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秘密 第八章
结果池千帆手头上的三幅画一直到下午才由丰仲恺载他送到荷风艺廊,并由他独自送进去给江行做最后的审核。
确定没问题之后,池千帆走出艺廊,却发现进去前向他道谢后以为他会这样直接开车回内湖住处的丰仲恺,连人带车还在外头等他。
“你还没走?”叩叩敲了下副驾驶座的车窗,他朝里头的人问。
“我今天休假。”他忘了吗?
“那就该回去休息,难得的假日——”
“陪我去个地方。”
“咦?”他在邀请他?“你要我陪你去哪里?”“上车再说。”倾身伸长手臂帮他打开车门,丰仲恺直言:“你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接下来的时间都给我。”
“咦?”
“不行吗?”
“可以,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上车吧。”
愣了愣,池千帆还是在他催促下坐进车里,让丰仲恺松开离合器,滑进车水马龙的快车道。
沉默在车里并没有持续太久,池千帆还是忍不住疑惑,开了口:“你变了。”
“是吗?”丰仲恺转开音响,让悠扬的管弦乐声回荡在车中。“我哪里变了?”
“说不上来,只是直觉。”
“也许我真的变了。”遇见江行之后,他坦荡荡的表现除了令人激赏也让他不断在思考,思考池千帆对于他的意义,但直到现在,他还找不到结论。
惟一可以笃定的是,他必须依照既定的计划、轨道走下去,但池千帆却让他开始疑惑,怀疑这么走下去之后的结果是他真正想要的吗?
妻子、孩子,就像大多数的男人一样,立业成家、教养子女、结束一生——这就是他想要的?
惫是,这些不过只是大环境下、现实生活中被排定的事项,就像“红灯停,绿灯行”这样制式的铁律,让人不照着走会觉得自己突兀、不正常、违反规则?
“专心开车,我不想太早与世长辞。”发现开车的人发呆出神,池千帆赶紧调侃提醒。“别让我英雄气短。”
丰仲恺笑了笑。“我到今天才发现你对绘画的投入。”过去不曾发现,只当他喜欢作画而已,如果不是今天在旁边被视若无睹冷冻了将近四个小时,他不会知道埋首工作的池千帆有多入神,更不会知道他认真的表情有多……吸引人。
离开他住所后,池千帆的光芒才逐渐散发,想到这里,也许当初离开对他来说是好事。
而对自己……或许也能算是件好事,要不然他就无法看见这一面的池千帆,这个带有傲气、执着自己理想、就算挨饿也不愿妥协的池千帆。
知道得愈多,就愈不想放手。对于这样的心态,他无法下定义,也无法解释。
败单纯的,他只是不想放手而已。
***
青翠葱绿的远山,只要俯首远眺,就能看见整个台北市。
池千帆收回留恋的视线,移到气定神闲、坐在竹椅上悠哉泡茶的男人身上。
丰仲恺今天真的很……怪。“为什么?”太多太多与平常不同的举止,让人有种就要被幸福灭顶的感觉,而这其中,或许隐含着不寻常的讯息。“为什么?”这处位于猫空的茶馆托此刻是上班时间的福,除了他们并没有人光顾,是个隐密谈话的好地方。
“什么为什么?”倒杯温茶给他,丰仲恺啜了口甘美才反问。
“以前的你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你指的是什么?”
池千帆指着茶具。“你不笨,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他耸肩。“也许就像你说的,我变了。”
“这不是理由。”转过身,背靠在竹管扎成的护栏上,池千帆栗色的眸闪过一丝领悟。“你要结婚了?”所以才有这些出人意表的举止?
丰仲恺停下饮茶的动作,哈哈笑出声。
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他嘲笑的目标的,池千帆沉下脸,转身面对迷住他的山色。
因为背对丰仲恺,所以他并不知道背后的人已经站起身,移到他身边和他并肩靠在护栏边,看着同一片山色。
“我没有要结婚。”将手上的瓷杯递给他,杯中呈金黄色泽的茶汁荡漾着细微波纹。“什么理由让你以为我要结婚?”
“不寻常的举止暗示不寻常的讯息。”池千帆接过杯子,低头凝视波纹。“如果要结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不说一句话从此不会见面,或者是开口直言,我都会照着你的意思走,你并不需要这么费心做这些事来……补偿什么。”
丰仲恺不会知道他今天做的这些事,只会把他拉进更难堪的泥淖。挣不月兑爱上他的事实已经让他觉得自己很悲惨了,现在又被攻下一城,让他真的不知道当丰仲恺说出“结束吧”的时候,自己能不能平心静气,淡然接受。
“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个会胡思乱想的人。”
“丰仲恺!”他的调笑让人气恼。
“不是补偿。”丰仲恺一只手肘撑在护栏上,侧着身体面向他。“只是在想些事情,而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希望你在身边。”
“想什么?”
“你跟我的事。”
他的答案点燃他一线希望,随即也浇熄了希望。点燃希望,是因为猜想他也许跟他一样动了感情;浇熄希望,是因为想起也许他只是想委婉说出结束关系之类的话。
如果是后者,他的希望就不必要了。
在俊逸的脸上一明一黯的表情过后,池千帆抬眼将视线投入一格格像拼图似的台北市,没有再问。
“千帆。”轻唤身边的人,丰仲恺等他收回视线看他才开口:“为什么愿意让我抱你?”
没意料到丰仲恺会突然有此一问,池千帆别过脸,赧然悄悄浮上他微露尴尬的脸。“没、没有为什么。”
“不会没有原因,就算第一次没有,之后也不会没有。告诉我,你容许自己靠在一个男人怀里的理由是什么?”
“难道你就能告诉我你抱一个男人的理由?”他恼火地反问,得到丰仲恺一脸尴尬难言的表情。“所以说这个问题没有找出答案的必要。”池千帆做出结论:“我跟你都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觉得这么做很舒服,也许是其他想不到的理由。到现在再去想这些事都没有用,该想的,是你打算什么时候结束,让它成为过去,成为永远的秘密。”
“结束……”他想结束?黑眸闪过一阵惊慌。“你想结束目前的关系?”
“是你想结束。”池千帆更正。“不然你何必提起这些事情。”
“你误会了。我说过我需要你在身边让我想点事情。”
“你到底要想什么?”含糊的一句“你跟我的事”,他能找出重点才怪,他们之间除了这个秘密关系的开始与结束,还有什么好想的?
丰仲恺没有回答他,自顾自的开口:“我是个独子,从小就接受菁英教育,被安排好将来继承父亲事业,还有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这些都是我的责任。
一直以来,我也把它当作责任扛在肩上,认为这并无可厚非,身为男人就是要这么做才对;所以我接受教育、学习经营,并且计划跟女人结婚,然后拥有孩子,延续丰家的香火。”
“很有规划的人生。”池千帆涩然道。“所以你更应该结束我们目前的关系。”
“听我说完,不要打岔。”微恼地瞪了他一眼,得到配合后丰仲恺才又开口:“我一直认为这样的计划很正常,没有漏误,但是……最近我开始怀疑这样到底对不对?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这种人生。很奇怪是不是?我是个生意人,应该注重更实际的问题,不该去想这些什么意义之类空泛的言词,可是我的确在想,想这种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问题,恐怕是被人带坏的吧。”
而带坏他的那个人正以一双不平的栗色眸子瞪着他。
“呵呵……”弯腰趴在护栏笑了好一阵,丰仲恺才恢复原先的姿势拉回正题:“昨天遇见江行和叶枫之后,这种怀疑更深。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之前我和上次你见过的那位小姐约会……”
栗眸闪过一抹受伤,但也很快的被主人别开脸的动作藏住。“很好啊……”
丰仲恺伸手扳回他的脸。“你的脸可不是这么说。看着我,听我说。”
“我在听。”
“跟她交往,反而让我更想见你。”
栗眸突然错愕地瞠大,像两个铃铛。
这种联想让丰仲恺觉得好笑。“有必要这么惊讶吗?我只是实话实说。再者,我会约她,完全是因为我妈要我这么做,我拗不过她老人家的执着。可惜的是,每一次和她出去只会让我目光游移,寻找有本事吸引一群人争先恐后抢着成为他笔下人物的街头画家。”
他的意思是……不会吧!不会的,应该不是吧?
“与她交往并不如跟你相处来得轻松自在。”“也许……也许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适合你的女人。”开始嗡嗡作响的脑子急忙转出这个答案。“呃……下一个会更好。”
“你要我第十一次相亲?”丰仲恺一脸“得了吧”的拒绝表情。
“十一次?”这个数字有点……大。他们不再同居也才三个月左右。
“我妈认为相亲就像革命,孙中山先生革命第十次才成功,所以她也认为第十次相亲会成功,她非常中意林晏如。”
“呃……你可以试着接受她,试着交往一段时间,也许你会发现她是个好女人,然后跟她结婚,生几个孩子,完全按照你的人生计划走。”池千帆劝道,发现自己有点可笑。
他在说什么呀!要是普通人,在这种可以乘虚而入的时候都会进行破坏吧!他为什么还站在对方的立场劝他再交往一段时间?只因为林晏如是女人,而他是男人?所以用不着抢就已经落败?还是他淡泊的性子根深蒂固,连情爱也淡泊?
“我找你不是要你劝我多跟她交往一段时间,或是安慰我下一个会更好。”丰仲恺的声音打散他的讶然无语。
“那你要我说什么?”
“你会照着我的要求做任何事,对不对?”
“除了要我放弃绘画之外,其他事我并不坚持。”
这等同于肯定的答复,让丰仲恺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就等我。”丰仲恺扳过他的身体面向自己。“我要你给我保证,保证会给我足够的时间去理清自己对你的感觉。”
“对我的感觉?”
“如果真的是对你动了感情,我必须考虑到之后会面临的问题,我必须面对我的家人还有我的责任;而且我必须让你知道,我跟江行、叶枫他们不一样,我有我的身份地位,也有我必须的考量,我不可能像他们那般洒月兑坦荡,也许这会让你——”未竟的话被眼前人突如其来的泪震回喉咙里。“千帆?”伸手接过他滑下脸颊的泪,他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池千帆疑惑地摇头,甩开眼眶里的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掉了泪,觉得很丢脸。“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丰仲恺也顺着他去。“嗯。虽然我还是不明白你始终顺着我意思走的原因,但我知道你会等我,对不对?”
因为我爱你。这句话,池千帆选择放在心里没有说,只是照他要求地给了保证:“我会等你,如你所愿的等你。”
不轻易言爱,怕他理清的结论并不乐观,要是他冲动说出口,最后只会成为丰仲恺的负担和自己的难堪,何必呢。
他能坚决地说爱他,却没有自信能得到丰仲恺的爱,倘若结果是各自离去,不说,是最好的选择。
就算是池千帆的怯懦不安吧,丰仲恺说的话无法给他一个肯定的结论,嗳昧不明且不可知的期待要他鼓起勇气先开口表白,实在很难。
池千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开口后被拒绝的难堪。
所以,他只能向他保证会等他,却迟迟无法开口说爱他。
哪怕这份爱已经强烈得让池千帆尝到什么叫作心痛。
***
“麻烦你,跟着前面那辆银灰色轿车。”黄美英开口跟前座的计程车司机这么说道。
苞踪先生捉猴的太太!计程车司机脑中灵光一闪得到结论后,非常给他正气凛然地拍胸膛撂下保证:“这位太太请你放心,偶一定帮你帮到底,像那种结了婚还不安分、到底拈花惹草的男人,偶最看不够去了,你放心,偶一定挺你到底!
拈花惹草?看不够去?黄美英揉揉太阳穴,决定任司机去误会。“谢谢你了。”
“不客气。”
唉,台湾这几年爱看热闹、强出头的人还是没有变少嘛!逼美英感叹,或许这就是台湾特殊的人情味吧!
只是前头银灰色的车里坐的不是她远在佛罗里达的老公,而是她的儿子——连续两个礼拜都天微亮才回到家的宝贝儿子。
天晓得丰仲恺到哪儿去,又做了些什么。问他,他只会顾左右而言它,转移话题;再问和晏如交往到什么地步,他更是支吾其词,甚至不说话,让她这个老妈不得不主动打电话问问人家,才知道这个宝贝儿子私底下早拒绝了人家的感情,与人家划清界线,还害她因为勾起林晏如的情绪,在电话这头安慰东安慰西的,更承诺要替林晏如主持公道。
逼美英当然要主持公道!啧,这么好的媳妇怎能不留给自己?符合儿子开出的条件,个性又温和,又懂得孝顺,有工作能力却不骄傲强悍,这样的女孩哪里找?偏偏她这个儿子就是不懂得珍惜把握,还拒绝人家,啐!难不成他是眼睛月兑窗还是脑子有问题?
连续问了这么多次,她这个宝贝儿子就是不肯讲清楚说明白,她这个做妈的只好充当○○七情报员,进行跟踪工作了,唉,真是父母难为啊!
“太太,你先生停下来了哩。”
逼美英回神定睛顺着司机的手势看去,只见一个男人从公寓出来,坐进她儿子的车里。
那个男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看过?黄美英思忖着。
“啊,又开车了。”司机先生非常热心地当报马仔。
“麻烦你跟上去。”
“没问题!”方向盘一转,司机利落地跟着滑进车道。
***
苞踪的结果让人大失所望,她儿子就是跟这个人一起出去吃个饭,然后又开车回之前的公寓,一起下车走了进去。
逼美英递张千元大钞给司机。“谢谢你了。”语气里含有失望的基调,唉,还以为儿子是找到女朋友,只是不想太早告诉她哩。
“这位太太,你不用我载你回去喔?”
“不用了,谢谢。”黄美英下车,心想这里离林晏如的家近,不妨就到她家里走走,顺便安慰她。一小段路,何必坐计程车,走走路也算是运动。
下了车,她走到停在停车格内的银灰色轿车旁,哀声叹气:“儿子啊儿子,都几岁的人了还不快点娶个老婆让我这个妈赶快抱孙子,真是……唉!”
怔了怔神,黄美英往右转走了几步,熟悉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出来了?怕被发现,黄美英赶忙躲在隔壁公寓的大门后头,一时好奇又探出头,竖直了耳朵。如果自己不跟来、不好奇、不探头、不去看、不去听就好了——一分钟后,黄美英真的这么想。
多希望眼前所看见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她的儿子竟然……
***
“再见。”送丰仲恺下楼的池千帆淡笑道,俊逸的脸上带着微红的酒气,显得有些憨傻。
“你不留我?”被赶下楼的丰仲恺脸色没他的好看,浓眉皱起不悦的波澜。
“我们有各自的事要做,另外,你不应该让你妈一个人在家替你看家,这不对。”
“我不想面对她。”丰仲恺叹口气,额头压在池千帆肩上。“我还没有理清自己对你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心思去应付她老人家的耳提面命。”
“想看自己的儿子娶妻生子,天底下哪一对父母不是这么想的?这无可厚非,她是为你好。”
“也许吧。”但是,最后他恐怕得让他们失望。随着相处的时间渐长,模糊难辨的感觉逐渐清晰明亮起来,丰仲恺发觉自己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不只是一个短暂、有期限的关系。
他更常想,如果这关系是个无法对外人言的秘密,那么,他想在保有秘密之下与他继续维持很长,长得几乎是一辈子时间的关系。
虽然还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爱池千帆,但想留他在身边的念头是一天比一天强烈。丰仲恺多希望母亲能接受他还不想结婚的事实,先回美国,好让他能将他能将他带回家,像过去一样同住,不必这样两地奔波。
“时间不早了,开车上路吧。”
丰仲恺抬头,恼火地瞪着他。“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真的在赶我?”
“不是你的错觉,是我真的在赶你。”池千帆语带笑意地捉弄道。
被捉弄的人是觉得好气又好笑,但面对那张俊逸含笑的脸又动不了气。看左右无人,他倾身在他颊边轻恶一记。
“仲恺!”池千帆家惊弓之鸟般左顾右盼,一会儿才舒了口气。“还好没人。”
“你以为我会不看清楚就贸然行事?”
“我只知道有个人应该开车回家陪他的母亲。”
丰仲恺耸耸肩,不置可否。“明天见。”
“明天见。”
目送丰仲恺的车上路,池千帆才转身走进公寓。
两人都不知道这一幕已被第三人看进眼底……
***
逼美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她觉得自己整个脑袋像被炸开一样,惊慌、错愕、羞耻、厌恶、恶心……最后化成不敢相信!
她的儿子,她辛辛苦苦带大的孩子,竟然吻一个男人?
“嘿……”自胃底深处涌上的啄心感令她不支地蹲在地上干呕,到最后,成了呜咽。
她的儿子怎么会……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她还巴望着能抱孙子,能跟媳妇谈谈女人家的事、一起逛街,怎么会……
“怎么可以,呜……你怎么可以让我这么失望?呜……”
哭到最后只剩几许哽咽,黄美英擦干泪站起身。
不会的,她的儿子绝对不会看上男人,绝对不会!
她的儿子是丰家独子,是要传宗接代的独子,怎么可能看上一个男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瞪着公寓大门好半晌,一个伤心错愕的母亲眼底多了份下定决心的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