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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劍紅顏 第七章 美人如玉氣蛔虹

作者︰古龍

第一節

紫氣玉樓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司馬縱橫並不清楚,他只知道,葉五先生的女兒葉雪璇居住于此。

這里本該有不少丫環婢僕,才能襯托得起這幢樓閣的氣勢,但這時候卻連一個也沒有。

他們自然也己跟著葉大小姐,前往開封。

這一仗,真的是那麼重要嗎?司馬縱橫不禁有點懷疑。他是個很好奇的人,既好奇又不怕死。

他在紫氣玉樓四周打了一個轉,忽然找到了一道門。

門已很殘舊,和這幢樓閣的修飾,大不相襯。

司馬縱橫有點奇怪,正想伸手推開它,忽然看見門旁有一張黃紙,上面寫著︰「武林禁地,擅入者死!」

這八個字也許很嚇人,但卻絕對阻嚇不住司馬縱橫這種人。

他只是笑了笑,就伸手推開那木門。

木門很殘舊,但司馬縱橫一推之下,才發覺它比想像中沉重得多,倘若少用幾分力度,恐怕還推它不開。

門後是一條長廊。

長廊光線暗淡,但仍依稀可以看出,兩旁有不少武器。

這些武器,有些已折斷,有些甚至已完全變了形狀。

司馬縱橫隨手撿起一柄大銅錘,一看之下,不由心中一寒。

這銅錘就算用來敲擊堅硬的石頭,它也絕不會有什麼崩缺的。

但現在,這柄大銅錘竟然已經扁了一半。

是什麼力量,可以推毀這銅錘。

而這柄銅錘的主人,司馬縱橫也想起來了。

那是隴中武林大豪,「神錘無敵」杜正確的獨門武器。

神錘無堅不摧,杜正確罕逢敵手,卻是武林中人所皆知之事。

但在三年前,這位武林大豪神秘失蹤,就像是水泡般消失得不知去向。

想不到,他的銅錘,竟然會在這條神秘的長廓內。

銅錘已如此,主人又如何?

向前直往,武器最少也有七八十件。

司馬縱橫甚至看見少林寺的火龍棒和昆侖派的萬縷柔情刀。

而這些武器的主人,也俱已在數年之前,神秘失蹤。

司馬縱橫並不是個膽小的人,但這時候卻忍不住模了模獵刀的刀柄。

這柄獵刀,會不會也被棄置在這條長廊里?

長廊已到盡頭。

轉了一個彎角後,司馬縱橫看見了一堆人。

一堆死人。

第二節

這堆死人,比司馬縱橫還高上一倍以上。

那就像是一座山。

尸山。

每個人都已死了,但卻完全沒有腐化的跡象。

司馬縱橫深深的吸了一氣。

倘若不是親眼看見,實在很難相信,在紫氣玉樓之內,居然會有一個這樣恐怖的所在地。

倘若是換上別人,必然已被嚇得魂飛魄散,轉身而去。

但司馬縱橫卻沒有走,他繞過尸山,繼續向前走,他終于看見了一個活人。

一個很美麗的女人。

尸山後有石室,石室內,一燈如豆。

她穿著一襲柔軟的銀色絲袍,默然地站在一張長案旁。

案上有經書,一本一本堆得很高。

司馬縱橫隨便放眼一看,就已不禁嚇了一大跳。

這些經書,居然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練功秘笈,其中包括少林派的「虎鶴神功」,蜀中唐門不傳之秘的「千毒掌」,江南第一異人石百錄親筆所書的「石氏秘典」,還有華山派的劍譜,西域密宗的大手印羊皮圖……

美人如玉。

但在許多學武之士眼中看來,長案上的武學奇書,更加具有巨大的誘惑力。

銀袍麗人忽然轉過臉,幽幽的嘆口氣才道︰「難道你沒看見門外那八個字?」

她的臉龐實在很美麗。

她沒有施脂粉,一雙眸子卻是那麼清澈,那麼明亮。

在這石室中,司馬縱橫隱隱嗅到了一種醉人的香氣,那是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的。

可是,提起那八個字,再想起長廓外的武器和不遠處的尸山,司馬縱橫就不禁有點想嘔吐的感覺。

銀袍麗人又走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種很奇特的眼光看著他。

司馬縱橫沉默了很久,才說︰「我看見了。」

銀袍麗人道︰「你不後悔?」

「後悔?」司馬縱橫聳聳肩,道︰「既來之,則安之,為什麼要後悔?」

銀袍麗人眸子閃著光︰「你是誰?」

「司馬縱橫。」

「獵刀奇俠?」銀袍麗人仿佛吃了一驚。

司馬縱橫點點頭︰「道上的朋友,有人這樣稱呼我。」

銀袍麗人凝視著他,半晌才道︰「你的英雄事跡,我已听說過不少。」

司馬縱橫苦笑道︰「什麼英雄事跡,怕不笑掉了別人的大牙。」

銀袍麗人這時嘆了一口氣,道︰「實不相瞞,倘若在兩個月之前,你走了進來,那一定是有死無生。」

司馬縱橫奇道︰「為什麼?」

銀袍麗人道︰「只因為那時候,先師仍然活著。」

司馬縱橫道︰「他是……不是大幻神翁?」

銀袍麗人點點頭。

司馬縱橫吸了一口氣︰「你就是葉大小姐?」

銀袍麗入看著他︰「你都說對了。」

司馬縱橫道︰「你根本就沒有離開紫氣玉樓,更加沒有打算到開封府。」

葉雪璇緩緩道︰「不錯,我沒有打算到開封府去幫助布大手,因為上官寶樓也只是在那里虛張聲勢而已。」

司馬縱橫道︰「這是聲東擊西,調虎離山。」

葉雪璇點點頭︰「他很狡猾,所以我們也絕不能太老實。」

司馬縱橫道︰「你認為上官寶樓真正的意圖如何?是否要毀了坐龍山館「

葉雪璇道︰「坐龍山館,不可不防,那是我們一個很脆弱的地方,倘若上官寶樓全力進襲,木鵬塢與靈蛇堡一定保它不住。」

司馬縱橫道︰「但上官寶摟會全力搶佔坐龍山館嗎?」

葉雪璇道︰「很難說。」

司馬縱橫道︰「在下卻認為,坐龍山館縱有危機,也比不上此地嚴重。」

葉雪璇道︰「我也是這麼想。」

司馬縱橫道︰「所以你故布疑陣,讓別人以為你已遠赴開封?」

葉雪璇道︰「不錯。」

司馬縱橫道︰「在下也絕對同意這一著,只是,上官寶樓狡計百出,恐怕未必會上當。」

葉雪璇道︰「我們現在只求穩守陣地,以靜制動而已。」

司馬縱橫道︰「雖然以靜制動,可穩陣勢,便卻難以搶佔先機。」

葉雪璇嘆了口氣,道︰「上官寶樓聲勢洽大,而本教又已沉寂多年,倘若硬踫,恐怕難有把握勝算。」

司馬縱橫說道︰「事在人為,義氣幫也有不少弱點,我們可避其鋒銳,攻其要害!。」

葉雪璇眼楮里發出了光︰「司馬大俠有何高見?」

司馬縱橫道︰「義氣幫有南北總舵,北總舵主由上官寶樓這位幫主兼任,但南總舵主卻是另有其人。」

葉雪璇道︰「那是‘白骨學究’賀六先生。」

司馬縱橫冷冷一笑︰「這位賀六先生,老謀深算,上官寶樓居然能御使此人,實不容易。」

葉雪璇道︰「我們先向他下手?」

「不錯,」司馬縱橫點點頭,道︰「南總舵人材輩出,高手如雲,這全是賀六先生之功,先廢此人,無異廢了上官寶樓一臂!」

葉雪璇沉吟半晌,道「我已有了一個主意,可以對付賀六。」

司馬縱橫抱拳一笑,道︰「葉教主足智多謀,在下早已听人說及。」

葉雪璇道︰「哪里話,此後,還望司馬大俠多加指引。」

司馬縱橫忽然吐一口氣,道︰「外面那堆尸體……」

葉雪璇嘆道︰「他們都是覬覦這里的武功秘典,所以才昌險進入此地。」

司馬縱橫道︰「是……是龐老教主殺了他們的?」

葉雪璇黯然點頭道︰「不錯,他們雖然貪婪一些,但先師的手段,卻也未免太可怕了。」

司馬縱橫道︰「龐老教主既已坐化,你能保得住這些武功秘典嗎?」

葉雪璇道︰「我的看法,和先師並不相同。」

司馬縱橫道︰「你將會怎樣處置這些武學奇書?」

葉雪璇說道︰「物歸原主,該是少林派的,還歸少林,該是華山派的,送回華山,倘若主人已逝世,則傳交其後人,弟子。」

司馬縱橫擊掌贊道︰「好主意!好主意!」

葉雪璇輕輕的嘆了口氣道︰「外邊那堆尸山,是先師每殺一人,即以存尸粉涂抹,日積月累堆成的,每次經過,我都想哭。」

司馬縱橫說道︰「可訂棺木,全安葬之。」

葉雪璇道︰「這主意也很好。」

司馬縱橫道︰「我現在是不是可以離開這里了?」

葉雪璇道︰「當然可以。」

司馬縱橫道︰「對付賀六之事,不若就交由在下去辦如何?」

葉雪璇道︰「我不可以去嗎?」

司馬縱橫道︰「你若也離開此地,恐怕……」

葉雪璇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好了,大幻教雖然已在江湖上沉寂多年,但仍然有不可輕侮的潛力,再加上郝神翁,邵長老,縱使上官寶樓親自到此,也未必可以佔到什麼便宜。」

司馬縱橫道︰「你是要單獨與在下去找賀六?」

葉雪璇悠然一笑,道︰「既然和你在一起前往,又怎能算是單獨?」

司馬縱橫也笑了笑︰「你很爽快。」

葉雪璇道︰「鐵鳳師也是一樣。」

司馬縱橫道︰「你已見過鐵鳳師?」

葉雪璇道︰「怎會沒見過?他本來就是我邀請回來助拳的。」

司馬縱橫笑了笑︰「鐵鳳師這個人如何?」

葉雪璇道︰「剛才我已說過,他很爽快,這是優點。」

司馬縱橫道︰「還有呢?」

葉雪璇搖搖道︰「不知道了。」

司馬縱橫道︰「要不要我說出來?」

葉雪璇笑道︰「你要說,誰能阻止得住?」

司馬縱橫道︰「他另外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還沒有成親。」

葉雪璇的臉忽然紅了。

雖然她已是大幻教教主,但卻畢竟還有女兒家嬌俏可人的氣質。

第三節

夜已深,大安鎮里的商戶都已關上了門。

在一條長巷里,一盞黃油油的燈籠,正在燒亮著,發出昏黃的光芒。

燈籠下有個用木雕成的元寶。

那是元寶賭場的標志。

雖然長巷黑暗靜寂,但是從長巷盡頭那扇木門穿過去,再走前十來丈,就可以听見喧鬧已極的人聲。

一個身高七尺的大漢,正使勁地把骰子擲出。

他是這賭坊的常客。他叫「天崩」老霍,再加上「地裂」崔命來,這兩人就是大安鎮里最可怕的一雙惡霸。老霍嗜賭,崔命來。兩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但在賭桌上,惡魔的銀子,和任何人的銀子都沒有什麼兩樣。

所以,盡避他在外邊是殺人魔君,但在賭坊里仍然有人願意和他周旋到底。

老霍今天手風大順。

他當莊,已接二連三抓著「天貢」、「地王」、「寶子」這一類好牌。

這里的牌九只賭兩只。小牌九抓著這些牌,押注者能不焦頭爛額者幾稀矣。

骰再擲出,老霍這一口牌差了。

長衫六踫上撈什子五,只有一點。

統賠。

但老霍還是滿面笑容。

罷才那幾口牌九,他已贏得夠多了,而且在莊家牌風大旺之下,這一口,閑家押注全都減少一半以上,所以他雖然拿了一副只有一點的劣牌,輸出去的銀子卻絕不算多。

老霍又怎能不笑。

銀子派了,牌又再砌好。

「押呀,押呀,老子剛才統賠,你們別放過機會,趁莊家手風弱多押銀子!」

他在大吼,臉上得意洋洋的樣子。

他己準備把骰子擲出去,忽然有人叫道︰「且慢,等一等。」

老霍濃眉一皺,定楮一看,忽然發現賭桌旁來了一個道士。

「出家人,你也賭博?」

道士吃吃一笑︰「難道出家人就不吃飯了?」

老霍有點不耐煩,催促道︰「管你吃飯不吃飯,快押!」

道士嘆道︰「別急!贏輸有定著,急又有什麼用?」

老霍冷冷一笑︰「出家人,你只賭了丁點兒數目,可別阻慢人家發財!」

道士道︰「小數目也是錢,你是莊家,該大小通賠!」

「啐!」老霍眼色一變︰「什麼大小通賠,簡直混帳!」

道士道︰「就算大小通吃,也不該小覷了貧道這點小數目。」說著,掏出一張銀票,輕輕押在天門上。

老霍一瞧,卻不由臉色發青。

「一萬兩?」

「數目是小一點,卻也可以賭一賭罷?」道士眯起了眼楮,目中帶著一種詭譎的笑意。

老霍哼一聲,突然大喝︰「統殺!」

牌已分好。

道士卻忽然兩牌一翻,嘆道︰「媽的,輸定了。」

眾皆哄笑起來。

他什麼牌不好拿,偏偏就拿上了莊家剛才的那一手牌。

長衫六踫上撈什子五,只有一點。

老霍哈哈一笑︰「想不到老子的好運走到你頭上來了。」

道士啃了口氣︰「命該如此,夫復何言?」

老霍心想,這一注贏定了。

他隨手一翻,第一張牌是九點。

老霍大笑︰「這張牌不錯,除非另一張是斧頭,否則,出家人你是輸定了。」

他伸手一模。

他大笑著說︰「統殺!天王來也!」

九點加天牌,就是天王。

天王來了,當然統吃。

啪!

牌翻開,老霍的臉色忽然大變。

第二張牌不是天,而是斧頭。

道士吃吃一笑︰「當莊的,你模錯了,很湊巧,是‘爺頭劈狗’,劈出個蹩十出來!」

老霍的臉陣紅陣白。

罷才,他確是模錯了,一模下去,六點直落,再模下去,點子密麻麻的,以為也是個六點,誰知卻是個梅花五!

差了一點。

在賭博的玩兒上,差一點可就差得遠了。

天王變成了蹩十,不是統吃,而是統賠。

老霍臉色極難看,道士卻在催促他賠錢。

「貧道押的不多,只區區一萬兩!」

在別的大賭場里,一萬兩也許還不算一是個怎麼嚇人的賭注。

但在天寶賭坊,押上一千幾百兩,已是重注!

老霍今天雖雲手風大順,但連本帶利也只有二三千兩之數而已,他怎賠得起?

「別忙!別忙!一萬兩又不是金子,再賭一手再說!」

他又砌好了牌。

道士卻一拍桌子,大聲道︰「這樣不行!先賠了一萬兩再說!」

老霍老羞成惱︰「你怕老子沒錢賠你嗎?」

道士道︰「管你有錢無錢,一注還一注,一口還一口,先賠我一萬兩再說!」

這麼一鬧,有個人在道士背後打了一拳。

道士疼的大叫︰「沒你娘鳥興,是那個兔息于敢動你家道爺……」

他罵到這里,忽然住口,面露驚懼之色。

「怎麼是你?」他盯著一個人,這人也牢牢的盯著他。

一拳打在這道士背後的,是一個錦衣人。

他鼻直臉方,神態滿灑,唇上有兩綹很好看的胡子。

「道長,你犯了清規啦。」

道土臉色陰晴不定,嘀咕著說︰「這與你有什麼相干?」

錦衣人淡淡一笑︰「你師父叫我看管著你,別讓你到處闖禍!」

道上道︰「我又不是跟別人打架!」

錦衣人瞧著老霍,又再盯著那道士,淡淡道︰「我若來遲一點,這場架還怕會打不成嗎?

老霍立刻順水推舟,卷起衣袖︰「不錯,這道上九成準是想狠狠的打一架!」

錦衣人似是嚇了一大跳道︰「別打架,別打架,他師父最憎恨弟子在外面惹是生非,所以才拜托我看管著他,他若打架,他師父知道了,說不好會連我的腦袋也砍了下來。」

老霍正中下懷,擺出一臉凶相︰「這牛鼻子要打架,老子又有什麼辦法!」

錦衣人忽然撿起那張銀票︰「啊呀,你怎麼連師父的銀票都愉走子。」

道士道︰「不!這銀票是我的!」

錦衣人冷冷一笑︰「你在哪里弄回來這許多銀子?二萬兩可不是個小數目!」

道士面露窘態,想了很久,才說︰「是……是借回來的。」

錦衣人怒道︰「是誰借給你的?」

道士說︰「是……是朱大官人。」

「朱大官人?」錦衣人嘿嘿冷笑︰「你要捏造謊話,也該說個似模似樣的,朱大官人是著名的一毛不拔,他為什麼會借一萬銀子給你?」

道士怔了怔,怒道︰「我向他借,一開口他答應了,你要問為什麼,去找朱大官人罷!」

錦衣人冷冷一笑︰「就算是朱大官人借給你的,你師父知道了,也一定會無名火起三千丈!」

道士的臉青了︰「為什麼?」

錦衣人哼的一聲,冷冷說道︰「他最憎恨的,就是打架,不忠實,向有錢人搖尾乞憐,賭博,偷盜……」

說到這里,道士好像連腿都軟了,身子矮了一截,道︰「你……你別再說了,我不賭就是!」

錦衣人黑著臉,把銀票折疊收好,叱道︰「還不快滾!」

道士吸一口氣,馬上走了。

錦衣人這才松了口氣,對老霍道︰「這牛鼻子雖然活到這一把年紀,但卻有點白痴,剛才他多多冒犯閣下,還望包涵,包涵!」

老霍忙陪笑不迭。

他輸了一萬兩,既不用賠錢,反而有人向他賠罪,這種事,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遇上。

「老子是……不……俺叫老霍,也有人叫俺霍天崩,請問尊駕是……」

「李公雞。」

「李……李公雞?」

「說來慚愧,這名字是先父改的,他說我生下來的時候,家里的公雞正在啼個不停,所以就叫我公雞。」錦衣人微笑著說。

老霍笑了笑︰「這名字不錯呀,雞乃德禽,公雞之名,威武極了。」

李公雞微微一笑︰「別見笑,剛才那道士的事,還望霍兄別記在心上。」

老霍忙道︰「這是什麼話了,李兄,咱們正是相逢恨晚,不若咱們到楓葉軒喝兩杯,請由小弟做個東道如何?」

李公雞道︰「那怎好意思,阻著你贏錢啦。」

老霍笑道︰「這里的賭局,俺已玩厭了,現在去喝它幾杯,才夠意思。」

李公雞抱拳一笑︰「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了。」

楓葉軒沒有楓葉。

這是一間小酒家,每天非到黎明時份,決不打烊。

對于「午夜游人」、「江湖浪子」來說,這是一個消磨晚上的好地方。

老霍看來是這里的常客。

不等小二走過來,他已在酒櫃里捧出兩壇女兒紅。

小二也不等他開口,就已捧上炸花生豆腐干,臘豬耳肉,還有一盤雜錦鹵味。

老霍掀開酒壇泥封,說︰「這里的酒雖然不便宜,但在方圓五百里之內,俺保證你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酒。」

李公雞也打開了自己面前的一壇酒。

酒香四溢。

「果然不錯。」李公雞點點頭。

老霍拿起竹筷,挾起一塊鹵豬腸︰「這個也不錯,很夠意思。」

李公雞也吃了一塊,頻頻點頭︰「真不錯,真不錯。」

老霍喝了一口酒︰「俺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挺夠義氣的人,來,俺敬你一壇。」

不是敬你一杯,也不是敬你一碗,而是「敬你一壇」。

李公雞不由面有難色︰「霍兄,小弟可沒有這種酒量。」

老霍哈哈一矣︰「不妨事,你若喝醉了,俺就把你送到頤香院。」

「頤香院?」李公雞一怔︰「那是什麼地方?」

「一個很溫暖的地方。」老霍眯著眼楮︰「俺的師弟,最喜歡在那里,有時候,一耽就十天八天,也不出來。」

李公雞仿佛吃了一驚︰「他耽在那里如此之久,是不是病了?」

老霍放下酒壇,笑道︰「也許真的是病了。」

李公雞皺了皺眉道︰「是什麼病?」

老霍道︰「手酸腳軟,頭昏腦脹,樂不思蜀。」

李公雞一呆︰「樂不思蜀,這也算是病?」

老霍笑著道︰「這是‘迷戀美人病’嘛。」

李公雞又是一陣發愣,過了很久才一拍額頭︰「哦!小弟明白了,那是……那是……」

「美人窩!」

「美人窩也是銷金窩,是很花錢的地方。」

「別擔心,」老霍桀桀一笑,道︰「俺在那里,熟人多的是,老板看見了俺也要賣帳七分。」

李公雞喝了口酒笑道︰「霍兄交游廣闊,自然比小弟這種鄉下人強勝多了。」

老霍抓了一大把花生,拋進嘴里,一面嚼個不停,一個說︰「你對俺義氣深重,俺絕不會忘恩負義的,你若有什麼疑難之處,盡避開口,只要俺能力所及,就算是赴湯蹈火,也萬死不辭。」李公雞皺著眉,忽然長長的嘆了口氣。他仿佛想說什麼,但卻欲言又止。

老霍一瞪眼,道︰「李兄,俺已說過,有事盡避開口,別放在心上。」

李公雞嘆道︰「實不相瞞,在下曾于五年前,錯怪了一個好人,把他臭罵了一頓,但後來在下才發覺,這人沒錯,是自己一時糊涂,唉……」

老霍大感興趣。「是怎麼一回事?」

李公雞嘆息一聲,道︰「小弟在六年前,討了一個老婆回來。」

老霍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討個老婆,總比孤家寡人活一輩子的好。」

李公雞搖搖頭,嘆道︰「但這婆娘不老實。」

「她偷銀子?」

「偷銀子倒是小事!」李公雞悻悻然的說。

「不偷銀子,難道是……偷人?」

「正是這樣!」

「哼,這婬婦!」老霍一拍桌子︰「若是換上俺,一刀就把這婆娘做翻了。」

李公雞嘆息一聲,道︰「一夜夫妻百夜恩,在下雖然憤怒莫名,但還是沒有想過要殺人。」

老霍道︰「就算不殺婬婦,奸夫也萬萬不能放過。」

李公雞道︰「在下也沒有殺那好夫,只是痛罵了他一頓。」

老霍道︰「這可便宜了他。」

李公雞搖搖頭︰「不,這已是委屈了他,因為在下後來查出,那婆娘的好夫並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那是個六根未淨的和尚。」

老霍冷冷一笑︰「出家人,也未必見得就很可靠。」

李公雞道︰「那臭和尚,已給鄉中父老活活打死!」

老霍道︰「打得好!」

李公雞嘆道︰「但我卻不怎麼好了,那人本是我很尊敬的人,可是,我卻罵他是奸夫,後來想負荊請罪,但他卻又遠離而去,不知所蹤。」

老霍也嘆了口氣,道︰「難怪李兄郁郁寡歡,未知那人姓甚名誰?」

李公雞道︰「他姓貴,叫賀六。」

「什麼?賀……賀六?」

「嗯,」李公雞目光一閃︰「你認識他?」

老霍雙眉一聚,道︰「只怕,那是同名同姓而已。」

李公雞說道︰「在下是江南浣溪縣人氏……」

「浣溪縣?」老霍吃了一驚。

李公雞道︰「你認識的那個賀六,莫非也是浣溪縣人氏?」

老霍點點頭。

李公雞面露興奮之色︰「他左頰上,是不是有顆珠砂志?」

老霍呆了一呆,又點點頭。

李公雞大喜︰「那麼一定是他兒子,為了這樁事,小弟一直于心不安,這次無論怎樣,你非要帶小弟去見他不可。」

老霍卻是面有難色的道︰「這個……恐怕……」

李公雞道︰「賀六脾氣有點古怪,在下是知道的,但在下這次負荊請罪,無論他怎樣對我,我都不會……」

「不是這個問題,」老霍搖搖頭,道︰「要見賀先生,並不容易。」

李公雞一怔︰「如何不容易?」

老霍道︰「他近年來結下了不少仇家,行蹤極之隱秘,就算是俺,也不容易找得著他。」

李公雞想了想,忽然把那張萬兩銀票掏了出來,塞在老霍手里。

老霍吃了一驚︰「這怎麼使得?」他面露吃驚之色,實則心中竊喜。

李公雞道︰「這點小錢,誰都別放在心上,小弟只求一見賀六而已。」

老霍猶豫了半天,才毅然點點頭︰「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況且李兄是個義氣深重的人物,這樁事包在我身上便是。」

李公雞大喜,翻身便拜。

老霍忙扶起他︰「別太客氣,來,俺帶你去見一個人。」

李公雞說道︰「我們現在就去見賀六嗎?」

老霍道︰「不,要見賀先生,必須先找到‘地裂’。」

「‘地裂’是誰?」

「俺的師弟。」

「他在哪里?」

「剛才俺已說過,他就在頤香院?」

「咱們現在就去頤香院?」

「當然,你害怕?」

「怕什麼?走!咱們現在馬上去!」

第四節

頤香院是美人窩。

李公雞進入頤香院,就像個第一次到城市里的老鄉下。他似乎什麼都不懂。

老霍帶著他,一直來到了頤香院里最幽靜,也最華麗的銀鈴閣。

銀鈴閣有俏語聲,聲若銀鈴。有一個滿臉金錢麻子的大漢,左擁右抱,燕瘦環肥,好不風流快活。他就是崔命來,「地裂」崔命來。

老霍是橫沖直撞般闖進來的。

若是換上別人,一定立刻就給崔命來三拳兩腳轟了出去,但老霍是他的師兄。

「怎麼啦,又輸干了?」

老霍盯著他、「正經點好不好?」

崔命來哈哈一笑︰「這里不是夫子廟,干嗎要正正經經的?」

老霍道︰「有人來了。」

李公雞來了。

崔命來臉色一變︰「他是什麼人?」

老霍道︰「李公雞。」

崔命來冷冷一笑︰「管他是公雞還是母鴨,踢他出去。」

老霍道︰「你若要踢他出去,倒不如踢我。」

崔命來一證。「他莫非是個寶貝?」

老崔道︰「他不是寶貝,卻是個財神爺。」

崔命來皺了皺眉,一手推開身旁的女人︰「你在他身上得到了什麼好處?」

老霍把銀票一幌。

崔命來這時眼珠子都凸了出來。

「是真的?」

「絕對不假。」

崔命來看的連副臉孔也和氣多了。

「李公子!請進!請進!」

李公雞忙道︰「不必客氣,我在外面站著就行了。」

崔命來呵呵一笑,道︰「這是男人的世外桃源,你喜歡怎樣的娘兒,只要說一句,保證不會讓你失望。」

李公雞干咳兩聲︰「這個……」

「我明白了,你是想說︰這個好極了!」崔命來眉飛色舞他說道︰「這里最楚楚動人的是金粉紅,最冶艷大膽的是尤天姬,但最善解人意的卻還得數于夢夢……」

「不!」李公雞搖頭不迭︰「在下想見的不是女人,是賀六!」

「賀先生?」崔命來的眼色變了︰「你想見賀先生?」

「嗯,他是我的同鄉好友……」

崔命來臉色一沉,道︰「這恐怕有點困難。」

李公雞道︰「有何難處?」

崔命來道︰「他很忙碌,而且絕不會接見陌生人。」

李公雞道︰「只要提起李公雞,他是絕不會忘記的。」

崔命來道︰「你真的想見賀先生?」

李公雞點點頭道︰「是的。」

崔命來想了想,忽然露出了一種詭譎笑意︰「我帶你去見賀先生,對我有什麼好處?」

李公雞一怔︰「在下剛才已付了一萬兩。」

崇命來道︰「這一萬兩,只是付給師兄,我卻連一兩也沒有。」

李公雞道︰「你真的可以帶我去見賀先生?」

崔命來道︰「只要我也有一萬兩,這樁事一定辦妥!」

「一言為定?」

「當然!」

李公雞沉吟半晌,居然真的又再掏出了另一張嶄新的銀票道︰「這里也是一萬兩!」

崔命來接過銀票,看了好一會,總算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李公子,你果然是個豪爽的人!」老霍笑著說。

李公雞嘆了口氣︰「在下也只是但求心安理得而已。」

老霍點點頭,瞧了他半天,忽然說︰「鳳凰和公雞,究竟有什麼分別?」

第五節

李公雞怔住了。

老霍這句說話的意思,他並非不懂,而是實在太懂了。

他當然並不是什麼李公雞,而是鐵鳳師。

老霍盯著他,淡淡一笑道︰「你無疑是個聰明人,可惜這一著卻絕不高明。」

鐵鳳師聳聳肩,苦笑道︰「原來你早已知道我並不姓李。」

老霍冷冷一笑︰「本來你姓什麼都沒問題,但你不該在我的面前,編造那段捉奸的故事。」

鐵鳳師道︰「這故事有什麼漏洞?」

老霍道︰「你不該說,自己誤會了賀六先生,而且還曾經把他痛罵一頓。」

鐵鳳師了兩撇胡子︰「這有什麼不對?」

老霍悠然他說︰「因力你根本就沒有痛罵過賀六先生?」

鐵鳳師模了模楞︰「你怎知道我沒有罵過賀六?」

老霍淡淡道︰「你若還不算太笨,該猜得出來。」

鐵鳳師吸了一口氣︰「難道……你就是賀六先生?」

老霍點點頭,微笑道︰「你總算猜對了。」

鐵鳳師搖搖頭,道︰「不,賀六的臉頰上,有顆朱砂痣,而你沒有!」

老霍陡然大笑起來︰「在高明的易容術掩飾之下,別說是顆朱砂痣,就算是一條深刻刀疤,也可以變得皮細肉滑,毫無破綻!」

他一面說,一面在左頰上,涂上一種粉末。

然後,他用一塊白布,輕輕一擦。粉月兌落,他臉上的膚色也同時變了。

他的皮膚變得蒼白許多,而且左頰上還出現了一顆不大不小的朱砂痣。

「公雞,你現在大概可以相信,你有點‘發雞盲’罷?」

鐵鳳師笑了——這是苦笑。

他早已知道,上官寶樓不會親自進襲坐龍山館。

養氣幫若真的要向坐龍山館下手,那麼,必須是由南總舵主賀六先生主持。

鐵鳳師並不認識賀六,但卻有不少關于這個人的資料。所以他決定要對付這人,但賀六先生神出鬼沒,行蹤詭秘,要找他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鐵鳳師花了一番功夫,終于查出「天崩」、「地裂」這兩個人,是最接近賀六的。

這兩人一個嗜財,一個貪色,而且同樣貪財。這是他們的弱點。對付敵人的辦法,最好就是從他的弱點處下手。

鐵鳳師是老江湖了,自然深明此理。

可是,直到現在,他才發覺自己實在太聰明了。

最少,自己一定比豬還聰明一點。

因為豬是不會想到這種笨法子的。

老霍!

鐵鳳師一直都以為這老粗在自己股掌之上。誰知道這老粗原來是個老狐狸。

他一直在裝瘋賣傻。

他就是賀六先生,他眯著眼楮,悠然地盯著鐵鳳師︰「為了掩飾身份,我涂掉頰上的朱砂濾,而閣下,卻把風凰神劍收藏起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了。」

鐵鳳師吐了口氣︰「李公雞若帶著鳳凰神劍,那是很不相稱的。」

賀六先生眨著眼,笑道︰「你找我,是不是想殺了我這位南總舵主?」

鐵鳳師並不否認︰「不錯,我的確很想殺了你。」

賀六先生沒有生氣,只是悠然地笑道︰「想殺我的人,也不只是你一個,只是,從來沒有任何人成功。」

鐵鳳師道︰「這個自然,倘若已經有人成功了,在下此刻也不會有這樣丟人現眼的處境。」

賀六先生道︰「但你能找到我,這已經很不容易。」

這句說話,並不是恭維,而是充滿了嘲諷之意。

鐵鳳師當然听得出來,但听得出來又怎麼樣?鐵鳳師甚至認為,那是應該的,自己一上來就太大意,小覷了那個老霍!

只听得賀六先生又接著說道︰「你已找到想殺的人,為什麼還不下手?」

鐵鳳師沒有作聲。賀六先生瞳孔收縮︰「你在等什麼?」

已很久沒開口的崔命來,忽然冷冷一笑,道︰「你是不是在等這一把劍?」

他忽然掀開腳下的一塊地毯。

毯下有一把劍,這赫然竟是鐵鳳師的鳳凰神劍!

李公雞當然不能帶著鳳凰神劍出現。

所以鐵鳳師只好把它收藏起來,而知道它收藏在哪里的人,只有兩個。

那是他自己和不瘋道士。

鳳凰神劍己落在賀六先生手中。

不瘋道士又如何?

崔命來抓起鳳凰神劍,欣賞了好一會,才淡淡的笑道︰「好一口利器,好嘴硬的臭道士!」

鐵鳳師的手在沁冷汗,他知道,不瘋道士雖然行事荒誕不經,但卻絕不會隨便出賣朋友,泄露別人秘密的。但風凰神劍,現在已落在崔命來的手中。他們曾經怎樣對付不瘋道士?

賀六先生盯著鐵鳳師︰「你想不想去見那道士?」

鐵鳳師道︰「想。」

賀六先生道︰「你敢不敢跟我來?」

鐵鳳師道︰「只要能找得到他,你上天我絕不會人地。」

賀六先生淡淡道︰「你果然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

鐵鳳師忽然沉著臉︰「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崔命來搖搖頭,道︰「他沒有死,死人又怎會把鳳凰神劍的下落說出來?」

鐵鳳師道︰「你們把他怎樣了?」

賀六先生悠然一笑,道︰「你和他在賭坊分手,只是一段很短很短的時間,我們絕不會把他弄成怎樣的。」

鐵鳳師道︰「他現在在哪里?」

賀六先生微微一笑,忽然向下一指︰「他就在你的腳下?」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鐵鳳師站立著的地方,忽然就裂開了一個大洞。

這個洞又深又大,而且好像還黑漆漆見不著底。

鐵鳳師雖然身手卓越,但忽然遇上這麼要命的一個洞,也只好像塊石頭般掉了下去。

賀六先生大笑。

他對崔命來說︰「我們總算抓到了一只又肥又大的公雞了。」

第六節

黎明。

元寶賭坊已打烊,賭客也已散盡。

自從這賭坊開設以來,錢百魁是在打烊後才離開賭坊的。

錢百魁本是青城派弟子,他精于劍法。

但他卻用青城派的劍法,把青城派的道士殺得片甲不留。

青城派原為武林名門正派,百余年前,甚至一度與少林,武當並駕齊驅,聲威大振。

然而,青城派內,卻又分為劍、氣、拳三派系。

劍派以劍法為主,自視極高。

氣派一味鑽研內功心法,一直以來,與劍派不相容。

拳派又自成一家,與劍。氣兩派貌合神離。

是以一派之中,分裂為三,數代掌門,雖曾盡最大努力希望三派合一,不再發生磨擦,但到頭來卻仍然徒勞無功。

常言道︰「外患可御,內亂難平。」

青城一派,先生內亂,繼而仇家趁勢乘虛而入,終于爆發了連場劇戰,損折的高手無數,元氣大傷。

錢百魁就在青城派實力最虛弱的時候,乘機作亂。

但這位劍派高手,並非擁劍派而對抗氣、拳兩派,而是三派俱反。

他是完全背叛了青城派,連自己的師叔伯都殺個片甲不留。

青城派自然是恨之入骨,先後派出高手數十人,誓殺此叛徒!

可是,這數十高手,全都有去無回。

十年了,錢百魁還是活得很好。

青城派中人,莫不欲殺之而後快,但等到青城第一高手玉冠道長也死在元寶賭坊門外之後,他們再也提不起勇氣去對付他了。

因為他們知道,錢百魁固然不可輕侮,其背後的靠山更不尋常。

錢百魁並不高大,但卻威武、彪悍。

他渾身是勁,雖然每天晚上都沒睡覺,但在黎明時分,他看來比每一個己睡了整晚的人還更精力棄沛,頭腦清醒。

像他這麼樣的一個人,背後當然少不了一兩個跟班。

他的跟班,一個叫阿同,另一個叫孫福島。

阿同是華山派俗家弟子,拳腳功夫極為了得。

但錢百魁最欣賞的,並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背叛華山派的氣概。

那就像是錢百魁自己的縮影。

而孫福島,本是一個市井流氓,他年輕力壯,好勇斗狠,錢百魁看上了他,就把他收錄為記名弟子。

有阿同和孫福島兩個小伙子陪伴,許多事情都不必錢百魁親自動手,他們倆人就已經會辦得很妥當。

每天黎明時分,他們都會到清風樓,這里的岩茶和飽點,都是第一流的,甚至不會比京師里的金華軒稍差。

但這一天,當錢百魁來到清風樓的時候,卻吃了個閉門羹。

大門緊關閉,伙計。掌櫃也都不知去向。

阿同怒叫起來。

他用力敲門。

「嗨!怎麼沒有人?喂!是不是都已死。……」

「住口廣!」錢百魁沉著臉,推開了阿同,忽然一腳踢向大門。

這一腳,也不見得怎麼用力,堅實的木門,立刻就被撞開。

店堂內無人。

錢百魁冷冷道︰「福島,你到廚房里瞧瞧。」

孫福島不等錢百魁說完,人已像箭矢般標了出去。

但他很快就回來。他去的時候很快,回來更快。他是給一股巨力撞回來的。

蓬!他重重的踫在牆壁上,立刻昏死過去。

現在太該是喝茶吃早點的時候。

但孫福島今天倒霉萬分,他吃的不是飽點,而是重重的一掌!

錢百魁臉色一變,他沒有立刻沖入廚房。他只是走到孫福島的身邊,一探氣息,不由心中猛然一涼。

孫福島不是昏死過去,而是已經死掉了。

那是一塊掌印,掌印是火紅色的。而且,這掌印只有兩根手指!

錢百魁沉聲喝道︰「是什麼人,鬼鬼祟祟躲在廚房里?」

廚房里立刻走出一個人。

那是一個叫化,這叫化大概四十歲年紀,手里提著一根打狗棒。

「丐幫中人?」錢百魁臉色一寒。

叫化嘻嘻一笑︰「不錯。」

「韓化生?」

「也不錯,」叫化悠悠笑道︰「你還認得我,記性真不壞。」

錢百魁冷笑道︰「八年前,你只是兩袋弟子。」

韓化生哈哈一笑︰「這一下你記錯了,不是兩袋,而是只有一袋。」

錢百魁道︰「現在呢?」

韓化生笑道︰「連一袋也沒有了。」

錢百魁道︰「白衣弟子?」

韓化生點點頭︰「是的。」

錢百魁道︰「怎會越弄越不像樣?」

韓化生笑道︰「闖禍大多,建樹全無,所以如此。」

錢百魁道︰「丐幫多愚頑份子,豈是你這種人物長留之地?」

韓化生道︰「總比無處棲身好點。」

錢百魁道︰「何不加盟本幫?」

韓化生道︰「義氣幫?」

錢百魁道︰「不錯,錢某保證你在三年之內,富貴榮華,享用不盡。」

韓化生搖搖頭,道︰「不必了!」

錢百魁道︰「為什麼不必了?」

韓化生道︰「因為你是個泥菩薩,與你渡江,何異自掘墳墓。」

錢百魁冷冷一笑︰「好一個臭叫化,量你也沒那種掌力,可殺孫福島,在廚房中鬼鬼崇崇暗筋傷人的,又是什麼人?」

韓化生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你這人混帳得這麼可以,清風樓已易主,在廚房里的,正是這里的新主人,他在自己的廚房里,那是光明正大之極,怎能算是鬼鬼崇崇?」

錢百魁神色一變,韓化生又已緩緩接道︰「倒是爾等三人,不請自來,破門而入,這算是他媽的什麼意思?」

錢百魁給他搶白一頓,不由臉上陣紅陣白。

阿同已大吼一聲︰「待我把這叫化宰了!」

錢百魁沒有阻攔,他也想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在丐幫地位低微的白衣弟子。

阿同聲勢洶洶,在腰際抽出一雙熟銅短棍,一個錯步閃身,疾向韓化生展開了狂風驟雨般的攻擊。

韓化生談淡一笑,從容不迫,悠悠閑地使了幾招招式,居然就把阿同凌勵的攻勢,一一化解開去。阿同一凜,知道遇上了勁敵。

但他存心要在錢百魁的面前顯威風,豈肯就此罷休,招路一改,挺而走險,雙棍直上直下,猛地從中路直逼過去。

韓化生不再悠閑了。

他手中的打狗棒也招式大變,守中有攻,不再讓阿同完全采取主動。

兩人都動上了全力,阿同越戰越狂,韓化生的招式也越來越緊密、凶險。

驀地,錢百魁亮劍。

他是青城派劍法高手,一劍刺出,已把韓化生的退路封死。

韓化生沒有退。他仍然咬緊牙關,以一對二,昔戰下去。

阿同松了一口氣。卻在此時,廚房里一條人影飛射而出,「蓬」然一聲,錢百魁忽然像斷線風箏般向後倒飛了開去。

孫福島是撞向牆壁,然後倒下來。

想不到錢百魁居然也是一樣。

他手中的長劍已墜地。

他的心冰冷,眼楮里充滿著絕望的恐懼。

他用力扯開胸前衣襟。

他胸膛上有掌印,這掌印和孫福島身上的一樣,只有兩只指印!

錢百魁滲白的臉龐上已全無血色。

阿同是跟班。

連主子都已倒了下來,他還能有什麼斗志。

他與韓化生,本來只是平分秋色之局,錢百魁一倒,阿同再無斗志,形勢立刻就改變過來。

韓化生終于覷準了一個機會,一棒戳在他的咽喉上!

阿同想逃,但這一下,他再也逃不掉了。

錢百魁喘著氣,盯著一個人。

這人是個滿臉胡子的大漢,他的頭很大,一雙手更粗大。

但他的右手,只有拇指和食指。其余三指,斷了。那是他自己削掉下來的。

「布大手!」錢百魁忽然想起這是什麼人了,他嘶啞著聲音,說︰「你……一定就是布大手……你沒有在開封府

這大漢冷冷的盯著他︰「不錯,俺就是布大手,你們以為俺一定會在開封府,俺偏偏就來到了這里。」

錢百魁慘笑一聲︰「南總舵主果然沒有說錯,好漢堂最可怕的人,不是岳無淚,而是你……」

布大手冷笑︰「你錯了,好漢堂最可怕的並不是任何一人,而是一股正氣!」

「正氣?」

「不錯,正氣和義氣,都是大同小異的辭,但我們的正氣是真的,而你們的義氣卻只是海市蜃樓,風中煙幕!」

錢百魁無言。

他已明白了好漢堂至今仍然沒有倒下去的真理。

好漢堂不倒,他自己卻已倒了下去。

錢百魁不再看他。他縱然不死,此後也必已成為廢人……

韓化生卻忽然走到錢百魁身邊,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現在已不是丐幫中人。」

錢百魁沒有說話。他現在只能听,再也沒有氣力說話。

韓化生笑了笑,接道︰「丐幫不是不好,而是我這個叫化實在太不像話,總是把丐幫的長老氣得死去活來,所以,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于是,我就加入了好漢堂第十分堂里!」

錢百魁連听也好像沒听見了。

他已垂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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