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端把焦尾琴 第六章
綠芽瞪著他,像瞪著陌生人一樣。
「我不要!」她看都沒看他手上那枚玉佩一眼,下意識地握緊了系在腰間、他原先給的那枚。
「這個是我托人從和闐挑來的上等羊脂玉,質地細致光滑,有如羊脂,故而名之。」傅霽東照本宣科似的將商人的說辭背了一遍,然後不由分說地將玉佩塞給她。「這是比我的玉佩要好上幾十倍的寶物,你拿著,把原先那個還我吧!」
「我不要!哪有人給了東西又想要回去的,不給不給!」
她生氣地縮回手,任由那枚上等羊脂玉掉在窗台。
「而且你挑的玉佩我不喜歡,這雕的是兔子還是猴子,我一點也看不懂。你再去挑好看一些的來,我才要考慮考慮。」她連看也沒看,就胡亂嫌棄。
他雖然也沒認真看過,但至少也知道,那上頭刻的明明是蓮花……傅霽東嘆了一口氣,知道她存心跟自己過不去。
「噯,我就知道你可能會不喜歡,所以要那人多選了幾個。」他又從懷里掏出好幾枚各具其趣的玉飾,遞至她面前。
綠芽登時傻眼。沒想到他今天居然是有備而來的!
「來,如果你喜歡雕花草的,這三枚都是,雕工都很精致。如果你喜歡小動物的,這里有雕喜鵲兒的、有雙魚的……」
他將玉佩一枚一枚地擺在窗台上介紹,小心翼翼地避開兩人所有肢體接觸的可能。
綠芽根本不想看什麼玉佩,她從來沒有覺得這麼生氣過,暴躁到很想狠狠咬住面前這只呆頭鵝!
如果不喜歡她,直接跟她說不就得了!有必要用這樣迂回又曖昧的方式嗎?而且明明已經把玉佩給了她,現在卻硬是要拿回去,就這麼怕自己的東西落在她手頭上嗎?!
「外頭好冷,我不想看了。」她賭氣背對他,在窗台下的軟榻坐了下來。「我要去喝茶,你請自便吧!」
「綠芽……」
見她真的不再搭理他,逕自跑到里頭去坐下喝茶了,傅霽東皺眉猶豫半晌,這才不情願地推門入房。
「好,我進來就是了。」無奈地嘆口氣,他真是不懂,自己為何老是拿這小泵娘沒轍?「這樣,你總該願意看看這些玉佩了吧?」
什麼嘛!她是怕他在外頭著涼,才會這樣用心良苦地拐著彎兒,請他進來喝熱茶取暖的耶!為啥卻被說得好像是她無理取鬧一樣?!
綠芽這下更是氣得吹胡子瞪眼楮。既然他覺得她無理取鬧,那她就故意蠻橫任性給他瞧瞧──
「好啊,看就看!」她乜斜著眼,粗魯地戳著那一枚枚價格不菲的玉佩,一個一個雞蛋里挑骨頭地挑毛病。「這個太大、這個太小,這個顏色我不喜歡,還有那個,我最討厭這種圓圓的玉佩了!」
「為什麼?」听到這種奇怪的理由,傅霽東忍不住懊奇地問。
「耶?為什麼啊……」她頓時被問住,慌張之中便隨口胡謅了個說法。「你不覺得這種形狀很像我最喜歡吃的大餅嗎?而且這大餅還只能看不能吃,說有多討人厭、就有多討人厭!」
「我都不知道你那麼喜歡吃大餅兒。」他覷著她,滿臉懷疑。
綠芽哼地一聲,撇過頭,假裝不想再跟他多做解釋,其實是在掩飾心虛。
「綠芽,你听話,大哥拿那玉佩有急用,快把它還給我吧!」他知道自己出爾反爾,有所理虧,只能耐著性子好聲好氣地勸她。
差點做出傻事那一天,他回去以後左思右慮,怎麼想,都覺得他將隨身的玉佩贈與她,實在是個天下無敵爛的主意。
萬一日後有人認出她身上的玉佩是他的,而胡亂栽贓污蔑他們倆的關系,那該怎麼辦?
「我不要!」綠芽本想板起臉來瞪他,但是一看到他那張疲憊為難的俊顏,心就軟了一半。
老實說,就連她都討厭剛才那個任性胡鬧的自己,可是、可是她真的很生氣、很生氣嘛!
「這玉佩,我真的不能還你。」咬著下唇,她緊揪著那玉佩,實在舍不得把玉佩交回去。
這個玉佩對她來說,不但是傅霽東給她的第一個禮物,也是來自他隨身佩帶多年的物品。系在自己身上,就仿佛他隨時隨地都常伴左右一樣……
「為什麼?」呆頭鵝疑惑地問道︰「你拿著它又沒有用。」
當然有用!綠芽在心里用力反駁,但卻不能實話實說……
「因為、因為……」她想要找個好借口,但是從沒說謊的習慣,臨時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因為這玉佩對我來說很重要!」
「為什麼?」呆頭鵝的眉頭皺得更緊,不屈不撓地追問原因。
「因為……」綠芽支支吾吾,這次是真的詞窮了。
誰來救命啊──早知道她就不隨便瞎掰這個理由了!她在心底暗自叫苦,卻只能繼續努力編出可以讓他滿意、不再追究的說法。
「──因為那枚玉佩跟綠芽姑娘母親留給她的那枚實在像極,只可惜姑娘小時候不慎弄丟了。」
像是听見了她心中的哀求,春兒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三兩句話便解救了自家主子。
「對對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綠芽立刻點頭如搗蒜,忙不迭地附和著她的解釋。
她們朝夕相處了十多年,她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感激春兒的出現啊!綠芽好生感動地暗忖道。
「既然這樣,那玉佩對你而言,的確是很重要……」雖然還有一點質疑,但再怎麼看,春兒那冷冰冰的模樣實在太有說服力,傅霽東不得不挫敗地表示妥協。
如果將來有人懷疑的話,說出這個理由,他們應該就無話可說了吧?他自欺欺人地忖度著。
「也罷,玉佩你就留著吧!」他有些無奈地將桌上的幾枚玉佩收拾好,起身跟她道別。「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咦?你要走了?」綠芽詫異地跟著站了起來,看見他的那盞茶還是滿滿的一杯,連一口都沒動過。「可是你還沒喝茶……」
「我還有事。」他沒有慢下腳步,依舊說著听來便覺敷衍至極的托辭。「改天再喝吧!」
「大哥、大哥──」
見他頭也不回地離去,綠芽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該生氣,還是該傷心了。
耙情他只是專程來跟她討這枚玉佩?事情辦完了就拍拍走人?在他眼里,她還比不上一枚小小的玉佩?!
她惱怒地戳著玉佩,忍不住嫉妒它能夠得到傅霽東如此關注在意。可這麼戳著戳著,她又忽然有些心疼起來。
「對不起噢,痛不痛啊?我吹一吹就不痛了喔……」
一旁收拾桌面的春兒不由得投去鄙夷的一眼。她家主子是瘋了嗎?居然淪落到跟一枚玉佩演起惡心的戲碼來?!
唉,這愁煞人又甜蜜入骨的情滋味呀……
棒了好幾日,傅霽東才又邁著大步,朝四季樓的方向慢慢踱去。
他一邊竭盡所能地放緩腳步,一邊努力在腦中催眠著自己──
綠芽是他疼愛的小妹妹,看她一雙手被刺成蜂窩樣,他會心痛到整個人變得好奇怪,也是非常非常正常的事情啊!
嗯,沒錯,就是這樣。不斷說服自己之後,他滿意地點點頭,舉步跨入四季樓的門檻。
「春兒,你家姑娘呢?」見綠芽的貼身丫鬟迎面走來,心情大好的他微笑問道。
「姑娘她出去了。」春兒挑了挑眉,盡避還是面無表情,眸中卻飛快地閃過一絲錯愕。
「出去?去哪兒了?」傅霽東沒有忽略她那詭異的反應,緩緩收起笑容,不動聲色地續問道。
「姑娘沒說,奴婢不知道。」春兒四兩撥千斤,來個一問三不知。
「你不知道?」他冷笑,緊鎖著她的眼神有如盯上老鼠的貓兒。「你是她的貼身丫鬟,她要出門,你居然不過問她上哪兒去?要是她在外頭出了任何意外,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嗯?」
泵娘,奴婢幫不了你啊,你好自為之吧……春兒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這麼說來,姑娘好像有提過,她要去那個什麼茶樓,听什麼大曲兒的。」她依舊面無表情,說的卻是出賣自家主子的話。
「又偷跑去茶樓听大曲兒?我不知跟她說過千百次了,那種地方……」他開始碎碎念個不停。
春兒一邊敷衍地點點頭,一邊不著痕跡地悄悄後退。因為接下來她要抖出的秘密,可能會讓她自己也慘遭碎碎念攻擊的波及──
「至于,陪在姑娘身邊的是哪家的公子,這個奴婢是真的不知。」語畢,她立刻拔腿就跑。
「等、你說什麼?什麼哪家的公子?!」
暗霽東頓了頓,才後知後覺地消化那句話,但春兒早巳跑得不見人影。
那個臭丫頭!等他逮著她,若沒有把她好好教訓到哭出來,他就不姓傅!
一陣風似的飆出四季樓外,他快步趕至外城的明月茶樓。
丙然真如春兒所說,還隔著一大段距離,他便撞見綠芽跟一位衣著華麗的俊俏男子有說有笑、狀似親昵地走出茶樓,看得他更是火冒三丈──
「謝謝你今天陪我出來散心,方‘公子’。」綠芽俏皮地眨眨眼,沖著身邊的好友甜甜一笑。「奴家該如何報答你才好呢?」
女扮男裝的方家千金壓著本來就偏低的嗓音,瀟灑多情地抬高她的臉,當街與她調起情來。
「嗯哼,那就跟本大爺回家,本大爺納你做妾,每天帶你吃香的、喝辣的,怎麼樣?」
這方小姐是京里大鏢局的千金,不但貌似潘安,武功更是比春兒還高強,就算女扮男裝也不會被懷疑。
「可是,您的紅粉知己那麼多……奴家怎麼知道公子只是說著玩兒,還是認真的呢?」她故意噘著唇兒嬌嗔。
雖然這只是她們平時玩慣了的游戲,但在旁人眼中看來,這對小兒女可真是男的俊秀、女的俏麗,說不出的賞心悅目呀!
大伙兒看熱鬧看得正高興,不料半路卻突然殺出一個程咬金──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暗霽東鐵青著臉,氣得七竅生煙,忍不住大吼著上前分開這對幾乎是黏在一起的「小情人」。
「眾目睽睽之下,你居然公然調戲良家婦女,眼里究竟還有沒有王法?」
趁著方家千金錯愕之際,他快手快腳地搶過綠芽,極其自然地將她護在身後,眯起鷹眸警覺地睨著面前的「男子」。
「什麼調戲良家婦女?你哪只眼楮看到我在調戲小芽兒?」方家千金可不是被嚇大的,她雙手環胸,根本不把他的斥責放在眼里。「我跟小芽兒正談情說愛呢,你才是棒打鴛鴦、壞人好事的楞頭青!」
她一番話說得傅霽東黑了臉,氣得一口牙差點要咬碎。
「那個,大哥……」被他藏在背後的綠芽怯怯地探出頭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方公子她是──」
她知道傅霽東誤會了什麼,原本想要解釋清楚,卻不小心依照習慣,喚了方家千金「公子」。
這一失言,簡直就像是在大火上淋上油似的,男人不但沒有冷靜下來,怒氣反而被激得更上一層樓了……
「好了!不要再說了。」他粗暴地打斷她的話,攫住她的手腕將她往內城的方向拖。「你現在就跟我回去!」
「是……」綠芽不禁暗罵自己的愚蠢,現在說明也只是越描越黑,倒不如先乖乖地跟他回四季樓再說吧!只是拖累了無辜的好友,害人家大大掃興了……
思及此,她回頭以眼神無聲地向好友表示歉意。
方家千金原本還豪邁率性地擺擺手,要她別介意,但下一刻,她隨即察覺牽著自己的男人停下了腳步,方家千金的眼神也立刻變得極為挑釁。
噢喔,不妙,她是不是……又做了什麼火上加油的蠢事啊?綠芽害怕地縮起雙肩,不敢回頭看男人的表情。
「還很依依不舍嘛,嗯?」他低沉的嗓音沒了平時的溫柔儒雅,多了令人打顫的恐怖猙獰。
「沒有沒有,我一點都不這麼覺得。」識時務者為俊杰,她連忙否認,頭搖得像傅浪鼓一樣。「不知為何,我突然好想跟大哥喝茶喔!我們快走快走吧!」
她回避著他的視線,討好地推著他的背,催促他繼續邁步向前走。無奈男人雙腳卻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一動也不動。
「為什麼不听我的話?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你一個柔柔弱弱的姑娘家,不應該私自出門拋頭露面,萬一遇上什麼事情怎麼辦?」傅霽東瞪著她的發頂,決定先教訓這個冥頑不靈的小丫頭。「還有,那個沒禮貌的家伙是打哪來的?你怎麼就這樣傻愣愣地跟著他出來?萬一被欺負了怎麼辦?!」
「是,我知道我錯了……」她乖乖垂首听訓,一副受教的模樣。
看她這樣認真反省,惹人憐愛的模樣,任傅霽東有再大的火氣,也被撫平了。
「……知道錯了就好,下次可不許這樣了。」他清清嗓子,一張臉也板不起來了,根本完全忘記自己當初說過要把她罵到哭出來才行。
「可是……」看見他總算是不生氣了,綠芽抬起臉,好生委屈地抱怨。「大哥你也有錯喔!」
「我?我哪里有錯?」他一頭霧水。
「大哥明明答應過我,要陪我一起來听曲兒的,可是卻一再食言。」她癟著子鄔,不滿地瞪著他,越說越理直氣壯。「而且大哥也說過,如果我不是一個人出來晃蕩,你就不會生氣的,現、在、呢?」
她雙手插腰,興師問罪地瞅著面前的男人,不禁覺得自己好厲害,居然能說出這麼合情合理的辯駁。
暗霽東怔怔地望著暗自得意的小泵娘,還真被她說得有點心虛。
「好吧好吧,是大哥錯怪你了,對不起。」末了,他終于認輸,寵溺地模模她的頭,如她所願地道歉。
為什麼他一遇上她,向來鋼鐵一般的原則,就時常被輕易地動搖?當真是遇見克星了!
「還有啊,那個人是方家鏢局的千金,跟我一樣是姑娘家啦!」詭計得逞,她好心情地揭露謎底。「我們平常就這樣玩慣了,大伙兒早就見怪不怪啦!」
什麼嘛,原來又是個愛女扮男裝的千金小姐啊!這麼說來,綠芽兒會染上這種惡習,一定也是那丫頭帶壞的。
得知那位俊秀的翮翩公子哥兒原來是女人,傅霽東沒來由地大大松了一口氣,壓在心上的那塊大石驟然落了地。
偷偷覷著他那釋懷放心的反應,綠芽不由得揚起一抹嬌羞的淺笑,赧紅的雙頰讓她看來有如鮮女敕甜美的果子,教人直想嘗上一口。
「話說回來,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兒?」她突然覺得奇怪。「我明明沒有告訴任何人啊!」
「說到這,你那丫鬟應該知道方小姐是女扮男裝吧?」他懷疑地問道,見綠芽果真點了點頭,忍不住氣得咬牙切齒。「那個臭丫頭,居然把我要得團團轉!」
「咦?是春兒告訴你的?」綠芽驚訝得張口結舌,不敢相信向來冷淡寡言的丫鬟會這麼幫忙自己。
春兒,干得好哇!得到了丫鬟的支持,她不禁握緊雙拳,驀地覺得全身充滿了干勁。
「大哥,既然咱們都出來了,要不要四處走走再回去?」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好怕他會拒絕。「你看,今兒個天氣那麼好,不活動活動筋骨實在太浪費了,你說是不是啊?」
他低頭望著她,迎上她那雙盈滿冀望、熠熠閃亮的眸子,突然覺得若是不答應她,可能會遭天打雷劈。
「是,你說什麼都對。」他溺愛地說,很自然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就像往常那樣。「想去哪兒就直說吧,不必跟大哥拐彎兒。」
這是自從那日他們差點做出曖昧舉動之後,傅霽東頭一次不再跟她保持生疏客氣的距離。他沒有察覺,可是綠芽卻注意到了。
她淚盈于睫,雖然不知道他對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可是就算要這麼曖昧不明一輩子,也好過被他冷落疏離……
「綠芽?」她好一陣子沒有說話,男人終于發現她的不對勁。
「我想去你家!」她連忙回過神,說出盤旋在心上許久的念頭。「我真的好想去瞧瞧那把古琴,可以嗎?」
「不行!」他沒有細思便月兌口拒絕,見她面露受傷神色,才急忙解釋。「呃,我的意思是,因為那把古琴年久失修,我送至專家那兒修復保養了,就算上我家去也見不著它。」
下意識地,他不願讓她知道自己宰相的身份,至于是基于什麼樣的理由,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噢,這樣啊……」綠芽好失望,但她隨即懂事地揚起笑臉。「那就算了,我們回四季樓去,我做些小菜給你吃好不好?」
雖然慶幸她沒有繼續堅持,但她的下一句話卻又讓他蹙起眉頭。
「你又不听話了,我不是叫你別去灶廚,你──」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發動攻勢,卻遭她截去發話權。
「唉呀,凡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嘛!」她趕緊推著他往前走,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不是我夸口,連樓里的大廚都說我有天分,好想收我為徒呢!我現在會做的菜色可多了,待會兒隨便大哥點啊!」
她究竟打哪來的自信啊?「真的假的?可別把大哥給毒死了。」他失笑,忍不住調侃道,又忘了要氣她不遵守諾言。
日光暖暖地照在笑語燕燕的兩人身上,路旁的行人瞧見了,無不紛紛駐足投以注目。
真是好一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眷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