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夜 第五章
目的地是京都衣笠
川崎千代子乘坐的是直通大阪和京都车站的JR东海道本线,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夹克衫,黑色牛仔裤的寺岛真一就坐在她的对面,额头抵着被午后阳光照射得格外暖和的玻璃窗,眼睛紧闭,嘴巴微张,双臂交叠在胸口,随着沉稳地呼吸缓缓起伏着,睡得非常熟。
“哎呀呀,这哪叫‘只打个盹儿’啊。”川崎千代子合上手里的LV工作日志,看着正自毁帅哥形象的寺岛真一,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他最近好像经常犯困,就连做早餐的时候都会站着睡着。”川崎千代子不禁想道,“是课业太繁重了吗?还有家务活,几乎都是他包揽下来的,除了事务所的工作,在外面还有其他的兼职,唉,也难怪他会这么累了。”
总是能独挡一面的样子,适应力非常强,让人忘记他只有十八岁这个事实,川崎千代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心口隐隐作痛。
她和源赖忍都太依赖真一了,如果源赖忍能出门的话,真一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吧?脊背深深地陷进座椅里,川崎千代子十分地苦涩无奈。
不觉八年了,认识源赖忍的时候,他比现在的真一还小两岁,是一个拥有个不明灵能力的绝美少年,一头黑色的卷发下,是一张天使般漂亮的脸孔,穿着花边睡袍的身材像少女般地苗条,他赤着双脚,脚趾上还沾染着花园里的泥巴。
“我在阳台上看到你了,你比预计的早到了一天,我真高兴,但来不及换衣服了,所以失礼了。”他说着,翠绿色的眸子里盛满温柔的笑意,声音也很好听,千代子不由痴迷了。
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天使般炫目的美少年啊!
“对不起,你能进来一步吗?”
“什么?啊!”川崎千代子困窘极了,她竟然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失魂落魄!忙向前一步,鞠躬说道,“我是新来的管家,川崎千代子,请多多指教。”
“我知道。”少年温柔地微笑着,很绅士地伸出右手,“我叫源赖忍,老管家要回乡颐养天年,我正愁不要又来个男人照顾我,结果是个大美女呀。”
“您过奖了。”握住那柔软又白皙的手,川崎千代子怦然心动,恭维的话她听听得多了,可是由这个少年说出来,就像沾了蜜似的让人高兴,她不禁有些飘然了,不过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像看出她眼里中的疑惑,少年莞尔一笑,放开她的手,“很抱歉我没有去接你,因为我出不去。”
“唉?”
“我听说你也是灵能力者?”少年的伸手向川崎千代子刚才走进来的地方,“这座房子周围有结界,只要我这么做的话……”
手指刚触到铁门外的世界,就看见一道劈劈啪啪作响的蓝光,好像闪电一样空间开始扭曲,根本无法把手伸出去。
“这是?”铁门外的水泥地上,有一道血红色的文字亮了起来,川崎千代子睁大眼睛辨认,失声惊叫出来:“禁之结界?”传两百多年的黑暗咒术,它禁锢的不仅是人的身体,还有人的的灵魂与能力,这是活生生的地狱,完全封杀了源赖忍,让他像笼中之鸟一样,只能在这圈子上的结界里生存。
时隔八年,再次想起禁之结界,川崎千代子的心里,更多的是无法破除这个结界的愧疚,她研究了数千条咒语,走访了著名的阴阳师,可还是一无所获。
到底是谁干的?布下这么强大的结界,而且还是好几年,这不是一般的灵能力者都能做到的!
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设下的呢?为何只是禁止源赖忍出去?这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源赖忍从没有回答过,或者,他自己都不知道。
源赖忍和聘请她做女管家的源赖氏家族,都是一个难解的谜团,还有就是中途加入的寺岛真一。
尽避以前在美国攻读心理学硕士的时候,参与过一个类似少年儿童超能力研究的社团,也确实有隔空取物等不可思议的孩子,但是像寺岛真一这样,轻易地拥有净化之火的,还是第一个。
“也许有一天,真一可以破除禁之结界也不定。”川崎千代子喃喃自语地道。
“千代子,路上小心,真一就拜托给你啰。”一想到结界,川崎千代子就想起中午出门的时候,源赖忍微笑着告别的样了。
每次出门办事,源赖忍都会送他们到门口,关照几句,然后就是,“那就拜托你们了,路上要小心。”
虽然他今天的笑脸和平常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但为何就是“真一就拜托给你啰”?川崎千代子敏锐的第六感告诉她,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但是什么呢?她又想不出来。
川崎千代子思索着,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时——“啊!”
寺岛真一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阳光熏染下,琥珀色的眸子折射出一种火焰色的光芒,就像血琉璃一样美轮美奂,川崎千代子不觉低叫了一声,心跳陡然加速!
“为什么我会觉得这小子说不出的性感呢!虽然说他是很帅……完了,难道我也受了老板恋童癖的影响?!”她呆呆地看着寺岛真一。自那天早上,濑源忍抱过寺岛真一后,她就在心里把他划分为恋童一列。
“川崎姐?”寺岛真一出声叫道,脸上的神情十分困惑,喃喃地问,“我的脸上有酱油吗?”
川崎千代子伸出食指,大力地戳了戳他的脑袋。
“疼疼!你做什么啊?”寺岛真一抱住额头,不满地叫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公子,所以想教训一下。“川崎千代子借此调整了一下烦闷的心情,坏笑着。
京都。美境之都,千年古城。
“真静啊。”寺岛真一突然觉得冷,双手插进运动衫的口袋里,站在长长的,整洁得连一片落叶都没有的小石板道路上,真有些不习惯。
虽然日本国民对千年古都热情澎湃,但只要过了春秋赏樱和红枫的时节人潮即退,京都就像一座送走了香客的寺庙那样沉寂。
“回去的时候,给老板买份抹茶京果子吧。”寺岛真一看着招牌想道,高中毕业旅行时,他买了一罐西利酱菜回去,本来打算做料理用,结果老板喜欢得不得了,一顿晚饭就把酸萝卜解决了,让川崎千代子抱怨了好多天(她超爱吃寺岛的料理)。
“不知道有没有松茸卖,做成松茸汤或是饭的话……”寺岛真一认真地考虑起来,夕阳斜下,把他的影子拉得越发地长。
“嗯?”就在他无意识地看着地上的影子时,一只大鸟的影子自他头顶飞快地掠过,他反射性地抬起头来,橙黄色的澈空,除了棉絮般的薄云,什么东西都没有。
“京都有这样在的鸟吗?”寺岛真一疑惑地望着天空。
“真一,是这里没错!”这时,前面五十米开外的大宅正门口,川崎千代子朝他挥了挥手。
“好。”
川崎千代子第一次见委托人是在咖啡厅,所以这次寻访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委托人的住址,寺岛真一很快地跑了过去,完全没有注意到地上奇怪的阴影。
那阴影像是扭曲的人的形状,紧跟着寺岛真一快速奔跑的步伐,触手一样的东西,想钻进寺岛真一的脚后跟里。
刹那的功夫,那阴影被大型鸟类的利爪撕成了碎片!
“哎?”寺岛真一呆呆地回头,川崎千代子在前面催促他,“真一干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好像听到乌鸦的声音。”
“乌鸦?我没听见啊。”
“可能是汽车轮子的声音吧。”寺岛真一也没有多想,往前走去。
迸宅气派非凡,金棕色的唐门雕刻着鹤舞和松枝的图案,一个穿着复古黑色僧服的年轻和尚,站在开启的门后,短短黑发下的脸孔十分清秀,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
“和尚?”寺岛真一愣了愣,虽然刚才就觉得,这么宏伟的围墙里面,可能是某座寺庙,但是看到这个沙弥后还是很吃惊,和尚庙也会闹鬼?
“您就是小野先生?”川崎千代子也吓了一跳,因为委托人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没想到她给的地址会是庙宇,不过无所谓了,赚谁的钱都是一样的,更何况和尚可都大款喔!
(注:在日本,和尚是一种职业,生活方式和普通人无异,而且作为一个特殊的阶层,无需缴纳任何税款,除了作法事时要穿袈裟,平时穿着名牌服饰,开着宾士、宝马车的和尚,说“触目皆是”也不为过。)
“我就是小野信行,请进吧。”大概已经习惯了女施主们热烈的目光,小野和尚礼貌性地施礼后,才带领他们进去。
“小野先生很厉害啊,这么年轻就在寺院里修行了。”川崎千代子从小随父母移民美国,所以相比较日本女性的内敛含蓄,她要率直得多。
她在美国念大学时候,曾研究过日本的宗教,知道志愿当和尚的人必须就读佛学院,因此和尚的学历普遍很高,甚至还有硕士。
从佛学院毕业后,还需经过一到两年的艰苦修行,才能进入寺庙当住持,过着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的生活。
眼前这个小野和尚年纪轻轻就在修行阶段了,所以她忍不住夸赞他。
“您过奖了,比起住持,我实在不算什么。”小野和尚微微一笑,风情万种。
川崎千代子忽然觉得能来京都真是太好了,艳遇啊,对小野和尚的笑脸几乎看入了迷,都没有发现寺岛真一落在了后头
“这座寺庙好深广……”寺岛真一感叹着,除了屋脊高耸,气势恢宏的主殿堂外,还有四座由渡廊连接起来的旁殿,房屋的构架都很高,木柱是深褐色的,历经沧桑的感觉。
走在吱嘎轻响的西边长廊上,看着左侧庭院里茂密的树林,以及林子传来的鸟雀叫声,恍若回到平安时代。
寺岛真一停了下来,轻风乍起,带着树叶和泥土的气息,这时,他听到了极轻微的嘭、嘭的声音。
声音虽然很轻,而且混杂在一切自然响声中,但确实是什么东西掉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来的。
风止。
嘭……嘭。声音越发地清晰,好像从很深的地方传来一样,带着低沉的回音。
这种回音听起来十分熟悉,寺岛真一猛然想起,就像是往井里丢石子的声音,没错,有种深而空旷的感觉。
——嘭咚!
突然一下响亮的,好像非常生气的拍击声,让寺岛真一猛地回转身,瞪着刚才走过来的幽暗回廊。
一个洋红色的球体从长廊深处滚了出来,缓缓停在十步外的地方。
“皮球?”寺岛真一眨了眨眼睛,确实是个皮球没错,他顺着球滚来的路线,抬头看去,在长廊的另一头,深褐色的都有些发黑的柱子旁,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她可能羞于见到陌生人,小小的身子几乎都缩进了柱子后,寺岛真一只能看见她齐肩的长发,以及鲜红色的绣着喇叭花图案的和服袖子。
今天不是七五三(注:日本儿童节),孩子穿得这么正式,大概是和家人一起来庙里祭祀的。
寺岛真一这么想着,见小女孩仍不敢过来捡球,向前走去。
“真一!”川崎千代子响彻长廊地呼叫,让他瞬间停住脚步。
“川崎姐?”寺岛真一转过身,看着快步走来的川崎千代子和小野和尚。
“是这边啦!你走错方向了,真是的,一个不留神,你就走丢了。”川崎千代子用一种说教的口吻道。
“我才没有走丢,我只是想……”寺岛真一想要说明情况,一回头,皮球已经不见了。
“想什么呀?”川崎千代子问道。
“不,没什么。”寺岛真一心里想,这孩子的动作真快啊。
“请稍坐休息,我去请住持大人。”十多分钟后,小野和尚终于把他们领进一间占有十五个榻榻米的宽阔禅房,他指了指一块临近外廊的地方,示意他们坐下等候。
“好的,辛苦您了。”川崎千代子鞠躬道,然后她把名牌手提包放在脚边,以跪姿正坐。
寺岛真一有点受不了这个姿势,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跪坐着,表情僵硬地看着外廊,外廊连接着枯山水庭院,就是由石头和白砂代替山和水,梳扒出来的自然景色。
涟漪纹路动感十足,像是水流的纹路,中央还有大小不一的两块圆石,后面则是草地和松树,寺岛真一觉得很有趣,可又看不出什么寓意,认真思索起来。
川崎千崎代子从旁边偷瞄着他,眼神有些焦虑,两手的冷汗。
罢才真是太危险了,她怎么能这么大意呢?这幽深的古宅,走不完似的长廊和那个地方太相像了!只要一想起寺岛真一深沉记忆中的片断,川崎千代子就脸色发白,全身发抖,——那是多么残酷的生活啊!
谤本不是人心能承受得了的痛!源赖忍一开始就提醒过她,“不要去探寻真一的能力”,可是她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也想帮助真一找回失去的记忆,就偷偷地对他实施了催眠术,而后利用自己的灵能力,进入了真一的深层记忆中。
就好像踩入沼泽一样,第一脚踩进去,她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强烈的情感冲击,撒破人耳膜一般的尖锐叫喊,让她痛苦地蜷起了身体,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看到许多凌乱纷杂的画面。
银月,溪涧,穿着高档和服的漂亮女人,庭院的木台阶,折断的染血藤条,一条脏臭的水沟,然后又跳跃到光线刺眼的庭院,穿着黑色西服的高大男子,看不清脸,所有景象没有顺序和关联,只是不断地重复跳跃出来,而这仅仅是打开深沉记忆的入口,在那下面隐藏的是什么秘密?
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脑部神经的剧痛,让她痛苦得几乎疯掉!而突然地,她看到了儿童时代的寺岛真一,在雪白的牢房一样的地方,那双火红色的眼睛是那么恐怖,流着血,而且正冷冷地盯着她看,这不可能!这是真一的记忆,记忆是不会有思考能力的,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而持续不断的情感冲击,又让她生不如死!
她已经忍受不了了,四肢都出现了痉挛,胸口更是揪得紧紧地无法呼吸,她痛哭着,觉得自己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可是贸然中断催眠,会让真一的记忆受到损伤,说不定还会醒不过来!
正在崩溃的边缘苦苦挣扎着,嗡嗡的耳边突然传来“啪啪!!”的两声脆响,屋内的灯光瞬间明亮起来!
“你疯了吗?”出现在面前的源赖忍,表情罕见地肃然。
“忍……是你!”川崎千代子的肩头颤抖不止,花容尽失地瘫软在地上,满面泪水。
“他没事。”源赖忍看了看睡在躺椅里的寺岛真一语气变缓和了:“倒是你,还好吗?”
“为什么会这样?”川崎千代子情不自禁地扑进源赖忍怀里,不断重复着,“为什么会这样?忍,这种痛苦太可怕了……”
“真一不是普通的灵能力者,”源赖忍很温柔地抱着她,“具体我也不清楚,可是我的感觉告诉我,不要去探寻他的过去,他如果选择遗忘,我们就要尊重他,否则我们只是在帮倒忙,给他太多的刺激,发生骚灵的话,你我都控制不了。”
骚灵是指无论力量觉醒与否,在承受压力或焦虑时,能力不自觉地泄漏,从而引发灵异事件,寺岛真一出现在事务所门外的那天,就是出现了骚灵。
“可是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吗?万一……”
源赖忍轻拍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脊背,安慰道:“放心吧,他的神经和电线杆子一样粗,没事的。”
“老板,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说的是事实啊。”
“人的神经能和电线杆子一样粗吗?”
“我只是比喻……”
“就算打比方也太夸张了。”
要不是寺岛真一清醒过来,他们恐怕会就此争论个没完。
……
“对了,忍早上关照我照顾真一,不会是这个原因吧?不过他怎么知道我们去的地方是寺庙?”川崎千代子正纳闷时,突然听到“啪!”的一声清脆的击掌声,抬起头来。“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击掌的人是寺岛真一,一脸顿悟的表情。
“明白什么?”
“枯水庭院的寓意啊,川崎姐,你看中央是一大一小两块圆石,周围是水样涟漪,”寺岛真一认真地比划道:“这不就是水蒸包子的样子嘛!”
“呃……”川崎千代子的嘴角在抽搐,半天才道:“是吗?”
“当然是了。”寺岛真一信心十足地道:“这个在早餐的时候,经常会做到的呀。”
“你肚子饿了吗?”川崎千代子有些哭笑不得,差不多的景致下,他都不会联想到悲惨的过去吗?”
“没有啊。”
“唉,算了。”川崎千代子揉了揉太阳穴,果然像源赖忍说的,电线杆子一样粗的神经啊!
“对吧,是包子。”
“我说的才不是……”川崎千代子还未来得及指正,就听见走廊里传来小野和尚“咳咳”醒声,住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