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鷹飛 第十二章 冷夜離魂
冷香園。
夜冷,梅香,人蹤已杳。
梅林里籟籟的響,是風?還是昨天在死在這里的冤魂?
「你一直都沒有再見到韓貞?」
「沒有。」
「那麼他說不定還在這里。」
葉開嘆道︰「我只希望找到的不是他的尸體。」
那些人的尸體呢?
找不到。
听濤樓上下,連血跡都被洗得干干淨淨。
是誰替他們收尸的呢?
「衛天鵬他們的尸體昨夜還在這里。」
「是誰替他們收了尸?」
沒有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罷隔夜的冰雹,晚上又結成了冰。
風刮在臉上,已不像是鳳,而像是刀。
寒梅在冷香中卻更香。
「你看見燈火沒有?」
「沒有。」
「玉簫難道不在這里?」
突然間,結了冰的小徑上,竟似響起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如此寒夜,有誰會在雪徑上獨行?莫非是那些人的鬼魂?
表魂又如何有腳步聲?
還是沒有燈光,無星,無月。
黑暗中仿佛出現了條人影,正慢慢地走出了梅林中的小徑。
他走得很慢,還不時在東張西望,竟似在尋找著什麼。
如此寒冷的深夜里,在這無人的梅林中,他尋找的是什麼?
走得近了,才听出他嘴里競一直在喃喃自語︰「酒呢……什麼地方有酒……」
葉開幾乎忍不住叫了出來︰「韓貞!」
這個人竟赫然真的是韓貞。
難道他居然還在替葉開找酒?
雪光反映,照上了他的臉,他的臉上竟赫然全是血,且也結成了冰。
葉開只覺得胸中一陣氣血上涌,立刻從他隱藏的小石後沖了出去,沖到韓貞面前,一把握住了韓貞的肩。
韓貞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酒呢?……你知不知道什麼地方有酒?」
他竟已不認得葉開,可還在為葉開找酒。
他的臉竟已幾乎完全破碎妞曲,竟像是個已被人一腳踩爛了的硬殼果。
葉開不忍再看︰「你……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這是誰下的毒手?」
韓貞似乎想笑,卻笑不出,嘴里還是喃喃地在問︰「酒呢?什麼地方有酒?」
葉開的心,也好像被人重重踩了一腳。
冰定就在身後,忍不住道︰「他就是韓貞?」
葉開點點頭。
冰定也不禁嘆息,道︰「看來他是在替你找酒的時候,被人痛毆了一頓,打得他連記憶都喪失。」
葉開用力握緊雙拳,黯然道︰「不過他還記得替我找酒。」
冰定嘆道︰「看來他也是個好朋友,」葉開恨聲道︰「只可惜我不知道這是誰下的毒手,否則……」
冰定道︰「我想這絕不是上官小仙。」
葉開道︰「哦?」
冰定道︰「一個女人,絕不會有這麼重的手。」
韓貞實在被打得太慘,不但臉已破碎扭曲,連肋骨都已陷落下去,至少斷了六七根。他怎麼能活到現在的?
在這種冰天雪地里他怎麼還沒有凍死?
葉開想問,但韓貞卻已甩月兌他的手︰「放開我,我要去找酒。」
除了這件事外,他已記不得別的。
葉開嘆了口氣,柔聲道︰「好,我帶你去找酒。」
這句話說完,他已點了韓貞的睡穴,將韓貞攔腰托了起來。
冰定道︰「只要能安安靜靜地睡一天,他也許會清醒的。」
葉開嘆道︰「但願如此。」
屋子里有床,也有燈。
葉開將韓貞放在床上,道︰「你有沒有火熠子?」
冰定已燃起燈,燈光照在韓貞臉上,更慘不忍睹。
葉開雖不忍看,卻不能不看,他一定要查出這是誰下的毒手。
他雖然是個不願記住別人仇恨的人,但這次的情況卻不同。
若不是為了替他找酒,韓貞又怎麼會落得這麼慘。
為了這樣的朋友,無論什麼事他都應該做。
冰定也在凝視著韓貞的臉,道︰「這不是鐵器打的。」
葉開點點頭,若是被鐵器打傷,傷痕也可以看得出。
冰定道︰「難道有這麼重的手法?」
葉開道︰「韓貞的武功並不弱,能一拳打到他的臉,這樣的人並不多。」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一拳打在韓貞臉上,但是那次的傷痕卻比現在輕得多,顯然這人的手不但比他重,手上一定還有別的功夫。
解開衣襟,肋骨斷了五根。
如此寒天,韓貞穿的衣服當然也很厚。
冰定皺眉道︰「隔著這麼厚的衣服,還能一拳打斷他五根肋骨,這種人實在不多。」
葉開道︰「而且這只是硬傷,並沒有內傷。」
若不是衣服上沒有鐵器的痕跡,無論誰都會認為這是被一柄鐵錘打傷的。
冰定道︰「難道這人的手竟跟鐵錘一樣硬?」
葉開道︰「看他的傷痕,也不像是被鐵砂掌一類的功夫打傷的。」
冰定點點頭道︰「若是那一類的掌力,必定會震傷內腑。」
葉開嘆了口氣,道︰「所以我實在不明白,這究竟是種什麼樣的功夫?」
冰定道︰「你遲早……」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無言的寒風中,竟突然傳來了一陣淒涼的簫聲。
東海玉蕭!
冰定一翻手,已扇滅了燈光︰「他果然在這里。」
葉開道︰「你能不能在這里替我……」
冰定立刻打斷他的話︰「韓貞已睡著,用不著我在這里看守,你卻不能一個人去。」
這就是友情,友情就是了解和關切。
葉開看著韓貞道︰「可是他……」
冰定又打斷了他的話道︰「現在他的死活對別人已沒有影響,所以他才能活到現在,可是你……」
他沒有再說下,也不必說下去。
葉開只覺得胸中的血又熱了,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話有道理。
「好,我們走。」
淒涼的簫聲,在寒夜中听來,令人的心都碎了。
簫聲是從梅林外傳來的。
梅林外的假山旁,有個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條朦朧的人影,那人正在吹簫。
葉開他們從後面悄悄地繞了過去,他們的行動當然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吹簫的人還在吹簫,簫聲似在顫抖。
葉開忽然發現這並不是「東海玉簫」的簫聲,再走近些,又發現這人身上雖穿著道袍,腰肢卻很縴細,竟是個女道人。
就在這時,簫聲突然停頓,吹簫的女道人,竟似在低低哭泣。
葉開遲疑著,終于走過去,輕輕咳嗽了一聲,這女道人卻似突然被抽了一鞭子,全身都顫抖起來,哀聲道︰「我吹……我絕不敢再停下來了。」
葉開道︰「可是我並沒有要你不停地吹下去。」
女道人回過頭,看見他,雖然也吃了一驚,卻又仿佛松了口氣道︰「是你。」
她認得葉開,葉開也認得她。
她就是玉簫道人的女弟子中,長得最媚的一個。
葉開忍不住問︰「你怎麼會一個人到這里吹簫?」
女道人道︰「是……是別人逼我來的。」
「是誰?」
「是個蒙著臉的人。」
「他為什麼要逼你到這里吹簫?」
「我也不知道,他逼我到這里來,叫我一直吹,否則他就要月兌光我的衣服,把我吊在這里。」
「你怎麼會落在他手里的?」
「那時我正……正在後面,只有我一個人,想不到他竟突然闖了進來。」
葉開當然知道「後面」是什麼意思,女孩子方便時,當然也只有一個人,這種事她當然不好意思說出口。
但葉開卻又問道︰「那時你究竟在什麼地方?」
「就在吉祥棧後面那院子。」
吉祥棧就是葉開住的那客棧,那里不但有最好的廚子,也有最舒服的床。
喜歡享受的人當然會住在那里。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原來你們就在我後面的院子里,我卻到這里來找。」
女道人緊緊閉著嘴,死也不開口了,她知道自己已說漏了嘴,現在就算不開口,也已來不及。
葉開道︰「有句話我要問你,你也可以不說。」
女道人閉著嘴。
葉開道︰「但你若不說,我就將你留在這里讓那個蒙面人再來找你。」
女道人臉上立刻露出恐懼之色,搶著道︰「我說。」
葉開道︰「你們帶走的那丁泵娘,是不是也在那院子里?」
女道人雖然還是不開口,卻已等于默認。
葉開道︰「喂,我們不妨做個交易,你帶我去找她,我就送你回去。」
女道人沒有拒絕,她對那蒙面人的恐懼,已遠比她對任何事的恐懼都深。
她死也不願留在這里。
那蒙面人是誰?為什麼要逼著她到這里來吹簫?
難道他已知道葉開到這里來找玉簫,所以特地用這法子來指點葉開一條明路。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是不是另有目的?
這些問題,葉開當然都不能解釋,他忍不住又問︰「那蒙面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不是人,簡直是個鬼,惡鬼。」想起了這個人,她的身子又開始發抖。
顯然這個人一出手就制住了她,她已完全沒有抵抗的能力。
可是東海玉簫的女弟子,武功也絕不會太差。
葉開看著郭定,長長嘆了口氣,道︰「你說的不錯,現在雖不是九月,但卻已有群鷹飛起,而且全都飛到了這里。」
被褥還是凌亂的,枕上也許還有著丁靈琳的發絲。
一回到這里,葉開的心就開始隱隱發痛——她現在怎麼樣了,東海玉簫會不會…
…
葉開連想都不敢想。郭定看著床上凌亂的被褥,眼里又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他沒有再看第二眼,他的心仿佛也在隱隱發痛。
現在他總算已完全明白了葉開和丁靈琳的關系。
韓貞已被放到床上,睡得仍很沉。睡覺實在是個很奇怪的事情。
那女道人低垂著頭,站在屋角,蒼白的臉上,總算已有了些血色。
東海玉簫的女弟子都很美,她尤其美。
她美得和丁靈琳不同,不但美,而且媚,她已是個完全成熟的女人。
無論誰看見她黃昏時在蕭聲中款擺腰肢、媚眼如絲的神情都難免會心動的。
葉開看了她一眼道︰「坐。」
女道人慢慢地搖了搖頭,忽然道︰「現在我可不可以回去?」
葉開道︰「不可以。」
女道人垂下頭,咬著嘴唇,道︰「你們若想利用我來挾脅玉簫道人,你們就錯了。」
葉開道︰「哦?」
女道人道︰「你們就算當著他的面前殺了我,他也不會關心的。」
她眉眼仿佛帶著種幽怨之色,輕輕地接著道︰「我從來也沒有看見他關心過任何人。」
冰定凝視著她,忽然道︰「我們若在你面前殺了他呢?」
女道人道︰「我也不會掉一滴眼淚。」
她說得很干脆,連考慮都沒有考慮。
冰定道︰「那麼你為什麼要回去?」
女道人道︰「因為我……我……」
葉開明白她的意思。
她一定要回去,只因根本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葉開並不是個心腸很硬的人,忽然問︰「貴姓?」
「我姓崔。」
「崔?」
「崔……崔玉真。」
葉開笑了笑,道︰「你為什麼不坐下來,難道怕這椅子會咬人?」
崔玉真也忍不住笑了,她發現自己在笑的時候,美麗的臉上立刻露出紅霞。
葉開看見她隨著簫聲扭動腰肢的時候,本以為她是個忘記了羞恥的女人。
現在他才發現她還是保留著一份少女的嬌羞和純真。
只不過,無論誰在不得已的時候,都難免會作出一些令別人覺得可恥、自己也會後悔的事。
有時人就像是一只被蒙著眼楮推磨的驢子,生活就像是一條鞭子。
當鞭子抽到你背上時,你只有往前走,雖然連你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麼時候為止。
葉開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你若不願回去,就可以不必回去。」
崔玉真又垂下頭︰「可是我……」
葉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這世界很大,你慢慢就會發現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
崔玉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楮里充滿了感激。
葉開道︰‘你也不必幫我們去找丁泵娘,只要告訴我們她在哪里就行了。」崔玉真遲疑著,終于道︰「就在後面的那個院子里。」
葉開等著她說下去。
崔玉真道︰「那個院子很大,一共好像有十三四間房,丁泵娘就被鎖在最後面的一間偏房里,窗台的外面擺著三盆臘梅。」
葉開道︰「有沒有人在那里看守她?」
崔玉真道︰「只有一個人在里面陪她,因為她還不能走動,玉簫道人也不怕她會跑。」
葉開道︰「玉簫道人睡在哪里?」
崔玉真道︰「他晚上很少睡的。」
葉開道︰「不睡在干什麼?」
崔玉真咬緊牙,沒有回答,但臉上又露出那種悲憤幽怨之色。
她不必再說了。
「玉簫」,他現在應該已有七十歲,看起來卻遠比實際的年紀輕。
他有很多美麗而年輕的女弟子。
他晚上在干什麼,葉開當然已可猜得出來。
冰定面上已現出怒容,忽然道︰「你們是不是被他所逼,才跟著他的?」
崔玉真搖搖頭,悵然道︰「我們本來都是貧苦人家的子女。」
冰定道︰「你們都是被他來買來的?」
崔玉真頭垂得更低,眼淚已流下面頰。
冰定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冷道︰「就算沒有丁泵娘這件事,我也絕不會放過他的。」
葉開道︰「可是現在……」
冰定道︰「我知道,現在我們當然要先救出丁泵娘再說。」
崔玉真忽然又道︰「他晚上雖然不睡,可是到了天快亮的時候,一定要睡三個時辰。」
現在距離天亮至少還有半個多時辰,冬天的夜總是比較長。
葉開看了看天色道︰「好,我們等。」
床上韓貞忽然翻了個身,發出夢吃——葉開點了他穴道,用的力量並不大。
他仿佛還在說︰「酒呢……什麼地方有酒……」
反反復復說了幾遍後,他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大叫道︰「姓呂的我認得你,你好狠。」
這句話說完,他又倒下,滿頭都是冷汗。
葉開動容道︰「姓呂的?」
冰定道︰「看來打傷他的那個人一定姓呂。」
葉開沉思著,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什麼姓呂的高手?」
冰定道︰「近年來好像只有一個。」
葉開道︰「呂迪?」
冰定道︰「不錯,‘白衣劍客’呂迪。」
葉開道︰「你見過他出手?」
冰定搖搖頭,道︰「我只知道他雖然是‘銀戟溫侯’呂風先的堂佷。練的卻是武當劍法,武當是內家正宗,絕不會……」
葉開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說他是誰的佷子?」
冰定道︰「呂鳳先銀戟溫侯,昔年兵器譜上排名第五。」葉開的眼楮里突然發出了光,道︰「呂鳳先,我怎會忘了這個人。」
冰定道︰「你認為是他麼?」
葉開道︰「銀乾溫侯在兵器譜上排名第五,在別人已是件很值得榮耀的事,可是在他看來,卻是種恥辱。」
冰定了解這種心情,有很多人都不能忍受屈居人下的。
葉開道︰「但他也知道百曉生絕不會錯,所以他毀了自己的銀戟,練成了另一種可怕的武功。」
冰定道︰「什麼武功?」
葉開道︰「他的手!」
冰定的眼楮也亮了。
葉開道︰「據說他已將他的手練成鋼鐵般堅硬鋒利。」
冰定道︰「你是听誰說的?」
葉開道︰「一個曾經親眼看過他那只手的人,一個絕不會看錯的人。」
冰定道︰「小李探花?」
葉開點點頭,道︰「世上若有一個人能赤手將韓貞打成這樣子,這個人就一定是呂鳳先。」郭定道︰「可是他多年前就已失蹤了。」葉開冷笑道︰「連死了的人都可能復活,何況是失蹤了的人。」郭定道︰「你認為他也已到了這里?」
葉開道︰「你說過,現在雖不是九月,卻是獵狐的時候。」
冰定的眼楮里閃著光道︰「呂鳳先無疑也是只鷹。」
葉開道︰「也許他已可算是群鷹中最可怕的一只鷹。」
冰定道︰「他若真的來了,你要找他?」
葉開望著床上的韓貞,緊緊閉住了嘴。
他已不必再開口。
冰定的眼楮更亮,卻仿佛凝視著遠方,喃喃道︰「能與昔年兵器譜上排名第五的人決一勝負,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葉開道︰「但這卻不是你的事。」
冰定道︰「不是?」
葉開的表情很嚴肅,道︰「絕不是。」
冰定笑了笑,接著道︰「不必怕我搶你的生意,韓貞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葉開終于也笑了笑,道︰「這句話我希望你最好莫要忘記。」
冰定的表情也變得很嚴肅,道︰「你最好也莫要忘記一件事。」
他凝視著葉開,慢慢地接著道︰「我不想看見你被人打得像韓貞這樣子。」
葉開忽然轉過身,推開了窗戶。
窗外冷風如刀,但他的心卻是熱的,就像是剛喝下滿滿一杯醇酒。
遠方的空谷,本是一片黑暗,此刻卻已剛剛變成了灰白色。
然後他就听到了一聲雞啼。
「是最後面靠左的一間屋子,窗台外面還擺著三盆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