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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花 第二章

作者:绿痕

懊来的,逃不开,躲不掉。

夏至在墨绿的树影中苏醒来临,入了夜后,沐浴在月光下的襄王府,并未在夜深时分睡去,整座府邸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明媚灯火中。

大婚之期就近在明日,为了这一日,襄王府里所有的人均已等待多年,在朵湛亲送楚婉返家待嫁后,整座府里的人们,便忙碌地在府中张灯结彩张罗大婚所有的事宜,直至夜色深沉,人们才停下手边的工作,暂时歇息以等待明日即将到来的繁忙,留下不灭的灯火柔和地照亮襄王府的夜空。

夜深不寐的朵湛,在这明月窥人的时分,还留在书斋里校校明日皇家婚礼该进行的每一项行程,并试着想办法缩短婚礼进行的时间,以免冗长的婚礼会累坏楚婉。

蓦地,他感觉一阵冷风涌进了书斋,案台上的灯火被这阵风势吹掩得几欲暗灭,一室的喜气,也在摇蔽不定的烛影中被迫散去。

他放下手中与国子监商议好的婚程事宜表,锐眼扫向站在门边的不速之客,极度不愿见到这个向来只跟在皇帝身边的红人。

“小王何德何能,竟能劳驾冷大公子夜半光临寒舍?”客无好客,在他的婚帖名单上,他可没有邀这位恶客入列。

“圣上要我把这东西交给你。”无视于他那双想要将人扫地出门的冷眼,冷天放不火不徐地来到他的面前,慎重地将一只以金绣缎巾包里着的长形木匣放在他的桌上。

朵湛并没有动,只是淡淡打量着它,“这是什么?”

“圣上私下亲颁的手谕。”

不祥的预感层层覆上朵湛的心头,来得突然的心跳,不安定地撞击着他的胸腔,一下又一下地捶擂着,像是某种事情即将开端的前奏。

私下颁的手谕?太可疑了。

案皇若要下旨,为什么不正式颁诏,或是把他叫去翠微宫亲自聆听圣意,反而要在三更半夜派冷天放来这交托一道手谕?为什么要这样掩人耳目?为什么不敢让人知道?

“里头写明了下一任的太子是谁。”冷天放盯着他漠然的神色,故意更进一步地解释里头是放了什么东西,而后好整以暇地看他的脸庞又将如何风云变色。

心跳,有点乱了,撞击得有点疼痛,嗡嗡不断的回声直在他耳畔响着,朵湛紧绷着全身的肌肉,像是蓄势待发,又像是想要奋力抵挡。

瞪着眼前的长形木匣,他不断问着自己,眼前的这道手谕,究竟是烫手山芋、可以点爆全朝的炸药,或是会让所有探子刺客全集中到他这来的致命催魂令?

都是,它都是,而且它还是将会令他性命危在旦夕的一柄利刃,而这把利刃,正狠狠地插在他的心口上。

“你不接?”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他动手去拿,冷天放不禁要问上一问。

“不接。”朵湛坐在椅子里的身形仍是不动,拒绝将自已置入这场他父皇的密谋中。

“抗旨,是要杀头的。”冷天放阴沉地提醒他。

他冷笑,“叫我父皇来砍吧。”接了这道手谕后,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死路一条,倘若注定要死,那么他情愿死在他父皇的手上,也不要不明不白的死在想得到它的人手里。

“难道你不想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谁?”冷天放故意勾引着他的好奇心。

他很不给面子,“没兴趣,东西给我拿走。”

冷天放甚是意外,全朝的人为了等待下一任的太子名单出炉,哪个不是等得望穿秋水迫不及待?只要打开那只木匣,那么这数月来一直存左全朝中人心中的谜底也就解开了,而他竟不想知道?

“若没别的事,请你离开,明日我就要大婚了,恕我无暇招待你这位贵客。”在今天放僵站在他面前不动时,朵湛边拿起手边的折子继续阅览,边开口赶人。

“你非收不可。”虽然没有预料到他会拒绝,但冷天放并不因此而死心,反而走近他的面前将木匣推至他的手边。

他连碰也不碰,“我想舒河和律滔都会很有兴趣知道那里头写了什么,我父皇若是要给的话,你还不如拿去给他们。”

“但圣上指名要给你。”因为他的态度,冷天放的执拗被他点燃了。

“我不膛那池浑水,只要我不愿,没人能拉得动我。”

仅是简单的一句话,里头构筑而成的冰焰,霎时让屋里的冷意降至冰点。虽然已把心中风暴刮起的怒意都尽可能敛藏在表面下,但朵湛的那双眼,却没有隐藏危险和尖锐,直直扫向冷天放,几乎把他给戳穿或是刺上几个洞。

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从不把任何人看在眼底的冷天放,极其难得的怔愣在他的双眼之下,好半天,就只是愣愣地瞧着他,吐不出已到嘴边的话。

“你不得不,收下它。”勉强想起自己的立场绑,冷天放忙不叠地甩月兑脑中的那份诧愕,重振心神。

他挑衅地笑了,“你能强迫我吗?”

“倘若不能让你收下手谕,那么我便有辱圣命。”冷天放高高抬起下颔,“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要你收下它。”

“那你可以试试。”

“听说”正面商谈不成,冷天放转了转眼眸,刻意拖长了音调,“你的未婚妻回府待嫁了?”他唯一的弱点,就是那个他视如生命的女人。

朵湛的眼眸一闪,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来到他的面前,在他摔不及防之际,朵湛的一掌已紧紧掐住他的颈项脉门,丝毫不掩一身的戾气,五指深深陷入他的喉际,几乎将他的颈子扭断。

朵湛将他扯至面前,阴森地向他警告,“你若胆敢动她一根寒毛,圣上将永不会再见到你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一日不接,我就一日不会放过她”极度痛苦而面容涨紫的冷天放,并没有巨服在他的侗喝下。“反正有辱圣命我也是死路一条,可就算我要死,我也会让你接下这道手谕。”

朵湛听了更是加重手中的力道,并扭头朝外头大喊;“阳炎!”

随侍多年的阳炎,身影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

“杀了他。”他将冷天放扔至阳炎的脚边。

阳炎愣了愣,“王爷?”杀皇上的人?

“立刻杀了他!”只要是会危害到楚婉的人,一律是他的仇敌,哪怕是身分再特殊,他也要拔掉眼中钉。

阳炎举棋不定地看着地上的冷天放。

侍奉朵湛多年,从未见过朵湛曾经如此盛怒过,也从不知道他的怒火一旦燃起来就会要人命,要是执行了朵湛的这个命令,那么势必会得罪圣上也会得罪冷家,可是不照做,恐怕又难消朵湛的心头之火“即使杀了我,圣上还是会再派第二个、第三个,或是更多人来”冷天放抚着受痛的颈子自地上站起,不但没因朵湛的行径而改变心意,反而还更进一步地逼他,“你永远都逃不了的,而她也注定逃不掉。”

“王爷!”阳炎动作飞快地赶在朵湛的大掌朝冷天放的头顶拍下时,紧急地拦下它,免得会铸下大错。

“我父皇到底是想我要做什么?”朵湛甩开阳炎的手,一把扯过冷天放,非要对这个无妄之灾讨个理由。

“他要你学会一样东西。”捞回一条小命的冷天放总算有机会把话传达给他。

他-细了眼,“学会什么?”

“放弃。”

放弃?

他苦心孤诣的经营了那么多年是为了什么?要他在这个当口放弃?不,他不愿,他不愿为了这么一道手谕而被迫放下他手中的一切,眼看他所追求的幸福就唾手可得了,在他等待了那么多年后,他父皇怎么可以这样待他?

冷天放在他一睑阴晴不定时,接续把未说完的话带到,“圣上要你放弃明哲保身的姿态,别再继续自私自利。”

“曾几何时我成了个自私自利之人?”

“其实你比任何人都还自私,因为你只想独善其身保住你自已而已。”冷天放不客气地推开他,并指着他的鼻尖说出他真正的心态。“表面上看来,你是袖手旁观,但实际上,你根本就无心于这个国家,也不在乎它的未来会如何。”

他不否认,“我是不在乎,因为我有更值得我去在乎的人。”

“在我带来这道手谕之后,无论你所在乎的人是谁,你都得放弃,不然,那个人的性命恐怕难保。”冷天放淡淡地提醒他这道手谕将会带来什么波澜。“朝中想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谁的人多如天上繁星,只要是与你有所关联者,都将难逃被牵连的命运或是杀身之祸。”

朵湛别过眼,不想承认他说的都是即将成真的事实。

没错,不管他是否接下这道手谕,他平静的生活在这夜已经彻底的变调了。一直以来,各内的密探都紧盯着翠微宫的一举一动,而冷天放带来手谕的这个动作,必然也都看在那些人的眼里,不出明日,各内的主人都会知道冷天放曾奉圣命来他这里一趟,到时,为了得知手谕内容的人们,必定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想弄到手谕,或是想从他的身上得到一丝口风,他若是不成全,那么在他身边的人,都将是被用来威胁他的对象。

而首当其冲的人,就是楚婉。

他无法想象任何的不幸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他更不想将她给扯进这团风暴里来,可是只要他在她身边一日,她就无可避免地将会遭受到波及,即使想躲,也根本无从逃开。

冷天放自桌上取来木匣,不容拒绝地将它塞进朵湛的手里,“很多人的生死,现在就握在你的手上,接下来,就看你怎么做了。”

死寂旋绕在书斋里徘徊不去,虽然房里点了灯,但朵湛却从不曾觉得夜色是如此黑暗,而这黑暗,似乎如一潭将永远泥足深陷的深水,已将他的双足拖进去,即使他用尽了全力想离开月兑身,可是却永远都等不到破晓黎明来临的那一刻。

“为了下一任的东宫太子,你最好是早点学会放弃。”传完了旨意也见他收下手谕,冷天放毫不同情地扔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去。

“王爷?”阳炎担心地看着他那副看似忍耐的模样。

他简直止不住彪身的颤抖,紧咬着牙关,自口中迸出,“出去”

阳炎叹了口气,悄声地退至门边并为他合上书斋的门。

朵湛踱回桌边颓然坐在椅上,无语地在烛下静坐。

许久之后,他迟疑的眼眸落在木匣上,他咬咬牙,伸出手拉开木匣上绑束的穗带,掀开包里的金绣缎巾,取出匣中的卷轴将它在桌上摊开。

在卷中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后,他的眼眸止不住地张大,一股细细的悲哀,悄悄渗进他的眼瞳深处。

将手谕仔细收好后,他将两掌插进浓密的发里。

“为什么”

只差一天,距离梦想就只差那么一逃邙已,他明明都已经把心安定了下来,并告诉自己会实现他给予楚婉的承诺,与她依依挽手相偕至白头,不去看朝中的那些风云,就照着楚婉的心愿,与她亲爱的厮守一生。

可是在那些追索他不放的人之中,为何还要加入一个父皇?而他父皇,何苦还要在这当头把他挖出来加入这场纠缠之中?一旦他撕去了他辛苦维持的表相,相信不只是他父皇,未来会有很多人都将因此而后悔的,而将会最后悔的人,一定是即将不守信的他。

十年心血尽岸东流,一场捉弄,却得要他赔上一切,想来他就觉得好不甘。

他一直认为,他可以悖离命运背道而行的,而在这一路上走来,他也几乎就要认为他真能达成他的心愿,可以紧紧守住他心中那朵只为他盛开的莲,与她长相左右,不会有横生的枝节来阻挠他,更不会有必须加入那场风雨的一天他终究是躲不开的。

隐隐约约地,脑海里响起方丈的话。

你的命里,注定有个魔。

他的魔——

云罗飞凤、霞翠披袖,是她梦中的嫁裳,这些年来,她细心一针一针刺出她的青春妍华,就是为了今日。

坐在八人大轿中的楚婉,盛戴在凤冠上的珠翠,随着轿夫的每一个步伐,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纵响,像串待嫁的音符,轿夫的脚步意靠近襄王府,她的心情便更雀跃一分,而那些先前埋在她心头的愁云,也随着花轿的前进逐渐远离她的脑海。

然而未抵襄王府,外头已是人声如浪,楚婉坐在轿里,隐约地察觉有些不对劲,因为弥漫在空气里的,不是喜庆爆竹或是花彩的烟硝味,而是种诡谲难辨的气息。

起初,她并不是很在意,但在花轿停在襄王府大门前后,她的心忽地觉得有些不安,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逝去,眼看吉时都将过了,朵湛却迟迟没有前来迎她下轿。

“发生了什么事?”楚婉忍不住悄悄揭开花轿窗帘一隅,小声地向随轿的婢女秋槐探问。

“姑爷他”站在轿外的秋槐僵着一张脸,不知如何是好地看向她。

“他怎么了?”楚婉掀起覆面的红巾,边问边看着外头闹烘烘的人群。

秋槐垂下脸来,“他不迎花轿。”

“什么?”

“姑爷派阳炎来转告,他不能娶,而今日,也不会有婚礼。”谁都不晓得朵湛是怎么了,竟然在花轿抵门之时派人前来当众宣布取消婚礼,使得他们这群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人,都不知该怎么处理和面对这个意外状况。

楚婉难以置信地抚着胸口。不能娶?什么叫不能娶?

那团远走的愁云又回来了,令她的世界昏黑如墨,难以形容的焦虑在她的心坎上徘徊着。

有些措手不及,又有些难以抵挡,轿外人群的讨论声宛如潮浪,一声声、一句句的充斥着她的耳鼓,将她的思绪全都塞满,在他们的口里,她辗转地听见了朵湛的拒绝,每听一句,她就多感到一分疼痛。

她深深吸吐,试图镇压住心底那份庞大的心慌,和那份刺痛的感觉,她紧紧握住止不住抖颤的手心,可是颤抖却迅速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怎么也驱不散赶不走。虽然,她将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可是,她却不愿相信,也拒绝去相信。

因她是如此信任朵湛,她的情人,从不违誓,更不会负心,她不相信这是真的。

聆听着自己急切的心跳声,楚婉一把掀开轿帘走出轿外,在众人诧愕的目光下扯下覆面的红巾,笔直地朝襄王府大门走去。

“小姐!”秋槐忙跟在她身后想阻止她。

楚婉没有停下脚步,穿越过层层的人群,她的目光缥缈而远离,总觉得万物皆昏眩打转着,一切都是那么地模糊不清,而在这人群中,并没有那张能让她宁定下心神的面孔,她必须找到他,她必须找到有那双温柔眼眸的主人,好让他来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奉命栏人的阳炎站在门内扬起一掌阻止她的前行。

她定定的开口,“我要见他。”

阳炎为难地雏着眉,“王爷说了,他不见任何人。”

“我要见他。”

眼看外头的人愈聚愈多,而楚婉又抖颤得如一株苍白的莲,望着她惶然的杏眸,不忍之下,阳炎还是搁下手放行。但就在楚婉跨入府门想进去寻找朵湛时,一道足以让所有人听见的男音清楚地飘进她的耳底。

“我不能娶你。”

楚婉身子狠狠一震,如遭雷击,彷佛全身的血液都凝结在这一刻。

她万般不信地抬起螓首来,但在迎向朵湛的眼眸时,她所接触到的,不是一如往常的温存目光,而是遥远生疏的拒绝,那眸中的冷意,不带任何温度,将丝毫无备的她割得遍体鳞伤,也将她心中所存的一丝希望减去。

她来到他的面前,哽咽得几乎难以出声,“你哄我的是不是?”

“不是。”朵湛淡看她一眼,神情宛如一个陌路人似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直摇着螓首,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非要为自己的心碎博得一个理由。

“别碰我。”他避开她的碰触,转身就要走回府内。

“等等”楚婉忙不叠地想留住他。

“回去。”他阴冷地回过眸来,“今后,再也不要踏进襄王府一步,也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的脚步止顿在他的眼眸里,像灌了铅,再也动不了。

因他,她像一脚踩空的人,跌进不见天日的万丈深渊里,破碎的灵魂四方流散,迸裂再也不能合拢。

因他,酸楚、凄凉、焦灼、伤痛全都兜合混搅在她的心坎里,种种纷乱像一炉煮沸不可收拾的水,尝在她喉里,百种煎熬和苦涩备上心头。

生平首次,在他的眼里,她看不见自己,也看不到曾经在他眼眸里留下的痕迹,那双冷漠游离的眼眸里,根本就没有她的存在。情爱破灭消逝的音息,在她的脑海里幽幽回响,四周静谧得像是死亡,她多么希望这只是噩梦一场,只要他一开口,她就可以走出这场梦境,可是他不出声,也无意拯救她,执意要她的心走投无路。

“你还不走?”见她不走不动,也迟迟没有离开的打算,站在她面前的朵湛似是失了耐性,以不胜其烦的眼神驱逐着她。

楚婉的神情凄婉得几近灭绝,苦压着泪,难以移动自已分毫。

“那好,我走。”他淡淡冷哼,在下一刻已大步朝大门迈开脚步,独留下怔立在原地的她。

在与朵湛错身而过的那一刻,楚婉回过螓首,眼眸里止藏不住的泪珠掉了下来。

她无限伤痛地朝他大喊:“朵湛!”

天际漫下细密如发的雨丝,点点滴落在她雪色的面颊上,府里庭园中满池盛绽的莲,远远看去,像是蒙上一届泪雾。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间花,花不语一切一切,都如骤来的风雨,无论是海誓山盟还是痴心纠缠,全都被这阵风雨吹打得消失无踪,但为何他在一夜之间信念全变?在昨日之前,他不是这样的,她不明白,也无法得知藏在他背后的答案。

惫记得吗?他承诺过的,他不会失信于她,他不会毁情背信。

朵湛踩在雨丝里的步伐,每一步都重重的拍击在她的心版上,每当他坚定的往前迈开一步,就将她的心再度深深踩裂一分,而他,走得那么快,那么无情,她无声地在心底祈求回过头来。

不要走,回过头来,再回头看看她,不要这样-下她独自离去。她对这人世一无所求,她的心愿就只有那么一个,只要他要她,只要他的心肯收容她不让她流离失所,她可以什么都不要。

他连回头也没有。

在朵湛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人群里时,楚婉跪倒在地,两手抚按着湿冷的地面,泪珠一滴一滴落成雨花中的一部分。

“小姐”秋槐跪在她身旁试图扶起她。

她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来,在秋槐的眼里,她看见了同情,而那些目睹她被-弃的人,在他们的眼中也带着怜悯。

望着众人同情她的眼神,止不住的心酸缓缓将她推至绝望的边缘,倔强的泪,暗暗自她的眼角再次滑落。

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天?

不,她不要同情、不要怜悯,更不要会灼烫她的泪,她要的是朵湛。

饼往甜言誓语犹在耳际,可是现下她却追不回只字词组,更索不回朵湛已离去的身影,昔日的百般缱绻和执着十年的钟情,也已被他亲手摧毁得零零落落,在转瞬间皆化为乌有,不覆踪迹。

门外的喜乐依旧热烈地吹奏着,但此刻听来,却像首刺耳缠绵的哀歌,正奏着她道不出口的心碎之音。这些年来,一等再等,等尽了年华韶光,最后还是无计留春住,而等待的最终结果,就是换来心碎的下场。

万念俱灰。

到头来,是非一场空,什么也留不住。

道人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飘飘荡荡,那些如用细针镂刻在她心上的话语,像潭拉人直沉下去的死水将她紧紧包围。

恩断,义绝。

强烈的痛楚在她的心房撕绞着,令楚婉难以自持地倒向秋愧的怀里昏茫地闭上眼,人声、雨声逐渐在她的耳畔远去,再也听不清——

“找不到?”枯等消息的楚尚任,在下人来报时忍不住扯大了嗓门,再一次地把每个人的情绪推向更沉重的阴霾里。

此刻,明灯晃晃的楚郡王府邸,府里上下的人,正为了朵湛弃婚一事而乱成一团,欢欢喜喜迎送闺女出阁的嫁娶喜气荡然无存,风闻消息的朝中大臣们,在事情一传开来了时,便纷纷托帖想上门弄清状况,可是却和那些原本打算宴请的宾客一样,都被楚尚任拒在府门之外无法进入府邸一步。

流言似火,即使楚尚任有心要瞒,有心不让这桩丑事闹得天下皆知,可是朵湛当着众人的面-弃楚婉,却让纸包不住别的楚尚任无计可施,不知该如何收拾这让他颜面尽失的残局。

唯今之计,只有尽快找回弃婚的朵湛,这一切才可以挽回。朵湛不能在楚婉的名字已经排入皇室族谱之后,在正式过门之前-她弃她陷于恩断情绝的地步,朵湛更不能陷他这个未来丈人于不义的境地,这事若传了出去,往后他要怎么在朝为官?他还要不要做人?

“你说找不到是什么意思?”三步作两步地,楚尚任愤恼难忍地冲下高位,来到通报的下人面前一把揪紧他的衣领。

他嗫嗫嚅嚅,“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襄王”自从朵湛走出襄王府大门后,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他的下落行踪。

楚尚任氛极地扔开他,“再去找!”

在楚婉被送返府内后,就和律滔一同赶来看情况的风淮,陪在楚婉身边安慰她之余,忍不住出声为那些已经被轰过数回的下人说起情。

“楚老,别净把火气出在下人身上。”打打骂骂有什么用,做错事的又不是这群无辜的人。

楚尚任气得浑身打颤,布在额上的青筋,像是条条暴动的绿色小蛇。

“朵——湛”这么多年来,他楚尚任待他不薄啊,不但把他当成自家人,还看在姻亲的份上推拒了所有人的求亲,独独把女儿许配给他,可是,他竟做出这种事,简直就是要置所有人于万劫不复。

“老六。”思索整个弃婚事件一整晚的律滔,一手杵着下巴,欲言又止地开口,“我想,老七他”

“他怎么样?”风淮没空去理会楚尚任的心火,马上回过头来看向这个安静了一晚的兄长。

没头没脑的,律清丢出个众人想都没想过的问号,“他会不会是出家去了?”

“出家?”风淮呆愣愣地重复。

他缓缓搔着下巴,“记得十年前他差点就出了家,而这些年来,我看他念佛念得那么勤,说不定他是忽然悟出个什么道理,或是顿悟开了窍,然后就一声不响的出家出去了。”

“他不会那么做,他不是那种能够舍弃一切的人!”就算再怎么近佛,他相信朵湛的心中定有一把拿捏的尺,不会不顾忌自己的身分和与他生命中相联的人,那般不负责任的出世离尘,朵湛和他们一样,都是个爱恨暝痴皆具的凡人,他放不下的。

律滔不以为然地扬扬眉,一手指向坐在一旁神情木然的楚婉。

“他若不是那种人,那他还会舍下她吗?而她又会落到今日这个境地吗?”任谁都知道朵湛视楚婉如命,可是就连她,朵湛也都可以-弃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舍不下的?

“就算”风淮顿了顿,心乱如麻地别过眼,“就算他可能有出家那个念头好了,他怎么会挑在这天?”

律滔饶有深意地笑了,“他会挑在这天,当然是有他的理由。”此日不挑,更待何日?朵湛要是错过了今日或是两脚稍稍走慢了点,那么事情就不只是单单一个弃婚那么简单了。

风淮沮丧地拂过额上的发。他想不出来,千思百想也找不出个朵湛弃婚的理由或是解答,可是律滔脸上的笑意,却是那么笃定,像是早知道了般难道,他知道内情?

“什么理由?”他一定知道的,只要这座京兆发生点风吹草动的小事,都逃不过这个探子遍布朝野的律滔的手心。

“这个嘛”律滔爱笑不笑的,反而卖起了关子。

“告诉我”微弱的音律悄悄飘进他们的耳底。

他们两人同时回头看去,从回来后就一直噤声不语,神色凄婉呆坐在椅上的楚婉,此刻终于抬起螓首。

“告诉我,为什么他不要我”

自回府以来,她还未能真正去承认朵湛离开了的这件事,眼前所有的事物对她来说,都是久浸在泪雾里的浮扁片影皆一片模糊不清,太多杂乱的思绪充斥在她的脑海里,耳际嗡嗡的人声更是扰得她无法沉定下心神来。

可是胸口却有种被掏空的感觉,一阵阵的撕绞疼痛,像是镂刻般地啃咬着,令她很想知道,心中的那道缺口,究竟是为何而来。

她还朦胧的记得,那些雨花、池中沾泪的莲、朵湛离去的背影他-弃了她。

律滔看了她雪白的脸色一会,以肘蹭蹭身边的风淮,“老六。”

“听话,先回房休息好吗?”风准马上来到她的身边,软言软语的在她耳畔说着,“你累了一日,你娘很担心你的宿疾又会犯了,先进去里头躺着好吗?”

楚婉极为缓慢地摇首,彷佛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要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般,可是就算是拖着这副早已撑持不下去的身子,她还是要在这片令她茫然的痛楚中让自己醒过来。

她知道,再不去追回朵湛,那么她就要永远失去他了,因为他从不曾背对着她离她而去,因为他从不曾如此狠心伤害过她,就是因为太了解他,所以她更明白,他的离去绝对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是恶意的捉弄,他是存心的,他有心要离开她。

“答应我,除了伤害自己之外,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风淮蹲在她的面前执起她冰冷的柔荑,“只要你开口!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想办法为你办到,但现在,先不要去想这些事好吗?”

一颗晶泪溢出她的眼角,缓缓淌下她冰凉的面颊。

她很想告诉他,除了朵湛,她什么都不要但她只是沉默不语,甚至连阻止泪水的力气也没有。她恍然地感觉,她像是一株被人强行拉离水池的莲,在失去了那池温煦的水后,体内的血液正慢慢的干涸,而后,她会逐渐凋萎,最后无声地死去。

在风淮忙着安慰楚婉的这个当头,律滔摆着一副难看的脸色,迎接突破外头重围顺利进到府里来的两名不速之客。

“怎么连你们也来了?”真是讨厌,居然也跑来凑一脚,他连什么消息都还没探到呢。

舒河慢条斯理地踱近他们。

“我听说老七弃婚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在外头只听到一大堆杂七杂八的风声,也弄不清事情的真正原委,尤其在经过昨晚之后,他不过来证实一下冷天放制造出的流言怎么行?

“在新娘即将过门之际,那小子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个弃婚,丢下了她,也丢下了我们这些一头雾水的人。”律滔不想对他说太多,只是四两拨千斤地说了每个人都知道的大要。

“七哥人呢?”怀炽想知道的不是朵湛弃婚的原因,他来找的,是另一个藏在朵湛身上重要的解答。

律滔摊摊两掌,“到处都找不到他,也不知他是躲哪去了。”

“七哥在成亲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异状?”从律滔的口中问不出来,怀炽身影一闪,来到楚婉的面前严肃地盯着她。

楚婉眨去眼中的泪,“异状?”

“或者是他曾见过什么人?”舒河马上过来接上下一句问号,而且问法也比较温和些。

风淮紧紧拧起居心,“你们两个拐弯抹角的在问什么?”净问此有的没的,他们到底是在这里做什么?

律滔闲适地把玩着十指,淡淡地为风淮提供解答,“他们是在问,她知不知道朵湛收了某种东西,和那东西里头写的是什么。”

“你们在说些什么?”望着他们四人转瞬间捉模不定的脸色,楚婉一点也模不着头绪。

“你见过七哥身上的手谕吗?”怀炽干脆放弃迂回战术,直截了当的问。

“手谕?”那是什么东西?

本来还有点纳闷这些人怎会那么关心楚婉的风淮,在瞬间霍然明白这些兄弟会大老远跑来这的主因。

他简直气急败坏,“搞了大半天,原来你们会来这里,全都是为了你们的私心?都什么节骨眼了,你们还有心情想那些?”

背炽理所当然地耸耸肩,“我们当然有心情想,为了那个答案,我们已经等得够久了,既然知道圣上的答案就在七哥的身上,哪有理由不找出答案来?”

“够了没有?”风淮冷冽的目光一一扫向他们,“不要把她当成套口风的工具,也不要把主意动到她的身上来!”

律滔甚是遗憾地模模鼻尖,“可惜”

“没关系,来日方长。”舒河也没有半分放弃的打算。

“把你们现在所想的不良念头统统都给我去掉。”风淮指着他们的鼻尖一个一个的警告,“在找到朵湛前,她的安危就交给我负责,你们之中谁要是动了她,我就要谁后悔!”

律滔微瞥舒河一眼,“老六好象又发作了。”

“还是先别招惹他比较好。”舒河很有自知之明。

“找到襄王了!”被派去寻人的楚府下人,扬高了音量,一路自厅外嚷进厅里。

“他在哪里?”厅内所有的人霎时转首齐问。

“天王寺。”

他真的想出家?

厅内所有人皆顿愣了大半天,不知该如何来消化这项消息,更怕朵湛会如律滔所说的,因为一时的想开或是想不开而真的跑去出家,每个人拚命在想着该怎么去阻止他铸下大错,但唯有律滔和舒河,却不约而同地拧起眉心,对朵湛这个不在他们预估中的作法隐隐感到头疼。

“天王寺?”算他聪明,竟然躲到那里去。

糟糕,这下事情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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