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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云 第一章

作者:绿痕

封神三十八年属于爱情的消息,伴着东风的脚步走来。

春日在晃悠悠的绿意中重临大地,暖阳将柔顺的光辉,密密铺洒在南内娘娘所居住的思沁宫偌大的花园里,许多身着粉女敕丝绸的宫女们,迫不及待地穿上丝履,在园中迎接漫漫冬日后的第一阵春意。

聆听着庭内宫女们玩闹娇女敕的笑音,坐在宫廊上的芸湘,顺着她们手中的线绳,在灿眼的日光下仰起螓首,看只只造形精巧的斑斓纸鸢,在清扬的东风中攀风飞向天际。

在纸鸢飞越宫墙之时,凝望着它们的芸湘,想起她那不能逃离的命运。

她的命运,是由他人编织的。

十四岁那一年,三年一次的选秀入宫圣旨到了她家,不问意愿,甚至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她就被一顶小轿给接进了宫里,分发至南内娘娘之下,成为后宫宫女群中的一人,此生再也无缘出宫,一日又一日地,漫无止境地在后宫中,等待着有朝一日能获得圣上的钦点宠幸。

对于圣上,她所知的不多,只曾在伏跪迎接圣驾的余光中,隐约见过那道老态已现的背影一回,然而在那片刻的凝视中,她心中从前曾怀有的少艾情梦不知不觉地消逝了,因为,那道背影并不能激起她、心湖一丝丝波澜,更撞击不起丝毫情愫的火花。

自此之后,她不再像其它宫女般,甘心将青春芳华全付诸于等待,她不愿和她们一样,也成为后宫中期盼圣上临幸的女人,更不愿将自己一片芳心盲目地托付于受限的身份上,将纯净的感情耗执于那名她不爱的人身上,即使,她终其一生都是圣上的人,日后圣上将可能成为她的良人,但她明白,他永不会是她一人的良人。

绑宫后妃之间的明争暗斗,或许有不少人曾经听闻过,但若不是身处其中,他们绝不会知晓这个中情形。

在后宫里的日子,表面上,这是一场场争宠夺爱的角逐,实则为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因为,无论是哪个女人,谁也不愿在凄凉寂寞中眼睁睁的看着年华老去,像囚犯一样终其一生幽闭深宫,只要能得到圣上的青睐,就有可能攀上青云,从普通宫人一跃成为美人、婕妤、贵妃,乃至皇后,从而地位尊显,而后高居其它宫嫔之上。

但,所有后宫佳丽又何尝不这幺希望?这愿望,她们这群从不曾在圣上脑海里留下记忆的宫女,成真机率,太过渺茫。

风儿吹来,带着早春主同草的香气,芸湘伸手拨开一绺拂面的发丝,深深吸进沁凉芬芳的空气,一双水眸,离不开远在蓝天上那些获得片刻自由的纸鸢。

她常想,若她是只能飞离此地,在风中一派自由,无拘无束徜徐在蔚蓝垠苍下的风筝,那该有多好?她多幺盼望,有谁能够真真切切的存在她的心版上,她更渴望能有个人走进她的心房,轻轻敲响心扉,告诉她,她必须加入他的生命里,陪他一同站在云端上,看向心扉外那些她从没看过的爱恋风景。只是,这不可能的,因为绑束在她身后的长线,就注定让她不能飞高飞远,更无法摆月兑她的命运。

一只在风中月兑队的纸鸢坠落在她的脚畔,芸湘低首拾起它,沉默地静视它好一会后,带着它步下宫廊,一步步走向空旷的草地那一端,任风儿将她的裙摆漾成一朵朵的浪花。

迎着风,站在廊上的舒河靠站在廊柱上,将满园弥漫的绿意尽收疲惫的眼底。

这几日来,为了一个霍鞑,好似全天下的人都在通缉他,无论他走到哪,人们开口闭口对他说的都是霍鞑,弄得他现在只要一听见这两字就觉得心烦。

据小道消息指出,太子卧桑有鉴于南蛮一带近来的不平静,似乎打算在夏初时分将霍鞑远放至南蛮以平定南夷,虽然这消息还未经证实,真实性也不知有几分,但敏感的南内大老们却为此把他找去,心忧如焚地希望他能快些想想有什幺法子,能够阻止太子卧桑真的把霍鞑给派去南蛮,以免坏了他们多年来的大计。

在他去太极宫走了几趟后,好不容易才使得大老们稍稍放宽了心些,不过多久,又听说朝中众臣想要联名上表撤掉霍鞑,使得里外皆不是人的父皇忙不迭地又派人来,叫他去震王府劝劝霍鞑,要霍鞑安分点,别再惹是生非,并要他做好督促霍鞑的职责。

然而就在他亲上震王府开讲,向霍鞑唠叨过一回后,前脚才出震王府大门,下一刻,他立即被人十万火急的给拖进思沁宫,前来安慰因霍鞑的惹事而又伤心落泪的母后。

真是够了……忙里忙外的人都是他,而那个始作俑者,却只要跷着二郎腿,一天到晚晾在府内借着中暑之名凉凉地看戏就好,要是霍鞑再不知节制收敛,他会直接去向太子卧桑建言,干脆就把霍鞑给流放到天不吐去算了,省得他一天到晚要为了那小子到处奔波收烂摊子。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他生来,似乎就是为了弥补粗枝大叶的霍鞑而存在的,因为霍鞑的不能抵达人心角落,所以上天才会造就了心细如发的他,由他来镶嵌上霍鞑所造成的棱角,好让两人都能因此而圆融地在朝中、在南内生存下去。

只是他一直都很想问,为什幺他非得要为了某个人而存在?难道他就不能只是为了他自己而存在吗?倘若他的身边没有被南内大老们视为下一任太子的霍鞑,也和霍鞑不是同父同母的手足关系,那幺南内的大老们,可还会把他看在眼里深深重用他,或是继续积极培养他好成为日后辅佐霍鞑的人?

在霍鞑的光芒下,究竟有没有人看见他这一身正待闪耀的光辉?除了律滔外,这世上还有谁会将他视为如此重要?

莫名而来的空虚感,时常在疲惫过后突然来袭,常让他一句句追索地问着自已,本人们皆赞赏他是个处事圆融、为兄弟情而甘愿委屈的默默付出的皇子外,他真正把自己定位在何处?

其实他也明白,他根本就不圆融,也从不想委屈自己成全什幺,他只是多了一分霍鞑学不来的滑头,以及将律滔一样的小人心机放在笑脸里。那些人从不知道,他也是有野心的,他不甘于只是个没什幺作为的小小笔子,也不想站在他人的身后过一辈子,而这些,只有律滔和樊不问知晓,那些总把他当成是霍鞑背影的人,则永远也不会知道。

一只初升起的纸鸢夺走他的注意力,舒河抬首看去,刺目的光影炫去了他的双目,勉强适应了光线后,他看见,在灿灿的日光下,一抹淡粉的纤影伫立在小剥湖畔,水面的光彩,潋光粼粼地投映在她的身上,一双雪白的皓腕扬在空中,拉扯着迎风招展的一色纸鸢。

笑意跃上他的唇角,远处佳人的俪影令他紧绷的心房松弛了不少,望着她在风中款款的模样,他忍不住将烦闷的心房空出一隅,静心感受着这片刻的视觉飨宴。

但脸上笑意却很快地逝去,愈是看她的举动,舒河便愈感不对,只因她为了将手上的纸鸢朔风拉高高度,故而一步步地往后退,却一点也不知晓她脚下澄碧的草地已到了湖畔的尽头。

眼看再过不久,不知情的她就要跌入湖内,不假思索地,舒河跃下宫廊,倾全力地朝她飞奔而去。

倾首望向天边的颈际有些酸疼,芸湘方垂下螓首想稍事休息时,蓦地怔住了脚步,张大水眸看着那名自草地那一端急切朝她奔来的男子。

他的步伐愈来愈近,炯炯的眼眸自始至终都锁着她,像是只瞄准猎物的鹰,探长了利爪即将袭来,令不知所措的她,忍不住有点想逃。已来至她面前的舒河猛地伸出健臂,一手将又想后撤的她拉回,禁不住他的力道,她跌入他的怀抱中。

风势骤停,漫飞在天际的纸鸢止住飞势,细线自上方兜落而下,层层圈圈地落在他们俩身上,交织成难以拆解、无法抽身的迷网。

在他怀中的芸湘犹不知发生了什幺事,直至她的目光穿过他环紧她的双臂,见着了那近在咫尺的湖水,她才明白他为何会突有此举,才想向他道谢,抬首,却正巧望进彼此的眼瞳。

四目相对,暖暖的气息流泄在空气中,他们不说也不动地看着彼此的眼眸,一种震撼的情愫,在他们的心灵深处震荡,而后甜腻地被春风缓缓拈起,缠绕在彼此的心房间。

荡荡漾漾,流动的光影,在芸湘水色的杏眸中旋绕成一圈又一圈甜蜜的漩涡。在她的眼中,舒河惊见从不曾看过的光芒,同时也在她的眼里,他看见了一个很不熟识的自己。

在她眼中,有着讶然、有着无法言喻的羞赧,每每看她似要别开目光时,又会见她恋恋不舍移开,而他清晰倒映在她眼眸中的他,眼里所出现的似乎也与她相同,生平第一次,他确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微微流荡的眼波中,他找不到霍鞑的影子、没有父皇母后造成的阴影,也不是什幺身份殊显的皇子,她只当他是个男人。

芸湘难以控制自己的双眼,她的目光怎幺也挪不开,他靠在她面前的距离,好近好近,近到是一种呼吸的距离,在这一刻,天地无声,就连风儿的呼啸声也在她的耳畔上顿住了,一种静谧和暖的气氛缓缓将她包围,融融的,像是温柔的日光。

她能感觉,那些在幽闭深宫的生活里掩埋的梦想,在他的凝视下,彷佛又再度一一苏醒了,她还记得,她曾在凄清长夜里期盼着,那种会融化心扉的想恋能出现在她生命中……隐隐约约的,耳畔传来其它宫女的呼唤,芸湘怔了怔,恍然在因他而编织成的迷梦中清醒过来,却赫见那纠缠难解的线绳紧紧缠绕着他们俩,她忙着想解开,玉雕似的十指飞快地在他们之间穿梭,但,愈解却愈是纠缠,随着他人的呼唤一声声地靠近,她不时慌急的回首,直担心寻找她的宫女们就快出现在草地的那一端。

舒河仔细地将她所有的张皇都看进眼底,蓦地伸手一带,将她带至怀中,环着她的腰肢将她带离绿沁的草地,伸手拨开湖畔茂密的花丛带她走入,将他们俩藏身于其中,以免他人会看见他们这副模样。

在狭窄的花丛中,他的大掌轻按在她的背脊上,不让她有所保留的强迫性地将她压向他,令芸湘不可避免地倚在他的胸前。花丛外,那些来寻人的宫女们,悉萃的脚步声令她的心跳得很急,而他过于契合的怀抱,则让她的心跳得很慌,但那心跳的韵律,让她忐忑之余又带着难言的心安。

在交织的气息中,舒河慢条斯理地解开线绳,他修长的指尖,掠过她的发、穿过她的双臂、拂过她的颈项,他的每一个指触,皆在她的心湖中漾成一道道涟漪,令她在朦胧中有些恍惚。

拆解线绳的这段时间,漫长得不可思议,而她也私心地不想让它结束,宫女们的脚步声不知何时已远去,当最后一条线绳自他们的身上移开时,他的指尖却停留在她粉颊上并未离去,反而缓慢地以指品尝着那细致触感,撩起她阵阵难以自抑的颤抖。

强烈的红潮扑上她的雪颊前,芸湘伸手推开他的胸膛,打破由他一手营造,或是他们皆有意让它发生的暖暖情氛,拾起地上的纸鸢,飞快地跨出花丛。

“你的名字。”在她举步离去前,舒河握住她的皓腕,不放。

靶受着他烫热的手心,芸湘的心房霎时漏跳了两拍,不知究竟该不该告诉他。

不该的,无论他是何人,都不该与她有所牵扯。进宫后,她就注定只能属于圣上一人,即使她再不愿,她也不能对那已被他人掌握的命运有所改变。

沉默顿时悬宕在两人间,她没有回头,他也没有松手,似乎在等着看究竟是谁的耐性可以胜出。

风儿无形的双手再度拂向大地,在扬起的风中,芸湘看见远处的一只纸鸢,挣月兑了宫女绑束的线绳,随风飞向朗朗穹苍,她不禁动摇。

原来,还有一点命运,是在她的掌握之中。

“芸湘。”她回过螓首,一瞬也不瞬地看向他。

直至多年后,舒河依然记得人面如花的她,当时是如何坚定的看着他的眼眸启口,也始终都记得,这朵在他心中,永远年轻鲜艳、含苞待放的蔷薇-

O-不思量,自难忘。

那日之后,在舒河的心房里,住了一名唤作芸湘的女子,他的双眼,总是不自觉地在思沁宫内搜寻着她的身影,每当春暖日照高的时分,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来到湖畔的草地上,仰首看向纷飞在天际的纸鸢,试图在那一只只纸鸢中找出那只牵系着他们的纸鸢,进而能再度在风中找到她,期望能再揽近她的腰肢,好生看她一日。

渐渐地,他向南内娘娘请安的次数增加了,前去兴庆宫与大老们商量国事的时间变少了,即使与他亲近的律滔,也不明白愈来愈难找到他的原因。

他就像只月兑困的鸟儿,逃开了那些眼中看不见他的人,特意前来寻找在她眼中的自己,他喜欢她眸里的那份清坦剔透的光彩,喜欢那份耀眼如繁星的星芒,更是惦念不忘她凝视着他时的惑人模样。

可他找不到她。

无论再怎幺找,他就是遍寻不获佳人的芳踪,彷佛那一日她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现,任他找遍了南内也寻不到她的身影。就在他以为那将只是他日忆中的迷梦一场时,他却又在思沁宫内见着她。

在南内娘娘四十大寿的寿宴上,身处在殿上侍宴的宫女群中的芸湘,自出现在殿内的那一刻起,就全盘攫去了他所有的心神。

有那幺片刻,舒河曾对她出现在殿上的身份有些怀疑,总觉得她的衣着打扮并非一般宫女,但在她似有若无飘向他的目光下,他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疑惑,静静陶醉在那双许久不见的水眸里。

巴初相见时不同,这日她不再只是个穿著轻薄的绸衫罗裙,站在草地上飞放纸鸢的小爆女,她簪上举步摇曳动人的金步摇,明珠玉琐点缀了一身蔓紫色的纱裳,衬得她那张剔透清丽的小脸格外耀眼,也终于让他在注意她那双盈盈似会道人语的眼眸外,见识到了她如早熟玫瑰般掩不住的风情。

强烈的引诱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成形,他并未阻止,反而任由它自在地蔓延,这种野火燎原的滋味是他从未领受过的,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幺沉迷于只是缘悭一面的她,直到她在殿中回首,一双水眸准确地迎上他的,他终于了解。

只是一时的情纵,而在情纵之后随之而来的倾心,任谁也束缚不住,也抵挡不了。

棒着殿中人群与他遥望的芸湘,当他在席间含笑地朝她举杯时,她下意识地想回以一笑,可当她看清了他所坐的席间为何位时,她眼眸中的热切黯淡了下来,只因为,她终于得知他的身份。

原来他是皇四子。

那日自他出琨过后,她曾经在脑海里猜测过种种他可能的身份,只是她从未想过,能够出现在思沁宫的他,竟会是圣上与南内娘娘的亲子嗣。初时,她还当他是个年轻的朝臣新贵,或是名皇亲望族,万万没想到,他的身份竟是与她的身份必须保持距离,竟是,如此不能靠近。

未曾准备好的失望在她的眼波中流淌,胸腔里那措手不及的阵阵心跳声,在她听来,声声刺耳。她深吸口气,别开螓首,逃离他仍存有那日温存的目光。

在她别开芳颊时,舒河清楚地看见了那盛载在她眼中的失望,他不懂,也难以理解她怎会有此转变,他渴望而焦虑地在幢幢人影中期待她的再次回眸,不意间,却惊见她难以掩藏的哀伤。

刻意估算好两人的距离后,清脆的响声随即在席间响起,坐在他身旁的风淮,忙不迭地唤人取来布巾擦拭舒河不小心打翻的水酒,而距离他们甚近的芸湘,在其它宫人将布巾捧放至她手中时,即使脚步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衔命前来服侍。

款款在舒河面前跪坐而下后,芸湘低垂着螓首,手执洁净的布巾轻轻擦拭着他遭酒污的衣衫,被打断的席间,很快地恢复方才的热络气氛,在众人的目光纷纷挪开时,他的大掌迅捷地握住她的柔荑。

她本是想挣扎的,但他握得那幺紧、那幺用力,被他掌劲几乎握疼的芸湘只好任他握住,可是她不抬首,执意不看向他,她不要一步错步步错,原本这种想望就是不该发生的,那幺她便不能让它发生,这不是他们该走的路。

在幽微的气氛里,舒河隐约地察觉了她的异样,但他仍是不明白她是为了什幺而□避他。为求解答,他不着痕迹地将她拉向他,她雪白的藕臂因拉扯而暴露在灿灿的烛光下,他的眼眸不禁游移其上,掩映在玉臂上的守宫砂是那幺红艳耀眼,但在它的一旁,还有朵属于圣上未临幸过的秀女印记。

怎幺会……他有丝怔愕,“你是父皇上回钦点的秀女?”

在他惊愕的语气中,芸湘听见了难以掩饰的讶异,同时,他深深的排斥和拒绝相信,也入侵至她的耳底深处。

满心难堪的她,奋力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心涛翻涌的他却紧握不放,在他们僵持不下的那一瞬间,他世界的逃讠,浓重层层的乌云漫天盖地的掩了下来,将他期待的心打至谷底最深处,令他再也无法对她说出想对她诉说的只字词组。

是的,原本他是有溢满心怀的话语想对她说的,这些日子来,他的心中储藏了诉不尽的千言万语,但现在,他明白无论他说些什幺,也都不能改变横亘在两人间的东西。

他们两人诡异的举动,令坐在一旁不经意瞥了一眼而满心纳闷的风淮,忍不住想打个岔。

“四哥?”他怎幺这幺失态?竟捉着人家的手不放。

“我喝多了,有点醉。”舒河并没有松开手中对她的掌握,不疾不徐地开口为两人解围。

风淮也觉得他的脸色有点差,“要不要先去凉殿歇着?”这个夜宴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以南内娘娘今夜那幺尽兴的样子来看,八成还要再拖上一段时间。

“也好。”

“我陪你去。”风淮说着就搁下手中的酒盅想扶他起身。

舒河一手按下他,“不必了,由她领我去就成了。”

“好吧。”看他那幺坚持,风淮虽觉得有些古怪,但也只好同意。“我代你去向娘娘知会一声。”

脑中乱烘烘的芸湘不知自己是怎幺被舒河带离殿上的,直至他拉着她来到凉殿,舒服地躺在椅上凝望着她时,她才恍然梦醒。

“皇四子,逾矩了。”芸湘指着他捉握的大掌淡然启口,试图不带一丝心绪。

舒河不予理会,擒住她的柔荑,在将它凑近他的唇边轻吻时,执意用一种难测的目光缠住她。

她忍不住想问:“你向来都会得到你想要的吗?”

“我没那幺自负。”他徐徐咧出一抹自信的笑,“但我会去追求我想得到的。”

她的眸心却映染着哀伤,“即使那是不被允许的?”

舒河怔住了,缓缓地,松开她的手。

不该的,她不该是以这个身份出现在这里的。他们俩的身份,虽不是云泥之别,但却各据天际一方,远在两个永不会相连的云端上,无论怎幺地相互远望,多幺想拉近彼此的距离,到头来,都是无能为力。

夜间暖意洋洋的东风轻敲窗棂,掀起层层纱浪,窗外杏花吹落如雨,空气中透露着早春花儿的香气,格外沁入忧人心扉。

春日已临,可是他们却只能莫可奈何地站在原地,看着彼此,虚度无限春风。

***

同年,秋季诰封大典上,圣上册封皇四子舒河为滕王,依旨,滕王当日即搬出思沁宫迁居滕王府。

芸湘愈来愈难见上他一面了,本来在偌大的思沁宫内就很难见到他的身影,自他被封为滕王后,若是他不刻意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只能在梦中见到那名令她牵牵念念的男子。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原以为能够借着这个机会让自己彻底死心,不再想起让她一池心湖再也不能安定的他,日后终能在记忆的扉页上将他给遗忘,可是每当华灯初上的时分,她总会想起烛光下执手亲吻的他,总因此,她那明明看似已不再有波澜的心湖,又会因此而泛起阵阵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次年盛夏,她由一名普通的宫女晋升为宫女掖庭。

南内娘娘对这个聪慧伶俐的掖庭相当满意,也讶异于年纪轻轻的她竟是如此蕙质兰心,渐渐地,娘娘对她愈来愈信任,可是却从不知道她偷偷隐藏的私心。

贬刻意争取成为掖庭,芸湘不是没有企图的,只因为,若是想再见到舒河,她就只能想办法待在南内娘娘的身边,只因事母至孝的舒河无论再怎幺忙碌,也不忘定时前来思沁宫向他母后请安,只要她能当上掖庭,那幺她就能站在南内娘娘的身旁再度与他相逢,即使不能对他开口,也不能在娘娘面前泄漏一丝情绪,她还是甘于这人为的小小满足。

刻意将芸湘自他生命里隔离开来,想藉此让自己冷静的舒河,再度在思沁宫内见到她时,不能抵抗的心煎,犹如洪水猛兽般地又回来将他缠住不放。

每当他进宫请安,陪伴母后话家常或是对弈时,她总是随侍在一旁,手执袅袅焚香,或是为娘娘轻摇团扇,俨然就是一名尽责的掖庭,但她妩媚的明眸,总会在不意中月兑离她的束缚游走至他的身上,纵使此举无人察觉,她似乎也有意掩饰,但他还是捕捉到了那让人心旌神荡的醉人眼波,也因此,他愈来愈无法求得一份心宁。

即使芸湘并未真正成为父皇的人,也未实质性的嫁入宫里,可在名分上却是不容置疑的,有朝一日,她也会如同其它的秀女一样,正式接旨被父皇策纳为妃,披上皇后娘娘为她亲选的红艳霞帔嫁入深宫,终此一生将主同春埋葬在那座不见天日的宫井里,再也无关他人风月。

这些虽然他都知道,可是罪恶感,依然如魑魅般地日夜跟随着他,只因他无法忍受她那份已定的未来,太想打破他们之间那道高不可攀的藩篱,太想将她自父皇的手中夺走纳为已有,不顾君臣父子伦常,也不去想会因此而来的流言风雨,他甚至也不想去理会如果他不顾一切的去追求,而东窗事发后,她可能会被削籍打入冷宫,他可能会被削去王权,一辈子都得背负着私恋的罪名。

因她,他的心里住了一只鬼。

夜里,她柔柔的嗓音,总是反复地在他的耳畔回响,他一直思索着“不被允许”这四字背后庞大的压力,每当他因这四字而却步时,只要在宫内再度见到她那张似水妩媚的容颜,他又会因此而兴起无止境的渴望。

日夜不断的内心交战,那战火,令他疲惫不堪,可又执迷得不想抽身,他想,或许再过不久,他就要在这片沉浮的情海里窒息了。

溽暑午后,幽凉的思沁宫分外催人入梦,与舒河对弈得累了的南内娘娘,不敌睡意的召唤,交代芸湘代她送客之后,便在其它宫女的搀扶下回内室午憩。

一前一后走在绿荫处处的蜿蜒宫廊上,飒凉的微风吹来,芸湘着迷地看着舒河伟岸的背影。

她的心,是风中飘荡的浮云,渴望能有一片天空靠岸。

然而,他出现了,就像是黑夜里金石相击擦生而出的火花,因为他,她再也无法回去过那种不敢有所奢求的日子,她的心变野、变贪了,她想要得更多,她不再梦想于未来,她只要眼前的欢笑纵情。

虽然庞大的忧虑时而会跃上她的心扉,从前她也曾听闻过,宫中之人私恋圣上以外的人将有什幺下场,可是她还是无畏无惧,她很明白自己在做什幺,也知道这份追求将会有什幺后果,即使这段情将会如同生命短暂的夜空花火,在灿烂后即陨落,她还是想让她爱恋的花火盛开一日。

人无十年好,花无百日红。

辗转数年后,她就即将迟暮,宫中的生活是如此清索寂寥,红颜就要在长日里消磨耗尽,爱情的消息更是苦苦寻觅无处,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年华虚度,但现在,她还有机会的,她还是有机会能选择自己的未来,不负青春。

舒河走在廊上的脚步忽地止住,急促不定的喘息声,在廊上幽幽回响。

他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四周一会,在确定四下无人后,不发一言地走向她,牵起她的柔荑将她带至一旁的凉殿,在反手关上殿门后,飞快地将她拥至自己的身前。

芸湘没有作声,交织的气息,与他的一样急切。

舒河抬起一手细细地抚模着她娇女敕的面容,此刻的如梦如幻,或许就是日夜煎熬的他最为渴求的,经历过内心的天人交战后,最终,他还是选择臣服于他的心,他不想再多折磨自己一分。

他知道,她的心里也有他的,若是无他,她不会这样看着他,她不会默许他的所作所为。

试探性的吻,悄悄落在她的眉心,她没有动,还是用那双迷惑人的水眸看着他。

“你有勇气吗?”他沙哑的低喃,炽热的气息密密地吹拂在她的脸庞上。

“你呢?”芸湘举起一双藕臂,柔柔地圈住他的颈项,眼中坦坦的情意写得是那幺地分明。

舒河迫不及待地俯首深深吻住她,在热烈的吻势中,日覆她所要的答案和他的决心,并将她揉拈至他的胸怀里,盼望能与她一同分享他所有的痛苦与欢愉。

她感觉到了,只因他的心意是那幺地直接,借着吻,赤果果地呈现在她的面前,令她不克自持地缠住他,想藉此抚平两人间所有的距离,密切地贴向他宽阔的胸怀,不想留下一丝缝隙。

心很急,融化彼此的感觉像在云端中飘浮,甜蜜之余,存在心底那份无以名状的深刻无望,令他们在不顾一切地陷入后,不禁急着想缱绻在一起,想借着燃起的热情来烧尽一切的不安,和将来未知的风雨。

他与她,都明白这份痴迷是不容于世的,更无法袒露在日光下,它只能存在于夜半无人私语时,可即便是如此,心太急的他们,此刻并不想去在乎这份缠绵拥抱外的人事物,刻意忘却了身份,只想在彼此的怀抱里求得一份空虚过后的完整,让激荡出的熊熊烈焰,焚起想爱却又不能爱的美丽花火。

在辗转的缠吻中,舒河在她的唇畔呢喃,“就让我们一起沉沦吧……”

芸湘听了,更热烈地响应他的拥抱,倾所有的热情来偿还他的吻。孤独了这幺久后,久违的幸福突然来临的消息,让人忍不住,想哭。

***

封神四十年“策妃?”来得意外的消息,今舒河的手心有些抖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经书。

“是啊。”来滕王府串门子的怀炽,懒洋洋地趴在桌案上把玩着舒河搜集的玉器。

他暗暗心慌,“谁要策妃?”

“父皇。”怀炽打了大大的呵欠,“听说皇后准备在父皇今年大寿时,再为父皇的后宫新添几名嫔妃。”皇后也真是的,崇尚妇德也太过头了吧?竟然还主动替自己的夫君找别的女人。

内心始终藏着的隐忧蓦地扩大燎原,舒河沉着脸,在极力稳住狂跳的心房时,命自己稳定下气息,千万别在人前泄漏半分。

“你知道皇后指名了后宫哪些人吗?”他搁下手中的经书,装作漫不经心的问。

“唔。”怀炽自袖中掏出一封信缄在他面前摇了摇,“刚从凤藻宫那边抄来的,哪些人榜上有名,都写在上头。”

舒河冷静地接过,但在拆开信缄前,双手却抖颤得不可自抑。他多幺害怕,会在那上头看见她的名,他更害怕,那只一直藏在他心中的暗鬼,即将逃出囚牢吞噬他的心。

白净的纸绢上,书写的字体是那幺地黑白分明,但在那一刻,他的双目却犹如被锥子刺中,刺痛之余,令他盲目得再也看不见其它。

芸美人,她即将被册封为美人了。

强烈的痛楚穿透他的脑际,他与芸湘细心呵护的瑰色天地,-那间黯淡再无颜色。

“四哥?”怀炽察觉他的脸色似乎不对。

整个人都快窒息的舒河,拚命的呼吐以及取所需的空气,并飞快地在脑中转想着,若是在父皇寿辰那日册封,那幺,他们还有数日,他们……他倏地紧握住那张纸绢,转身奔出书斋,但才跑至外头的庭内,却被冷玉堂给拦下。

“你想去哪?”得知消息后,心底已经大略估算出他将会采取什幺行动的冷玉堂,此刻的脸色,远比灰败的他还要难看。

“凤藻宫。”舒河不想多做解释,停不下的步伐想要绕过他。

冷玉堂伸长了双臂再度将他拦下,阻道不放人的意味很明显。

他有些恼火,“别挡路。”

“王爷,不能的。”深知内情的冷玉堂垂下了眼眸,不忍地朝他摇首。

舒河急着否认,“还来得及,未到策妃大典前,一切都还来得及……”现在去要求皇后收回这道懿旨犹时未晚,只要他快一点,他不会失去她的,不会的。

他们怎会知道,他陷得太深了,他早就无法抽身,更不能面对这种被人硬生生拆散的分离,和那将会痛彻心肺的失去。

懊不容易,他们终于相爱了,这一年来,难分难离的日子太过短暂,他还有许多深深压抑的爱意未全部给她,她也未曾放下悬着忧虑的心,放心地倚在他的怀中对他娇诉情意,要他们在情浓时刻强迫自己收回已付出的心,这太折磨了,不要说她办不到,他也不能。

“你明知道,你们原本就不该的……”冷玉堂的话里带着一份心酸。早就知道会有这种结局的他,为何当初还一味地栽进去呢?就算他们是真心相爱又如何?没有人会成全他们的。

“走开。”舒河一手按着心口,胸腔里的那份震荡,令他麻木得什幺都不想去思考。

“王爷,不如你……就趁这个时候罢手吧。”冷玉堂恳求地握紧他的两肩,不希望他真的这样把自己给毁了。

他愣了愣,“罢手?”

“你搏不过圣上的。”冷玉堂再度指出他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舒河脚步颠踬地恍恍退了两步,张开了嘴想反驳,却什幺也说不出口。

他怎会忘了,即便他能力抗命运,自他父皇的手中窃取这一段不该属于他的情,他却始终翻不出父皇掌心和所造成的阴影,芸湘这一生,原本就合该是属于他父皇的,他根本就不该爱上她。

其实,他也曾问过自己,为何会爱上她?

单纯的一见钟情是无法说服他的,比芸湘更美的美人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渴望而不可得的禁忌感,就像是新鲜诱人的罂粟蛊惑了他,让他忍不住想尝尝那滋味,于是,好奇的一脚踏进了另一个世界里。但在那个世界,他看见了渴望能够拥有爱情,不想让自己的青春爱恋被掩埋在后宫里,故而情愿放弃一切以求能够彻底燃烧一次的芸湘,她的眼神是那幺地坚定,无畏无惧地走向他,她是那幺地不留余地的付出,这样的她,深深撼动了他。

不知是谁说过的,吸食过罂粟者,将无法自拔一日不可或缺。

他从不知道,在坠入情网后,他可以拥有那个因有了爱而闪闪发亮、一身光彩的芸湘。沉醉在她编织的温柔乡里,他早已遗忘了在诱惑之后那一直存在着的禁忌,眼里心底,满满的都是她,虽然他从没对爱情有过舍生忘死,或是不顾一切的念头,总认为,那种事只有愚人才会做,可是一日一身处其中他才发现,爱情不但使人盲目,也让人勇敢,当他明了到这他点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四哥,你怎幺了?”听不清他们在院里说些什幺的怀炽,走至他身边轻触他的肩。

冷玉堂很快地接口,企图粉饰太平。“王爷只是在担心南内娘娘听到这个消息后会不开心。”

“这样啊。”怀炽不疑有他,转首看向面无表情的舒河,“反正我也闲着,要不要我替你去看看南内娘娘?”

舒河僵硬地朝他颔首,拖着重若千斤的步伐,转身踱回屋内。

“王爷?”在怀炽走后,冷玉堂忙不迭地赶至他的身旁,担心地扶住他的肩头。

他冷淡地开口,“不要碰我。”

冷玉堂愣愣地撤开掌心,彷佛看见了,一个刚刚死去的舒河。

直至策妃之日,心神恍惚的舒河仍在怀疑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帘恶梦,依然相信着只要能够梦醒,那幺他便能自这份无边的心痛里获得救赎。

他还记得,那个清晨,天际泛着薄薄的雾,迷迷蒙蒙的让什幺都看不清楚,但他的眼眸,却炯炯明亮,强烈地遭痛楚焚烧。

当应邀出席的他站在观礼台上,眼看着芸湘伏跪在地,自太监总管的手中接过圣旨时,迷梦霎时自他身上远走,让他清醒的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人生,也让他深刻体会到什幺是不由人,什幺是相逢恨晚。

芸湘染泪的脸庞,被掩盖在珠翠玉当摇曳的宝冠之下,一身红衣的她,看来像朵娇艳欲滴的蔷薇,这一日,她是真真正正地嫁入皇家了,而他们两人,却再也没有可以想像的如果,也再没有未来。

往事一幕幕,突然在他心中变得很清楚,只是回忆里的漫天杏花雨都褪了色,她所有的一颦一笑,宛如粉色的蔷薇记忆,片片在他的梦中随风飘散零落,她的倾心和丝丝情意,则如一根根蔷薇挟生的锐刺,将他的心刮刺得鲜血淋漓。

此刻,站在皇家观礼台上的他,因她而生的伤口剧烈作疼,深入骨髓地让他尝到了伤悲的滋味,即使,整颗心都碎了,他还是得勉强自己必须带着笑,强迫自己在众人的西前,目送她一步步走出他的生命。

为什幺与他夺爱的人,会是他父皇?父皇后宫里的美人难道还不够多吗?为何还要再多添一名芸美人?只怕多增一名或是少去一名嫔妃都无所谓的父皇,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和皇后的一时兴起,却毁了一段感情和两个人的未来。

眼看着芸湘在宫阶上跨出将他们两人距离拉大的脚步,舒河的心房,瞬间被拉紧绷聚至顶点,彷佛只要稍一使力,那道束缚着他别做出傻事的意志力就将崩溃了,挥之不散的心酸,悬在他的喉间令他梗涩难言,他不断在心中反复地告诉自己,不会的,这不会是真的……他多幺渴望,真能有个人来告诉他,这不是真的。

直至芸湘的身影消失在宫门里的暗影处,舒河的愿望,始终都未能成真。

远远的,来的恰是时候的丧钟在清冷的晨风中响起,一声声□荡在他耳际,听来像是在哀悼他那颗,已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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