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十一郎 第五十章 白衣客與悲歌
船艙里沒有人說話。
船頭上也沒有人開口。
絕沒有!
這聲音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聲音是從湖上來的。
湖上水波粼粼,秋月高掛天畔,人在哪里?
在遠處。
四十丈外,有一盞孤燈,一時孤舟,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
人雖在遠處,可是他說話的聲音,卻好像就在你的耳邊。
能以內力將聲音遠遠地傳過來,並不能算是件十分奇怪的事。
奇怪的是,蕭十一郎在這里說話,他居然也能听見,而且听得很清楚。
這人是誰。
大家還沒有看清楚。
這一葉孤舟就像是一片浮萍,來得很慢很慢……
蕭十一郎也已看見了這湖上的孤舟,舟上的人影。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來了,我也不能醉?」
聲音听來並不大,卻一定也傳送得很遠。
回答只有兩個字︰「不能。」
「為什麼了」「有客自遠方來,主人怎能醉?」
「遠方是何方?」
「虛無縹渺間,雲深不知處。」
蕭十一郎沒有再問下去,因為孤舟已近了,燈光已近了。
他已看見了燈下的人。
一個白衣人,幽靈般的白衣人,手里還挑著條白幡。
是不是招魂的白幡?
他要來招的,是誰的魂魄?
那一時孤舟居然也是白的,仿佛正在緩緩地往下沉。
站在最前面的章橫一張臉忽然扭曲,忽然失聲大叫了起來︰「鬼……來的不是人!是鬼!」
他一步步向後退,突然倒下。
這縱橫太湖的水上豪杰,竟被嚇得暈了過去。
沒有人去扶他。
每個人都已僵在那里,每個人手里都捏著把冷汗,連指尖部已冰冷。
現在大家才看清是,這白衣人坐來的船,竟然是條紙船。
在人死七期,用來焚化給死人的那種紙船。
風四娘臉色也變了。
「……來的不是人,是鬼!」
若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怎麼會用這樣一條紙船渡湖?
「虛無縹渺間,雲深不知處。」
莫非他真的是陰冥鬼域,九幽地府?
這世上真的有鬼?風四娘不信。
她從不相信這種虛妄荒誕的事,她一向是個很有理智的女人。
她只相信一件事——
無論「他」是人是鬼,都一定很可怕——
無論他來自什麼地方,都很可能是來殺蕭十一郎的。
秋夜的清風很輕。
一陣清鳳,輕輕地吹過水波,那條紙船終于完全沉了卜可是船上的人井沒有沉下去。
人已到了水月樓。
水月樓頭燈光輝煌,在輝煌明亮的燈光下,大家才看清了這個人。
他並不太高,也並不太矮,頭發已白了,卻沒有胡子。
他的臉也是蒼白的,就像是剛被人打過一拳,又像是剛得過某種奇怪的病癥,眼楮、鼻子、嘴,都已有些歪斜,似已離開了原來的部位,又像是戴著個制作拙劣的面具。
這樣一張臉,本該是很滑稽的臉。
可是無論誰看見他,都絕不會覺得有一點點可笑的意思,只會覺得發冷。
從心里一直冷到腳底。
這是因為他的眼楮。
他有眼楮,可是沒有眼珠子,也沒有眼白,他的眼楮竟是黃的。
完完全全都是黃的,就好像有人挖出了他的眼楮,再用黃金填滿——
有誰看過這麼樣一雙眼楮?——
若有人看過,我保證那人一定水生也不會忘記。
他手里拿著的,倒不是招魂的白幡,而是個賣卜的布招。
上面有八個字︰「上洞蒼冥,下澈九幽。」
原來他是個賣卜瞎子。
每個人都松了口氣,不管怎麼樣,他畢竟是人,不是鬼。
可是大家卻忘了一件事——
這世上有些人比鬼還可怕得多。
蕭十一郎又坐下。
這瞎子無論是不是真的瞎子,至少絕不是個普通的瞎子。
一個瞎子若是坐著條死人用的紙船來找你,他找你當然絕不會有什麼好事。
你當然用不著站在外面迎接他。
何況,只要能坐著的時候,蕭十一郎總是很少站著的。
瞎子已慢慢地走過來,並沒有用布招上的那根竹竿點地。
但他卻無疑是個真的瞎子。
瞎子總有些跟平常人不同的特點,蕭十一郎能看得出——
他既然是個瞎子,怎麼能自己走過來?——
是不是因為船艙里明亮的燈光,他能感覺得到——
瞎于的感覺,莫非也總是要比平常人敏銳些。
船頭上的人,都慢慢地避開,讓出了一條路。
瞎子走得很慢,步子卻很穩,既沒有開口問別人路,更沒有要人扶持。
他穿過人群時,就像是個不可一世的帝王,穿過伏拜在他腳下的臣屬。
蕭十一郎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像他這麼驕傲的瞎子,就算他還有眼楮,也一定不會將這些人看在眼里。
假如他還有眼楮能看,世上也許根本就沒有能叫他看在眼里的人。
他這一生中,想必有很多能讓他自己覺得驕傲的事。
那究竟是些什麼事?
一個人的生命中,若是已有過很多足以自傲的事,別人非但能看得出,一定也听說過的。
一個行動像他這麼怪異,武功像他這麼高明的人,別人更不會不知道。
江湖中人的眼楮,就像是鷹,鼻子就像是獵犬。
船頭上這些人,全都是老江湖了,卻沒有一個認得他。
連風四娘都沒有見過他。
可是她心里卻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兆。
不管這瞎于是什麼人,不管他是為什麼而來的。
他帶來的卻只有死亡和災禍。
船艙的門外,懸著四盞宮燈。
瞎子已走到燈下。
蕭十一郎忽然道︰「站住。」
瞎子就站住,站得筆直。
縱然在這麼明亮的燈光下,他全身上下還是看不出有一點灰塵污垢。
蕭十一郎,也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這麼干淨的瞎子。
瞎子在等著他開口。
蕭十一郎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瞎于搖搖頭。
蕭十一郎道︰「你知道我是誰?」
瞎子又搖搖頭。
蕭十一郎道︰「那麼你就不該來的。」
楮子道︰「我已來了。」
蕭十一郎道,「來干什麼?」
瞎予道︰「我是個瞎子。」
蕭十一郎道︰「我看得出。」
瞎子道,「瞎子總能听見很多別人听不見的事。」
蕭十一郎道︰「你听見了什麼?」
瞎子道︰「歌聲。」
蕭十一一郎道︰「你知不知道這里是西湖?」
瞎子點頭。
蕭十一郎道︰「這里到處都有歌聲。」
瞎子道︰「但是我剛才听見的歌聲卻不同。」
蕭十一郎道︰「不同?」
瞎子道︰「跟別的歌聲不同。」
蕭十一郎道︰「有什麼不同?」
瞎子道︰「有的歌悲傷,有的歌歡樂,有的歌聲像征幸福平靜,也有的歌聲里充滿激動憤怒。」他面對著蕭十一郎,慢慢地接著道︰「你若也像我一樣是個瞎子,你就會從歌聲中听出很多奇怪而有趣的事。」
蕭十一郎道,「剛才你听出了什麼?」
瞎子道︰「災禍。」
蕭十一郎的拳頭已握緊。
瞎子道︰「暴風雨來臨前的風聲一定和平時的風聲不同,野獸在臨死前的呼叫也一定和平時兩樣。」他歪斜奇絕的臉上,帶著種神秘的表情,慢慢地接著道︰「一個人若是有災禍要發生時,她的歌聲中一定也會有種不祥的預兆,我听得出。」
蕭十一郎臉色變了。
瞎子道︰「災禍也有大有小,小的災禍,帶給人的最多只不過是死亡,大的災禍,卻往往會牽連到很多無辜的人。」
蕭十一郎道︰「你不怕被牽連?」
瞎子道︰「現在我只不過想來看看。」
蕭十一郎道︰「看什麼?」
瞎子道︰「看看那位唱歌的姑娘。」
一個楮子,坐著條殯葬用的紙船,來「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你有沒有听過這麼荒謬的事?
蕭十一郎听見了,卻沒有笑。
瞎子也沒有笑。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絕不是在說笑。
蕭十一郎盯著他,道︰「你是個瞎子?」
瞎子點頭。
蕭十一郎道︰「瞎子也能看得見?」
瞎子道︰「瞎子看不見。」他忽然笑了笑,笑得淒涼而神秘。
「別人都能看見的,瞎子都看不見。」
他笑的時候,臉上的眼鼻五官,仿佛又回到了原來的部在這一瞬間,蕭十一郎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仿佛看過這個人,這張臉。
但他卻偏偏想不起這個人是誰。
瞎子又道︰「可是瞎子卻往往能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事。」
蕭十一郎道,「譬如說,災禍?」
瞎子又點點頭,道︰「所以我想來看看,那究竟會是件什麼樣的災禍。」
蕭十一郎笑了。
瞎子道︰「你在笑?」
蕭十一郎笑出了聲音。
瞎子道︰「災禍並不可笑。」
蕭十一郎道︰「我在笑我自己。」
瞎子道︰「為什麼?」
蕭十一郎道︰「因為我從來也沒有听見過這麼荒唐的故事,但我卻偏偏被你打動了。」
蕭十一郎居然也有被人打勸的時候,居然是被這麼樣一個人,這麼樣一件事打動的。
假如在平時,風四娘一定已忍不住笑了出來。
現在她卻不敢笑,也笑不出——
她也已看出這不是件可笑的事,絕不是。
沈壁君又在她耳畔低語,「唱歌的是冰冰。」
「嗯。」
「你說冰冰病得很重,而且是種治不好的絕癥。」
「嗯。」
沈壁君輕輕吐出口氣,道,「難道這瞎子真能從她歌聲中听出來?」
風四娘沒有回答。
她不能回答。
這件事實在大荒謬,太不可思議,卻又偏偏是真的。
餅了很久,她也輕輕吐出口氣︰「我只希望他莫要再看出別的事。」
現在他們的災禍已夠多了——
除了災禍外,一個瞎子還能看得出什麼?
有人說風四娘狼凶,有人說風四娘很野。
有人認為她說話像個男人,喝起酒來比得上兩個男人。
但卻沒有人說她不美的。
她本來就是個美人。
一個像她這樣的美人,本來絕不會承認別的女人比自己更美。
風四娘卻例外。
她一直認為沈壁君才是真正的美人,沒有任何人的美麗能比得上沈壁君。
可是現在她的想法不同了,因為她又看見了一個真正的美人——冰冰。
她本來一直認為沈壁君是個女人中的女人,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現在她卻發現,冰冰這個女人有些地方連沈壁君也比不上。
冰冰的美也許並不是人人都能欣賞,都能領略得到的。
她美得脆弱而神秘,美得令人心疼。
若說沈壁君艷麗如牡丹,清雅如幽蘭,風四娘就是朵帶刺的玫瑰。
冰冰卻只不過是朵小花而已——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風雨過後,夕陽滿天,你漫步走過黃昏時的庭園——
飽受風雨椎殘的庭園,百花都已凋零,但你卻忽然發現高牆上還有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迎風搖曳在夕陽下。
那時你心里會有什麼感覺?
你看見冰冰時,心里就會有那種感受。
尤其是現在——
她已從船樓上走下去,被人攙扶著走了下來,她的臉蒼白而憔悴。
她並沒有捧著心,也沒有皺著眉。
謗本用不著作出任何姿態,就這麼樣靜靜地站著,她的美已足以令人心碎。
瞎子就站在她面前,「看」著她,一雙蠟黃的眼楮,還是空空洞洞的。
他當然並不是用眼楮去看,他是不是真的能看出一些別人看不見的事?
蕭十一郎忍不住問道︰「你看出了什麼?」
瞎于沉默著,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看見了一片沼澤,絕谷下的沼澤,沒有野花,沒有樹木,沒有生命……」他臉上忽然發出了光,接著道,「可是這片沼澤里卻有個人,是個女人。」——
他說的難道就是「殺人崖」絕谷下的那片沼澤——
他看見的女人莫非就是被天公子推入絕谷下的冰冰?——
他怎麼能「看」得見?——
他若看不見,又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蕭十一郎深深吸了口氣,道︰「你還看見了什麼?」
瞎子的聲音仿佛夢吃︰「我看見這個女人正在往上爬,我看得出她有病,病得很重……」
「她好像已快跌下去,但卻忽然有一只手伸出來,把她拉了上去。」
「那是只男人的手。」
「現在這只手上,卻握著柄形狀很奇特的刀,女人正在他身旁唱歌……」
「可是琴弦忽然斷了,她也倒了下去。」
蕭十一郎立刻打斷了他的活,道︰「唱歌的女人,就是沼澤中的女人?」
瞎子道︰「是的。」
蕭十一郎道︰「你憑哪點看出來的?你能看見她的臉長得是什麼樣子?」
瞎子遲疑著,道,「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卻看得出她左股上有一個青色的胎記,比巴掌還大些,看來就像是一片楓葉。」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冰冰的臉色已變了,就仿佛忽然已被人推下了萬丈絕谷,美麗的眼楮里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她本不是那種很容易就會受到驚嚇的女人,她的軀殼雖脆弱,卻有比鋼鐵還堅強的意志。
所以她才能活到現在——
現在她為什麼會如此恐懼?——
難道她身上真的有那麼樣一塊青記?
瞎子臉上又露出那種詭秘的微笑,喃喃道︰「我果然沒有看錯,我知道我絕不會看錯的……」
他慢慢地轉過身,好像要往外走,可是他手里的竹杖,卻突然毒蛇般向冰冰的咽喉刺了過去。
冰冰沒有動,沒有閃避。
她整個人都似已因恐懼而僵硬,連動都不能動了。
幸好她身旁邊還有個蕭十一郎!
瞎子這一出手,除了蕭十一郎外,絕沒有第二個人能救得了她。
船頭上的人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船艙里的人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瞎子手里的這根竹杖,已點在冰冰咽喉上,只要再用一分力氣,冰冰的咽喉就要被洞穿。
可是冰冰的咽喉井沒有被洞穿,瞎子這最後一分力氣並沒有使出來。
是什麼力量阻止了他?
沒有人看得出,只有瞎子自己能感覺到。
他忽然感覺到一股無法形容的壓力,已到了他肋下。
他的力量若不撤回,白己肋下的八根肋骨就要完全被壓斷。
大家看見他的竹杖點在冰冰咽喉上時,他的人已退出七尺。
大家看見他往後退時,蕭十一郎已站在船艙門口,阻住了他的去路。
邦鹿刀,猶在鞘。
可是殺氣已逼人眉睫。
瞎子也轉過身,又面對著蕭十一郎,歪斜的臉冷如秋霸。
他當然也能感覺到這種殺氣。
只有一個已殺過無數人,而且正準備要殺人的人,身上才會帶這種殺氣。
他知道面前這個人絕不會讓他再活著走出去。
蕭十一郎忽然道︰「你殺錯人了。」
瞎子道︰「哦?」
蕭十一郎道︰「到這里來的人,本該殺我的。」
瞎子道︰「你要我殺你?」
蕭十一郎道︰「非殺不可。」
瞎子道︰「為什麼?」
蕭十一郎道︰「因為你已在這里。」
瞎子道︰「也因為你想殺我?」
蕭十一郎並沒有否認。
瞎子又在笑,淡淡笑道︰「其實就算要我不殺你,你還是一樣可以殺我。」
看到他微笑的臉,蕭十一郎心里忽然又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
我一定見過這個人,一定見過。
但他卻偏偏想不出這個人是誰。
這是為什麼?
他決心一定要找出原因來。
他的手已握住刀柄。
殺氣更強烈。
瞎子道,「我說過,我雖然是個瞎子,卻能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事。」
蕭十一郎道︰「現在你看見了什麼?」
瞎子道︰「我又看見了那只手,手里又猩住了那柄刀。」
蕭十一郎並不意外。
他手里當然有刀,無論誰都能想得到。
瞎子道,「我也看得出你一定要殺了我。」
蕭十一郎冷笑。
瞎子道︰「若是在兩年前,你會讓我走的,可是現在你已變了。」
蕭十一郎立刻追問︰「兩年前你見過我?」
瞎子淡淡地道,「不管我兩年前有沒有看見過你,現在我卻能看得出,兩年前你絕不是這麼樣的一個人。」
蕭十一郎反道︰「你還能看見什麼?」
瞎子道︰「我看見了一攤血,血里有一只斷手,手里有一柄刀。」
蕭十一郎道︰「你看得出那是誰的血?」
瞎子道︰「是誰的?」他笑得更詭秘,慢慢地接著道︰「是你的血,你的手,你的刀。」
蕭十一郎大笑。
瞎于道︰「死並不可笑,」蕭十一郎道︰「這次我笑的是你。」
瞎于道︰「為什麼?」
蕭十一郎道︰「因為這次你看惜了。」
邦鹿刀,猶在鞘。
刀雖未出鞘,殺氣卻更強烈。
瞎子慢慢地放下了他右手的白布招,突然凌空翻身,右手竹杖刺出。
竹杖是直的,直而硬。
可是他這一招刺出,又直又硬的竹杖卻像是在不停地扭曲顫動著。
這根竹竿竟像是已變成了一條蛇。
毒蛇!
活生生的毒蛇。
蕭十一郎第一次看見毒蛇,是在他六歲的時候,他看見的是條活生生的響尾蛇。
那是他第一次被蛇咬,也是最後一次。
以後他只要用眼角一瞥,就能分辨得出三十種以上的毒蛇。
他對它們只有一種法子——一棒打在它的七寸要害上。
他從未失手過。
可是他看不出這條「毒蛇」的七寸要害在哪里。
這瞎子手里的毒蛇,遠比他見過的任何一種毒蛇都危險。
除了「逍遙侯」天公子外,這瞎子竟是他生平未遇過的最可怕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