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 第二章
在河边清洗了双手和双脚后,尹天翊走回自己的御帐,一路上,无数士兵向他行礼致敬。对于这个从不摆架子的王妃,大家心里还是满喜欢他的。
尹天翊走进凉爽的御帐,立刻闻到一股女乃茶的香气,不是普通的女乃茶,而是装在皮囊里的骆驼女乃,感到稀奇。
一身轻薄夏装的乌勒吉玛在火塘前忙碌,看到尹天翊进来,匆匆下跪请安,“殿下圣安。”
“起来吧,吉玛。”尹天翊和善道:“不是说了别多礼吗?”
乌勒吉玛依旧跪着,头垂得很低,只能看见她的珊瑚头戴。
尹天翊奇怪地问:“吉玛,你怎么了?”
“我……”
吉玛声音沙哑,像是受了很大委屈。
尹天翊愕然,追问道:“吉玛,你……你在哭吗?”
乌勒吉玛缓缓抬起头来,泪如断珠。
尹天翊傻了眼,他没想到吉玛真的是在哭,慌张道:“吉玛,到底出了回事?受气了?被欺负了?你别哭,快告诉我呀!”
“殿下……”乌勒吉玛淌着泪,“我收到骀蒙的书信,他们说阿爹……死了……”
乌勒吉玛肝肠寸断,猛扑进尹天翊怀里,哭成了泪人。尹天翊赶紧抱住她,心里也难受极了,他年少时也经历过丧父之痛,所以很能理解吉玛的感受,眼眶也红了。
尹天翊轻柔地拍着乌勒吉玛的肩膀,任由她抓着衣襟哭,这个时候,也只有眼泪能宣泄心中的悲痛。
“殿下,吉玛她……”从侍女那里得知乌勒吉玛丧父的消息,宝音急步走进御帐,恰懊看到这哀戚的一幕,十分同情,又叹息着走出去了。
……撕心裂肺的恸哭声渐渐平息,乌勒吉玛抽噎着,仍有些不能自已。尹天翊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可他并不介意,柔声道:“吉玛,回骀蒙为你的父亲送葬吧,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吧?”
“可是,”乌勒吉玛抬起头来,一双杏眸充满哀痛,“我离开的话,谁来照顾殿下?殿下明天就要去蒲离了,我发过誓,要随侍殿下左右,怎么可以……”
“吉玛,”尹天翊温柔地打断她的话,“百行孝为先,爹可只有一个,别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情,蒲离又不远,而且我身边还有宝音呢,你就放心去骀蒙吧。”
“殿下。”乌勒吉玛的眼眶又红了,她十二岁就失去了母亲,与老实敦厚的父亲相依为命,她是很想立刻赶回骀蒙的。
“谢谢……殿下,您真是一个好人。”
乌勒吉玛的泪眸慢慢敛下,内心激烈挣扎着,尹天翊确实是一个善良的人,可是……为什么偏偏是铁穆尔的妃子呢?他该娶妻生子,拥有自己的家庭才对。
吉玛并不想害尹天翊,可惜造化弄人,尹天翊如果在金阈,逍遥地做他的王爷,她也不会想要害他,为了铁穆尔,就是杀人放火她也敢做。
吉玛相信,尹天翊不适合铁穆尔,在传宗接代这一条上,尹天翊就做不到,其它还有许多事情,和前王妃塔娜比起来,尹天翊简直不值一提。
生长在大苑,吉玛早就听说过前王妃塔娜的事情,她是阿勒坦族长的大女儿,和铁穆尔从小就定了亲,容颜绝丽,精通大苑语金阈语,骑马打猎不比男儿差,女红也是大苑第一。
她贤明能干,把大苑一切琐碎杂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让铁穆尔放心出外打仗,如果这样的人是铁穆尔的妻子,吉玛甘愿做她的婢女。
可尹天翊不行,尹天翊只会拖累铁穆尔,其实打从第一眼起,吉玛就有些看不起尹天翊,可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一直卑躬屈膝。
她相信苍天有眼,腾格里绝不会为他的儿子安排一个男人做王妃,所以她一直在等待……
说不定,之前她所遭受的苦难,都是腾格里对她的试炼,让她遇见铁穆尔,让她鼓起勇气,用柔情蜜意软化铁穆尔的心,总有一天,她会是铁穆尔的妻子。
“对了,骀蒙在北方吧?”尹天翊完全不知道吉玛心里在想些什么,微笑道:“现在天气这么热,你一个人去北方很辛苦,我派一队士兵保护你吧;多带几匹骆驼,我听说北边的河水都干涸了;还有,不要走捷径,小路上还是有流寇出没的。”
尹天翊细心的叮嘱,让乌勒吉玛良心稍有不安,她望着尹天翊的脸,情深意切道:“殿下也要多保重,吉玛不能在殿边了。”
毕竟是曾经共患难的朋友,尹天翊很舍不得,但是他怕乌勒吉玛心里难受,故作开朗道:“瞧你,又哭了。起来吧,快去准备行李,再过两、三个月,我们不是又能见面了?”
“是呀,殿下。”乌勒吉玛笑了笑,站起来,深施一礼,“殿下,吉玛这就告退了。”
“好。”铁穆尔离开后,紧接着又是吉玛要走,尹天翊颓然,有一种突然之间,大家都离他而去的伤感。
“殿下,”乌勒吉玛离开后,宝音和巴彦走进御帐,“您让吉玛回去骀蒙了吗?”
“嗯。”
“那我们要少一个人去蒲离了。”宝音走到檀香木大衣箱边,动手收拾尹天翊的行李,一边说道:“吉玛是个勤快的姑娘。唉,六、七月的太阳最毒了,老人挨不住,希望她别太伤心了。”
“我倒是担心殿下啊,”巴彦也在一旁整理行李,这是尹天翊第一次出使其它国家,巴彦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我让御医备了许多消暑的药,顶着烈日赶路,就怕殿下吃不消,就是壮年汉子,也在太阳下晕倒呢。”
“叫乌力吉从洞窖里运些冰块来吧?”宝音回头说道。这些冰块是冬季大雪天时,牧民特意冻在天然洞窟里的,夏季消暑用,当然,这是王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
“也好。”
巴彦立即出去了,宝音整理好一个衣箱,抬头,看着坐在卧榻边,魂不守舍的尹天翊,暗暗叹息,难怪歌里都唱相思苦,殿下一定很想念可汗吧。
凝视片刻,宝音走到放贵重物品的描金箱子前,拿出象牙龙箫,放进行李箱子里。
盛夏,天上飘着几丝云絮,太阳一动不动地高悬在头顶,烧灼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大苑的夏天要比金阈热得多,因为沿途毫无避暑的树荫,也没有客栈可以休息,让远行的人十分辛苦。
尹天翊坐的车辇,是一辆非常宽敞又通风的华盖车,金色车顶,四周垂下长长的白色纱帐,由四匹骏马拉着,内里则铺垫着芦苇杆编织成的席垫,席垫下前方有冰枕。
在大苑,白色是吉祥的象征,意味着祥瑞、圣洁和喜庆,和金阈崇尚红色正好相反。刚来草原的一会儿,看到大臣们清一色白衣、白鞋来拜见他,尹天翊真是吓得够呛。
想到当时自己窘迫至极的模样,尹天翊的脸孔红红的,抬头看着纱帐外面,一千多人的队伍,又运着几十车礼品,在草原上煞是扎眼,好在从大苑到蒲离只有一个月的路程,也无险峻的地势,应该不会再遇到强盗了。
被困流民营长达三个月,备受欺凌和毒打,尹天翊很怕强盗,尽避他对谁都没说,包括铁穆尔,希望这可怕的记忆会随时间淡去,晚上仍会被噩梦吓醒。
“殿下,该你了。”
紫尧打开折扇的声音,让尹天翊突然回过神来,俊逸的紫尧倚靠着其中一个白色绣枕,乌黑的长发扎起,穿著蒲离国华丽的衣裳,轻声催促尹天翊,尹天翊赶紧抓起棋子。
“啊,又是我啦!”
一月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路上又没什么可观赏的景致,两人就在车上下棋,聊天打发时间。
紫尧有他自己的车辇,不过,尹天翊觉得既然他们都是男人,要侍卫跑前跑后的传话太奇怪了,于是邀请紫尧坐自己的车,紫尧欣然接受,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相处得十分融洽。
尹天翊盘腿坐在席垫上,拧紧双眉盯着面前的棋局,紫尧执黑,他执白,而棋盘上,显然是黑子的天下。
“嗯……”挠头抓耳了半天,尹天翊手心里都是汗,犹豫不定地想在左边放下棋子。
“殿下,周围一片都已经是我的棋子,您下这里,不是自投罗网吗?”紫尧适时提醒,轻轻扇着风,“请小心考虑,这一局,我可是让了您十一个子。”
“唉呀,知道了,你别说话!”尹天翊猛灌一口凉茶,撩起衣袖来擦汗,紫尧早就模透了尹天翊的脾气,脸上挂着笑。
看着棋盘上的惨状,尹天翊深感自己的无能,这个时候,如果有天然在身边该多好啊,那个下棋从来没输过的天才弟弟,尹天翊愁眉苦脸,抬头瞥见紫尧在笑,忍不住瞪他一眼。
啪,尹天翊重重地放下棋子,“我就下这。”
紫尧凝神注视棋盘片刻,忽然一笑,拿起黑子,紧挨着尹天翊的白子放下,“真是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啊,殿下。”
“哎?啊……”尹天翊定睛一看,刚才还有两条活路的右下角,现在全被堵死了,他已经第三十一次完败了。
“那我……”尹天翊颓然,喃喃道。
“殿下,悔棋非君子所为,”紫尧愉快地说着,端起一旁的银碗,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女乃酒。
这酒可是经过反复酿制的希日扎,大苑有句俗话,“胡日扎只能喝一口,希日扎只能抿一抿。”因为希日扎酒劲很大,能让人醉上好几天。
在下棋的时候,紫尧一壶酒都喝下去了,却只是脸孔微河邙已,尹天翊暗暗扼腕,本来还想趁他喝醉,至少赢个一盘的,现在看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好吧,我输了。”尹天翊摊开双手,只能老老实实地认输。“不过,下棋不是我擅长的,改天我们比别的!”
“别的什么?”紫尧饶有兴致。
“蹴鞠啊!”
“蹴鞠?”紫尧不解。
“就是踢球啦,逢年过节,皇宫里还有比赛,你不知道踢球吗?”尹天翊比划着球的模样。“用八瓣皮革缝制的,里面是一包气,谁把球踢进坑里就算赢。”
紫尧有些无法想象,怎么把气缝进皮革里,看到他困惑的模样,尹天翊憨然一笑,“有些地方,你和铁穆尔很像呀,不过中州离蒲离那么远,也难怪你不知道了。”
“您直呼可汗的名字吗?”紫尧大吃一惊,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尹天翊这样称呼铁穆尔。
“不叫名字叫什么?”尹天翊反问。
“呃……”紫尧语窒,“不是该尊敬些么?王上,可汗,或者大汗,您不是妃子么?”
尹天翊笑了,“原来是这件事啊,其实也没什么。”
“哎?”紫尧听得一头雾水,难道尹天翊和铁穆尔,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国事上,我确实是他的妃子,但在我的心里面,他不是。”
“殿下您是在开玩笑吗?”尹天翊竟然讲出这么大不敬的话来,紫尧脸色微变,不安道:“这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见。”
“你不明白的,只有铁穆尔明白。”尹天翊莞尔一笑。
“可汗他知道……”紫尧更吃惊了,铁穆尔竟然能容忍自己的妃子对他不忠?
“我是男人呀,虽然嫁给了铁穆尔,但是我的心没变,不可能“惟夫命是从”,不可能以他为天,铁穆尔也没有把我当成女人,所以我们是完全平等的呀!”
“这话若是让蒲离的官司众听见,可要大乱呢。”紫尧突然感叹。
“官司众?”
“就是管理后宫的女官,蒲离人少,女人也可以做官,除了宫廷里的日常事务,她们也上朝。”
“女人也上朝?”尹天翊好奇不已。
“是啊,可别小看她们,都是很厉害的角色,尤其在礼仪和尊卑方面,是非常苛刻的,”紫尧耐心地解释,“在蒲离,地位尊卑决定一切,和性别无关。”
“哦……”尹天翊怔怔地听着,心里捏了把汗,礼仪……是他窘极的事情。
“官司众之首,叫大官司,也叫大管家,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殿下,见到她您可能会觉得不自在,但您是大苑王妃,记住,只要昂首挺胸就好。”
“这么可怕?”尹天翊不由脸色发白,想起金阈极威严的太后来。
“也没什么。”紫尧微笑,又说道:“官司众之上便是国王和王后,现今太子未娶妃,所以未来王后的位子还是空缺,与官司众平起平坐的是祭司院,不过,殿下最好不要接触祭司院。”
“为什么?”
“殿下相信我就是。”
紫尧又摇着沉香折扇,这把折扇扇面洒金,透着淡淡的香气,应该是来自中州的奢侈品,尹天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紫尧在蒲离,应该是不小的官吧?
“那紫尧是做什么的呢?”尹天翊月兑口问道。
“一个闲人。”紫尧温柔地微笑道:“在宫廷里闲逛,下棋,养珍禽走兽。对了,殿下到皇宫以后,我带殿下去看白色诺永吧?”
“诺永?”
“就是孔雀。”
“哦……”尹天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见过孔雀,御花园里有,不过没见过白色的。紫尧,你见过丹顶鹤吗?”
“在画册上见过。”紫尧答道:“紫气东绕,洁白如雪,只有额顶是红色,而且腾云驾雾,是金阈的仙鸟吧?”
尹天翊哈哈笑出声来,“就是一只普通的鸟啦,脖子细长,我小时候怕它们的脖子折断了,就拿棍子夹住它们的脖子,被先皇罚跪了三天。”
紫尧也哈哈大笑着,喝下所有的酒。
豹丽的车辇外,宝音和巴彦骑马随侍在侧,听到那爽朗的大笑声,彼此对视一眼。
“那个叫紫尧的使臣,好象很喜欢和殿下聊天。”宝音压低声音说:“殿下大概还不知道,他很容易赢得别人的好感。”
“是啊,”巴彦也点头道:“殿下心地善良,又无城府,和殿下在一起很轻松,就怕这个紫尧……”
“嗯,看他的衣着和谈吐,恐怕在蒲离地位不低。”宝音十分敏锐,那些蒲离使者看紫尧的眼神,是毕恭毕敬,甚至有些畏惧的,难道他是蒲离国的大祭司?
蒲离国在风景秀丽的群山之中,以繁花似锦和神秘崇拜闻名,宝音去过蒲离三次,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尹天翊生性耿直,好正义,他怕尹天翊了解实情后,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
而他们总共才五百人,可汗又远在北方,远水难救近火,一切得万分小心才行!
“总之,”宝音开口道:“我们要小心保护殿下,只做该做的事,然后尽快返回大苑。”
“是。”巴彦再次颌首,两人虽是孪生兄弟,却有许多不同,巴彦大胆,宝音心细,巴彦很听宝音的话。
又往前行了十六日,热气在大地上蒸腾,闪着光。
已经整整二十日没有下雨了,连呼吸都带着干渴的味道,尹天翊汗流浃背,热得头晕,可看到那么多士兵在烈日下走路,他还坐在马车里,也就不好意思抱怨,一个劲地灌着凉茶。
热……怎么会这么炎热呢?
一丝风也没有,太阳火辣辣的,草甸里的虫子被炙烤得“嘶呀嘶呀”叫个不停。
尹天翊憋闷得慌,撩起白纱帐子,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看到一只苍鹰在天边翱翔,它孤单一只,毫不畏惧炎热,伸展着翅膀,在这平原上方盘旋,又陡然冲过重迭的云絮,飞向远方……
苍鹰让尹天翊想起铁穆尔,想起两人在草原上骑马打猎时的场景,尹天翊不禁笑了,恬静地、温柔地微笑,而这一幕,恰懊被相邻车辇内的紫尧看到,心里猛地激荡,如同中了定身法,半天目不转睛。
尹天翊并不好看,可是却很吸引人,没有浮夸的铅华,也没有惊人的才学,可是,他的笑颜就像风,一抹平凡的、微不足道的,却是人迫切需要的风。
身在宫廷之中,紫尧何时见过这样纯真的笑容。
为了权力杀人如麻时,他的心里仍然会想念庭院里的花,不是艳丽的牡丹也不是高傲的凤仙,而是最不起眼的蒲公英,簇拥在一起长在庭院的角落,被群芳淹没,但紫尧从小就特别喜欢它。
朵朵黄花开得烂漫小巧,好象是一群鸡雏,在风中扑动、嬉戏,又能随风自由地离开,去到宫墙外的天地,永远是那么纯朴自在。
尹天翊的身上,有蒲公英的味道……
相识不过二十几天,紫尧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羡慕铁穆尔了。
如果尹天翊是女孩就好了。紫尧深感惋惜,放下了竹制的卷帘。
六月的天,就像小阿儿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暑气熏蒸,一眨眼间,就阴云翻滚,刮起大风来,广袤的草原涌起一圈圈绿色的涟漪,狼图腾旗帜被吹得啪啦啦作响,大有暴雨来袭的威势。
宝音即刻下令队伍停止前进,就地扎营避雨,尹天翊走下车辇,突然卷起的大风夹杂着尘土,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喀啦啦─”
摆云气势汹汹地盖过头顶,在空旷的草原上,惊雷就像从脚底下打过来一样,尹天翊吓得跳开几步,才抬头看着墨黑的天空,滂沱大雨就铺天盖地的浇了下来。
一切是那么措手不及,马儿受了惊,骆驼离了队,一不留神运送礼品的板车又陷进了泥坑里,侍卫们跑前跑后,在暴雨中大叫大嚷,抢救礼品,一半的队伍乱了,宝音用毯子斗篷遮护住尹天翊。
可是雨越下越大,就像巨瓢在往外泼水,还冷得刺骨,斗篷没有用,尹天翊全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
“殿下?”
尹天翊面色苍白,宝音很担心,巴彦和乌力吉月兑下自己的斗篷,全都围在尹天翊身上。
尹天翊急得直摇头,“不用,你们披着,病了就不好了,啊─啊嚏!”
“我们是下人,殿下还是着紧自己吧。”三人不顾他反对,把他围了个密密实实,尹天翊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突然又打了一个喷嚏。
“啊?”一股腥热液体从鼻子里缓缓淌了下来,尹天翊随手一抹,手指上沾满了血。
这是他第二次流鼻血了。草原上天气太热,又整日食手把肉,烤全羊,尹天翊有些上火。
随行的御医替尹天翊把脉,发现尹天翊肺燥血热,鼻腔有红色,大概是由饮食和水土不服引起,御医配了些珍珠干、枇杷叶、紫草等清凉祛火的药材,让尹天翊每日煎煮服下,可是病症并没有缓解。
“殿下,帐篷搭好了,我们快点进去吧。”宝音的声音隔着密实的斗篷传来,尹天翊单手捂着鼻子,点点头,在众人的簇拥下快步走进帐篷。
毯子斗篷一拿下来,宝音大惊道:“殿下,您怎么又流鼻血了?”
“没大碍,可能是早上吃多了熏鹿肉,”尹天翊放下手道:“你看,已经不流了。”
“快坐直身体,把头抬起来,巴彦,快准备热水沐浴,殿下都湿透了。”
“是。”巴彦和乌力吉一起出去了,大雨依然滂沱,门帘撩起来的一瞬间,便有雨水袭进帐篷里来。
“宝音,这雨可真大啊……”
“殿下,别说话。”宝音轻声责怪道。
拿布巾揩拭尹天翊鼻下的血,又仔细察看了一下,血果然已经停了,宝音稍稍放心,“头痛吗?还是叫御医来看一下吧。”
“不用,外面已经够乱了,”尹天翊苦笑道:“再叫御医进来,又要弄得人仰马翻。”
宝音知道尹天翊是认真的,因为尹天翊最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放下布巾,宝音叹口气道:“要是可汗在,绝不会容您如此任性。”
尹天翊脸孔微红地笑了。
让尹天翊月兑下湿衣服,换上纹金的蓝色长袍,上卧榻休息,宝音立刻张罗着煮姜汤。
穹庐中央总有一个火塘,摆放着青铜火橕和锅灶,宝音虽是贵族出身,可从小随长辈四处游猎,对烧煮东西是很在行的,尹天翊挺佩服宝音,觉得他年纪小小,却什么都会做。
有了火,毡帐内的空气立刻干燥起来,尹天翊已不再寒噤,倦意渐渐来袭,他闭上眼睛小睡。
突然,只听“嗖”地一声响,一股热气直扑面门,尹天翊蓦然睁开眼睛,见是一枝火箭正射在卧榻下方,一脸愕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更多火箭射穿毡帐,密集地射向卧榻。
“殿下!”宝音抓起毯子斗篷,猛扑上去护驾,巴彦和乌力吉这时也冲了进来,两个人肩膀和手臂上都中了箭,竟似血人一般,拼命护在尹天翊和宝音前面,挥刀抵挡火箭。
别箭是竹箭,箭头绑了铁丝和棉絮,所以轻盈又射程远,三个人无法抵挡如此密集的箭雨,毡帐很快变成火海,灼热难耐,宝音随机应变,一刀劈开着了火的哈那和围毡,四个人从后面一起冲出火场。
外面已经成了可怕的战场,几乎所有的毡帐都在大雨里燃烧,着了火的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兵刃匡匡撞击,惨叫声不绝于耳。
冒雨来偷袭的刺客,穿著黑衣黑裤,一律蒙面,大概有八百多人,训练有素,来势汹汹地见人就杀,眨眼间最周边的一百多士兵就被乱刀砍死,残肢遍布地面。尹天翊看着这凄惨的场面,一阵强烈的晕眩。
毙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大戈壁,看到一个又一个牧民,前一刻还有说有笑的牧民,流着血倒下,他的心在绞痛,每一个细胞都在割裂,耳朵里一片嗡嗡声,彷佛所有人都在他头脑里哭喊,尹天翊眼角沁出泪水,摇摇欲坠。
见尹天翊神色惨然,流着泪,宝音着急地拉着他,“殿下,快跟我们走!”
但是尹天翊的双腿似乎僵硬了,一步也挪动不了,失魂落魄的眼睛盯着前方厮杀的人群,噩梦和现实重迭在了一起。
“住手。”尹天翊呢喃。
“殿下?”宝音不解。
“住手……”重复喃喃着,尹天翊忽然从宝音腰间,抽出一把随身匕首,就往前面跑去。
尹天翊这一举动,实在是太突然了,宝音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尹天翊冲入正在拼死打斗的士兵中。
“殿下!”
“快护驾!”
铛!尹天翊冲到前面,以匕首接下一个刺客的大刀,蒙面刺客没料到会有人从后面冲过来,愣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一刀砍向尹天翊的腰。
受了铁穆尔半年多的武艺训练,尹天翊已不是刚出宫时,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了,他灵巧地躲闪开,又连续接下刺客的两次劈砍,但对方高大魁梧,他无还手余力,远处一名刺客见状,伏在一马匹后,静悄悄地拉开弓。
尖锐的竹箭头直指尹天翊的左胸。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杀了紫尧,而任何阻挠他们的人,都杀无赦!
嗖─一枝竹箭划破沉默,以雷霆万钧之势射向尹天翊,宝音和巴彦同时注意到杀气,急红了眼猛扑过去,生死攸关之际,一枝铁箭破空而至,竟十分精准地将那竹箭一劈为二。
尹天翊怔住,回头,看到的是淋得透湿、披散着乌黑长发的紫尧站在那里。
他穿著一件淡紫色睡袍,衣袖被烧毁,看起来十分狼狈,但是他神色愤怒,眼里迸发着一股冷漠的寒光。
那刺客一看到紫尧,眼神便有些慌张,甚至想逃。
紫尧面无表情,在那名刺客想转身的一瞬间,凌厉地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鲜血喷溅了尹天翊一身,马背后偷袭的刺客,被察罕同时射杀,宝音、巴彦、乌力吉,还有四百多名大苑士兵,围成一圈保护尹天翊。
虽然刺客人数众多,可他们面对的是由铁穆尔一手训练出来的精锐铁骑,刻苦的战斗反而使他们气势如虹,越战越勇,交战一刻多钟后,大苑士兵死伤五十余人,而刺客则是死伤过半,渐渐招架不住,边打边退。
三百多名蒲离士兵突然振作起来,在紫尧的指挥下从后方包抄,拉开数百张铁弓,乱箭齐射,一瞬间又有一百多名刺客毙命。而剩下的五十几人,个个带伤,已无抵抗之力。
紫尧冷眼看着他们,又抬头望向尹天翊。
尹天翊浑身血污似受了惊,不知为何,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竟让紫尧心里难受,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定了定神,冷漠下令道:“杀!”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铁箭齐发,犹如骤雨,五十几名刺客登时被射成了马蜂窝,有的身中几十枝箭,惨不忍睹。
暴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乌云渐渐散去,大地一片寂静,满目的尸体,尹天翊头脑中的晕眩愈加强烈,情绪一激动,鼻血又滴滴答答地淌下来。
“殿下!”宝音赶紧扶住尹天翊。
“我只是有些头昏……”话还未说完,尹天翊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