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仙奴 第一章
年节甫过的金陵城,到处依旧张灯结彩,街上熙来攘往,店家和沿街摆摊的贩子吆喝声四起,更显繁荣。
只是位在城东的应天府首富之家,却是异常安静。
比起往年,今年的尹府,年节气氛淡了许多,不见奢华铺张,更少有人上门拜年,只因为尹府的大少爷在拿下解元,大肆庆祝之时,无故中了毒,至今还是找不到下毒的凶手,更不知道对方的居心何在。
虽然在尹家老爷四处奔波之下,总算救回他一条命,但毒性却已经深植在血液里,教尹家大少先天体弱的身子更加雪上加霜,动不动就染上风寒,从入冬以来,夏荷斋的咳声便始终没断过。
这件事,也注定了今年三月的京城殿试,尹家大少无法成行。
只是平静的尹府,却因为一对父子的造访而添了些人声。
“这孩子实在是太小了,你还是带回去吧。”说话的人是尹府女乃娘兼总管胡大娘。她面有难色的直瞅着男人身边瘦弱的小男孩。
小男孩有张清秀的面容,巴掌大的小脸,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乌玉般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直瞅着胡大娘,有着出乎年纪的沉稳。
“这位大姊,请你帮帮忙,我家里因有急需,才会要将这孩子卖入贵府的。”男人看起来五官相当俊俏,神色偏冷,然而此刻黑眸布满血丝,神情憔悴,一身破旧衣裳满是补丁。“而且,这孩子只卖十年,就十年而已。”
苞大娘轻叹口气。“这不等于是替你养孩子?”这孩子看起来约莫六、七岁,十年后正值少年。
“这……”
“大娘,我年纪虽小,但我很能干的,不管是挑水砍柴我都可以。”小男孩看似瘦弱,但声音极为洪亮。
苞大娘虽然心疼这孩子竟如此贴心地想替家人分忧解劳,但他的年纪确实太小,小到根本干不了什么差事,买下他,只怕一点用处都没有,可要赶这对父子走,她又于心不忍。
年节甫过,雪没下,霜没降,但还是冷得噬骨,这对父子却穿着单薄的补丁旧衫,看得出来生活确实过得辛苦。
她正天人交战着,突地听见咳声,随即站起朝厅口走去,便见大少爷尹子莲和他的贴侍缓步走来。
“大少,你的风寒未愈,怎么不在房里待着?”胡大娘走近,嗅闻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不禁微皱起眉。“大少的身上怎会有酒味?”
“只喝了一点,不碍事。”他懒声道,一双深邃瞳眸看进偏厅,低声问:“这是怎么着?”
“那个男人打算将孩子卖进府里十年。”胡大娘简短解释。
“喔?”他垂敛长睫探去,正好对上那孩子沉稳的瞳眸,两人对视好一会,那孩子都没移开眼,教他觉得有趣,不由得道:“将他买下又何妨?”
尹子莲年十八,满身书卷味,未束的檀发衬得肤色如玉,立体的轮廓和深刻的五官,使他俊美无俦得犹如神祗,身上没有凌人气势更没有大爷架子,只是眸色极为淡漠,淡噙笑时,带了几分坏心眼的慵邪气质。
通常与他对上眼的人,若是姑娘家,便会羞怯地移开眼,若是男人,也会自惭形秽地转开眼,可这孩子不卑不亢,非但没移开眼,甚至还流露出要怎么巴上自己的盘算光芒,这可有趣了。
苞大娘闻言,不禁笑道:“大少这么说,就这么着吧。”
“立好卖身契,便将他带来夏荷斋。”
“我知道了。”胡大娘眉开眼笑,开心自己能够帮得上这对父子的忙,赶忙差人立下卖身契,随即将男孩带到夏荷斋。
“你叫什么名字?”尹子莲懒懒地倚在锦榻上,垂敛长睫瞅着眼前男孩。
“……袖儿。”男孩想了想道。
“哪个袖字?”他不禁好笑。自己的名字还需要想吗?这孩子真是有趣。
“衣袖的袖。”
“喔?”他微扬起浓眉,黑眸直瞅着他。“可知道你待在这里要做什么?”
“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劈柴挑水,洗菜熬粥,洗衣烧水,洒扫——”
“你不需要做那些。”他打断他。
袖儿直睇着他,一脸疑问。“那……我要做什么?”
尹子莲勾斜好看的唇。“到架上,随便找本书念给我听。”
袖儿抬眼,瞅着三面直抵屋顶的书架。架上是满满的各式书籍,教人眼花撩乱,然而让他停在原地无法前进的主因出在——“……我不识字。”
“喔?”低滑的声音噙着笑意,彷佛一点都不意外。
站在门边的贴侍廉贞见状,不禁低叹口气。
他跟在大少爷身边已经五年,大略模清了他的个性。在他眼里,他的主子是个性情偏淡的人,即使遇见天大的事,也很少教他皱眉,就连年前喝了毒酒,他也只是淡淡地吩咐他赶紧找大夫而已。
而这个淡漠主子唯一的嗜好,就是捉弄人。
不是他要夸,他家主子捉弄人真的很有一套,并非是在话语上耍得人团团转,而是一眼看穿对方的弱点并直戳,见人脸色忽青忽白,他便觉得快活,也难怪会被人下毒泄愤呀。
“我、我……”袖儿面色微慌看着俊美得过火的主子,就怕自己不合他的意,他会立刻将自己赶出尹府。“大少,袖儿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只要大少愿意给袖儿机会,袖儿一定可以马上学会。”
“聪明?”他笑眯眼。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别人在他面前夸自己聪明,听起来还真是新鲜。
懊怎么说呢?心中……有些发痒。
也许就和他那笨蛋三弟捡回丹禾妹子时一样吧,像是一种可以让他往后不会太无聊的游戏。
他正闲得慌呢。
如今三月的殿试不用去,大概往后也去不成,家里的产业亦不会落在他身上,还没想到往后要弄些什么来玩玩,便出现这孩子,刚好可以教他玩上一阵子。
“那好,我今天开始教你识字,今天教的所有字,明日便考你,要是忘了,我马上把你赶出尹府。”
袖儿闻言,暗暗倒怞口气,有点气弱地驼着肩,暗恼自己大话说得太快,但想了想,毕竟已经没有退路,不如和他一搏!
“……袖儿知道了。”
***
“……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夏荷斋的书房里,传来袖儿断续的吟诵声。
坐在案边,尹子莲一开始的戏谑神色,在袖儿写出最后一个字时,变得万分复杂。
袖儿握笔的姿势是他调整的,字体歪七扭八,看得出确实不曾写过字,然而不过一夜,他竟然真能够将庄子大宗师篇默写完,令他很惊讶。
“大少,我写完了。”将笔搁好,袖儿不断甩着右手,揉着酸涩的手指,等了好一会都等不到响应,疑惑的抬眼探去,突见主子靠得好近,近到嘴好像要亲上自己的脸。“……大少?”
“袖儿。”尹子莲勾起喜怒难辨的笑。
“……大少?”袖儿咽了咽口水,觉得眼前人实在靠得太近,近到自己的心开始卜通卜通乱跳。
“……原来我是买了块宝。”他笑得极为愉悦。
一个不识字,从未拿过笔的小阿,竟然只花了一刻钟记下字体,隔天便能默写出一篇文,这简直是天才,要是让他当一辈子下人,岂不可惜?
说不准,自己往后办不到的事,全都能交给他去做,如此定很有趣。
不过,得要再试试他才成。
“嗄?”
“廉贞。”尹子莲招了招手。
“大少?”
“拿琴来。”
一旁的廉贞立即到琴室挑了把琴。
“袖儿,再让我开开眼界吧。”接过琴,尹子莲往案上一摆。“仔细听了,待我弹完,你得要弹得一模一样才成。”
“咦?”
震愕之际,袖儿便听见细腻琴音磔磔,彷佛在面前流出蜿蜒小溪,教人感受到林间的清新气息。
呆看着主子纤白长指轻掐慢弹,一个沉滑的低音微顿,轻而有质,彷佛溪流转入河套,悠扬和婉,终至不见,恍惚得微启嘴,正要喘口气,突地一个强烈颤音绕梁而升,音律在下一瞬间渐急渐乱,如遇狂风暴雨,如万马奔腾,而后琴音再转,又变得悦耳沉静。
袖儿傻了眼,感觉自己先是被带到林间,又从溪流被冲进大海里,一时之间回不了神,直到贴得极近的沉滑嗓音响起。
“听清楚了没?”
袖儿一怔,眼前开始清晰,终于看见主子笑得邪谑的美颜。
听清楚……什么啊不会要自己弹吧?怎么可能袖儿在心里暗暗吼着,哭丧了脸。
***
“你可以回仆房了。”
“是。”
拖着疲惫的身躯还有发痛的十指,袖儿小小步地走下楼,哀怨的咕哝,“真奇怪的少爷,怎么光要我做些怪事?”
要卖进尹府时,爹爹说,当下人的要乖要听话,得收敛性子,不可以再像在家中那般浮躁好动,而当下人做的不外乎是一些杂役工作,可自己性子是收敛了,但做的工作怎么会和爹爹说的一点都不同?习字弹琴……这是哪门子的杂役?
少爷不爱束发,所以不用替他束发,除了端水给他洗脸、伺候他更衣之外,自己真的没干什么粗活,还可以吃主子吃剩的佳肴,幸福得要命,跟爹爹说的辛苦完全沾不上边。
“小弟弟。”
才刚转出拱门,听见有人小声叫唤,袖儿抬眼望去,瞥见是府里的丫鬟姊姊,立即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
“雁儿姊姊好。”
“好聪明的弟弟。”那丫鬟微愕之后,笑得甜柔可人。“姊姊问你,大少睡了吗?”
“嗯……这会应该睡了。”袖儿没心眼地回答。
“那好,这灯给你,回仆房的路上才不会跌跤。”
“谢谢姊姊。”袖儿笑眯了眼,接过灯笼便往回仆房的路走。
尹府很大,仆房距离东边的夏荷斋有很长一段路,而且一路上都没点灯,昨晚模黑回去都快要怕死了,记得的一篇文章差点吓得忘光光,今天有灯,就可以慢慢走了。
只是才回到十人大通铺的仆房,刚舒服地躺上床,随即有人开了门,走到身旁来。
“……廉哥哥?”袖儿睡眼惺忪,一脸不解。
“大少找你。”
“嗄?”
“快走,待会有得你受的。”
“咦?”没能反抗,人已经直接被廉贞给打包,快步回到夏荷斋。
二楼的寝房里,只见尹子莲漾着让人发颤的冷笑。
“……大少?”袖儿不知所措地被廉贞推到他面前。“我做错什么了?”
“有人模黑进我的房。”他似笑非笑地回答。
“咦?小偷?”袖儿惊吓的瞪大眼。
有可能,太有可能了,尹府是大户人家,还是应天府首富,会有小偷应该算是正常,但是……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要这么说也成,不过偷的是人而已。”他低笑。
“嗄?”袖儿有听没有懂,挠了挠脸,再看向主子,怎么也看不出端倪。“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什么都没偷。”
“偷的人不是你,而是府里的丫鬟。”尹子莲啧了声,嫌他不够机伶。
袖儿呆了下,才意会过来。“难道是……雁儿姊姊?”
尹子莲微扬眉,意外他竟连那丫鬟叫什么名字都记得,确实是记忆力奇好。
想了想,他也不啰唆,直接道:“记住,我的院落不准有任何丫鬟踏入,要是你在回仆房的路上,瞧见哪个丫鬟想模进夏荷斋,立刻阻止,要不就找廉贞,知道吗?”
袖儿直睇着他,小嘴微张。“雁儿姊姊来这里偷人?偷什么人?她为什么要偷人?”好怪,如果是自己,肯定是偷吃的,再不也偷值钱的,偷人……怎么搬出去啊?
尹子莲直睇着他,低低笑开。“你是个男孩,所以不懂,但有太多丫鬟是很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懂吗?”
“……不懂。”大少说话跟爹爹不同,很难听懂。
“不懂就算了,总有一天你会懂,现在,你只要记得我的吩咐。”
“袖儿知道了。”点点头,袖儿又问:“那我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吗?”
大少也真是的,这么一点事,明天再说不就得了?不过,算了,他是主子嘛,爹爹说主子本来就可以随意差使下人。
“去备热水,我要沐浴。”
“……嗄?”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廉贞特地去带你过来?”他笑得坏心眼。“谁要你让那丫鬟踏进我的寝房,害我沾染满身俗艳脂粉味?”
要不是他睡觉不习惯有人在身旁,一入夜便要廉贞到后头小院睡,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模黑爬上他的床。
苦着脸,袖儿拖着沉重的躯体下楼,很想哭。
本来以为自己的命很好,跟着主人可以吃饱饱,可是入府第二天,就发现主子的个性不太好,自己未来的日子好像不会很好过啊……
可怜兮兮地顶着寒风,袖儿独自上厨房烧热水,来回运送,等全部弄好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还杵在那边做什么?”尹子莲走到冒着热气的浴桶前。
“……不然呢?”
尹子莲懒懒瞅他一眼,摇了摇头,褪去身上衣物,一丝不挂地踏进浴桶里。
见状,袖儿吓得倒退几步,尖叫的瞬间,用力以双手捂住嘴,直瞪着他露在浴桶边缘的宽实肩头。
完了、完了,看见了,看见了!不该看的,可是偏偏看见了!怎么办?
“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来替我擦背?”尹子莲回头看他,舒服地将颈枕在桶缘上,檀发披垂。
擦背?袖儿又是倒怞口气,看向站在门边的廉贞,只瞧见他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
“袖儿!”
愈想愈觉得这一切都是主子恶整自己的手法,袖儿咬紧了牙,应了声,“来了!”接着僵直地走到浴桶边,拿起摆在花架上的手巾,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肩上及背上擦着,努力移开目光,然而人就在眼前,乌亮的檀发、宽实肩头、漂亮的美背……
“你当我的身体是墙吗?”尹子莲挪往前些,微偏头笑看他。
“吓!”袖儿不自觉倒退两步。
“见鬼了?”
“不、不是。”摇着手,袖儿只能再站回原处。
主子面白如玉,眉浓眸深,当他一勾笑,笑得坏心眼时,总教人头皮发麻,可如今他笑得魔魅妖美,却让自己看傻了眼。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既美又聪颖,又是富贵人家……怎么老天把最好的都给了他?
尹子莲凝睇着他,像是看出他眸底的不平,笑意更深。“怎么,你这小子认为老天极不公平,对不?”
“袖、袖儿不敢。”好可怕,怎么自己想什么,他都猜着了?
“很公平的,这天底下可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人。”尹子莲笑着,轻声咳了起来。
袖儿没有答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他的背,感觉他一直咳不停,由轻渐重,最终开始失控。
“大少。”廉贞走来轻拍他的背。蓦地,尹子莲身子略往前,呕的一声,吐出了秽物。
袖儿看着地上青中带黑的秽物,甚至还掺着血,错愕的瞪大眼。下一刻,耳边立时传来廉贞的咆哮声。
“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到前院去叫人找大夫!”
必过神,袖儿慌忙地大声回应,“是、是!袖儿马上去!”
顶着刮骨寒风跑出夏荷斋,一路上,袖儿不断回想着主子说的话,不断想着他呕血的画面与刚去世的娘……都呕血了,大少是不是和娘一样就快要死了?
怎么就快要死了,他还是压根不惧不畏?
他说的公平和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之人,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他可以这么平静地接受?
脑中有好多好多疑问,袖儿边跑边想,待找到胡大娘时——
“袖儿,你怎么哭成这样?”
咦?哭了?袖儿抹了抹脸,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大少吐了,还呕出血,廉哥哥说要赶紧找大夫!”
霎时之间,整个尹府响起吵杂声,不一会工夫,大夫来了,尹老爷和夫人守在儿子床侧,尹家其它两位少爷和千金也在,袖儿窝在角落里,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只能赶紧跑去厨房煮一壶热茶。
再回房时,大夫已走,尹家两个少爷和千金亦已离去,只剩尹老爷和夫人在床边看着,袖儿端着一杯热茶,走近。
“这小阿是哪来的?”尹至宝回头瞥见他。“不需要奉茶,去旁边候着。”
“老爷,我是袖儿,是大少要我留下的,这杯茶是要给大少漱漱口。”袖儿端茶的手伸得笔直。“刚吐过,口中的味道会让人难受,漱漱口会觉得舒服些。”
尹至宝有些迟疑,但尹子莲已哑声开口,“袖儿过来。”
“是。”袖儿点了点头,走到床前,见他要起身,忙要他歇下。“大少躺着就好,我可以喂你。”
说着,将热茶倒进杯盖,吹得微凉,再轻轻倒入他的口,一次一些些的份量,不但可以润口,还可以祛除口中异味。
“你倒是挺熟练的。”尹子莲勾笑瞅着他,尽避面色惨白,但眸色有力。
袖儿缓缓地说:“我娘常病着,我都是这样喂她喝茶。”
“喔?”没追问他的娘亲,只因为那日他只见到他和他爹。想着,他看向爹娘道:“爹娘,我不碍事了,你们回去歇着吧。”
“可是你——”
“放心吧,不碍事。”他笑,眸色很坚持。
尹至宝见状,只好带着妻子先行离去。
“廉贞,你也回去休息。”
他面有犹豫,但最后还是顺从主子的命令。
顿时,房里只剩尹子莲和袖儿,他费力地抬手,抹去眼前小童滑落的泪。“哭什么?”
“大少,你一定会长命百岁。”袖儿说着,泪水不断滑落。
他好笑反问:“我要长命百岁做什么?”
袖儿一愣,突地也不明白长命百岁有什么好。但每个人不都是这样说的?
“袖儿,人生在世,重在活的价值而非长短。”尹子莲疲惫地闭了闭眼。“记不记得我要你默的大宗师篇?”
袖儿点点头,却更不懂主子为何在这当头提到那篇文。
“繁华如梦,功名富贵如过眼烟云,这些身外之物,并非我想追求的,这一生中只要能找到一个懂我,懂得生死本一体的人,我这一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袖儿听着,有听没有懂。
“我有疼我的爹娘,拥有富贵的身份,还有聪明的脑袋,这一辈子衣食无缺,所以老天让我身体差一点,很公平的。”他说,笑得无畏无惧。“就算老天让我立时死去,我也不会埋怨,只因这世间没有让我牵挂的人,只可惜了,找不到可以和我一样跳月兑生死之外的莫逆之交。”
他不会因为身体不好而愤世嫉俗,那是因为他已经拥有许多,又也许是他性情天生与家人较为淡薄,才会教他对人间毫无挂念。
“大少别说晦气的话,你会没事,一定会没事的。”袖儿不自觉的泪流满面,就怕他和娘一样,说了很多话之后,就再也不说话了。
“瞧我傻的,怎会跟你说这些?”尹子莲轻笑。
有时,他会觉得自己在尹府格格不入,会觉得他对待两个弟弟太过淡漠,更无法理解小弟为何可以对捡回来的丹禾亲如妹妹般地亲手照料。
这人世对他而言太乏味,除了偶尔逗人能激起一点兴味之外,再没有让他渴望追逐的目标,所以,他才会觉得留与不留都无所谓。
“那我当大少的莫逆之交,我让大少牵挂,好不好?”
尹子莲先是一怔,而后低笑。“……那你得通过我的层层考验才成。”这小阿真是可爱得紧,一点心眼都没有,多天真。
“考验?”
“对,天亮后,你得将我今天教你的那首曲子弹一遍给我听。”
“……”
“等我睡醒。”说完,他疲惫地闭上眼。
袖儿站在床畔直睇着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倒不是因为主子没下命令,而是他房里没人。要是睡到一半又不舒服了,该怎么办?
想了想,决定留下,却见床上人又张开眼。“大少,你不舒服吗?”
“……你站在我的床边,我要怎么睡?”
“喔,那我站远一点。”袖儿连忙退了几步。
尹子莲不禁好笑。“你不回仆房睡?”
“待会药就会熬好,我可以等大娘把药端来再回仆房吗?”
“你担心我?”
“嗯。”
他微扬起眉,瞅着袖儿半晌,忽地他招了招手。
“大少?”
“在这里待着,大娘要是端药来,叫醒我。”
“是。”
袖儿松口气,眼也不敢眨地直望他,总觉他脸色灰中带青,应该是极为不适,却没听他喊痛,就连眉头也没皱下,不禁打从心底崇拜敬重起这个主子。
虽然他总说些自己听不太懂的话,但是感觉得出来他是个好人,不让旁人担心他,所以自己必须更加注意他才成。
不知道睡了多久,尹子莲被胡大娘唤醒,迷蒙地张开眼,他才在疑惑袖儿怎么没唤醒他,便听胡大娘惊呼道:“这孩子怎么爬上大少的床了?”
尹子莲侧眼探去,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子就窝在他怀里。
他微呀了声,难怪觉得睡得很暖。
“不碍事。”他摆摆手,微起身,取饼药碗一口饮尽。“让他在这里待下。”
“我知道了。”胡大娘很意外他这么配合,不像以往总得要人跪着求着才肯喝药。她看向袖儿,心想也许是他的关系,不禁开心这孩子买得对极。
待胡大娘收好药碗离去,尹子莲睇着怀中人睡得极香甜的小脸,缓缓地躺回床上,觉得他浑身好暖。
小时候他也曾和两位弟弟共眠,但他们的睡相奇差无比,教他无法忍受,从此总是一人独睡,如今多了个袖儿……感觉却还不赖。
将他紧密地抱进怀中,心里突生吊诡的满足感,那是种难以形容的暖,彷佛圆满了什么,教他不禁微眯起眼,瞅着袖儿睡得正甜的小脸。
他柳眉大眼,秀鼻菱唇,就连睫毛都浓密如扇,如今看来,才发现他有些偏女相,只是眼神太清隽。
但这都无妨,有他在,自己似乎睡得极好,那就暂时这么着吧。
***
几日后——
“弹错了。”
琴音明显变调,但很快又拉回,但是空有琴音却没有气势,更没有曲调中该有的悠扬婉约。
“唉,是烂泥吗?要我跟烂泥当莫逆之交,我真是傻了。”
“……”袖儿简直欲哭无泪。
自己真的不够聪明吗?不仅要习字学琴,还要伺候主子,真的好忙。
况且,大少一日一曲,教得好快,快到自己都快要背不起来了,而且他每次都只弹一次……
不过,看在大少的身体能够好转,还能教人弹琴,袖儿是开心的。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明天再教你下棋。”
“下棋?”取下套在指尖的玳瑁义甲,袖儿偏着头看主子。
“对,因为我想下棋。”
想到未来要学的可能会愈来愈多,袖儿便觉得头很痛,但还是一切由着他,毕竟他是主子嘛。
“大少,热水已经备妥。”廉贞踏进琴室告知。
“走吧。”
闻言,袖儿只能苦哈哈的跟上。
不习惯,真的不能习惯……为什么主子沐浴时,总是要自己在旁伺候?为什么他可以忍受洗澡的时候被人看光光呢?更糟的是,主子要是洗好澡,还会拉着自己一道睡……唉,他不是说不喜欢睡觉有人在他房里的吗?
尽避内心在哀嚎,袖儿还是认命地伺候他沐浴,直到要上床睡觉时,尹子莲突地凑近他,在他颈边嗅着。
“廉贞,浴桶先别挪走。”尹子莲抬眼阻止贴侍将浴桶搬出。
“是。”
“袖儿,你几天没洗澡了?”他眯眼瞪人。
“……”能说从进尹府到现在都没洗过吗?可是现在是冬天,很冷的,又没流什么汗,不洗应该也没关系吧?
“你该不会都没洗吧?”
袖儿傻笑。
“……去洗。”
“不、不用了,我……”
“不洗,别想爬上我的床。”
此话一出,袖儿双眼登时一亮。
见状,尹子莲眯眼微恼道:“喔,原来是我会错意了?原来要你陪我睡,是如此折磨你?可天晓得一开始,到底是谁先爬上我的床的?”
袖儿尴尬的垂下小头颅。
“还不快去洗?”
“……大少,那个浴桶太深,我会溺水。”
“别怕,你要是溺水,我会救你。”他笑眯眼。
难道就不能在溺水之前,想办法让人别溺水吗?袖儿可怜兮兮地扁起嘴。
“去!”
“可、可是我没有替换的衣服。”
“我找了几件小弟小时候的衣服。”尹子莲从衣橱里取出几件看似有些旧,但质地上好的旧衫。“把那衣服给丢了,一副穷酸样。”
袖儿闻言,抿起嘴说:“大少请收回这句话,这是我娘替我缝的衣服,才不穷酸。”
瞅着他瞬间泛红的眼眶,尹子莲本想再开口激他,但不知道为何,就是开不了口。不想再见他掉泪,想了想,改口道:“没要你真的丢,你可以收起来,否则一直穿着,岂不是更破旧?”
“大少还没跟我道歉,这衣服并不穷酸!”
尹子莲沉下声,微扬起眉。“怎么,到底谁是主子谁是下人,你是被我宠上天了?”他将旧袍丢给他。“随便你。”话落,他随即躺上床,还放下床幔,背过身去。
袖儿顿时愣在原地,被他无所谓的口气吓住。难道自己真被主子给宠坏了?可是,就算是主子,也不可以污辱自己的衣服,这是娘缝的,上头的补丁,全都是娘身体不适时还坚持补的,才不穷酸呢。
这是娘留下的记忆,千金也不能换。
可是大少好像不开心,不想理袖儿了,该怎么办?
抿紧唇,一并收住泪,看着浴桶想了下,终究妥协的搬来凳子,缓缓褪去身上的衣物,解开发髻,踏进浴桶里,温热的水从指尖慢慢暖进了心坎。
因为满心都在想着要怎么让大少道歉,又不让大少讨厌自己,袖儿压根没发觉床上的人早已拨开床幔下床,缓步走来——
“算我跟你道歉,我要是知道那是你娘的遗物,就不说穷酸了。”
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袖儿吓得回过头,倏地缩起身体想要遮掩;尹子莲瞧见他不自然的动作,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他腿间,随即狼狈地移开眼。
“该死的!你居然是小泵娘!”
***
翌日一大早,许久未出府的尹子莲特地差人备马车,只为了将袖儿送还给她父亲。
“大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是爹爹说扮成男孩,价钱比较高,可是我真的也可以做男孩的粗活,我可以的,你别送我回去!”坐上马车,袖儿还在恳求。
尹子莲冷凛着脸,有种被人掌了一巴掌的不快。
亏他还想要好生教,结果她居然是个小泵娘!
“大少,我求求你,那五两银是要拿去葬我娘的,求你别收回,我什么都可以做!”袖儿说着,泪如雨下。
瞥见她长发未束,更显小泵娘家特有的清丽,长大之后该是个美人胚子,但他要个女孩做什么?男孩还可以逗逗玩玩,一个小女孩要怎么玩?
“你放心,我不会跟你爹要回五两银子。”他淡声说。
“……真的?”
“我从不食言。”
可袖儿还是摇头。“那……我以后不能待在大少身边吗?我已经答应大少要当你的莫逆之交了。”
尹子莲敛笑的神态森寒冷厉。“袖儿,男与女是无法成为莫逆之交的。”
“为什么?”她不懂。
“等你长大就会懂了。”不再看她,他将目光调往车窗外,瞅着即将抵达的住家。当初她爹将她卖进府时,因为只打了十年契,所以特地留下住处位置。
待目的地一到,尹子莲随即下马车,袖儿则跟在后头。
推开破旧的门板,她率先踏进屋子。“爹爹?”
尹子莲站在门外,瞅着君这城郊外的小村落,发现到处皆是破旧木屋。
“爹爹?”袖儿跑进又羊跑出,随即冲到隔壁的邻居家敲门。“罗嬷嬷、罗嬷嬷!”
“红袖?”一会,有个耳婆子前来开门,疑惑地看着她。“你不是跟你爹一道走了吗?”
“罗嬷嬷,我爹爹呢?卯”红袖紧张地问。
“他两天前将你娘葬好就走了,说要回京城老家,不是带你一道走了吗?”
爱风吹动尹子莲未束的发,偏冷的眸直睇着眼前人错愕又惶恐的神情。
看来,她是被无预警地抛下了,要是连他都不管,只怕她要活下去都困难……轻咂着嘴,浓眉微攒地看着她眸底颤动的泪水,他不禁叹息。
也罢,小泵娘就小泵娘,看在她这般懂事又聪颖的份上,他就难得当个好人吧。
“袖儿,走了。”他坐回马车。
办袖缓缓抬眼,再看一眼空无一人的木屋,紧抿嘴忍住泪,坐上了马车。
一回府,尹子莲便收到一封信,回书房打开一瞧,勾出戏谑的笑,再看向回尹府后,始终震愕不语的女娃。
她就站在他跟前,双手紧握,大眼里蓄满泪水,却怎么也不滑落,倔强地咬着唇,状似恍神。
尹子莲想了想,拿起案上地笔,在纸上轻描淡勾着,不一会儿,他轻唤,“袖儿。”
她置若罔闻。
“袖儿!”
她蓦地回神,抬眼瞬间,滑落一滴泪,却随即将泪抹去,像是企图掩饰自己的脆弱和不安。
“听着,你可以对任何人冷淡,唯独不准用这种姿态面对我,记住。”他不是要求,而是强制的命令。
办袖恍惚的望着他,脑袋一团乱。娘死了,爹爹不见了……
“这画给你。”他将纸递给她。
她傻愣地接过手,发现上头细腻的笔触竟将她爹的脸勾勒得丝毫不差,不禁惊诧抬眼。
“说,把你心里的事都告诉我,一件都不许藏。”他扳起她细尖的下巴,强迫她正视自己。
“爹爹……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了?”闻言,红袖哽咽地问,豆大的泪珠终于滚落。“爹爹说他会来接我的,可是他不见了……”
看着她剔亮的泪,尹子莲略拧眉头。“别哭。”
可是隐忍多时的泪一旦溃堤就难以收回,红袖虽然也不想哭,泪水却一直掉。
“再哭,就把你赶出去。”
“……大少要将我留下了?”她抽抽噎噎。
尹子莲托着腮,懒声地说:“你可知道,你瞧见了我的身体,可是要对我负责的?”
“咦?”她吓得脸色惨白,泪珠还挂在浓密的长睫上。
他不满地扬起眉。“怎么,你想要耍赖?”
“我、我……怎么负责?拿命赔吗?”她紧张不已。
听见这话,尹子莲不禁笑开,朝她轻勾长指道:“拿命赔也是可以,但是现在……我要你好好地伺候我。”
罢了,女孩就女孩吧。
就看他能不能训练出一个比丹禾还要能干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