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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鷹飛 第二七章 寒夜黑星

作者︰古龍

禪院里清靜而幽雅,因為院子里有竹。

竹林。

有竹林的院子,總是會令人覺得分外幽雅的。

尤其是在黃昏時,風吹著竹葉,聲音听來就仿佛是海浪。

葉開正徘徊在竹林前。

「我若早知道長安城里還有個這麼幽靜的地方,我也會住在這里的。」

他嘆息著道︰「這地方的人好像是不大多,」他並不是一個人在自言自語,這句話他是對苦竹說的。

苦竹就是十方竹林寺的知客僧。

他人如其名,清瘦如竹,雖無肉,卻不俗,他正在微笑著爭辯︰「小寺的施主雖不多,也不太少。」

葉開笑了。

從外面到這里,他還沒有看見一個進香隨喜的人,院子里的禪房山,寂無人聲。

苦竹道︰「這七間禪房都是客房,本來並不是空的。」

葉開道︰「哦?」

苦竹道︰「昨天晚上之前,還有幾位施主住在這里,都是很風雅的人。」

葉開道︰「現在呢?」

苦竹嘆了口氣,道︰「現在都已到了大相國寺。」

葉開道︰「他們都是昨天晚上走的?」

苦竹點點頭,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一來,別的人就全部走了。」

葉開道︰「是他趕走的?」

苦竹苦笑道︰「他並沒有趕人走,可是他一來,別人就沒法子再住下去。」

葉開道︰「為什麼?」

苦竹又嘆了口氣,清 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他並沒有直接回答葉開的話,卻沉吟著道︰「我帶你到他房里去看看,你就會明白。」

禪房里四壁蕭然,什麼都沒有,既沒有桌椅,也沒有床。

這麼大一間禪房里,只有兩根釘子,一根釘在左面的牆上,一根釘在對面。

葉開又不禁在笑。

現在他的確已明白,別人為什麼沒法子在這里住下去了。

「就連我也一樣住不下去。」

他微笑著道︰「我不是蒼蠅,也不是蜻蜓,總不能睡在一根釘子上。」

苦竹道︰「這里有兩根釘子。」

葉開道︰「兩根釘子和一根釘子好像也沒有什麼分別。」

苦竹道︰「有分別。」

葉開道︰「我卻看不出分別在哪里?」

苦竹道︰「但你卻應該想得到的。」

葉開道︰「哦?」

苦竹道︰「兩根釘子,就可以掛條繩子。」

葉開還是不懂︰「繩子有什麼用?」

苦竹道︰「繩子上可以掛衣服,也可以睡人。」

葉開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晚上就睡在繩子上?」

苦竹道︰「而且是條很細的繩子。」

葉開怔住。

一個人若是喜歡睡在繩了上,那不但脾氣古怪,武功也一定很古怪。

苦竹道︰「這屋子里本來不是空的。」

葉開道︰「哦?」

苦竹道︰「這里本來不但有桌有床,還有很多壁虎。」

葉開道︰「桌椅是他要搬出去的?」

苦竹道︰「不錯。」

葉開道︰「壁虎呢?」

「苦竹臉上又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道︰「壁虎全都被他吃了。」

葉開又怔住。

這個人不但喜歡在冬天戴草帽,喜歡睡在繩子上,還喜歡吃壁虎。

這麼古怪的人,連葉開都從未看見過。

他臉上也不禁露出和苦竹同樣的表情,苦笑道︰「看來他的食量好像並不大,吃幾條壁虎,居然就能吃炮了。」

苦竹道︰「除了壁虎外,他當然還吃別的。」

葉開道︰「吃什麼?」

苦竹道︰「住在這里的施主們,一到晚上,通常都很少出去走動。」

葉開道︰「哦?」

苦竹道︰「因為外面有蛇,毒蛇。」

葉開愕然道︰「蛇也被他吃光了?」苦竹道︰「除了蛇之外,還有蜈蚣。」

葉開苦笑道︰「原來他的食量並不小。」

苦竹道︰「所以我已經開始在擔心一件事。」

葉開道︰「什麼事?」

苦竹嘆了口氣,道︰「這里的壁虎和毒蛇若是全部被他吃光了,那時他吃什麼?」

葉開忍不住笑道︰「你難道怕他吃你?」

苦竹嘆息著,還沒有開口,突听一個人冷冷道︰「人,有時我也吃,卻很少吃和尚。」

風在吹,日已沉,黃昏時的禪院,豈非總是會顯得分外寂寞寒冷。

這禪院里非但寒冷,而且還仿佛有種說不出的肅殺詭異之意。

因為院子里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戴草帽的人。

在這種酷寒的天氣里,他居然還穿著件很單薄的白葛麻衣,頭上的草帽形狀更奇怪,看來就像是個捕魚的竹簍了。

他戴得很低,幾乎已將臉全都掩住,只露出一張薄薄的嘴。不說話的時候總是閉得很緊,就像是刀刻成的。

葉開忽然笑了。

越是別人笑不出的時候,他反而是偏偏要笑。

他微笑著道︰「你是很少吃和尚?還是從來不吃?」

戴草帽的白衣人冷冷道︰「我通常只吃一種人。」

葉開道︰「哪種人?」

白衣人道︰「該死的人。」

葉開苦笑道︰「這世上的確有種人就像毒蛇一樣,你若不想披他吃掉,就要先把他吃下去。」

「可是真正該死的人並不多。」

「的確不多。」

葉開道︰「那麼你為什麼不也像別人一樣,吃些比較容易找到的東西?」

自衣人道︰「你吃什麼?」

葉開道︰「我吃豬肉,也吃牛肉,尤其是紅燒肉,小蔥炒牛肉絲也不錯。」

白衣人忽道︰「張三是個惡毒狡猾的小人,李四是個誠實刻苦的君子,這兩人若是一定要你殺一個,你殺誰?」

葉開道︰「張三。」

自衣人道︰「現在你殺的卻是李四。」

葉開道︰「我已殺了李四?」

白衣人點點頭。

葉開苦笑道︰「只可惜我連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應該知道,他就在你的肚子里。」

葉開不懂,這白衣人說的話,實在有點顛三倒四,莫名其妙。

白衣人冷笑道︰「毒的是蛇,不是牛,你殺的卻是牛,殺了它後,還將它的尸骸葬在肚子里。」

葉開只覺得胃里發酵,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

他肚子里的確還有牛肉,今天中午他吃的牛肉一定還沒有完全消化。

可是下次假如再有人請他吃牛肉時,他一定難咽下去了。

白衣人的眼楮在草帽里盯著他,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你的話听來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白衣人道︰「這道理你從來沒有听過?」

葉開笑道︰「我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把牛的尸骸葬在肚里,這種話真虧他怎麼想得出來。

白衣人道︰「看來你雖然不是誠實刻苦的君子,卻也不是惡毒卑鄙的小人。」

葉開道︰「你看得出?」

白衣人道︰「就因為我看得出,所以你現在還活著。」

葉開道︰「你呢?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葉開笑了笑,道︰「你當然並不是真的姓白。」白衣人承認。

葉開道︰「你是從青城來的。」

白衣人也沒有否認。

葉開盯著他,慢慢道︰「據說青城山里,有位高人,名字叫墨九星。」

白衣人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你知道的事好像還不少。」

葉開微笑道︰「雖然不太多,倒也不太少。」

白衣人道︰「只可惜應該知道的事,你反而不知道。」

葉開道︰「哦?」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多爾甲是誰?」

葉開道︰「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布達位是誰?」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看來我知道的事確實也不算多。」白衣人道︰「你想不想見見他們?」

葉開道︰「我能見得到他們?」

白衣人道︰「只要你願意在這里等,就一定能見得到。」

葉開的眼楮亮了。

他當然願意在這里等,「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願意。」

白衣人道︰「你用不著等三天三夜,你來得正巧。」

葉開精神一振,道︰「難道他們今天也會到這里來?」

白衣人冷冷道︰「你既然願意等,就不必多問,你若不願等,也沒有人留你。」

葉開立刻閉上了嘴,眼楮卻張得更大了。

他本來就不是多嘴的人。

白衣人忽然道︰「和尚本不該多嘴的。」

苦竹垂下了頭。

白衣人道︰「你這和尚說的話卻太多。」

苦竹也閉上了嘴,連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白衣人道︰「和尚不但要懂得應該在什麼時候閉上嘴,也該懂得在什麼時候閉上眼楮。」

苦竹立刻閉上眼楮,模索著走出去。

葉開忍不住笑道︰「看來他的確是個懂事的和尚。」

白衣人道︰「真正不懂事的和尚只有一種。」

葉開道︰「哪種?」白衣人道︰「該死的和尚。」

葉開又笑了,道︰「從你眼里看來,天下的人好像一共只有兩種。」

白衣人道︰「本來就只有兩種,一種不該死,一種該死。」

葉開道︰「今天晚上要來的是哪種人?」

白衣人道︰「該死的一種。」

夜。

白衣人用一個很小的木瓶子,在地上灑了一層銀色的粉未,就像是灰塵一樣。

可是等到星光升起的時候,這些灰塵也開始在閃動著銀光。

葉開笑道︰「今天晚上你是不是準備將這院子吃下去,所以先在上面灑點胡椒?」

白衣人冷冷道︰「你的話說得大多。」

葉開道︰「哦?」

白衣人道︰「你也笑得大多。」

葉開笑道︰「那只因我已看出了一件事。」

白衣人道︰「什麼事?」

葉開道︰「我看得出你並不是個冷酷的人,有時你心里也想笑一笑,只不過總勉強忍住而已。」

白衣人道︰「我為什麼要勉強忍住?」

葉開道︰「因為你想叫人怕你。」

白衣人轉過身,推開了窗戶,過了很久,才慢慢道︰「你還看出了什麼?」

葉開笑道︰「你若肯讓我看看你的臉,我一定還可以看出很多事來的。」

白衣人霍然回頭,掀起了草帽。

他的臉本來也跟別人沒什麼不同,但卻比別人多了九顆星。

九顆漆黑的星。

在冬天的晚上看來,天上的疏星總是分外遙遠,分外明亮。

這白衣人臉上的星卻更黑冷,更亮。

九顆星在他臉上排列成一種奇異而詭秘的圖案,每顆星都釘子般地釘在肉里。

葉開嘆了口氣,道︰「你這是在自己懲罰自己?」

白衣人居然點點頭,道︰「每個人都有罪。」

葉開道︰「你也不例外?」

白衣人道︰「我也是人。」

葉開道︰「你的罪是什麼?」

白衣人道︰「我只恨不能殺盡這世上惡毒卑鄙的個人。」

葉開嘆道︰「這並不能算是你的罪,你受的懲罰未免太重了些。」

白衣人道,「若是逼見罪更重的人,這九顆星就是殺人的利器。」

葉開道︰「殺人的利器?」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葉開搖搖頭,苦笑道︰「我也連想都沒有想到。」

白衣人又用草帽掩住了臉,冷冷道︰「能看到我這張臉的人就不多,能活著的更少。」

葉開道︰「你臉上本來是不是只有五顆星?」

白衣人道︰「因為世上的罪人越來越多,我的罪也越來越重。」

葉開道︰「所以墨五星變成了墨九星。」

白衣人道︰「現在已沒有墨五星,只有墨九星。」

葉開道︰「這就難怪她會弄錯了。」

墨九星道︰「她是什麼人?」

葉開笑了笑,道︰「你猜不出?」

墨九星道︰「是不是上官小仙?」

葉開道︰「你也知道她?」

墨九星冷笑。

葉開遭︰「你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墨九星道︰「這次我是來殺人的,殺三個人。」

葉開道︰「她也是其中之一?」

墨九星道︰「她本來是的。」

葉開道︰「現在呢?」

墨九星道︰「現在我才發現,這世上比她更該死的人還有很多。」

葉開道︰「最該死的是哪幾個?」

墨九星道︰「多爾甲和布達拉。」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要殺這兩個人,只怕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我本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他慢慢地接著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只要還有一個活在世上,我就絕不回青城。」

葉開道︰「可是你就是殺了他們兩個,也還有兩個活著。」

墨九星道︰「沒有了。」

葉開道︰「怎麼沒有了?」

墨九星道︰「班察巴那已死在郭定手里。」

葉開道︰「碟兒布呢?」

墨九星忽然從身上拿出塊玉牌,拋給了葉開。晶瑩無瑕的玉牌上,刻著個手執智慧之磐的魔神。

「這就是碟兒布的護身符,他活著的時候,總是隨身帶著的。」

「現在怎全會到了你身上?」

墨九星冷冷道︰「因為他已是個死人。」

葉開動容道︰「是你殺了他?」

墨九星點點頭。

葉開道︰「你在哪里遇見他的?」

墨九星道︰「長安城外。」

葉開道︰「他也下了魔山?」

墨九星道︰「他們的魔山本就在虛無縹緲間,他們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們的魔山。」

葉開道︰「所以現在他們的魔山就在長安城?」

墨九星道︰「他們的人若不死,九九八十一天之內,這長安城就要變成座魔城。」

葉開失聲道︰「魔城?」

墨九星道︰「魔城中也有兩種人。」

葉開道︰「哪兩種人?」

墨九星道︰「一種是他們魔教的弟子,還有一種是死人。」

葉開吐出口氣,道︰「幸好他們的秘密已被你發現了。」

墨九星傲然道︰「對我說來,這世上根本沒有秘密。」

葉開嘆道︰「你知道的事確實不少。」

墨九星承認。

葉開道︰「我只奇怪,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事的,你本是個不出山的隱士。」

墨九星道︰「你錯了。」

葉開道︰「哦?」

墨九星道︰「墨家的精神並不是出世的,而是入世的,為了急人之難,墨家子弟一向不借摩頂放睡,刀斧加身。」

葉開看著他,眼楮里露出尊敬之色。這個人看來雖冷酷古怪,其實卻有一顆善良的心。這世上真正能為別人犧牲自己的人並不多,葉開一向最尊敬這種人。

禪房里沒有燃燈。墨九星的草帽里,一直在閃閃的發光,卻不知道是他的眼楮,還是那殺人的星。

他盯著葉開,忽然道︰「我也早就知道你。」

葉開道︰「哦?」

墨九星道︰「你姓葉,叫葉開。」

葉開微笑道︰「木葉的葉,開心的開。」

墨九星道︰「你總是很開心?」

葉開道︰「因為我很少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

墨九星道︰「據說你的飛刀,現在可算是當世第一。」

葉開苦笑道︰「我也听人這樣說過,所以我的麻煩也總是天下第一。」

若論麻煩之多,倒的確很少人能比得上他。

墨九星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

葉開道︰「知道什麼?」

墨九星道︰「你的飛刀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

葉開嘆道︰「你若真的想知道,我的麻煩就又多了一件。」

墨九星道︰「你不想看看我的星究竟是不是能殺人?」

葉開道︰「我不想。」

墨九星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我們已經是朋友。」

墨九星冷笑道︰「你的朋友只怕太多了。」

葉開道︰「朋友多些,總比沒有朋友好。」墨九星道︰「也許就因為你的朋友比別人多,所以麻煩也比別人多。」

葉開道︰「麻煩多些,也比沒有麻煩好。」

墨九星道︰「哦?」

葉開道︰「因為真正沒有麻煩的,也只有一種人。」

墨九星道︰「死人?」

葉開微笑著點點頭。突然「轟」的一響,院子里的短牆被搐破了個大洞,一個人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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