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侍 第四章
凤凰楼,楼高七层,傍山半悬空打造的塔状楼台在各层楼间皆有穿凿渡廊衔接,一楼大厅时有说书人说书,要不也有曲倌吟曲、乐官奏乐,淡雅的氛围,向来是城里高官重臣,富商达人最爱一聚之处。
此刻,正近黄昏,绚烂彩霞盘踞西方天空,近乎毁灭般壮丽的色彩里夹带着几束夕落的光线,映照在楼台窗边,深深浅浅地交叠在李勋始终噙笑的眉眼。
上官羿知道自己的注视太露骨,但是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
曾经以为死绝的心,因为这人而隐隐作痛,呼喊着渴求一份爱,只是……他怎会一再重蹈覆辙,爱上不该爱的人?
“爱卿,你是在诱惑朕?”垂眼品茗,长睫微掀的瞬间,李勋笑得魔魅勾人。
上官羿狼狈地移开眼,假装看向一旁,等着上菜,适巧跑堂的姑娘端菜走近。
两人视线对上,他不禁微愕。“……彤姬?”
“羿?”
那姑娘惊诧,双手一颤,险些掉落手中摆满膳食的木盘,上官羿赶紧起身,快手接住,往桌面一搁。
“你怎么白了发?”她皱起柳眉,探手轻抚他苍白的发丝。
“那不重要,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上官羿擒住他的手,惊觉他掌心指尖的粗糙。
“我……”她未语泪先流。
一旁的李勋倏地敛笑,神色冷鸷的瞪视他紧握对方的手。
上官羿不察,只是压低音量问:“皇上,微臣遇见故友,不知可否……”
李勋闭眼,摆了摆手。
上官羿随即牵着彤姬下楼,压根没发觉身后男人沉痛地别开眼。他一心只想知道远嫁居凤府的青梅竹马,怎会沦落成凤凰楼的跑堂姑娘。
下了楼,先和掌柜招呼了声,他便带着她到清静的雅阁坐下。
“关家休离你?”上官羿沉声问。
彤姬泪流满面地摇着头。
“不然呢?”
“……老爷去世了。”她泪如雨下地挤出破碎呢喃。
上官羿不禁顿住。
彤姬乃是前刑部尚书千金,尚书府和国师府比邻而居,两人算是青梅竹马,身为独子的他,视她为妹,尽避前刑部尚书因贪污纳贿,再加上扯出多年前的诸条罪案在身,被判满门抄斩,他仍旧在刀下保住她,并将她嫁与居凤府富贾,要对方好生对待,岂料那富贾竟是个短命之人,才几年光景,竟就不在人世。
“老爷去世,二叔以我无子为由,要我不用守寡,可再另行婚配,所以我只好离开关宅。”她说着,泪水却不住掉落。“我想回家,可是……”
上官羿搁在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垂敛的长睫微颤。
她父亲罪状罄竹难书,但当初他要是有心要保,就算保不住对方官位,也绝对保得住命,但是因为对方乃是偏颛王一派,所以他狠心不睬,如今却让她落得无家可归的下场……他行事从不后悔,自认不愧天地,但近来有时却会因作梦惊醒。
彷佛他认定做对的每件事,其实都错了,正因为错了,才会让前皇选择诈死抛弃皇朝,正因为错了,彤姬才会无家可归。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他哑声问。
“当初你已帮了我许多,怎能再劳烦你。”像是把这段时日所受的苦化为泪,痛快地宣泄完,彤姬破涕为笑,反过来轻拉起他紧握的双手安抚。“我现在过得很好,凤凰楼的掌柜收留我在这里当差,我没事的。”
“你以往是刑部尚书千金,嫁的是居凤府富贾,怎能做那些粗活?”握着她长满粗茧,甚至破皮淌血的手,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做惯了就没事。”
“不成,你到国师府,我会差管事将你奉为上宾,你尽避待着。”他强硬道,像是要替自己当初见死不救的行为赎罪。
彤姬婉约面容噙着淡雅笑意。“你要我以什么身份待在国师府?”
他一时语塞。
“羿,我是罪臣之后,你留我在府中,会惹事的。”
“谁敢说你是罪臣之后,我立刻抄他满门!”他眼露戾气。
“别胡说。”彤姬出言制止。
“我说到做到,放眼皇朝,没人拦得了我。”
望着他,彤姬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朝中权倾一方,但是越在高位,风头越健,一个不小心踏错一步,就可能让你从高处落下,你没必要为了我冒任何险。”
“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再多说。”上官羿心中已有盘算。“待会我就差人将你迎进国师府,看谁敢在我面前嚼舌根。”
“羿……”面对他刻意引人注目的做法,彤姬不禁皱起柳眉。“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不用……”
“我决定了。”他坚持地睇着她。“只是,到时若有什么流言蜚语,你别搁在心上就好。”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一点都不麻烦。”话落,他随即起身,正要差人持牌到国师府时,却突地听见彤姬惊呼。
“你佩了无绝环?!”
他不解地垂眼,就见她打量着他系在腰间的玉环。“这个?”他拾起如意结下的玉环。
她点头一笑。“这下子我更不能去国师府,会害夫人误解的。”
“夫人?我还没成亲。”
“你还没成亲?”彤姬疑惑地看着他,而后又像是意会地笑开。“那也必定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家,对不?总之一样不妥,我还是留在这儿就好,否则到时候引起不必要的误解,可有得你解释。”
上官羿听得一头雾水,“这玉环究竟代表什么?”
“你没听说过?”她诧异。
“没有。”
“这是居凤府时兴的玩意儿,向来是夫妻相佩,以如意金锁片相扣,夫妻各持一环,名为无绝环,是代表夫妻情意绵绵无绝期之意。”彤姬解释着,笑眯了眸。“这是百姓间的游戏,八成在王公贵族间还没流传开来,所以你没听过,只是怎么你不懂却佩上玉环?还是谁家大胆的千金偷偷许情给你?”
上官羿的脑中响起春雷般轰鸣不断,李勋的所有行径一下子清楚地摊在他眼前。
他说:“只要你一切顺朕的意,不管挡在你面前的是什么,朕都会替你撵除。”
惫说:“但,只要你不顺朕的意,朕就算毁尽天下,也无所谓。”
当下,他没多细想,以为那人不过是要让自己知道,他不是个能随意操控的傀儡皇帝。
可他又说:“将玉环戴上,你和朕各持一个,从此以后,朕便与你生死与共,富贵同享,苦难不弃,大限不离。”
他万万没想到,那个跋扈狂人说出的,竟是不收回的承诺。
原来,李勋的反复是因为爱,他的无常是因为妒,原来……他真的爱着他?
“羿?”
上官羿缓缓掀睫,心里激动,教他难以自遏地打起颤。
彤姬直睇着他,再度勾起笑。“怎么,你到现在才想通吗?笑得这般开心又腼腆,原来你也早看上对方了?”
“我……”他开心又腼腆?他不禁垂脸失笑。
可要他怎能不开心?才想通自己的心意,便又得知那人的爱意……原来两情相悦的滋味竟是如此蚀心酥麻,折磨得人好痛快。
“到底是谁家千金?”
“不……”不是千金,而是皇上啊……“彤姬,你先在这儿待会,我立刻派人来接你,现在我有事得先走。”
彤姬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如风旋去,快步上了楼,然而窗台边的位置却已不见那人的身影,他左顾右盼,抓了个跑堂询问,才知道自己一下楼,李勋便走了。
不再细想,他立即下楼,将彤姬的事安排妥当后,随即赶回宫中。
这会,他才明白,为何李勋会问他,他在意的是皇上,还是李勋。
他得赶紧告诉那人,不只是皇上。
在他心里,李勋,不只是皇上。
匆匆回到宫中,上官羿想要面圣,岂料守殿太监却回答,“皇上说夜已深,请大人回去吧。”
破天荒的,他竟然吃了闭门羹。
向来,总是李勋召他侍寝,今晚他为解答而来,他却不见他。
想起彤姬见到他佩着玉环,因而坚持不进国师府,就怕惹他心上人误解一事,如今,难道这人真是误解了吗?
虽然七日斋戒已完成,迎后只等册封吉日,他大可回国师府好生歇息,也可以和彤姬聊些体己话,但这会却没有那心思,只是在观天楼的寝楼里坐了一夜,等待早朝,想着可以藉早朝为由,入寝殿见李勋。
然而,当他前往寝殿要求面圣时,又听守殿太监说:“皇上正在着装,准备早朝。”
这更教上官羿错愕了。
早朝?他分明已有多时不上朝,为何今日却反常?
究竟是他误解了自己和彤姬,还是纯粹是自己误解了他的情感?
上官羿迷惑了,整颗心紧悬着,不安惶恐,像个毛头小子般沉不住气,在议事厅上来回团走。
“国师怎么愁眉不展?”宰相乔太陵微讶。
“我?”上官羿比他还吃惊。
“发生何事了?”
“……没事。”
“岂会没事?老夫不曾见你如此慌乱过,能教你惴惴不安,肯定是发生什么大事,该不会是祭天仪式出了岔,还是占星出现凶相?”乔太陵面色凝重地问。
上官羿不禁失笑,余光瞥见站在一旁暗觑自己的颛王,又立即一正神色。
他得冷静一点,否则百官皆看着他,忖度他的心思,光见他皱眉,便以为大难临头,要是他再不振作一点,只怕流言四窜。
“国师?”
“宰相,一切无恙。”他勾笑。
见乔太陵仍旧半信半疑,一副他藏了什么事般的神态,正打算严正澄清,却听殿前太监高喊,“皇上驾到。”
百官随即站定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李勋头戴翼善冠,身穿精绣九龙九凤的金黄大朝服,端坐在龙椅上,眸色噙威含凛,霸气慑人。“可有事上奏?”
“皇上,西宛送亲队伍已到雀屏府,约莫再过十日便可抵达皇城。”李勤向前上奏。
上官羿闻言,浓眉微拢,唇舌间又尝到久违的苦涩。
他太晚才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如今事已成局,绝无改变的可能,况且……就算他早已意识到自己的心,决定也依旧不会变,这苦涩,是他势必吞下的煎熬。
李勋面无表情,兴致缺缺地挥手要李勤退下,却听李勤又说:“皇上,臣还有一事启奏。”
“什么事?”李勋面露不耐。
“还请皇上替国师赐婚。”
上官羿蓦地抬眼。
“……赐婚?”李勋一挑眉。
“上官乃是皇朝尊贵血统,如今只余国师一人,还盼皇上立即赐婚,好让国师开枝散叶,传下子嗣,永护皇朝。”李勤说得头头是道,无视龙椅上的男人眼中冷凛的杀气。
上官羿暗恼,正思忖着该如何推辞时,却听乔太陵也跟着进言。
“王爷所言甚是,上官家子嗣单薄,世代为护朝国师,如今国师年接邙立,早该成亲。”
李勋垂睫看向默不作声的上官羿半晌后,才突地掀唇,笑得邪谑。“喔?经宰相这么一提,朕突地想到,宰相府上不是还有个未出阁的千金?”
“……皇上,小女已经婚配。”
“颛王爷府上的小鲍主呢?”
“皇、皇上,她今年不过十二,还太小。”
“喔?”他笑着看向百官,众臣无不拚命闪避他的目光。“那么还有哪位爱卿府上有正值婚配年纪的千金?”
卑一出口,众人更是鸦雀无声。
上官一族在皇朝已经三十余代,历史悠久,虽曾有没落,但在三代前又站稳不可动摇的地位。正因为是如此悠久的存在,才会让满朝文武皆知上官一族是被诅咒的一族。
传说,上官家祖先为求天赋,不惜遗祸子孙。
上官一家天赋各不相同,可实行一次逆天之术后,便会丧失天赋,而后瞬间苍老,要不便是白了发。
包可怕的是,上官一族,注定孤老。
甭老一意,代表着嫁入上官家的姑娘皆会因故而亡,巧合的是,还都在产下子嗣之后死去,从古至今三十余代,无一例外。
加上这次的婚事提得太突然,教有心人士都来不及准备,一时之间大伙只想逃避。
这样的结果,让李勋满意地勾笑,笑眯的乌瞳诡谲难测,教人不寒而栗。“既然如此,要朕如何赐婚?”
提议的李勤见无人再附和,也只能悻悻然地退下,但也因而确信……李勋和上官羿之间一定有不寻常的关系。
筵席那晚,庄妃亲上观天楼,本想要请李勋摆驾妃殿,岂料却撞见他俩同睡一张锦榻。庄妃是他的心月复,自然将此事回传,让他更加确定,想要拿下李勋的帝位,必定得先除去上官羿。
看向若有所思、面色微白的上官羿,李勤决定,提早出手。
下了早朝,上官羿如游魂般回到观天楼,直入寝楼。
坐在锦榻上,瞅着一旁的黄金丝被半晌,他唇角突地浮现一抹苦涩的笑。
他怎会忘了?
忘了身上流着令人可恨的血脉?
当初他选择隐藏对李劭的情,除了因为皇帝必须传下子嗣,还有恐惧自身的血脉会夺取心上人的性命。
他翻过上官家历代先祖的史册,清楚知道每代主母皆在产下子嗣之后死去,但亦有才进门便无故暴毙的例子,虽说没看到记载关于男风一事,但要是会因他祸及皇上……他宁可不爱。
不可以爱,不能爱,不该爱,不……
“爱卿,在想什么?”
邪谑低沉的嗓音欺近,他蓦地抬眼,惊见李勋正迈入寝房。
“皇上怎么来了?”他不答反问。
“……”能说吗?不,非但不能说,还得假装没有发觉他的感情。
“先皇忌日近了,所以你在这里睹物思人?”李勋冷晒,内心不是不失望的。
上官羿一愕,视线正好对上他颈项上的红绳,不禁失笑。
原来,他一心动,就将前皇的事全抛到脑后;原来追逐一份不属于自己的情爱未果,他可以遗忘得这么快。
那么,眼前这一段呢?已萌生的情,又该何去何从?
“说!”眯起眼,李勋逼到他眼前。
“……臣,在想娶亲一事。”
“迎后一事早已落定,还有什么好想?”
“不,臣想的是自身的亲事。”他正视着眼前人,看见他脸色愀变,清楚地捕捉到他受伤的表情。
原来,当他弄清楚了心情之后,双眼也变得清明,不再被李勋的反复无常给逼得不知如何应对,反而将他反复的原因看得清晰,清晰到……令他心痛。
李勋瞳眸紧缩。“你想娶妻?”
“是。”
“……是昨晚那姑娘?”
上官羿微讶,接着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就让他误解吧。
想着,他不禁庆幸昨晚自己没执意入殿把话说开,就从现在开始斩除自己的妄想,一切都还来得及。
“是。”所以,他听见自己这么回应。
“一个罪臣之后?”
“皇上怎会……”他突地顿住,又是苦笑。
这人怎会不知?
当初彤姬嫁往居凤府,不正是自己托李弼进行的?而李弼向来和李勋交好,肯定又是托了他,才能成功让彤姬离开皇城,在居凤府度过一段无忧无虑日子。
“皇上,当初是你帮了彤姬,如今却想拿她开刀?”
“谁要她一个寡妇不守寡,竟还要招惹你。”他气闷。
在他尚未登基之前,为了协助上官羿,在各州府皆布下探子,甚至连皇城里有任何风吃草动,消息也能立刻传入他耳里。
对他讨好到这种地步,他竟然还能无动于衷,这人的心,是石适铁铸的不成?
“前刑部尚书所做的一切与她无关。”
“你说,朕有没有法子将她押到午门处斩?”他眯起邪黯的眸瞳。
“皇上?”
“她可以逃过当初的斩首之刑,是因为你力保她,就连李劭也站在你这边,但是现在呢?要是朕不允你,你又能如何?”
上官羿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缓声道:“……皇上,臣可以不娶她为妻,但总有一天还是该成家,难不成皇上想杀尽天下女子?”
拜狠瞪他一眼,李勋咧嘴笑得嗜血。“这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建议。”
“皇上,皇上有皇上该尽的义务,臣有自身该完成的使命,就算皇上堵得了百官的嘴,却不能阻止臣。”上官羿双眼沉亮地直视着他,字句铿锵有力。“为了上官一脉,臣,非娶妻不可。”
堡朝国师一族是绝不能断的血脉,尽避他痛恨这样的血,但仍不能让上官一脉断在他这一代。
笔朝,需要上官一族的天赋维系,无关他的意愿,能选择的,向来不由人。
他的坚决让李勋脸上的笑意更加扭曲骇人。
“如果朕不允……”音薄,如刃,眸锐,如箭。“你又能如何?”
上官羿深吸口气,“臣……”
“大人?”
门外隶属观天楼的太监轻唤,化解了楼内难以喘息的滞闷。
“……何事?”暗暗地,上官羿松了口气。
“启禀大人,国师府差人前来通报,颛王过府拜访。”
“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