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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女出招 第四章

作者︰凌淑芬

十月晚秋,蔚藍如洗的天空飄揚著浮雲,枯黃的落葉無聲無息地鋪滿了地。

獨自出走了十九日,素問的腳程悄然降臨袁州。

袁州位處江西,地域上歸屬于天候和暖的江南。當北地已刮起刺骨的寒風時,江南仍浸婬在得逃誒厚的柔陽下,青青芳草無視于秋風催人老的要脅,成頃地披散在泥土地上,盡情怒放著無垠無止的青綠。袁州僅是江西境內的一介小城,百姓們早已習慣于平靜安穩的生活,因此任何一場廟會或大戶人家的筵席,都會吸引來一群看熱鬧的民眾。

素問選擇駐腳袁州,自然有她的用意。師父旗下有一分部設在袁州城內,她準備先上門探探教內的消息,倘若一切風平浪靜,她就沒必要自動返回位于貴州的總壇討打,盡避在外頭玩到她盡興再說,否則,當然必須即刻回總壇回復師命。

她走在道上,不禁揣想著仲修大哥的火氣消了沒有。可以想見,他既然貴為當今聖上,又兼具野雁閣主的身分,平常一定是被眾人崇拜景仰的高姿態。自從撞見她之後,卻像踢中一塊又臭又硬的大石頭,如今想必在宮里氣斷了牙根,說什麼也要揪她回去發泄怒氣。

倘若真想找她回去也就罷了,就怕他巴望著後半輩子再也別和她產生任何瓜葛。

「仲修大哥,誰教你是皇上呢?」她嘆息著。如果他只是個布衣平民,他們倆便可共同游歷江湖,如此一來豈不是快意許多?

來到城門口,素問發現向來平靜的袁州城今兒個氣氛熱鬧。自從她接近城區之後,所見的每位過路人臉龐莫不染上興奮的紅光,往一個特地的方向行進,彷佛城內正在舉行什麼百年難得一見的慶典。

「去看看吧!」她畢竟年輕,好奇心旺盛,當下默默尾隨在眾人身後,一起走向百姓向往的目的地。

素問的容貌本就平凡得無一處讓人驚艷,此刻為了掩人耳目,又特別易容成矮小逼瘦的江湖郎中,人中部位貼黏兩撇八字胡,手中握著一幅揮書著「藥到病除」的白幡。

「老郎中,人家血熱氣壯的小憋子趕著去比武招親也就罷了,怎麼你糟老頭一個,也學著年輕人湊熱鬧呀?」一位油頭粉面的少年郎從她身旁掠過,回頭取笑道。

「可不是嗎?」少年郎的同伴嘰哩咕嚕著轟笑起來。「不過這也難怪,任何人只要有幸贏得秋家小姐靈樞下嫁,光憑秋門的家產就夠下半輩子躺著吃喝拉睡,用不著再出門兜售狗皮膏藥了。我瞧你還是動作再快些,省得秋大爺的獨生愛女被人捷足先登了。」「景欽,你瞧他這副猥瑣模樣,秋家小姐看得上眼嗎?」少年郎斜眼睥睨她。「喂,老郎中,不是我嚇唬你,你還是趁早回頭吧!少爺我的拳腳可是不長眼楮的,當心你全副的狗皮膏藥到頭來全貼在自個兒身上。」

比武招親!素問豁然明白大伙兒興致勃勃的原因。敢情家底子差的小憋子全巴望著飛入豪門享艷福。而這兩個惡劣的痞子前去赴會的同時,不忘順便駭跑與他倆爭鋒的敵手。

嗯,這檔子事有意思。她浪蕩江湖大半年,還未見過富有人家舉行比武招親,這廂跟上前見識見識也好。

「既然是比武招親,人人均有相等的機會勝出,你又何必半路上阻嚇我?!」素問故意放粗了嗓門,向他們下戰帖。「兩位小扮,別看小老兒外貌不起眼,待會兒動手過起招來,當心你們的狗腿被我捏斷。」

「想捏斷咱哥兒倆的龍腿?」少年郎與他的友伴景欽笑破了肚皮。「哈哈哈,笑壞我大牙了,公子我諒你也沒那個本事。」

「鳳裕兄,別跟他瞎扯這麼多,待會兒大家擂台上見真章便是。」景欽扯著他的手臂,展開輕功,伶燕般躍向街頭的轉角。

素問冷哼。原來小兔崽子識得一些武功皮毛,難怪膽敢如此囂張,可見他們在袁州城里已經作威作福許久了,如今既然被她踫上,非借著比武招親教他們好看不可。

南城門外的空地邊緣臨時搭蓋起一人高的擂台,乍看之下頗像露天唱京曲的戲台子,擂台四周插滿了「比武招親」的錦旗。此刻正有一男一女在擂台上較藝。

笨手笨腳的漢子驀地被金蓮玉足揣下擂台,空地上聚合的人潮嘩地喊出驚逃詔地的喝采,數十位觀望者甚至趨前嘲弄嘴巴里含塞泥土的敗將。

「承讓、承讓。」秋家小姐在高台上拱手為禮,勁裝下的嬌軀堪稱美善,但秀容卻半掩著一條紅紗袖帕,教人看不清其下的千秋。「還有哪一位英雄願意上台賜招?」

「公子來也!」狂傲的黑影飛越過整片人群,一個箭步登上擂台的中心點。

「秋姑娘,我以前便告誡過你趁早嫁過來,省得舉辦這場勞啥子的招親會,你偏不采信。看看!現下哪還有其它人能像哥哥我一樣勝過你?」正是方才為難素問的惡劣痞子──鳳裕公子。

「閑話少說,請。」秋靈樞顯然對他缺乏好感。

「既然如此,看招!」鳳裕突然主動出手。

素問在台下忍不住暗罵︰臭小子,竟敢佔女人便宜!對手既然是個弱質女流,他好歹該讓秋家小姐先出招。

擂台上,兩道矯健的身影晃動著,時而糾纏成近身肉搏,時而四下亂竄、互相較勁輕功。過招不逾三十回合,鳳裕的身法明顯屈居下風,日前只能勉強維持不至于立刻落敗的局面。

勝負已分,還硬撐?素問嗤地一聲冷哼。看戲的群眾也開始發出噓聲,警告他趕緊下台來,省得被一腳踹下台。

「喂,這位公子。」她搶近擂台的正前方,混雜在人群中叫陣。「趁早投降吧!打不過就不要硬撐,沒采頭的!」

「對呀!下台、下台。」

「把時間留給其它有心的公子爺!」眾人與她同一個鼻孔出氣。

鳳裕的薄臉皮霎時撐漲了十數倍,奔騰的血行將一臉白皙浸潤成火紅。

秋靈樞結結實實地踢中他胸口。

「啊!」看到精采緊張處,群眾不禁大叫。

孰料鳳裕竟有反敗為勝的本領,就在他即將踉蹌跌下擂台之際,秋靈樞乘勝追擊的皓腕平平推出兩寸,突然僵住了,正好讓鳳裕逮著了便宜,危急中扯住她的衣袖借力,非但重新在擂台上站穩,還借機點住她胸前的兩處穴道。

「好香呀!」鳳裕賊兮兮地婬笑,故意將踫著她胸脯的手指湊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你──無恥。」秋靈樞憤惱得幾欲暈厥過去。

這會兒台下所有看倌全愣住了舌頭。情況也未免太急轉直下了,方才秋姑娘穩佔上風,明明快將那痞子轟下高台,省得他杵在上頭礙眼,怎麼莫名其妙地就讓小賊贏了過去?

其中唯有素問瞧明白了他的手法。她的功夫比起一等一的高手或許差上一大截,但平時用慣了精細的巧藝來研究毒藥,眼力自然比常人更加銳利。鳳裕即將摔落擂台時,她辨視到有股細小得幾乎無法察覺的絲線從他袖內彈出來,封住秋靈樞腕上的脈門,趁人家吃了悶虧的時候反敗為勝。

「既然本公子小贏秋姑娘半招,那麼秋家女婿的名頭就由……」

「且慢。」他袖中的奇門暗器讓素問心中一動,她輕飄飄地掠上擂台。

「怎麼?閣下不服氣?」鳳裕倨傲得不將她放在眼里。

「那倒不是。」她老氣橫秋地撫著三綹山羊胡。「在下只想請教這位公子,黑炎教的大法王與你有什麼關系?」

擺炎教?竊竊私語迅速在群眾間播散開來。

近幾個月黑炎教教眾為了爭權奪位,在雲貴兩地展開小辨模而頻繁的流血沖突,其中不免牽累到無辜的尋常百姓,因此雲貴的民姓們一听見黑炎教三字,便打從心底生出一股排斥感。而袁州地痞鳳裕公子居然和黑炎教有關?

鳳裕自然感受到由台下飄襲過來的厭惡和憤懣,再度「變臉」,這回由紅光轉為鐵青色。

「誰是大法王?我不曉得你在瞎說什麼!」打死他也要一口否認到底。

「你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我。藏在你袖中的‘天雲絲’分明是大法王的獨門暗器,若非你和他的關系匪淺,他怎麼肯將這招秘密功夫傳授給你?」她柳眉倒豎,只可惜顏面裹了一層黑煤灰,看不太出來。

大法王和師父一直齟齬不和,她早看他手下的徒子徒孫不順眼了。

「老郎中,你休想妖言惑眾,看招。」鳳裕一察覺自己陷入不利的處境,決定還是蹺頭要緊。

他揚手射出兩點暗器,卻讓素問借刀使力地彈了回來。這小子也實在太狠毒了,竟然拉過無法動彈的秋靈樞,順著暗器的來向推扔出去。「卑鄙!」素問連忙接住秋靈樞的嬌軀。

就這麼一停頓,鳳裕已經逮著了機會,竄向擂台在後方的樹林里。

「想逃?沒那麼容易。」她放穩了秋靈樞,縱身追了上去,右手拍出一記掌風。

「想逃?沒那麼容易。」身後猛地傳來渾厚清朗的淺笑聲,向她輕喊著一模一樣的話語!

而且……而且……那副嗓門听起來竟然該死的熟悉!

貶嗎?她頸後的寒毛一根根倒豎。腦中逃避現實的部分企圖說服她,她的耳朵暫時發生幻听現象,一切只是她的錯覺;但,性格中講求實際的部分卻告誡她──少來了,你打算自欺欺人到何年何月?回頭看看不就明白了。

不勞她回頭,對方已經追到她一臂之內的距離。她的眼角偷瞄敵人。

挺拔玉立,青衣長衫,淡藍布袍,腰際斜插著一管玉蕭,溫文儒雅的風采拐騙了在場所有女子的芳心。

仲修!

她襲向鳳裕的掌風改為拍往背後。

沒有用,仲修一聲不吭地接了下來,還順勢握住她的玉手。下一瞬間,素問發覺自己不再是個「腳踏實地」的規矩老百姓。

「喂,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她倒掛在仲修大俠的肩膀上,眼中望出去的視界僅剩他厚實的熊背。

這幾下風雲迭起的變化讓大伙驚呆了。

目前的局面到底該如何開解?

擂台上留著兩位男子,和一名水當當的大家閨秀,究竟誰贏誰輸?誰才是秋家的乘龍快婿?秋老爺傻愣在人群的最前方,幾乎扯斷蓄了二十年的美髯。他的閨女總不成一人嫁二夫吧!以年歲來看,還是後來上台的俊美公子比較登對。

秋靈樞活絡一下被仲修解開的穴道,心中有了計較。

她站向擂台正前方,舉手團團抱了一揖。

「謝謝各位鄉親父老的抬愛,前來參加小女子的比武招親大會。大伙兒親眼看見小女子剛才被賊人羞辱,是這位老伯……」她的青蔥玉指指向姿態狠狽的素問。「從賊人手中救下小女子。雖然那位公子隨後擊敗了老伯,但今日的規矩系以小女子為目標,凡勝過小女子者,即可成為秋家女婿,因此我宣布──三日之後,嫁與這位老伯為妻。」

暴!哀訝的聲浪險些驚走天上飛的野雁、地下爬的烏龜。

有沒有搞錯?秋大小姐放著現成的美男子不要,居然相中那個矮小逼瘦的老郎中?!

秋老爺咕咚跌倒在地上,只差沒口吐白沫。

「老爺、老爺,您撐著點。」僕從趕忙替他-背-風。

「水……水……」秋老爺的牙關直打顫。

「我?」素問指著自己鼻尖,愣住了。她居然多了個「老婆」?!

彷佛嫌氣氛不夠熱鬧似的,仲修大爺突然決定加入亂紛紛的戰局。

「不行!」他斷然回絕,肩上仍然扛著曾丫頭。「我不能將她讓給你。」

「為什麼?」秋靈樞蹙緊了眉心。

「因為我自己要她。」

第二波沸騰的呼聲震破了天際。

斷袖癖!男人相戀!秋家竟然招進一個「半男人」為婿。

秋老爺再次咕咚往後跌,昏了過去,這回當真不成了,綿細的白泡沫從他嘴角沁出來。

「老爺!」家奴們再度忙成一團。

「我不管。」秋靈樞卯起了嬌蠻脾氣。「既然擂台招親的規矩已經事先訂了下來,便不由得你們不從,否則當初就不該下場動手。」

「誤會呀!天大的誤會。」素問雙手亂搖。「在下並非為了招親才上台比武的,而是……」

「別再說了。」秋靈樞吃了秤坨鐵了心。「情勢已成定局。來人呀!」

「在!」四名武師從兩側躍上擂台。

「護送這位老伯和他的朋友回府,以待三日後的成親婚宴。」

「是。」四名武師虎視眈眈地凝望他們倆。

冷汗涔涔墜下素問的太陽穴。她當然有超過兩百一十樣的伎倆可以月兌身,但向無辜百姓下迷藥違反她的原則。

這個臭仲修!他怎麼還不速速抱著她飛奔而去?

她轉頭迎向仲修逗趣的眼光,立刻明白了。這家伙為了懲罰她溜走,故意讓她深陷在通婚的泥淖里,欣賞她狼狽的模樣。

臭皇帝,瘟皇帝,竟敢讓她承受水深火熱的痛苦……

慢著!她雙眼倏地亮出希冀的閃光。皇帝?太好了!

「快來呀!大伙兒快來看哪!筆帝跑出宮了。」她倒掛在仲修肩上吆喝著。

「當今天子就在你們面前,趕快來看熱鬧喲!握個手十文錢,簽個名二十兩,快來喔!」最好立刻制造出驚人的風潮和騷動,她才能趁亂月兌身。「皇上微服出巡,一生難得看見幾回,趕快去招呼親人朋友來看呀!」皇帝?

袁州城聰明的百姓們面面相覷,然後回眸以打量白痴的眼神審視她。

當今聖上怎麼可能出現在袁州城呢!吹牛不打草稿。再扯下去,這名郎中說不定會當眾宣稱他本為女兒身。

「好啦,沒戲看了,大伙散會吧!」

「明兒還要干活呢!」

數百成千的看倌頃刻間消褪得一乾二淨,比起錢塘江的退潮更加迅捷。

素問的圓眼珠差點瞪出目眶。什……什麼?怎會形成反效果?

「喂,你們快回來!他真的是皇帝,你們一定要相信我,說謊的人會下拔舌地獄……喂!喂!」

「你很吵耶!」耳畔,仲修懶洋洋的聲調刺激著她的四肢百骸。「咱們還是乖乖回秋家作客,等著喝你的‘喜酒’吧!」

任何人踏進秋府大門,立時會發誓自己從未見過如此詭譎矛盾的場面。

秋府的庭廊、花院、正廳、廂房,莫不張結著鮮紅的絲帛彩帶,喜氣洋洋的大紅燈籠每隔十步就懸出一盞,掌燈後便散放出紅艷艷的光暈。各種跡象顯示,府內近期將舉辦一場遍事,若非閨秀出閣,便是良嗣納妻,可府內的奴婢丫鬟、管家僕從卻成天揪著一副哭喪臉,彷佛新近死了人似的。

豹屋後進的客房,「準新郎倌」的表情也不比僕人們好看多少。

「慘了,慘了,這下子真的慘了。」生性懂得鑽漏洞的曾大姑娘素問,終于嘗到坐困愁城的滋味。

她形同軟禁地被囚在廂房內,腳下幾乎磨穿了地氈。

奇怪,她好象與牢獄之災格外有緣,人人見了她都想限制她的行動。「你逃出皇宮十來天,心頭的要緊事辦完了沒有?」仲修怡然自得地斜倚著窗怡,笑看牽牛織女星。

「我明明是女兒身,如何能與秋家小姐成婚呢?」

「你究竟和黑炎教有什麼關系?」

「而且我必須盡速趕回師父身邊,再延宕下去會有風險的。」

「你為何識得黑炎教大法王的獨門暗器?」

「秋姑娘為何不肯見我?只要我向她說明事情的真相,她一定會放我離開的。」

「你師父想必與黑炎教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明天就是成親之日,我又不能自顧自地偷跑,讓秋姑娘在親朋好友面前成為笑柄……唉!真是麻煩!我干嘛這麼有良心呢?」

兩人又在自說自話了。

「停!」仲修不得不喝住她來來回回的踱步。

「啊?」素問拉回茫然的眼神,彷佛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過來這里。」他坐直身子,拍拍身側挪出來的空位。

仲修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無比的貴氣,讓人無法拒絕听從他的命令。

「做什麼?你能替我想出月兌身的好法子嗎?」還說呢!前天正是這家伙害她陷入泥淖的!

她懷著滿腔怨氣,挨近他體側,身上仍然穿著那一百零一套郎中袍。

「只要你將一切謎團解釋清楚,我就答應替你動腦筋。」既然已經拉近距離了,似乎沒有必要委屈兩人僵得直挺挺的。他自動調整兩人的姿勢,依照原狀斜躺回長椅上,再將她安置在自己懷中的空位。

「干嘛要你幫忙想,我就沒腦子嗎?」她白了主謀者一眼。「看在你還算有良心、願意將功贖罪的份上,我就救你一命吧!」

「什麼意思?」他納悶道。

「手伸出來。」素問從懷中掏出一盒銀針,以及一只深藍色陶質小瓶。

瞧見她的陣仗,再加上難堪的歷史教訓,仲修登時了然。

「我又中毒了?」他不由得吁出沉痛的嘆息。

「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她的臉上絲毫尋不出愧疚的神色。「這種藍蠍蠱要隔七七四十九天才會發作,在這之前則隱伏在人體內。前天我特地拿它來招呼那位鳳裕公子,誰教你中途冒出來窮攪和。」

說話間,她以銀針在他兩手手背刺劃出半寸長的血痕,指甲在陶瓶里挑出一些翠綠粉末,輕彈在他的傷口上。

「你練過五毒神掌?」肯定是他們互對的那一掌惹的禍。也罷,起碼他知曉自己中毒的原因,當個明白鬼總好過死得胡里胡涂。

「對于‘毒家’而言,五毒神掌是入門必修的功課。」她的手指在仲修腕脈上推拿,說也奇特,手背上的藥粉竟然全鑽入血痕里,猶如傷口產生吸力似的。

「佩服、佩服。」仲修發自由衷。本以為自己見識過的世面夠豐富了,但年紀輕輕的曾丫頭卻讓他增長了不少奇特見聞。「不過話說回來,你無緣無故毒了我一掌,咱們的帳可有得好算了。這樣吧!我善心大發,讓你以回答問題做為償還,從此以後,不再追究。」

「該說的我都已經說過了──」她聳了聳肩。「只除去我師父恰懊是黑炎教教主。」

他的胸膛起伏了一下。

「原來如此,你就是何古指定的教主繼位者!」俊臉上寫著無庸置疑的恍然明白。

懊死!他早該聯想到的。黑炎教繼位人失蹤的時機,與她出現在揚州的時間不謀而合;而且黑炎教中人專擅歧黃技藝或者草藥毒物的研究,她使毒的本事也精妙得讓人防不勝防。最重要的是,曾丫頭的言語中已經多次透露出蛛絲馬跡,只怪他自己沒思量清楚。

她曾提及師父委派給她一個「氣悶的任務」,因此偷溜出來玩,又說到「奉獻終身」的字眼。就他所知,黑炎教教主必須保持聖潔之身──亦即童男、童女──將教務視為子嗣和伴侶,終身不得成親嫁娶,以護衛教內的藥方機密為職志。

他怎會忽略這許多線索?都怪他先入為主的觀念,徑自認定何古的繼位者必定是男子,才疏忽了身旁人兒的可能性。

「你干嘛一臉嚇壞的表情?」她瞪了瞪眼。「難道我不配接任黑炎教教主?」

「不,呃,是……」他被滿頭霧水沖昏了推想能力。「聞人名捕描述他在揚州打探你消息的時候,當地人都和你相當熟稔,所以我一直以為……」

她應該是久居揚州的人氏,不是嗎?

「姑娘我告訴過你一百次了。」素問翻個不耐煩的白眼。「我做任何事情都會成功的,包括讓陌生人喜歡上我,與我結為朋友。我在揚州耗了好幾個月,倘若連這點好感也建立不起來,還稱得上‘成功人士’的美名嗎?」

「噢。」這會兒他有些了解了,原來曾丫頭的信心其來有自。「你逃離皇宮的目的為何?打算直接回總壇嗎?」

「我只能如此啦!」她遺憾地點了點頭。「袁州與我相克,還是趁早腳底抹油,比較保險。不曉得師父最近如何了?」

看樣子她對自己私下溜出來玩所造成的騷亂完全不知情。身為局外人,他的消息反而比曾丫頭靈通。

「你最好盡速回總壇探望令師。自從你開溜之後,教內新舊派人馬已經打得一團糟了。」

「什麼?」她驚跳起來。

仲修簡潔地陳述自己所知道的內情,包括何古病危的消息。

「不,不可能的……」素問驚呆地跌坐在地氈上。「我開溜之前師父還相當康泰,頂多受了一點小風寒……怎麼可能在短短幾個月之內,病入膏肓?」

仲修的消息究竟有幾分準確度?她師父精通醫理,光是不起眼的風寒,沒理由到不治的地步毒!她的心中霎時雪亮。

一定有人暗中對師父下慢性毒藥,師父才會無知無覺,苦熬到臨危的地步。

這些陰謀一定與大法王有關。他覬覦教主之位是眾所皆知的事情,一旦逮著機會,下手絕不會留情。

「我必須立刻趕回總壇。」她跳起來,焦急地沖向房門。

如果秋靈樞再不放人,休怪她無禮。

「慢──」他阻止的話只來得及吐出一個字。

為何不听他說完呢?他早已知會秋靈樞前來客房一敘,她干啥沒頭沒腦地沖出去亂闖呢?靜坐在客房內以逸待勞不是更好?

唉!曾丫頭總有一天會因為她的毛躁吃虧。

她的方向感尚稱過得去,因此瞎模了一刻鐘就找著秋靈樞的香閨。

目的地雖然準確,時機卻拿捏得不太穩當。

她一古腦兒地撞進秋靈樞的房門,人家適才沐浴燻身完畢,嬌軀僅罩穿著褻衣和小褲,正由婢女們伺候更衣。

「啊──」結果,她的反應比人家更激烈,趕緊捂著眼皮轉過身去。「對……對不住,我不曉得……」

秋靈樞倒是冷靜。「玉兒,倩兒,你們先下去。」

「是。」兩名小婢告退,經過她身旁,不忘-過去一抹譴責與鄙視的眼光。「好了,你可以回過身來。」秋靈樞迅速披上淡紫色紗衫,仍然一派的沉穩自如。

素問不由得感到懷疑。秋靈樞未免也太開放了,更衣時被「男子」撞見,竟然沒露出絲毫的驚惶和羞愧。若是換成她,早就毒死那王八蛋了。

「秋姑娘,請你千萬別誤會,在下並非有意輕薄。」她趕緊澄清自己的名聲。「我只是上門來通知你,明兒沒時間和你成親了。」

「為什麼?」以一位即將被男方-棄的新娘子而言,她還真不是普通的鎮定。

素問決定丟下一顆火藥彈。「因為我和你一樣,同為姑娘家。」

「我知道,還有沒有其它理由?」

素問著實有被人反轟一炮的感覺。

「你……你知……你怎麼會……」她愕然得口吃了。

秋靈樞早就識穿了自己的易容?既然如此,她還打定主意非嫁給自己不可,難道……

有斷袖癖好的人,是她?

「怎麼,你想象不到吧?」秋靈樞終于端不下她冷冰冰的秀臉。「瞧瞧你的表情,好玩極了。」

「但是,你為何……」她的語言功能依然有障礙。

「從你躍上擂台開始,我就視破了你的偽裝。」秋靈樞眼眸帶笑的模樣,比適才的大家閨秀模樣明艷多了。「只有女孩子家才會下意識展現出一些扭腰擺臀的動作,你的男裝雖然神肖,動作舉止可還及不上我熟練呢!」

「你經常女扮男裝?」

「嗯。閨房繡閣里的生活太過乏味了,本姑娘易容出游,可算不上什麼滔天大罪吧?」秋靈樞抿唇竊笑。

有趣、有趣!秋家小姐顯然與她的好玩天性有異曲同工之妙。「秋姊姊,我不懂!你口口聲聲硬要‘嫁’給小妹,究竟有什麼用意?」

「簡單。」秋靈樞挽著她的小手,同坐進房內的暖椅上。「爹爹見我又是冶游、又是練武的,擔心我再也收不了心,因而逼我挑個婆家嫁了。但我早就打定主意下半輩子絕不讓臭男人管束著我,因此才提議比武招親。屆時故意在眾家公子面前露了相,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從此以後再也沒人敢上門提親,你就達成獨身的目的了。」她拍手叫好。

「妙哉!」

「結果你的出現,讓我聯想到更完美的主意。想不想听呀?」歷經二十個無聊的寒暑,秋靈樞終于找著心意相投的知音,這廂哪有不招出妙計來獻寶的道理。

「想想想,快說。」素問再度忘懷自己上門找人的原由。

「倘若咱們倆成了親,爹爹自然認定我的終身大事有了著落,從此更加放心。幾天後你再無聲無息地消失,而後由我向爹爹哭訴,那個‘臭男人’私夾我的珠寶偷跑了……」

「懂了,懂了。」素問眼楮一亮。「而我離開之後,立刻換回女裝,這樣令尊即使派出上百個探子,也永遠無法尋到‘曾郎中’這號人物,往後自然不會為我帶來麻煩。而你則可利用傷透了心做為借口,拒絕改嫁,從此逍遙一輩子。」

「嘿!沒錯,咱們倆一般聰明。」兩個人抱在一起又叫又笑的,為女性的英明智能歡呼。

「秋姊姊,這是舉手之勞,我自然義不容辭,可是……」素問想起自己沒時間陪伴同好討論太多玩樂的閑事。「秋姊姊,我必須盡快趕回師父身畔,今夜非離開不可。」

「哦?」秋靈樞歪斜著螓首打量她。「令師發生了什麼意外?」

「我就是不曉得,所以才急著回去瞧瞧。」素問遲疑了好一會兒,著實決定不下自己應該讓新朋友知曉多少內情。

擺炎教素來披著神秘的外衣,因此外人對它皆存著或多或少的惡感。假若讓秋姊姊知道她是黑炎教下一任掌門,可能會改變對她的印象。不管了,頂多就是趕她出門,正好稱了她的意。

「秋姊姊,其實我是……」她一五一十地道出自己的來歷。

彬者是同性之問的交情與異性頗有出入吧!仲修苦問了十幾天的疑惑,她總不肯爽快地回答,但遇著這位既像姊妹又似朋友的姑娘,竟然便自動吐實了。

縱觀她生命中,鮮少結識女性的親近朋友,共同談天說地,分享彼此的心情。教中雖然不乏年齡相近的師姊妹,但大伙兒卡著一層競爭心,若非想習得更高深的藥石之術以睥睨同儕,便是為了奪得師父的疼愛而明爭暗斗,而秋靈樞與教內之事沒有直接的利害沖突,反而成為能暢懷談話的好對象。

「這麼復雜?」秋靈樞聆畢,咋了咋舌頭。「我覺得很奇怪,令祖父和你失散多年,如何能得知你人在揚州,臨終前還委請聞人獨傲前去老家接你?」

「爺爺曾經待在雲貴一帶調查他前任上司的死因,有可能是在這段期間探得我的下落,從此留上了心。」畢竟她潛離貴州時,只擔心會不會讓同門查出行蹤,倒沒想到去防範旁人的探問。

「這也不無道理。」秋靈樞沉吟半晌,「既然你有要事在身,我也不好強留你太久……這樣吧!麻煩你多給我一天的時間,明兒個照樣行禮,然後你新婚之夜就開溜,好不好?」

「當然好。」她深諳「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哲學。

秋靈樞攜住她的縴手。「妹子,我覺得你的日子似乎比我刺激多了,日後若有任何冒險行動可以讓我加入,或需要我的幫助,只要托人捎來訊息,我便明白了。」

「一定。」她有些感動于對方的熱誠。

惺惺相惜的感情,也會降臨在女性身上。誰說她們不懂得交情義氣呢?

「對了。」素問又想起一件要緊事,涎著臉蛋自懷中掏出那本欄巴巴的帳本。「秋姊姊,麻煩你替我簽個名好不好?」

秋靈樞是她唯一見過曾舉辦比武招親的姑娘家,明朝兩人又將成親,這等具有紀念價值的人物,怎麼可以放棄要求她簽名留念呢?「那有什麼問題!」秋靈樞爽快地接過來。

索間凝視她研墨的同時,腦中忽爾躍上仲修的身影。不知皇上獲曉她們倆決定照常「結為夫婦」,心頭會有什麼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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