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公子以身相許 第二章
罰跪前,她提著後娘不要的豆汁兒,先來到了後罩房後的一處小花園。
這個小花園,是當年母親與她最愛流連的地方。
在這漫長的冬天里,無花無草的此地,只有那株梅樹,是她的依靠。
站在游廊上看著那株昂然挺立的梅樹,慶蒔的表情軟下來了。她走到梅樹下,吃力地蹲下,挖了一把雪,敷在被豆汁兒燙傷的大腿上,一陣麻疼,讓她的臉終于有了表情,很苦的表情。
然後,她直接就著壺口,將這冷了以後變得更加酸臭的豆汁兒給喝下肚。
這是她的早食。
「我才不會哭。」
她擦了擦嘴,抬起頭看著這株母親親手栽植、她精心照顧多年的梅樹。
「我告訴你,我才不會哭!」
她又說了一次,假裝這梅樹就是個人,在听她說話。
而這時候的慶蒔,絕沒想到,她的話真的給這梅樹給听了進去。
最後,肚子雖然還是空的,不過她把剩下的豆汁兒全倒進了梅樹的培土里。
「全給你喝了吧!」說完,她轉身要離開。
忽然,她一愣。
又是這種奇怪的感覺。
她回頭,看著那梅樹,還有小花園周遭。
她覺得有人在看她。
每當她心情難受的時候,這種感覺都會很強烈。
她笑自己多心,對著那梅樹,又自言自語起來。
「最近沒啥好吃的,將就點吧!」
說完,她便離開了。
她以為最慘的事,就只是在那冰天雪地里,跪上好幾個時辰。
不過,還有。
她被許婚,許給了一個得過性病的藥罐子。
真好笑,她的親事訂下的那一刻,她只能呆跪在雪地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賣」了出去。
她跪在垂花門外,听著邊廂房里的王大班與後娘間的對話,一臉呆滯。
「城北『盛德號』的周家?」她听到後娘拔尖的聲音。「你是說那專管宮城內米糧的盛德號?老天!那可是有後台、有門路的皇商啊!」後娘的聲音充滿嫉妒。「王大班,你這次真是把我們的臉丟大了!她這種貨色,嫁進他們那種大宅門,自己被嫌死就算了,不要牽扯到咱們家來!更何況你的小女兒呢?你不疼咱倆的孩子嗎?」
王大班一個大男人,也怕妻子那尖酸的嘴與潑辣勁,他趕緊安撫。「不是老周本人,他都已經有五個妾了。是他的大兒子。」
「大兒子?那個在妓院得了性病的藥罐子兒?」
慶蒔一听,一身冷顫,在這雪地跪了這麼久,沒有一個冷顫比此刻更厲害。
大家都知道,這盛德號的老周表面上雖然風風光光,但是長子卻因為不檢點,喜入花叢流連,最後還沒成親就得了性病,成年窩在榻上當藥罐子。知道女婿是這副鬼樣子,誰會把自己的閨女嫁進去糟蹋?
偏偏,王慶蒔她爹,王大班,就會!
「婉青啊!你知道嗎?這老周願意替咱們開三家分號呢!還有啊,以後他們也會幫咱們說情,讓宮里的油膏路子歸咱們管!」
「真的假的?」
「真的!當然是真的!今日在外晃蕩了一夜,就是在談這事。老周也六十好幾了,家產得由長子繼承,長子不行,也得快讓長孫出世,留給長孫啊!」
「那好啊!很好啊!」後娘終于笑呵呵了。「就讓慶蒔嫁過去吧!」
慶蒔終于忍不住,站了起來,沖進堂屋里。
即使腳凍得不听使喚,絆倒她的身子,她還是奮力地從雪里爬起,往前沖。
她要推開門,她要進去,她要反抗,她要掙月兌——
她氣喘吁吁,看著父親和後娘的臉,從吃驚轉成惱怒。
後娘還沒罵出口,慶蒔就跪在王大班面前,猛地對王大班磕頭。
她不曾這樣懦弱過,就算王大班曾差點把她的腿打斷,她也不會這樣求他。
但這回她真得求了,否則、否則……
「爹!女兒求你!」慶蒔叫著︰「我想留在家里,孝敬你們。我留在家里,你們連伙計、學徒都不必請了,這不是很好嗎?啊?」她哽咽了一聲,有些驚訝自己快要哭出聲了。「不要,不要把我這樣嫁出去……」
這個家雖然不溫暖,卻是她熟悉十七年的地方,再怎麼刁難她、欺辱她,她都可以忍、都有方法忍。
可如果,她嫁進了這深似海的大宅門里,侍候一個得了性病、終生都要躺在榻上的藥罐子丈夫,還得無怨無悔的、一生一世的,那麼……
那麼——
她人生的價值。她活著的意義。還有生命的快樂與喜悅……
會在哪里?會在哪里啊?!
這十年的悲慘,她都咬牙忍了,她原以為不會有更慘的際遇了,也原以為自己再撐幾年,存足了錢,就能離開這個家,到外頭自由、有尊嚴地活著,可是萬萬沒想到、沒想到……她王慶蒔就這麼不入他們的眼嗎?他們就這麼想要毀掉她的後半生嗎?
慶蒔哭了出來,猛掉著眼淚,猛磕著頭,希望他們大發慈悲、回心轉意。
可是,王大班,還有她後娘,只是冷冷地看著她磕頭的狼狽樣。
「慶蒔啊。」王大班慈藹地喚了她一聲,慶蒔心頭一喜,笑著抬起頭看他,想從他臉上看到同情……
可王大班卻笑得很沒感情,說︰「這可由不得你。」
慶蒔像在雪地里待很久似的,凍僵了,動不了了。
後娘冷眼看著慶蒔,不屑地哼了一聲。「嫁給盛德號,便宜你呢!還嫌?」
臉一轉,又是滿滿的笑容。她挽著王大班的手,喚了僕佣趙嬤嬤進來。「趙嬤嬤!趙嬤嬤!快去廚房炒幾樣好菜,也把慶豐居的燒酒端出來,有好事呢!好事一樁呢!咱們要好好慶祝慶祝……」
看著他們大搖大擺離去的身影,慶蒔呆愣了好一會兒。
外頭的夜風,吹進了廂房里,把燈燭吹得搖搖晃晃的。
慶蒔跪地的影子,碎糊了一地。
最後,燈燭便熄了……
慶蒔模著黑,要回後罩房。
她回頭看到正亮著溫黃燈火的正廂堂屋,里頭傳來了那一家三口歡樂談笑的聲音。而這談笑的聲音,是用她後半生的幸福換來的。
即使是利用她,他們卻也不會惺惺作態一下,問她是否餓了,要不要和他們一塊用餐?在黑夜的雪地上,看著這麼溫暖的燈火,饑餓、寒冷、疲累,——襲向了慶蒔。現下,她沒法再佯裝堅強,表現得好像他們怎麼刁難她、欺辱她,她都不會屈降的樣子。
她真的很餓、很冷、很累……
回房前,她回頭看了眼小花園的那株梅樹。看著看著,她像著了魔似的,一步一步地往那梅樹走去,然後,就蹲窩在梅樹下,靜靜地讓饑餓、寒冷、疲累,還有絕望,侵蝕她。
呵!這種快要窒息的悲傷難受,她想起了。
好熟悉呵!
就好像她七歲那年,母親過世,永遠離她而去一樣。
那時,她的生活沒了母親的庇護與依靠,她很彷徨。
現在,當她能用自己的力量來掙月兌這些困境時,這些人竟然連她自己都不讓她做,要她去當一個藥罐子的俘虜……
她哭,咬著衣袖痛哭著,怕聲音被人听到。
淚痕在頰上被凍成一層膜,沒多久,這膜又被熱淚給融化了……
她就這樣哭了半個時辰。
最後,饑餓、寒冷、疲累,讓慶蒔的意識漸漸模糊了。而絕望,讓她昏睡的前一刻,甚至有了這麼一個念頭——
就在這棵梅樹下死去,也不是什麼不好的事。
她想去找娘了……
呵!這梅樹一定也是贊同她的,所以還在她的四周,落下了好多好多的梅花花瓣,讓香味包圍她,陪她安心地離開這世上……
但是沒有,她沒有離開這個一直傷害她、貶低她的世界。
她被救了回來。
被眼前這個大剌剌展示自己健美果身的男人,給救了回來。
包著棉被,窩在炕床角落上,躲他躲得遠遠的慶蒔,戒備地瞪著這男人。
當她哭醒之後,就馬上把他踢下炕,讓赤條條的他站在冷颼颼的房里,不準他靠近炕床半步。
這男人到底是誰?她努力地猜測。
為什麼老這樣溫柔地對她笑?
為什麼老這樣在乎地注視她?
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有耐心、包容過。
這會讓她以為,自己是他的寶貝,要用全部的生命去呵護的珍寶……
因為感受到他的那份珍惜,她甚至還在他懷里哭了那麼久,真丟人!
不!不可能的!
他對她,一定是有什麼企圖的吧?
「想起了嗎?慶蒔。」男人突然這麼問。
「什麼?」
那表情竟有種理所當然,認為她應該要知道他是誰。
慶蒔覺得他的每句話都莫名其妙。
「你一個人窩在外頭,差點兒被凍死。」男人憂心地說著︰「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你怎麼辦?」
「你在我身邊?」慶蒔不懂他為何這麼說。
「你想念你娘,沒關系。」男人徑自說︰「但是你不可以想著死……」
「等等!」慶蒔趕緊打住他的話。「我從沒見過你,我怎麼會窩在你身邊?別亂說話!」
男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想了想,竟還是堅持。「是啊!你就窩在我身邊。」
「我是窩在那棵梅樹身邊!」慶蒔指著窗戶,大聲辯著。
男人恍然大悟。「我就是那棵梅樹。」他笑著說。
慶蒔瞪白了眼,嚇歪了嘴,沒了聲音。
這男人,果然是個……瘋子。
「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他拍了下手,跨了大步,走近慶蒔。「我是梅崗,我是花妖。我來,是要讓你幸福的。」
他伸出手,想要握握慶蒔的小手,散發自己的真誠。
但他的靠近,只是讓慶蒔看得更清楚,他一絲不掛的胯下……
「混帳!」慶蒔摀著臉尖叫。「要讓我幸福,先穿上你的衣服啦!」
◎注一︰大柵欄街,乾隆朝時,為了加強治安管制,城內每個緊鄰大街的胡同口,都會造設柵欄門。夜晚掌燈時會關起柵欄,實施宵禁,天亮時再開,讓胡同里的居民上街或出城活動。因為正陽門前的柵欄特大,所以門前的大街就被京人稱為「大柵欄」。這街是全城著名熱鬧的商業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