做的一切。
天平的感冒好了以後,頗為驕傲自己的「女朋友」懂事伶俐,對還真的態度越來越惡劣。為了他的感冒未完全痊愈,還真硬是忍了下來。
但是當天平的父親居然要她添飯,還真開始不可思議。
看著自己生前的丈夫,這樣理直氣壯的指使著兒子的「女朋友」,那種大怒的感覺,漸漸在胸口沸騰。
「我不是你家的菲律賓女佣。」還真冷冷的對她的前夫說。
「天平!你看看你女朋友的態度!憊沒嫁過來就這樣子,將來嫁過來還得了?!」還真的前夫也發怒起來。
「還真!不要這樣!去添飯!」
原來……就算我不在了……你們也會繼續奴役家里的其他女人……如果有的話。
可恨的家人哪……
「你是斷手,還是斷腳?電鍋就在你旁邊。」我已經不是你的妻子,不是你們的母親了。
幾個男人開始拍桌子大罵起來。
吃著我做的飯菜罵我……你當我是什麼?還真發狂的掀了整張桌子。
「我恨你們!你們大約也不知道……你們的母親,你的妻子,是多麼的恨你……到死也是恨你們的!」
野蠻的發完飆,還真哭泣的跑出去。
一路上,不停腳的狂奔。二十歲出嫁,二十一歲就生了老大,還真一生最美好的青春期,就這樣奉獻了家庭。
犧牲了學業,犧牲了跆拳道,犧牲掉她所有的愛好,連看本書的時間都沒有。她在慢慢墮落無知,漸漸封閉而膽小。為了這個家的正常運作,她漸漸的成為一個家事機器,兒子們一天天的看不起她。
這種恐怖的宿命……居然會繼續延續下去……這真是件恐怖的事情……現在……她用別人的身體,活著別人的人生……但是她最想要的,卻是自己的人生。還我!憊我美好的過往!憊我純真無瑕的心!
憊我!她無意識的走著,搭了公車,然後發現自己又回到市療院。
今天,楊瑾在嗎?
走到候診室,發現整個大廳亂成一團,有個病人正在大喊大叫,動員了幾個人去抓著他,楊瑾在當中揮汗著,正在安撫病人……
她坐得遠遠的,看著楊瑾。
發現了她的眼光,楊瑾挑了挑眉,用眼楮問,「怎麼了?」
她搖搖頭,眼淚又盈盈欲落。
楊瑾邊抓著病人打針,還真垂下眼楮,用力深呼吸,突然……
像是某種溫暖的東西擁住了她……像是被巨大的羽翼環著,那種無比的安全感。
「我在這里……」無聲的說著。
張開眼楮,被環繞的感覺消失,她抬頭。
哭是浪費精力的表現。
正要站起來,旁邊候診的病人,遞了一張面紙給她。
「謝謝。」發現不是那個恐怖的病人,還真略略寬心,拭了拭淚。
看著還真離去,那個女人拿出大哥大,迫不亟待的打出去。
「老公!今天楊瑾的小女朋友來了ㄟ!懊浪漫喔!」
「討厭!早知道我就去看醫生!今天他們做啥?」
「小女生在哭,結果大夫在忙……啊!你應該看他們眉目傳情的樣子!真是盡在不言中啊!」
「可惡的董事會!我不想開會啦!」旁邊的人對著他說話,「老婆!我又得回去開會了!等等要跟我講詳情!」
「好咩!我去幫你拿了藥,回去就告訴你……老公!人家也好想你喔!」
「是嗎?親一個……MM……」按著話,他罵人,「催什麼催?!沒看見我和老婆情話綿綿嗎?」聲音又轉柔,「老婆,等等跟我說,嗯?」
她放下電話,覺得空氣中仍然存在著蜜糖般的戀愛滋味,真是浪漫到無盡頭了。
「大夫,我必須謝謝你……」女人對著大夫無限崇拜景仰。
「嗯,你丈夫不過是腦神經衰弱,哪個醫生都會盡力診治的。」
「不,」女人搖頭,「我丈夫自從對大夫和你的女朋友的關系開始有興趣之後,脾氣好多了……也讓我們岌岌可危的婚姻關系產生了新的曙光!啊!大夫!我太崇拜你們了!希望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懊人是會有好報的!」
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剛剛……剛剛……
罷剛還真到底是對她說了啥?
楊瑾的肩膀垮了下來。
憊真悶悶的回到家里,吃了飯,睡了一覺,醒來那種窩囊的感覺就散得多了。
年還沒過,父親在北美出差,動不動就傳真回來,還真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傳真,只能按著前額。
這種日子……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父親雖然不常在家,起碼,給她很大的自由和寬裕的經濟。
而且,少女還真的父親開始疼自己了。
電話線被她拔了起來,天平煩死人了,每五分鐘打一通,這次還真鐵了心。媽的,我現在可不是你那倒楣的媽了。
而那個衛青則是每十分鐘。拜托!
拿起書翻沒兩頁,電鈴大作……
你們……
「你們做啥……」
一開門,阿健手插在口袋里,臉色陰沉的看著她。
「阿健?」要吃人也不是這種臉色。
他在客廳坐下來。模不著頭腦的還真倒了茶給他。
等了半天,阿健不開口,還真也不知道要說啥。
「干嘛?進來到現在,一句話也沒有。」
「剛剛你不接電話,是不是在躲我?」
「啥?」還真拍拍自己的頭,對啊,拔掉電話線,連阿健都打不進來。
「我……」
「你不要說話!」阿健突然抓著她,「過去就過去了!就當你一時糊涂,讓那個叫天平的狗咬了幾天,我不會介意的!我還是愛著還真!真的!」
憊真大腦轉了半天,終于意會過來。
「拜托!你有病啊!!」還真一拳過去,「你當我是啥?到處跟人睡覺嗎?混蛋!」
「你……你是說……你沒有……」
「廢、話!」
「還真……」阿健居然熱淚盈眶,一把抱住她,「還真……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我……」趕緊拿起一本雜志,壓在阿健嘟起來的嘴上。
「沒考上大學,什麼都免談!」
阿健在她家哭了一下午給還真看。
拜托啊!
餅了年,一大早,阿健去她家放鞭炮吵她,看了一夜的書,還真臉色難看的出來罵。
「嘻嘻……新年快樂!」阿健拿了好大一把花,壓在她臉上。
對呀……今年的過年和情人節只差一天說。
天空蔚藍,難得的春陽。
她輕輕的吻了阿健。
是的,新年快樂。
懊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但是也只成功了一半。這從阿健想吻還真,以致于眼楮的那圈黑輪,可以得證。
開學。
憊沉浸在過年的歡樂氣氛中,高三將面臨的升學壓力卻像如影隨形的惡夢,沒能饒過哪一個。
擺板上開始寫倒數的日子,連末段的放牛班都開始騷動。
憊真倒是還好,她很明白,兩年多的放蕩,根本沒法子用一個學期的用功反正過來,所以她將希望放在明年的聯考。
今年?
今年只是考個經驗,好在明年不怯場而已。但是她的導師卻不這樣想。
「還真,你的功課進步的很快,在這里,太可惜了。」導師苦口婆心的勸她,「我幫你調到前段班去吧?這樣你的用功才會有考上的希望啊!」
導師雖然散散的,對于學生一直很好。他明白到後段班的學生幾乎被學校放棄也被自己放棄,當導師的人,只能不再加深他們的壓力。
但還真不同的。
不管她過去是多麼凶惡的太妹,但是瀕死復生的她,確確實實的痛下決心的用功,這點讓導師感動。
憊真搔搔頭,「我喜歡這個班。」
導師環顧了一下鬧哄哄的班級,嘆口氣,「是,這個班沒啥壞人,但是吵吵鬧鬧的環境,卻不是念書的地方。」
沒想到,阿健居然贊成。
「阿健!」還真心里有點兒著慌,怎麼?阿健開始討厭我啦?我要調到前段女生班,就不能跟他同班了。
「因為導仔跟我講,要把我調到男生前段班去啊!我要拼看看。」他很嚴肅的扶著還真的肩膀,她也感動的看著阿健。
「還真,為了要拿到成年禮,我絕對會用功的。」
憊真紅著臉,給阿健的肋骨一個拐子。
「還真!憊真!下課還是一起回家唷!」阿健哀著胸,在她身後嚷著。
憊真頭也不回,卻在嘴角牽起一點點笑意。
拼了!
進了三年十六班。
班長盈盈的站起來,歡迎這個半路插進來的新同學,還真倒抽了一口氣。
小七?
「別緊張嘛!」坐在她前面的小七笑意盈盈,「我老早就想開啦!等考上大學,要怎樣好的男生都有,干嘛非要阿健不可?」
她撥撥頭發,還真發現,小七的確是個美人兒,「為了個男人打人殺人,挺蠢的,你說對嗎?還真,以前是我不對。」
憊真看著她,心里百感交集。覺悟遲總比不覺悟好,只是可惜了少女還真一條命。
她對著小七微笑。
其他同學的態度就不像小七這麼友善。總是躲她躲得遠遠的,但是身為班長的小七,不會忘了招呼她。
小七挺有領導才能的。
不管在純潔白鳥似的優等生中,還是在不良少女的團隊,她有種領袖魅力,讓底下的人不知不覺的信服。
同樣混過的少女,小七呈現出「為了拯救被放棄的同學,舍身感化」的偉大情操,還真卻讓人覺得「不過是個努力用功的太妹」而已。
在這個無菌室般的環境中,還真還是被排斥的。
但說真的,這些細膩的排斥,還真要不就沒感覺,要不就沒放心里。
離聯考不到一百天,周考段考模擬考接踵而至。
別鬧了,難道還要為了沒人肯坐自己旁邊生氣嗎?沒人坐豈不更好?位置大,又沒人打擾,還真倒是想得開。
每天慌慌張張的讓阿健送到學校,前段班的功課更緊,下課她也緊張的啃著書,晚上留校念到八九點,讓阿健拎著,才不甘不願的離校,有時又和阿健研究數學到十一、二點。
道館請了假,三天兩天衛青就跑來關心,有時天平也來,看見還真那股緊張,他們也上貢了不少念書的方法和參考書。
這樣的用功,的確有了成效,第一次模擬考居然讓她蒙上文化,她驚異的嘴巴成了一個圈圈。
大喜若狂的跑去跟阿健說,阿健獰笑著。現給她看,輔大。
「成年禮!啦啦啦!」
第一次還真沒給他拐子,跟著他呵呵的笑著,大大給他一個擁抱。
「三年六班劉天健同學,請馬上到訓導處……」
「媽的……」阿健不太開心的放開還真,煞風景的訓導處……奇怪,我很久沒干啥啦?該不會又準備栽老子贓吧?「還真,我去看看唷。」
但是,阿健去看了之後,卻沒有再回教室。連書包都沒有回來帶走。
捱到放學,還真拿了阿健的書包,跑去訓導處,訓導主任皺了皺眉,「劉天健?廣播後就回去了。」
為什麼不拿書包呢?
憊真的心里有著不祥的感覺,拼命的,不停的向前奔跑。阿健……怎麼了?為什麼不跟我說聲?
跑到阿健家,發現阿健坐在家門口的樓梯上,孤零零的。
一路跑上樓梯時,就看到地上有著紅褐色,半干涸油漆似的痕跡,潑灑外點點滴滴。
「阿健。」
抬頭,滿面的淚痕,「還真。」他撲進還真的懷里哭了起來。
「乖。乖……怎麼了?怎麼了?」
「我爸死了……」
「什麼?」
「我媽殺了他……」孩子般的啜泣著,「因為我爸拼命的虐待她……在我不在家的時候……剛剛……好可怕……爸爸的臉……爛得看不出來……媽媽……媽媽根本不認得我……她身上都是傷……好多好多香煙燙過的疤痕……她都不跟我說……我怎麼知道……我都不知道……」
抱著號啕大哭的阿健,還真劇烈的發起抖來。
春天……春天不是降臨了嗎?為什麼……為什麼還有如刀的肅殺?
她也跟著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