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涩男 第七章
“为什么要跑?”在后头追赶的叶未央扯开嗓子质问埋头往前跑的季劭伦。才逐渐痊愈的身体突然要他做追人的工作实在是吃紧了些,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
季劭伦每听见他一次质问,脚下的速度就加快,生怕面对他之后真的在他眼底看见鄙视与唾弃,那会将他结结实实地打入地狱。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懦弱,他是个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
“哎呀,有人昏倒了!”
旁边路人传来的惊呼,季劭伦这才想起叶未央还在住院中。
懊死!他回头,果然叶未央就倒在他身后不远处。
膘帐!你又干了什么好事!季劭伦在心里大骂自己,立刻往回跑,弯身抱起他。
“未央,你没……”接下来的话在自己颈子被紧紧搂住的同时煞口,怔怔地看着怀中人。
“抓到你了。”叶未央苍白的脸露出笑容,喘气频频,“幸好……幸好你还没打算不管我,这招还有用。”
“你没事?”他骗他?
“你威胁我这样多次,就我骗你一次不可以吗?”叶未央半带赌气地说。“你不肯到医院找我,就只好我找你了。”
“你怎么会知道……”
“你留下的火柴盒。”他从口袋拿出被他一起捏、最后被捏得又皱又难看的火柴盒,“上头印了这里的地址。”
“我──”
“我们需要谈谈。”琥珀色的眼眸直看进他带着愧疚的黑眸。
路灯已亮,映着两人忽明忽暗的轮廊,彼此都看得不真切。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这句话是你告诉我的。”
从没想过会有被自己的话回堵的一天,就像拿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样。
“我送你回医院。”
“我不要!”叶未央搂紧他的颈子,死都不放。“我不要去医院。”白色的墙、白色的床被,他看够那该死的白!
“不然你想去哪儿?”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如果回叶家,目前他还没想到怎么解决自己闯下的祸,随意送他回去只会让他过得更痛苦,可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去,只好问他。
“我想去北海岸。”就这样一次可以吧!纵容自己的任性,就像天使的老板说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用不着顾虑这样多,闯祸、惹事、浪费钱、无事生事这些都是当小表的义务,用不着想太多。
此刻,他不想去顾虑什么,只想放纵自己。
“北海岸?现在是冬天,你要去……”
“我要去。”他点头,不顾季劭伦的担心,盯着自己的胸口??
说话着:“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学校的班游,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老是指名北海岸当作班游的地点,去了这样多次还是不厌其烦,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话里的孤寂教季劭伦不忍心拒绝,只有点头的份。“我知道了。”
他抱他往天使走,到了门口没有走进去,反而朝停靠路边的一五○机车走去,将叶未央放在后座。
“这是你的车?”照老板的说法他是大企业的少东,应该不是开车就是专人接送,怎么会……“为什么?”
“你要问为何这样寒酸还是为什么是机车?”
“后者。”
季劭伦朝他一笑,跨上前座时撂下答案:“因为风是自由的。”
一语道出他对自由的渴望与现实的无奈。
也就是这句话,将两人拉进沉默的桎梏;一直到机车行至北海岸的弯道时,还是没有人先开口划破这道静谧。
**********
冬天的北海岸鲜少人至,毕竟,没有人会想要在这种风寒浪冷的时节,到这里来冻得自己皮肉受痛。
“好冷。”
叶未央抱着双臂摩挲,几乎是喊出来的同时,温暖的风衣罩在他肩头;风衣的主人正细心地为他扣上扣子,让风衣裹住他全身,有如坚固的城墙般挡去阵阵寒风。
“撑得住吗?”季劭伦问,看他瑟缩的模样真想送他回医院。
“我不冷。”
“逞强。”
“要说我逞强,你也是。”只穿一件针织上衣就够御寒了吗?
“一人一半。”说话的同时,他也打开风衣披在两人身上。
“这样谁都御不了寒。”季劭伦退出,谢绝他的好意,执意要他一个人穿好。“你的身体还没复元,不能受寒。”
“难道你就可以?”叶未央反问,“你不穿我也不穿,大家一起冷,对谁都公平。”
季劭伦重重叹了气,预警地便将他抱起;叶未央在前、他在后一同坐上距离最近的大石块,将风衣拉盖住两人。“你介意吗?”
叶未央本想点头,但不知怎地,他没有,反而缩进季劭伦怀里,让他更方便扣上风衣,彻底裹住两人;之后,就静静地看着黑暗的海面,和岸边激起的雪白浪花。
不知道看了多久,叶未央先打破沉默。“为什么不来看我?”
季劭伦远眺暗黑的海面不敢低头看他,好象得这样他才有勇气开口,遇上他之后,他发现自己愈来愈怯懦。
然而,现在他不得不正面迎视,为了他,也为了自己。“怕见你,怕你会用鄙视的眼神看我;别人怎么看我无所谓,但是你不同,你的态度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很可恶你知道吗?”
他点头。“我知道不该这样对你。”他指的是强吻一事。
“没错,你不该把我留在医院。”他指的是医院一事。
季劭伦一怔,至此才知道两个人谈的重点不同。
“你很可恶!”叶未央看着海,黑色的夜幕和暗黑的海平面连成一线,看不出边,海天彻底连成一线。“明明知道我最讨厌一个人待在像牢笼一样的地方,偏偏留我一个人在病房里哪儿都不能去!而你,送我进牢房的始作俑者,居然连探监都没有,这算什么?把我丢给医院就此不管我的死活!”
“我没有?”
“那么什么不来看我?”
“我──”季劭伦有口难言。
能说吗?能说因为他爱他,怕见到他自己又会不顾他的抗拒强吻他,也怕看见事后和那夜一样错愕惊恐的眼神瞅得他无法呼吸吗?他怕,怕面对他、怕面对琥珀色瞳孔里的自己。
“你在怕什么?”多么熟悉的问题,以前是季劭伦在问他,现在,立场转换。“你在怕什么?”
“怕很多事。”他一语带过,双手在叶未央身前交握,不再言语。
静谧再度降临在两人身上。
最后,还是由叶未央先开口:“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是指什么?”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
“同性恋?”他替他接下去,得到枕在胸前的头向下一点。
“我不知道。”季劭伦并不逃避,正如叶未央砸回给他的话一样,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何况,他是在他怀里时问这问题,就表示他并不介意他是个同性恋者,否则,依他的性子不会在两人这样靠近的时候问及这话题。“对一切的认知好象领悟得理所当然,彷佛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如果真要说什么时候发现的,大概是当我遇见P.K.的时候吧。”
“天使的老板?”他问,听见他嗯一声作答,介意在心里涌起,迫使他问出口:“你和他曾经……”
“不,是认识他和他的伴侣才令我重新衡量自己,才发现我无法爱女人。”季劭伦偷瞪着自己绞动的双手,紧张又不安中最多的是怕他的反应。“当时我有女友,可是对于她的热情我始终无法给予响应,直到我遇见P.K.,他让我有勇气尝试面对真实的自己,也才知道我是——没错,我是同性恋。”
“那你的女朋友呢?”
“向她坦白,因为不想伤害她,才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让她知道,但最后还是伤了。遇上这种事,带给她的打击有多大可想而知,但她很坚强……只是,虽然我承认自己的性向与常人不同,但因为不愿在感情上再伤人,所以不曾轻易对圈里的人动心,怕像伤她一样又伤了别人,直到──”他煞住口,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目光落在叶未央的发顶。
直到遇见我,叶未央在心里替他接了话。很奇怪的,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海边,他突然觉得他们是世上唯一剩下的两人,必须相依?命、相互了解;此刻,最靠近他的莫过于自己。
这种想法莫名的令他觉得欣喜,虽然他不懂自己在高兴什么。
“为什么?”
“咦?”
“为什么在我身边?”他可猜出他是因为他过的日子像极以前的他,所以他好管闲事地插手他的生活,但是他想听他当他的面亲口说出来。
“一开始是想帮你,因为你太像我;可是后来发现你并不是我,以为能对你有所帮助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以为,结果我带给你的不是帮助,而是灾难。如果不是我,你还能留在叶家。”
“然后过着和以前一样孤独的生活,被冷落、被遗忘、被轻视嘲讽?”吐出一口雾气,他为头。今晚的星星很少,只有上弦月格外的亮。“你很多管闲事,一直在帮倒忙。”
“我知道。”他垂头丧气地道,心里因为他的指控添了不少懊悔。“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可是如果没有你,我就不知道原来在和牢笼相像的房间里也可以拥有快乐。”
“未央?”沉到谷底的心因为他的话有了一丝希望。
他的意思是……“你是同性恋又何妨?”叶未央动动身子更缩进他怀里,用行动证明他的不在意。
“在没遇见你之前,我不会笑、不会哭、不会生气,有大半原因是不敢,怕连累母亲;没有自己的想法,不敢表现自己的情绪,什么都忍,什么都吞进肚子里不吭声;更不知道什么叫开心,什么叫快乐,没想过要有朋友,更没想过离开那个对我来说并不算是家的地方。
“遇见你之后,是你常说些气人的话惹我生气,是你常做些蠢事惹我发笑,是你开口闭口都是朋友朋友的,是你嘴上一直挂着我的名字。虽然你蠢、你笨、你呆,爱管闲事又行事冲动、不计后果,但是──我不讨厌你;就算你曾经吻我,我也……不讨厌你。”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红。
“有没有人说过你口若悬河?”季劭伦又是气又是笑地摇头。
“你的话听得我七上八下,觉得每一句都是好的,可每一句又都在骂我。”
“是吗?”叶未央疑惑地回头看他。“是这样吗?”
他点头。“是的。”
“我骂你什么?”
“你说我蠢、我笨、我呆,爱管闲事又行事冲动、不计后果。”
“记得很清楚呵。”叶未央调侃,想不到他这样容易上当。
啊!季劭伦恍然大悟。“你诓我!”
“是你自己跳下陷阱的。”他笑,表情很是得意。“我什么都没做。”
“是我笨。”季劭伦悲哀地承认。早知道他既倔强又爱在口头上逞强的个性,以往没有人能任由他发挥,现下他就是那个可以任他使坏的人。
“就是你笨。”叶未央坏心地再加射一箭。“哈啾!”
“还好吧。”季劭伦立刻搂住他,传递自己的体温给他。“就说这里很冷你偏不信;要是雷茵知道你身体还没复元又跑到北海岸吹风,你的下场贬很凄惨,她对付不合作的病人很有一套。”
“绝对惨不过我在叶家的日子。”叶未央皱皱鼻,顺势偎进他怀里,享受他的体温。“不会有比那更惨的事了。”
“那你就错了。”他可不敢保证。“雷茵的怪脾气冠古绝伦。”
“再怪也没比你怪。”叶未央脸上的笑意更深。“你是我见过最怪的人。”
“因为我爱男人?”
“P.K.也爱男人,但没有你怪。”他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你是同性恋又怎样?”这是他第二次重复这句话。
“未央──”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叶未央说的话震住季劭伦。
“你、你说……”
“说不定我也是。”看着他惊愕的表情,叶未央笑说:“大学里有很多女孩子向我告白,可是我没有感觉,只觉得麻烦累积,直到遇见你,突然世界变了;你很奇怪,可是我无法讨厌你,就算嘴巴上说讨厌,也不是心里想的。如果你了解我,应该知道话说到这里已经是我的极限。”
他知道,就因为知道才更不敢相信。“你真的……”
“啊!”提到大学,叶未央才想起。“天!我已经一个礼拜没去上课了。”可恶!那个每堂必点的老教授这回铁定当死他,两学分葬在他手上真觉不值。
真服了他,在这种时候竟然能想到这事。季劭伦哭笑不得地想,当然,依未央容易害羞的性子,只怕提起这小事也只是为了遮羞、转移注意力而已。
“未央。”
“干嘛?”
“你就不能回答得温柔点儿吗?”
“温柔?”叶未央皱紧眉,不懂那是什么东西。“什么意思?”
“算了。”他放弃,承认自己没有点顽石成金的法力。?手抚开被海风吹乱遮住他脸的发,低下头,用唇轻轻地碰触他的,然后退开。
“觉得恶心吗?”既期待答案又怕受到伤害的矛盾,教季劭伦问时的表情难看到极点。
“为什么要?”叶未央反问得理所当然,被他的小心翼翼弄得很是疑惑。“你在怕什么?”
罢才他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却一语带过;但现在,他依然怕,只是怕的事不一样了。“怕你突然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你的错觉,怕这只是一场梦,怕它醒得太快,怕它……”未央!季劭伦瞠大眼,接下来的怕全教叶未央含进口中、化成呢喃。
“还在做梦?”叶未央退开,琥珀色的眸子闪动诱人的光泽;
衬着月光,浮动不定的光影美化他俊秀的轮廊,恶作剧的笑半带嘲弄。“还没睡醒吗?”
“不是梦?”
“你可以继续当它是梦。”叶未央冷下脸。“只要你再用这种摆明不相信我的表情看我,我不介意让它变成一场梦。”
“不要!”季劭伦连忙阻止,真当他说到做到。“我相信你。”
可在这同时,一句问号在心里涌起。“我相信你,但是,你相信我吗?”
叶未央沉默,看似要回避这问题。
偏偏不容他闪躲。“未央,你相信我吗?”
“我曾经想过,在医院里我想过你是不是值得我相信的人,但是……”回头眼睛对着他的,他为了问:“如果我是你最重要的存在,为什么你能这样轻易放手?”
最重要的存在!那是他在医院趁他入睡偷偷探望他时说的!
“你没有睡着?”季劭伦吓到,脸在月光下隐约看得出微微涨红。
但这不是叶未央说这些话的用意,他再次开口:“无论什么人,大人或小阿,对自己最重要的人或物都不会轻言放手;可是,你放弃得如此干脆,说走就走,轻易地放手──老实说,我想了很久的结论是,你不值得我相信。”
季劭伦被他的话刺进心坎,没能反驳他任何一句;轻易放弃的人是他,不被信任他没有话说。
“虽然如此,我仍然想相信你,可是我有条件。”
一句转折,让季劭伦从死气沉沉回复生气。
“条件?”他皱眉,信任一个人还要条件?
“答应这个条件,我就会试着去相信你。”
“什么条件?”他小心谨慎问着,生怕一个疏忽将两人又带回原点,那会让他痛不欲生。
“别再轻言放手,不论遇到什么事都别轻易放手。”叶未央拧着哀伤的眉瞅着他。“你说你和我相似,那么你该懂我怕的是什么,我怕的是……”
“成为被?弃的那一个。”
季劭伦抢先在他出口时接下。不能那么残忍,要他拉下高傲的自尊说出这句话。额头抵着他的,他笑喃:“我也是,我也怕。”
“那就谁也别做这事。”叶未央没有抗拒他的接近,与他额头贴着额头,感受彼此暖热的呼吸。
“好,我答应。”他承诺,吻上他的唇以表立誓。
爱风中的北海岸,似乎不再那么冷冽。
**********
两个人果然惹火雷茵,回到医院后,叶未央的伤势因受了风寒而加重不少,也让他知道为什么雷茵会被冠上铁娘子的称号。
小题大作地被打上石膏的胸骨,和接下来的行动不便及免费营养针,就是绝佳的印证。
季劭伦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双脚被打上石膏享受行动不便的滋味,就像雷茵说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