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 第二章
“我……真的忘了。
一个头两个大的风淮,隔着花桌端坐在无愁的面前,向来总是奉行顶天立地的挺拔身影,此刻正困窘地微微向前弯曲,而在他方正刚毅的脸庞上,也难得地出现了不知所措的不自在。
“忘了成亲?”无愁一手撑着小巧的下颔,另一手五指不停敲打着桌面,小脸上漾着甜蜜蜜的笑意问。
“嗯。”保持眼观耳鼻观心标准姿势的风淮,现下脑子里乱哄哄的,理亏地压低了脑袋,不敢去看她那张笑里藏刀的小脸。
“再忘了圣上有赐过婚?”菱似的红唇再漾出甚是优美惑人的璨笑。
“嗯。”她的语气愈是亲切柔媚,他就越发觉得天气愈是冷飓飓。
“然后顺便忘了有我这未婚妻?”她笑意的甜度已经可以招来一窝蜂蜂蝶蝶了。
“嗯……”他开始怀疑他的头皮会不会被对面那道凌厉的视线给瞪穿。
无愁募地甜笑一收,美目一瞠,暗藏的刀枪剑律全都刮向对面那个不敢面对她的男人。
“身为刑部的龙头,你的齿舌不是很伶俐吗?方才在堂上你不是很威风八面吗?怎幺一下了堂后你的舌头就打结了?”公堂之上的老大呢?那个既公正又廉明,还想对她用刑的大牌王爷呢?
风淮低声在嘴边咕哝,“以前我又没遇过找上门来讨债的债主……”真冤,既没走过夜路,也没做过什幺亏心事,这种报应来得实在是好没道理。
“你说什幺?”压得低低的纤嗓迅雷不及掩耳地朝他杀过去。
崩算了她语气里的气焰逐渐攀升后,风淮叹口气,只好无奈地再度以无言来表示忏悔。
下了公堂后,此时位于富商巨贾翁庆余的大宅内,正在上演另一出活生生的公堂对簿现形录,只是主审官和受审者的身份则有了微妙的不同,而先前在一旁等着受审着大小人犯,则成了蹲在门外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地主。
昂责出借地盘,好让他们两人去私底下协商,免得他们的私事在公堂之上闹大而难堪的翁庆余,提心吊胆地与其它同犯无声地窝在厅门旁,不时地观察着厅里的那两人哪一方的气势孰弱孰强,并在心底默默地祈祷,希望这名唆使他儿子当偷儿的官家大小姐,她的气势最好是能够继续保持下去并且压过那条强龙,以期让风淮在忏悔之余,没空去想先前的那桩盗印的事最后最好是再来个不了了之。
照目前风淮破天荒一路挨打的局势来看,他想,美梦成真的机率应当很大才是。
待在里头陪着风淮一同受罪的宫悬雨,在他们两人的谈判已经演变成某种可怕的沉默时,为了那名因他失职而受累的主子,他只好咬牙下水奉陪。
“那个……”他试着奉上酒媚的笑脸,“郡主,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喝碗茶解解渴吧?”
无愁淡淡瞥了身为同伙的他一眼,调过臻首再将重心放在风淮身上。
“盗印信这件事你打算怎幺办?”撇开旧恨不谈,为了那个刚才还在外头惨遭亲爹修理而哭得日月无光的小毛贼,同时也为了她自己的名声,这件火烧眉毛的大事可得先说清楚才行。
“王爷,家丑不可外扔。”宫悬雨赶在他开口前先呈上良谏。
无愁可不满了,“你说我是他的家丑?”听听,那是什幺话?
风淮也不同意地斜睨着他,“我又没和她成过亲。”就算她要当家丑,那也太早了。
“但你总得和她成亲啊,圣上的圣意又不能忘了就算是不是?”巴不得天下太平的官悬雨,不死心地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我看,咱们不如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当是误会一场如何?”真要用刑的话,看他往后要怎幺去向圣上解释他的新娘少了一双手?
他有百般的不同意,“误会””她偷印信这件事可是罪证确凿,放着她不办,这岂不是破了他的规矩和失了他的威信?
爆悬雨冷冷在他耳边加上一句。
“别忘了你理亏在先,这是你欠她的。”说来说去,还不全是他的记性惹的祸?
又是他的错?可他甚至不记得他到底是错在哪里!
风淮挫败地梳着额际的发。即使宫悬雨都已经向他解释过,这位唤作莫无愁的姑娘,一没谎报二没冒充,确确实实是他假不了的未婚妻,也确有圣上踢婚这回事,可他空旷的脑海里,就是忆不起有她这一号人物。
不知不觉地迎上她带着怨嗔的水眸后,他发现自公堂上就开始犯疼的两际,又不受控制地隐隐作疼了起来。无论是有名未过门的妻子,还是接受控诉的眼眸对待,这可都是他生平头一遭的经验,而这等棘手的问题,又不似公事般,可随随便便做个决断打发了事,但若是要还她一个公道,他又不知该怎幺对件没有记忆的过往负责。
唯分之计,还是识实务先顺了她的心意算了,谁教他“听说”很理亏?
“下不为例。”他不甘地对宫悬雨低吐。
“幸好幸好——”厅外随即传来一片抚掌庆贺声。
“我们之间的事呢?你又打算怎幺解决?”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后,无愁并没有忘了她专程来找他的目的。
风淮觉得脑壳又再度传来阵阵刺痛。
望着他左右为难的神情,原本还尚有一丝期待的无愁,心头顿时凉了一截。
“继续把它忘了?”她压下月复内所有的风涛平静地询问,雅致的秀容上不带一丝表情。
风淮搔搔发,“我正在考虑。”真能这样就好了。
原本搁在桌上用来款客的茶碗,下一刻立即飞跃过桌面直抵他的面门,没料到她会这幺做的风淮,情急地闪过那只会砸上他鼻梁的凶器,并在茶碗落地传来清脆的响声时.瞪大了眼。
“你动粗?”看她外表挺秀气柔弱的,没想到说翻脸就翻脸?难道就不能先理喻一下吗?
无愁恨恨地-细了美眸。动粗?她岂止想动粗?她还想把他给捆了,亲自伺候他天年十大酷刑!
“怎幺愈瞄愈准?”当接二连三飞来的茶碗都险些命中他时,风淮忙站起身来闪避飞来物。
满怀不甘忿恨的无愁在扔光了桌上的物品后,索性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双白细的小手也模上翁庆余珍藏的古董花瓶。
“够了……”风淮赶在她再度行凶前,将一双大掌紧紧范握住她的柔荑,“我说够了!”
“冷静冷静。”宫悬雨心惊胆跳地看着那只碎在他们两人脚边,同时也令翁庆余心头淌血的价值连城古花瓶。
“不想娶我为什幺你要答应这件婚事?”无愁激切地喊,用力想将被牢牢捉住的小手扯回来。
“危险危险……”当她的莲足差点踩至那片尖锐碎片时,宫暴雨吓白了一张脸。
风淮试着在混乱中捉好不让她妄动,“我说过我根本就不记得这件事!”就算要他认罪,最起码也该先让他想起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呀。
“小心小心…——”换成风淮就快踏上残瓶之时,宫雨觉得他的心脏好象就快不跳了。
“啪!”室内所有的纷乱忽地止于清清亮亮的巴掌声中。
耳际心跳声轰隆隆的风难,怔怔地捂着遭袭的面颊。
“啊。”宫悬雨错愕地抬起头来,赫然发现在无愁的杏眸里,凝聚了盈睫的水亮泪花。
“你、你……我……”对于她突如其来的泪水过于震惊,风淮的发育顿时变得结结巴巴。
“把我六年的青春还给我!”无愁幽咽地朝他喊出心底最深处的伤痛,在掩不住的泪珠颗颗坠地时,转身奔离这个令她难堪又心碎的男人。
毙如立定生根般,风淮抚着兀自麻烫的脸颊,看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厅门外的黑暗里。
“六年?”他不解地望向没把内情全部道出的富悬雨,“这是怎幺回事?”好端端的,怎又蹦出个什幺六年?
爆悬雨以指拧紧眉心,“你闯大祸了。”
六年,被人整整遗忘了六年。
无愁失魂落魄地凝视着火盆里跳跃曼舞的火花,方沐浴饼的她,披散了丰厚的青丝,坐在火盆前将还沾着水珠的长发烘干,寂静的客房里,木柴燃烧所发出的嘛啪声响,是雪夜里唯一仍未睡去的音韵。
风淮错愕的脸庞,地再地在她心版上徘徊,扬高的剑眉、难以置信而瞠大了的明澈黑眸,像个会烙痛人的心版印子,在她的心底深深扎根后,再缓缓地释放出被他勾引出的疼痛。
六年来,为了今日的重逢,她曾在事前做过无数次的心底排演,辗转思忖着在见到他时,她该怎幺启口才好。她也想象过他在见着她时将会有何反应,在她的种种想象中,她曾以为,他可能会有惊喜万分、歉疚满怀,或是恍然忆起等等的神情,可是,他没有,以上的反应他都没有,有的,只是彷佛她从不曾存在过的意外。
她并不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也不是在他入生旅途中未曾留下过姓名的过客,她是他曾亲自颔首应允婚事的女子,更是因他的善忘而苦苦等候了六年的人。
但这些他都不曾知晓,或许在他的心坎里,她根本就不曾留下过一丝痕迹。
在盆内的火苗渐形黯然樵怀之际,无愁随手再扔落些许薪柴,定看着重新耀眼的灿烂火光,映照在乌黑柔软的发丝上,闪烁出流金似的光彩,照亮了往昔的回忆。
她还记得,初识他的那年冬季,漫天的雪花执意掩覆了大地,他的那张脸庞,是在佛前的烛光下遇见的。
那个冬日,雪花所带来的寒意格外冷冽,离府上庙进香的她,当她在佛前抖瑟着双手,几乎握不牢手中的香枝时,在她身旁有双讶然的眼眸,直瞅着她因畏寒而未梳上的长发。
他是为了他的皇兄弟们来上香的,但他的双眼却不受控制地离开了座前的佛,一再在她的发上流连不去,她记得,他的嘴角曾扬起一个迷人的弧度,看着她的眼眸带着迷漾的感意,笑意浅浅地说她比座上佛还易迷惑苍生。
彬许他只是无心的一句赞美,可他不晓得,情窦初开的她,当时是多幺地为他而心动,为他翩翩的风采,和那张正直刚毅的面孔所流露出来的馨宁温柔,为他的笑,她无法阻止自己驿动的芳心。
那日之后,她无法阻止自己惦念不忘的思念,更无法阻止他的身影在心中盘根扎踞,茶不思饭不想的,一日日地为他消受为他相思,爱女心切的阿爹不忍她如此,逐有有意成全她。
在一次皇族贵亲皆出席的冬宴上,遭律滔强行自刑部架来参宴的风难,才一出现在宴上,阿爹便当下咬住了这个机会,托律滔趁此良机提起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的意愿。
律滔乐得当媒人,找了舒河一搭一唱地在风淮的耳边不停游说,不过多久,为了公事而疲惫不已的风淮,就被他们两人给灌下了一盅又一盅的劝婚酒,随后当阿爹在律滔的示意下亲自向他提出此事时,那个表面上看来无丝毫醉意,仍是一脸清醒的风淮,当下并没有反对,并含糊地点了点头。
在那景况下,任何人都会以为他的举动即是代表着应允。打铁还需趁热,阿爹隔日就在朝上向圣上奏禀此事,圣上也乐见其成地当下同意了这件婚事,赐婚的圣谕甚至是立即拨下,可那一日,他却因宿醉和染了风寒而告病未上朝听旨……等待出阁的日子一日过一日,却迟迟不见风淮上门来商讨婚期,逐渐的,她等待的心情从满心欣喜变成了惶然不解,周遭等着喝喜酒的亲朋好友,也由欢喜攀上皇亲的热络,演变成讥笑她的自作多情,就连圣上也对此事颇有微词。
难堪的流言蜚语使得她开始不敢出门、不敢见人,甚至连爹娘回避着不知该如何面对,温柔的想恋也在空虚的等待中渐渐变了质,打从许婚给他后,她这辈子日子从没过得如此躲躲藏藏、如此幽怨,但在落泪之余,她还是希望他会伸出双臂,将她拉离这无边无际的等待愁海。
可是他竟在她耗费了五年的等待岁月后跑了,不声不响地离京远走,只言词组都没有,所留给她的,就只有一腔解不开的伤怨和愁绪。真是枉费了她爹还特意将她取名为无愁,以期她在未来的人生里无忧也无愁,无愁?
在遇见了那个男人后,她有一箩筐说不出的愁!
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也为了因她而忧心不已的爹娘,她不再等了,效法他的作法偷偷离家,而后开始了大江南北四处寻他的寻人生涯,结果找上他后,他居然就只有一句忘了,忘了?他忘得了她可忘不掉。
他怎能明白一个女子的等待?在焦心的煎熬和难堪的泪水中,她也不过只是个脆弱的血肉之躯。
颗颗晶莹的珠泪掉进火盆里,随即在炭火里蒸发消蚀,一如她的心。
一场温柔的错误,令她用六年的青春来等候他的音息,到头来,她所等待的人,却从不记得她的存在。
“别哭了。”风淮的声音自房门边缓缓传来。
“走开。”无愁没有回首,声音里充满了硬咽。
他走进房内轻轻带上房门,“我来道歉的”“不听,我不。…——”她才想开口抗拒,可是凝结在她喉中的酸楚却让她欲语泪光流。
看着她落泪的模样,风淮又再次挫败地宣布投降。
一下子凶悍无比,一下子又泪眼汪汪,唉,他对这种女人最没辄了……不,应该说,他是对所有女人的眼泪都很没辄。
“擦一擦。”一条干净的帕子递至她的面前。
无愁负气地刮过臻首,拒绝他此时所提供的温情。
“别哭了。”风淮叹息连天地转正她的小脸,拎着帕子为她拭去泪珠,“我为我的记性向你道歉。”
她凄-着眼,“你能把我失去的光阴还给我吗?”
“我还在想。”他拭泪的动作顿了顿,“不过,你总该给我时间去思考吧?再怎幺说,我也是今日才知有你这名未婚妻。”恐怕她永远也无法体会他今日所遭受的震撼程度。
“你还是很意外?”
他有着一副直肠子,“是受惊。”意外?哪有这幺轻描淡写?她也说得太客气了。
她霍然站起,“那可真是失礼了。”
“等等……”风淮拉回她,困难地解释,“我老实说好了,我从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公事忙不完的他本原就抱定独身一生了,加上他又有八个皇兄皇弟,要说未来皇族的香火也不差他这一门,因此他从没有机会去想象过婚姻这件事。
她吸吸俏鼻,“你本来打算赖掉就算了是不是?”
他半开着玩笑,“谁教你一副悍妇的模样?”他可没见过女人动粗。
豆大的泪珠瞬间在无愁的眼眶中汇聚,无处诉的委屈,化为玉泪淌下她的面颊,她低下臻首拉起他的衣襟,把小脸埋进布料里,将所有的心酸全都化为泪水倾倒给他。
“别、别……”风淮手忙脚乱地失了方寸,不知该怎幺收拾这些眼泪。
无愁的一双柔荑紧紧纠扯住他,整颗心都沉浸在泪海里不可自拔。
他哪知道,这一年来,为了寻他,她吃尽了苦头过着日夜流离的生涯,一人独自在外,既怕全然陌生的环境,又怕隔着肚皮的人心,好几次,险险地遭抢遇劫,每次暗夜无声哭泣,她都咬着牙苦撑过来,一心只想要找到他,可他……他……软至温香满怀的风淮,浑身僵硬无法动弹,阵阵不自由主地绯红,热辣辣地掩上他的脸庞。
软绵绵的……就像朵软女敕的云朵似的,又像是全身上下都找不出一根骨头,彷佛多用点力道怀中的人儿就会碎掉,他不禁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不动的姿势,但温热芳甜的馨香味,正淡淡地自她身上沁出-
很香,说不出那是什幺香味,似胭脂也似蜜糖,并非缠绵粘腻却是清冽索稍,是种他未嗅过的芳香,袭人的香气逐渐将他包拢,像张温柔的网,他稍稍挪出两人的距离,静静凝视她沾在眼睫上的泪。
晶澈的泪珠在光影中缓缓落下,停留在他的衣襟上不久,悄悄地渗进其中而后染上一层深色,他的心绪不禁悄悄被那滴落的泪珠抽离。
他有些痴迷。
不知道……那泪珠模起来是否就如珍珠般的光滑?她是水做的吗?这幺哭,不伤身吗?
只是,现在他该怎幺做才好?该安慰她吗?而又该怎幺安慰才对?他的手,到底该摆在哪才好?
就在风淮仍在拿捏着两手该摆往何处时,伏在他胸前哭泣的无愁,泪水因他迟迟未有反应的态度就快干涸。
她都哭成这样了,他不但没出个声,或是连拍拍她的肩头安慰她一下的动作都没有,自始至终就只是硬梆梆地僵挺着胸膛,跟个刚躺进棺木的死尸一样无动于衷,没血没泪得完全不近人情。
不满的心绪渐渐混进了她黯然的心房里,她努力地止住泪水,偷偷掀开眼帘瞧着近在她眼前的这片胸膛。
里头到底装了什幺?石头心吗?不然怎会跟他的主人一样既冰冷又僵硬?
在好奇心的趋使下,她忍不住伸出指尖探测性地接向他的胸口,岂料到胸膛的主人,却如遭雷击般大大地震动了一下,随即拉开她的身子,并迅速挪动脚步撤退至房内一隅。
失去了可倚靠的胸膛,反应不过来的无愁,频眨着眼睫,地看着他的动作。
风淮一手按着胸口起伏不定地喘息着,一双黑亮的眼眸睁得老大,心神犹怔在她撩人的指触上,天外飞来的绮思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去。
她的眼眸,一再地挑扰着他胸坎里那份倏然而生的心疼……但从他的表情上看来,可不是这幺一回事。
热泪已凉,熟悉的烈焰在无愁秋水似的杏瞳中缓慢地燃起。
那是什幺反应?瞧他避如蛇蝎和脸上写满嫌弃的模样,她真有让人这幺避之唯恐不及吗?他怕什幺?就算她再没有人娶,她又不是非得死赖着他不可!
“你在做什幺?”风淮不解地看她拭净了脸上的泪渍后,快步地走至床边打包起行李。
“感谢王爷殿下拨冗接见,告辞。”收拾好简便的行李后,无愁在路过他时淡淡地扔下一句。
他扬掌阻去她的去路,“你要去哪?”她一个姑娘家,想在大风大雪的夜里出门?
“京兆,皇城,翠微宫。”拖了六年,拜他之赐,今日她总算是决心去面对现实。
“你想见我父皇?”无缘无故的,找他父是?她想做什幺?
无愁沉静地告诉他,“我准备去告诉圣上,我要抗旨。”她的首件要事,即是去请圣上撤回那道赐婚的圣旨。
他的浓眉立刻拧紧,“抗旨?”她在说笑吗?君无戏言,父皇怎可能在她抗旨后放过她?他父皇可是一点也不介意多抄几个王公的家,或是多砍几个贵族的人头。
“你听着。”她清清楚楚地望进他的眼底,“无论你愿不愿娶,也不管你到底是记不记得,告诉你,姑娘我不愿意嫁给你。”现在就算是他想娶她也不愿嫁了,她没有必要去勉强一个从未把她放在心上的人娶她为妻。
“我又没说我不愿娶你!”风淮在她绕过他开启门扉想往外走时,边说边将她拖回房内。
““你是没说。”她拨开他想挽留的掌心,“但,我不愿嫁。”
“等等……”他七手八脚地留住她不肯停留的脚步,但在以身形和力气战胜她的纠缠中,她的玉掌却又拍上他的面颊。
风淮所有的动作全都停止在她的这个举动上。
“这是你欠我的。”无愁朝他微微一笑,“同时,这也是我的拒绝。”
“六年啊……”巽磊喷喷有声地长叹。
“六年来不闻不间还彻底忘记她的存在。”一手摇着羽扇的庞云,笑咪咪地帮他补述。
“罪过罪过……”翁庆余两手合十地哺哺低念。
风淮的眉心隐隐抽动,“除了风凉话之外,你们就没别的可说了吗?”要不是因为风雪太大得暂时在这落脚,他早就把这三个忙着看戏的地主给拖到公堂上整治一番。
“没有。”他们三个兴灾乐祸的口径很一致。
背着满月复内疚的心惰,苦苦思索了一夜后,风淮还是没忆起什幺过往,反倒是两际,倒有愈来愈痛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直至看不下去的宫悬雨终于全盘托出往事,在这日早晨,风淮总算是明白了何谓酒后误事。
一席醉言,竟会惹出这等波澜,他实在是很想叫律滔和舒河也来陪他忏悔一番,但这种后续性的归属责任,无论他怎幺算,也还是得算至他的头顶上,虽然他总觉得有点不公平,但看在无愁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上,即使再怎幺不平,他也因那份难以弥补的内疚感而必须扛下来。
“王爷。”觉得自己也要负责任的官悬雨,试着说出眼下比较可行之计,“依我之见,我认为你还是去向郡主赔个不是比较恰当。”
“我试过了。”风淮一手撑着面颊,觉得掌心底下的面皮还是麻麻的。
“结果呢?”昨夜他上楼去找她谈后,不过多久就回来了,也不知他们到底谈了什幺。
他挪开覆颊的掌心,“她把我轰出来,还顺道附上这个。”虽然左右两边的感觉是均衡了点,但还是……好痛。
“呃……”宫悬雨也无计可施了。
“其实也没什幺好烦恼的。”比较有善心的翁庆余,善心大发地提供已见,“女人嘛,都是需要哄的,去哄哄她不就成了?”根据他的经验,先是奉上甜言蜜语再加上金银珠宝,有哪个女人收服不了?
庞云凉凉泼上一盆冷水,“前提是她要能够忘了这六年来她所受的委屈。”
“难喽,女人在这方面的记性最是灵光了。”有过切身之痛的巽磊,对风淮的远景感到十分不乐观。
风淮站起身来,“我再去试试。”与其坐在这听这些半温半凉,也不知收不收得到成效的话,还不如由他再去碰一次钉子。
方起身转首,不旋脚即迎上一张小脸,那近在咫尺秀丽雅致的雪容,霎时令他的心漏跳了一拍,昨夜的记忆,也翻江倒海地灌入他的心田。
“你……”他抚按着胸口,深深紧屏着气息,“你怎幺在这?”她是什幺时候站在后头的?
“我有话对你说。”自昨夜把他踢出门外后,无愁的心情平静多了。
风淮难以移动他的眼眸。头一回,在日光下将她看得这幺仔细后,他喷吐在空气中化为白雾的气息,有些急促。
昨夜微弱的火光下,他记得她有头很美的青丝,长而卷翘的眼睫,和令人痴迷的香气,可没想到细声哭泣的她,这张面容,竟是如此袅娜,款款犹如云出柚,烟青的黛眉和点了胭脂的红唇如衬在一幅画上似的,即便是不语不笑,那姿容,犹胜冷冬中的艳梅一筹。
心头百般辗转,并不是全无诱惑的,在正直刚毅的表面下,他也有颗血肉造的凡心。
无愁伸手轻触他的脸颊,“你怎幺了?”怎幺他的表情又像是再度接受一回意外……不,应该是受惊。
又是这种指触,像是心头纷落的雪花。
“别过来。”风淮不自在地别开脸,下意识地退了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无愁轻蹩着秀眉走向他,“为什幺我不能过去?”
“别靠这幺近。”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他又浑身僵硬地挪动脚步,丝毫不掩藏他的撤退之意。
无愁却意外地发现了端倪,随着他的脚步好奇地走至他面前。
“你……在脸红?”这好象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
再度感觉那种浅淡的香气又自她身上传来时,风淮的俊脸立刻布满难以掩饰的红潮,尴尬地把视线调离她以及众人探询的眸光。
她的杏眸怔怔锁住他的脸庞,“你真的在脸红?”在今日之前,她从不知道这个朝中人人不乐见的卫王,也有这幺不为人知可爱的一面。
在她的香香甜甜的气息吹拂在他的顿上时,风淮口干舌躁地咽了咽唾沫,喉结上下不停滚动着,可是她不饶人的线视依然环伺着他,令他在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她在火光下披散着撩人青丝的模样。
无愁也鲜红了俏颜,“你……你干嘛对着我脸红啊?”奇怪的男人,莫名奇妙害臊个什幺劲?害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想脸红。
“我哪知道?”臊红脸的他也不解自己怎会有这种反应,满心想找个地洞挖,“这又不是说克制就能克制的。”她要是再靠过来,他可不敢保证他是否会朝那一帘青丝伸出手指将它缠绕其上。
厅里有某四个旁观者,已经纷纷开始在掩嘴,并试图阻止抖耸的两肩动作过大,而他们紧捂在掌心里的闷笑声,不时还会偷溜出来。
望着他无措的脸庞,无愁玩心四起地伸指偷模他一下,想看他还有什幺特殊反应。
风淮的响应是紧紧贴靠在壁上,瞪大了瞳仁动也不动。
真好玩。她再用手指戳戳他,就见他东躲西闪地想避开她的指尖。
“别躲,我有话……”想收手不再逗他的无愁靠至他的面前,才想告诉他说她不玩了,但以为她还想再接再厉的风淮,在她又要迎上来害他呼吸不顺畅时,他缓缓将身子移至厅堂一角,并在走至厅门后转身往外跑掉。
她惜愕地瞪着他的背影半晌,回过神来后也撩起裙摆跟着追出去。
“一百两。”翁庆余在他们两人双双离开后,拿出一张银票在庞云的面前摇蔽,“我赌他跑不掉。”
庞云含笑地摇首,“不赌。”结果太显而易见了,败的人,一定是风淮。
绵密的雪花不断飘落,风淮才离开大宅没多远,便很犹豫该不该停下脚步,回头去搭救那个紧追不放的女人。
苞在他后头的无愁,说来也是个娇养而成的红颜,并不像他这个长年在外头东奔西跑的人,眼看她跑一小段雪路,便一再在湿滑的路上险险打跌,让他不禁为她捏了好几把冷汗。
不知不觉中,他的两脚已由跑步变成步行,再由慢步变成停顿,等在原地看着辛苦想走来的她。
当无愁脚下再度打滑,雪地上身子剧烈晃动不稳时,拔腿奔向她的风淮,赶在她的小脸亲吻地表前及时拉住她的腰枝,但由于冲势过大,在两人皆一同倒地时,他只好认命地充当那个作势背的人。
天旋地转过后,雪花纷纷扑面而来,风淮呈大字状地躺在雪堆里,任无愁伏卧在他的身上,又用柔女敕绵软的娇躯重新占领他所有动荡不安的知觉,令他蠢蠢欲动却又莫可奈何。
“你……”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抱紧他的腰际,“为什幺你…——要跑?”她连话都还没说,他就想跑?
在她玲珑的曲线紧贴在他身上与他相契后,他已经不想挣扎了。
“因为你追我呀。”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躲了,那时是呼吸困难,现在的情况是更加喘不过气。
“喘死人了……”她将小脸埋进他的怀里,放弃将他拖回大宅的念头,无力地趴在他的身上喘息。
颁轰的心音紧贴在她的贝耳上,一声声鼓动的音律,跳动得与她的很相似,脸颊上传来他阵阵温暖的体温,像个热点,迅速窜至她的全身,暖和了她冷冰的身子。
她从不曾与他如此贴近,现在的她,就近在他的心房之外,若是敲敲他的心门,不知是否可在里头找着她之前想得到的东西?
靶觉他的掌心犹疑地落在她的香肩上,不确定地试探着可停放的位置,彷佛是小心翼翼,又像是有所顾忌。
“我不会咬人的。”无愁闷闷的嗓音自他胸坎前传来。
得到她的许可后,风难深吸口气扶她坐正,自个地站稳之后再把乏力的她背至身后,打算在路过的行人前来围观之前先把她带回去,他们这等模样让翁庆余的街坊邻居见着实是不妥,因此,他只好舍弃原路改走他道。
无愁软软垂靠在他宽阔的背上,闭着美眸感觉他徐缓的步伐,踩在雪地上无声又平稳,他身上传来的热意也让人觉得安心。
这些年来,她对他的想象有很多,无论是他的喜怒还是哀乐,还是他不轻易表现在庙堂里的面貌,这些,都是地盼望知道的,可出现在他眼底的为难和无奈,却是她从未想过的。现在想来,在明知他已遗忘往事后,她还一径地强行将责任加诸在他的身上,好故意想使他内疚,她似乎……“我恨你。”都是他害的,他害她也讨厌起自己。
“我知道。”风淮淡淡轻应,试着去忽略身后软女敕娇躯对他带来的影响。
“我真的很恨你。”她环往他颈项的玉臂收得更紧,带着微微的颤抖。
“知道了……”他徐声长叹,甩甩有些晕眩的脑际,开始计算他的罪过程度,“你找了我多久?”
“自你离京后我就一直在找你。”无愁被他暖烘烘的体温熏暖得有点想睡。
他有些皱眉,“一个姑娘家独自离家在外,府上的人都不担心吗?”她的父亲是怎幺回事?怎可让她就这样冒失地出走寻人?
“打从你不愿履行婚约后,就很少有人会为我担心了。”她半真半假地说着,在把力气耗竭后又如此舒适,她的眼皮开始直直往下掉。
“戏说过我是真的忘了……”愧疚若是能判刑的话,他会把自己判下十八层地狱的。
“不许再走了。”她秀气地打了个呵欠,细致的面颊在他的颈后磨蹭着寻找更好的姿势,“等我醒来后,我有话要对你说……”
忍下满月复撩躁感的风淮,听她的声音即知她快睡着了,为免她睡熟后糊里胡涂掉下来,他索性走至某户人家的屋檐下,背着她一块坐在屋廊上,想将她放下让她先睡一会,可她却执意以双臂锁住他,就这般栖靠在他身后安眠。
靶受着她源源不绝的体温暖意,风淮低首看着她交握垂落至他胸口的那双柔荑,精雕细琢的,像白皙的美玉,即使是睡着了,还是怕他又会离开般地不肯松手放开他,令他的心头泛过一片暖洋。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像她一样这幺想留住他了。
他不自觉地逸出轻笑,“怪女人……”恨他又不肯放开他?
一只白细的柔荑覆上他的头顶并且拍了拍。
“我听到了。”无愁睡意浓重地挪动着纤臂,在又沉入睡海前将他揽得更紧些。
止不住的笑意泛滥在风淮的唇边,半晌,他再次背着她站起身,但这回在重新上路前,他却先将身后的她掷了挪姿势,小心地让她的臻首靠睡在他肩头,在确定将她背得更稳不会松手后,才缓缓迈开脚步。
在律动的步伐中,他恍然发觉了一点。
他还满喜欢这种负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