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帖亡魂记 第 一 章?落拓江湖
碧天如洗,万里无云,烈日高张,铄石流金。
通往开封的官道上,这时正有一个衣衫褴楼,面带菜色的少年,顶着烈日,踽踽而行,看上去是那么的落寞孤凄。
这少年从外表看,年纪可能在十八九之间,双眉紧缩,面孔呆滞得没有半丝表情,但却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超凡气质,和俊逸的轮廓。
他停足望了望似乎已被烈日晒熔了的官道,用衣袖一抹额上的汗珠,转身到路边浓荫匝地的大树下坐了下来,四望无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干了的饽饽,有一口没一口的吃了起来。
就在此刻
一条臃肿的身影沿官道蹒跚行来,径直到树下朝那少年旁边一坐。
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老者,身上一袭既脏且破的粗蓝布棉袍,远处看去,显得臃肿不堪。
在这种三伏溽暑的日子,穿上这厚重的棉饱,冒着烈日赶路,确实有些惊世骇俗,这老者如非是失心疯便是玩世不恭的风尘异人。
那少年抬头望了对方一眼,脸色微微一动,又自顾低头去啃那于饽饽,似乎这怪异的情况,丝毫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敝老人端详了少年半晌,突然干咳了一声道:“小子,你懂不懂敬老尊贤之道?”
少年一怔神,道:“老丈是指晚辈?”
敝老人一瞪眼道:“难道还有别人?”
少年眉毛皱得更紧,讶然道:“老丈此话怎讲?”
“我老人家年纪至少比你大上四倍,可否当得先生之称?”
“这……当然!”
“哪!有酒食,先生馔,这是圣人之言,难道你不懂?”
“这……”
“别这那的,我老人家偌大年纪在烈日之下奔波,既饥且渴,你小子倒是吃得满自在的?”
少年不由感到啼笑皆非,破颜露出一丝苦笑,把手中吃了三分之一的饽饽递过去道:
“老丈如果不嫌弃,请用!”
敝老人不客气的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又道:“你可是心甘情愿?”
少年颇感不耐,但仍淡淡的道:“一点干粮,又不是什么珍馐美味,老丈取笑了。”
敝老人又嗯了一声,开始大嚼起来,边吃边道:“味道不坏,只是硬了些,想来是隔宿的东西,老夫猜你已三餐不曾用过饮食了,对不对?”
少年白了怪老人一眼,起身道:“晚辈尚须赶路,就此别过!”
敝老人三嘴两嘴把剩下的一半塞入口中,伸脖子强行吞下,把手连摇道:“别忙!别忙!”
少年几乎奈俊不住,苦着脸道:“老丈还有何指教!”
敝老人颈子连伸,用手抹了抹粘满饼屑的胡子,两眼一翻道:“老夫不白吃人的东西!”
“老丈的意思是……”
“你有何求?”
“没有!”
“当真没有!”
“没有!”
“好小子,你穷得快要当乞丐了,还说一无所求……”
少年顿时面泛怒容,冷冷的道:“晚辈无法再耽搁时间了……”
“你又不是赶去投胎,忙什么。”
少年气得心火直冒,但看对方年纪老迈,同时这种无理取闹的事情,他尝得多了,仍强吞一口恶气,咬紧牙关,转身便走。
“回来!”
随着话声,一股奇强的吸力,把他已跨离原地五尺的身躯,硬生生拉了回来,他骇然了,知道此老大有来头,但环境已磨炼得他心如止水,毫不动容的道:“老丈意欲何为,无妨明白见示!”
敝老人理直气壮的道:“我老人家就是不愿白吃你那半个饽饽!”
少年暗忖,东西是你自己开口要讨的,又没有人强迫你吃下去,自己拼着挨饿,反倒招来麻烦,真是好人难做了,此老性格之怪异,简直大悖常情……
心念之中,怪老人又道:“小子,这样好了,老夫看你愁锁双眉,定有逆心之事,眼神含怨而带煞,定有恨结于胸,一身狼狈相,必是时乖命蹇,你且说说你目今何在,看有没有需人帮助的地方?”
少年先是一愣,继而傲然一笑道:“老丈全说对了,但晚辈不需人助!”
“好小子,说说总可以吧,否则休想上路。”
“莫不成要留下晚辈?”
“可能,我老人家说一不二!”
“老丈不是强人所难?”
“随你怎么说,不交待清楚就别想走!”
少年面色一紧,正待发作,转念一想,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此晚辈有个问题请教!”
“嗯!这才像话,你说。”
“请问‘玉牒堡’如何走法?”
“什么,‘玉牒堡’?”
“是的。”
“你到‘玉牒堡’何为?”
“办一件事!”
“办什么事?”
“恕不能奉告!”
“好,老夫不问,以你小子这副德性,不像到‘玉牒堡’办事的样子!”
“为什么?”
“老夫问你,你是到堡中找什么样的人办事?”
“堡主!”
“哈哈哈哈,小子,不像话!”
少年愠声道:“老丈若是知道地点的话,就请见示,否则……”
“小子,当然要告诉你,不过,‘玉牒堡’一派在当今武林中,威名凌驾各正邪帮派之上,堡主西门嵩眼高于顶,等闲人见他不着,幸而你碰上我老人家,对你也许有些帮助,要见西门嵩决无问题……”
“好意心领了!”
“什么,你小子难道还有什么门道不成?”
“晚辈求见,西门堡主不会拒而不纳……”
“噫,你小子倒说得煞有介事,你受何人之命办事?”
“晚辈自己!”
“哦!你与西门老儿必有渊源?”
少年窒了一窒,嗫嚅着道:“西门堡主是家岳!”
敝老人陡地站起身来,再次打量了少年一遍,又斜起一只眼道:“他是你岳父,那你是他的女婿?”
“可以这么说!”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
“就算是吧!”
“好小子你心神还正常吧?”
少年心想,敢情是碰到了疯子,怒哼了一声,转身便……
敝老人一晃身拦住少年人身前,道:“若不是看在半个饽饽份上,老夫就劈了你,你竟敢向老夫打逛语……”
少年愤然道:“晚辈生平不说谎话!”
敝老人寿眉一扬,双目倏射奇光,似要照澈少年的内心,久久才道:“你就是这模样去迎娶西门嵩的掌上明珠?”
少年惑然道:“迎娶,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你是他的女婿吗?”
“是的,那只是名份!”
“名份?成亲之后名份岂非就定了?”
“可是……可是晚辈没有这打算!”
“好哇!西门嵩为了独生女儿出阁,明日午时大宴亲友,你……”
少年面色大变,栗声道:“明日出阁?”
敝老人吹了一口大气,怒声道:“小子,你爹也不敢在我老人家面前装佯,你……”
少年退了一步,道:“老丈说先严?”
敝老人厉声道:“你不是‘青龙堡’卫非的儿子?”
少年瞠目结舌地道:“‘青龙堡’卫非?”
敝老人吹胡瞪眼地道:“你走吧,莫惹我老人家生气劈了你!”
少年低头一阵思索,倏然醒悟过来,俊面起了一阵痛苦的抽搐,喃喃自语道:“好!
好!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我仍须去作个交待!”
敝老人困惑地摇了摇头,道:“小子,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晚辈甘棠!”
“老夫如果没有走眼,你必出身名门?”
“这……唉!晚辈父母双亡,流落江湖,一事无成!”
“你真与西门嵩的女儿有婚约?”
“是的,那时晚辈年方七岁,双方父母作主许的婚!”
“嗯,老夫相信你。西门嵩竟然把女儿毁婚另配,我老人家……”
笆棠苦笑了一声,截住老人家的话头道:“还没有请教老丈尊称?”
敝老人把头连摇道:“忘了!忘了!老夫名姓早忘。小子,你究竟准备作何打算?”
“退婚!”
“什么,退婚?”
“是的!”
“没志气。”
笆棠又是怆然一笑,道:“晚辈落拓江湖,岂能误人青春,西门堡主既已把女儿另许别人,晚辈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住口,你小子人穷志亦穷,我老人家白搭了时间,你滚吧!”
笆棠内心一阵剧痛,暗忖:难道自己的志气消沉了?
敝老人接着又道:“小子,‘玉牒堡’就在前面三十里处右弯的山坳内,依老夫看来,你最好不要去了,干脆投入丐帮门下吧!”
笆棠望了老人一眼,片言不发,拔步向前道奔去。
一口气奔行了二十里左右,陡觉头晕眼花,两腿打晃,几乎栽倒路中。
他两天未进饮食,一个饽饽又被那怪老人吃去大半,此刻饥火大炽,当然经受不住了,当下停了身影,定了定神,仰天长叹道:“老天待我甘棠何其薄也!”
叹息声中,折到路边掬了几口溪水暂填空月复,晃悠悠地举步再走。
尘土起处,一辆双套马油碧香车,迎面飞驰而至,甘棠饥疲交迫,再加上心事重重,反应自然迟缓,待到警觉,已无法起避,但仍竭力地朝道旁闪身……
唏聿聿一阵马嘶,那辆马车猛然刹住,双马人立而起,几乎把车翻了过来。
“臭小子,赶路不带眼睛,你找死!”
暴喝声中,甘棠只觉背上一麻,接着是一阵刺骨剧痛。
一个彪形大汉,手握马鞭,气势汹汹地站在身前。
笆棠望了一眼这赶车的大汉,自知理屈,而且人穷气短,咬咬牙,转身……
“啪!”
又是一鞭抽在肩颈之间,对方手劲不小,几乎使他栽了下去,血水已流到胸前。
笆棠又一瞪眼,怒声道:“阁下未免欺人太甚了!”
跋车大汉怪叫一声:“大爷打死你这穷要饭的!”
鞭影撕风,罩头袭来。
笆棠一伸手,抓住对方鞭梢,目眦欲裂地道:“朋友当真是打死人不偿命么?”
跋车大汉冷哼一声道:“想不到你小子还是个会家子,撒手!”
振腕抖鞭,甘棠盛怒之下,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力,往回一带,“啪”的一声脆响,五尺长的生牛皮鞭,竟一折为二,各人手中握了一段。
跋车大汉面色一变,嘿嘿数声冷笑,抛去手中半截鞭尾,出手便抓,这一抓之势,不但快逾电光石火,而且玄奥莫测,不输江湖一流高手。
笆棠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个赶车汉想不到会具有这等身手,当下忙不迭的向后弹退三尺,险险避过这一抓。
大汉一抓落空,另一只手掌已迅快完伦的拍了出去。
笆棠已被饥疲煎迫得头晕眼花,有功力也施展不出来,凭着一口盛气,应付了两个照面,这一掌别说招架,连闪都闪不开。
“砰!”挟以一声闷哼,甘棠踉踉跄跄退了七八步,身形摇摇欲倒。
跋车的大汉意犹未足,弹身欺上,再度出掌……
“住手!”
一声娇喝,传自车中,虽是喝斥的口吻,但听来悦耳之极。
跋车汉子收势疾退,脸上全是悻悻之色。
笆棠不期然的抬头望去,只感眼一亮,心头下意识的一阵卜卜乱跳。
车前,婷婷玉立着一个豆蔻年华的素衣女子,美,美得令人目眩,若非目睹,谁能相信世间竟有这等绝色,琼鼻瑶口,杏脸桃腮,眉如春山横黛,眼若秋水含颦,玉躯纤肥适度,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尤其腮边那粒豆大的朱痣,更衬托得她美上加美。
笆棠并非之流,然而在刹那间他沉醉了。
素衣少女也是一怔,甘棠超凡的气质与盖世风标,使她芳心大为震荡,但,她随即感到自己的失态,粉靥不自主的一红,道:“下人鲁莽得罪,小女子这厢致歉了!”
笆棠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对方是女子,首先开口赔罪,他当然不好再说什么,但这口气却是消不了的,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他不是这赶车汉子的对手,当下冷冷地道了声:“好说!”
默然举步离开。
那少女怔立了好一阵,才返回车内,道:“赶路!”
笆棠一路行去,脑海中尽是那素衣少女,挥之不去,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身上褴楼的衣服,模了模仍在刺痛的鞭痕,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他照着怪老人指示的途径走去,约莫又奔行了半个时辰,官道右侧果然现出一派苍翠的山峰,心想:“玉牒堡”大概就在这山坳之内不错了。
心念之中,折向山麓行去。
一条坦荡的黄土大道,直伸入山口之内,道上来往的尽是劲装疾服的汉子。
转过山口,只见坳内一座巍峨的巨堡,目光越过堡墙隐约可见鳞次栉比的屋脊。
堡门外,已扎了一座彩场,悬红挂紫,喜气洋溢。
笆棠目睹此情,不觉悲从中来,几乎没有勇气向前迈步。
“玉牒堡”办喜事,而出嫁的却是他的未婚妻。
他毫无怨尤,今天来的目的,便是解除婚约,以免耽误了别人的终生,但这婚礼举行在他来之前,使他的来意成了多余之举,的确不是滋味。
他本想就此回头,但又念及大丈夫来去分明,这件婚约总要当面交代清楚。
他那形同乞丐的模样,引起了不少行人的注目。
思虑再三,他终于硬起头皮向堡门走去。
“站住!”
两个彪形大汉,横拦身前,其中一个恶狠狠地道:“小子,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
笆棠面色微变,道:“当然清楚!”
“既然知道还敢胡闯?”
“在下……”
“别在上在下的了,明天才是喜事正日,讨喜气油也得到明晚。”
笆棠简直哭笑不得,咽了一口恶气,道:“在下求见贵堡主人。”
那大汉上下打量了甘棠一遍,鄙屑地道:“你,要见咱们掌门人?”
“不错!”
“去!去!去!别在这里讨打。”
笆棠不由七窍冒烟,跺跺脚回头便走……
蓦地
一个臃肿的身影,邋邋遢遢地迎面而来,怪里怪气道:“噫,小子,你好快呀,事情办完了?”
笆棠不期然地停下脚步,一看来的正是不久前途中所遇的怪老人,想不到他也到“玉牒堡”来,闻言之下,骤然叹了口气,举步……
“慢着!”
“老丈有何指教?”
“没出息!”
笆棠为之一呆,这怪老人骂他“没出息”,是第二次。
两个守门的汉子,大步上前恭谨地行下礼去,口里道:“小的叩见老前辈!”
敝老人大刺刺的一摆手道:“免!”
两大汉站起身来,其中之一向另一个道:“袁老二,速报管事,就说无名老前辈驾到!”
敝老人一抬手道:“不必,我老人家不喜欢这些臭排场。”
两大汉喏喏连声地应道:“是!”神色之间,恭敬已极。
笆棠心头一震,敢情这怪老人就是江湖中人见人怕的怪物“无名老人”?此老功力高绝,无人知其出身来历,有名的难缠难惹,专爱管闲事。
敝老人朝甘棠一指,向那发话的大汉道:“怎么回事?”
那大汉讪讪地道:“这位是老前辈的……”
“不相干,老夫随口问问!”
“啊!他要见敝堡主,小的恐怕……”
“你问过他来历没有?”
“这……倒未曾。”
“你知道你的堡主准不见他?”
“这……”
“你如果把他撵走,脑袋准搬家!”
说完,一摇一晃地摇身入堡去了。
两个大汉半晌做声不得,脸上全变了色,估不透甘棠是什么来路,其中之一假咳一声,抱拳躬身,满面尴尬地道:“小的有眼无珠,少侠勿怪!”
笆棠心中暗自感激“无名老人”,但也疑惧十分,莫非“无名老人”已知道自己来历?
悔不该在路上时月兑口报出了名姓。
这大汉接着又道:“请少侠示知名号,小的好通禀!”
笆棠淡淡地道:“就说故人之子求见!”
大汉皱了皱眉,道:“少侠请随小的来!”
说着,告了罪,在前带路,甘棠怀着一种莫名的复杂心情,跟在大汉之后向堡内行去,盘算着见到了那位父执,该如何措辞。
入得拱门,眼前是一条古柏夹峙的白石大道,隐约可见连云巨厦,人影不断来往,处处悬灯结彩,一片洋洋喜气。
彼盼间,来到一间阁楼之前,一个三角脸的汉子迎了上来,道:“什么事?”
那带路的大汉一拱手道:“请回管事,这位少侠求见堡主!”
三角脸汉子扫了甘棠一眼,冷冷地道:“张文,你连规矩都忘了,胡乱把人往里带?”
那大汉急着分辩道:“无名老前辈交代的,小弟岂敢不遵!”
“哦!你下去吧!”
叫张文的汉子,转身出堡,三角脸的汉子才略一抱拳向甘棠道:“朋友上下如何称呼?”
“在下姓甘,先严与堡主是故交!”
“请稍候!”
三角脸汉子转入屋中,不大工夫屋里走出一个文士装束的中年人,满脸阴鸷之色,打量了甘棠一眼道:“甘朋友要见敝堡主?”
“是的!”
“区区堡中外务管事伍天才,请!”
说着,自顾自地向前带路。
经过数条白石甬道,来到边院一间客厅之中,管事伍天才道:“请在此稍坐,区区立即通禀敝堡主!”
“有劳了!”
笆棠心中感到无比地烦躁,同时也有些惊惶不安。
一个青衣婢女,端来了一杯茶,困惑地看了甘棠一眼,悄然退了出去。
不久,管事伍天才入而复出,阴阴一笑道:“敝上即刻接见,区区有事恕不奉陪了!”
这时,厅壁之后,出现一个华服老者和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美妇,两人从一个特殊装置的孔洞中,向厅内注视了片刻,齐露骇然之色。
那华服老者低声道:“你看是么?”
中年美妇声音有些不自然地道:“一点不错,真的是那小杂种!”
“奇怪?”
“这确实是意料不到的怪事。”
“你看他来意如何?”
“当然是落魄无依,认亲来了!”
“这可千万不能让素云那孩子知道……”
“当然!”
“不知还有什么人知道他来本堡?”
“伍管事不是说‘无名老人’那老怪物曾替他说话了吗?”
“这……这确实是件讨厌的事。”
“明天是素云的佳期……”
“你看该如何处理?”
中年美妇粉腮涌起一片杀机,附在华服老者耳边一阵低语。
华服老者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就这么办吧!”
厅内甘棠有些坐立不安,脑中有一种昏沉沉的感觉,脚步声传处,体态威猛的华服老者,缓步而出,从幼时依稀的记忆中,他认出了来的是谁,忙曲膝下拜道:“小……
小……”
一时之间,他不知该如何自称,如称小佳,对方与父母亲原有婚亲之约,如称小婿,未婚妻已另配他人,明日便是佳期,说出来好不……
现身的,正是“玉牒堡”堡主西门嵩。
西门嵩满面骇然之色,激动万状地道:“棠儿,真的是你,起来!”
说着双手把甘棠拉了起来。
笆棠见这父执,自伤身世,五内如绞,但他没有流泪,他的泪早已流干了。
“棠儿,坐下!”
“谢坐!”
“棠儿家遭不幸,十年来我没有片刻安宁,天幸棠儿月兑身劫外,总算甘门有后,老友也可瞑目九泉了!”
说着,竟然老泪纵横。
笆棠伤感地道:“多谢世叔关心!”
“唉!十年了,为叔的竭尽心力,总无法探查出血案主凶,实在愧对亡友在天之灵,棠儿,你该早早来为叔这里……”
“寒门不幸,岂能连累世叔。”
“你这话就不对了……呃!这些年来,你何处安身?”
“天涯漂泊,一事无成!”
“棠儿,为叔的错了……”
“世叔何出此言?”
“十年前为叔的亲口向令先尊堂许婚,不意祸变突传,为叔的认为你也同遭不幸,女大当嫁,我把素云另许了‘青龙堡’少堡主卫武雄,明日便是佳期,这……这……”
“小侄正为此事而至!”
“哦!”
“小侄自愧血仇在身,半事无成,生恐误了素云贤妹的一生幸福,打算前来禀明世叔,另择高配,取消前约,既然如此,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西门嵩老脸一肃,道:“这断乎不可,你视为叔的何如人?”
笆棠心中十分感动,诚恳地道:“然则世叔又何以对‘青龙堡’卫堡主交代?”
“顾不得许多了,我马上差人通知对方暂停迎娶。”
“不,小侄家门不幸,飘零无依,不能误了素云妹的青春……”
“难道为叔的养不活你夫妻俩?”
“一方面小侄血仇在身,有生之日,除报仇之外,不作他想,另一方面,世叔岂能对‘青龙堡’出尔反尔,对彼此亲朋也无法交待。”
西门嵩长叹一声道:“为叔的将何以对令尊堂在天之灵!”
笆棠双目一红,道:“事出非常,非人之过,世叔这样做是对的,小侄今日此来,也是为了这点。”
“唉!为叔的将引为终生之憾。”
“世叔言重了。”
“棠儿对昔年惨案可有眉目?”
“毫无端倪!”
“棠儿的武功……”
笆棠脸一红道:“幼从先父母修习了一点扎根基功夫,常年漂泊,别无所成!”
西门嵩摇了摇头道:“棠儿,你现在就留在堡内,报仇之事,为叔的替你作主。”
笆棠毅然道:“不!世叔盛情,存殁均感,小侄话已禀明,就此拜别!”
说着,站起身来。
西门嵩大声道:“什么,你要走?”
“是的!”
“唉,好!好!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也难怪,待你云妹出阁之后你再来吧!”
笆棠急于离开,也不再分辨,拜了下去,道:“小侄拜别世叔,叔母及世妹前请代致意。”
“你叔母在三年前辞世了!”
“哦!”
“你在外身世可曾对人提及?”
“这倒没有!”
“很好,万一被仇家发觉,定不会放过你,你既然执意要走,我不勉强留你了,记住,待素云出阁之后,你回堡中来住,为叔的虽不成材,尚可替你访到名师。”
“小侄会牢记这片盛德的。”
西门嵩顺手敲了一下桌子上的金磬,一名黑衣汉子,应声而至。
“送这位相公出堡!”
“是!”
笆棠随那黑衣汉子,径直出堡,出了堡门,黑衣汉子辞回,甘棠吁了一口长气,像是了了一件最大的心事,对西门嵩不忘故旧的盛意,感激十分,对于业已他属的未婚妻西门素云,反倒毫无滞碍,他根本没有见过她的面,所以脑海中没有她的影子。
转出山坳,重上官道,一阵茫然袭上心来。
何去?
何从?
饥饿加上疲之,使他举步艰难。
蓦在此刻
一个阴恻测的声音传自身后:“站往!”
笆棠陡吃一惊,回身望去,只见一个蒙面人站在八尺之外,不由骇然道:“阁下何方高人?”
蒙面人语冷如冰地道:“这个你不必多问了。”
“阁下意欲何为?”
“杀你!”
笆棠心头大震,退了两个大步,栗声道:“杀我?”
“不错!”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要取你的性命!”
“杀人总得有个原因,在下与尊驾何怨何仇……”
“废话少说,死后你自会明白。”
话声中,出手如电,如向甘棠腕脉,甘棠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一下被扣个正着,登时肝胆皆炸,目眦欲裂,切齿道:“阁下莫非认错了人?”
蒙面人嘿嘿一阵阴笑道:“错不了!”
“阁下知道在下是谁?”
“是本人奉命要杀的人!”
“什么,奉命?”
“嗯!”
“奉谁之命?”
“我不会告诉你,认命了吧!”
笆棠疯狂地吼道:“我永不认命,你……”
蒙面人伸指连点,甘棠砰然栽了下去。
他心中明白,但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他想不通谁会派人要他的命,这些年来,他东飘西荡,希望能访到名师,习成绝艺,由于身手平庸,所以也没有与人结怨……
蒙面人阴狠地又道:“小子,这只能说是你命该如此,死后别怨我,现在我把你吊在路旁树上,自然有好心人替你收尸,人们会为你惋惜,好端端一个青年,何事想不开自缢道旁!”
一面说,一面取出一根麻绳,打了一个活结,套上甘棠的颈子。
笆棠神志仍清,苦于开不了口,又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蒙面人玩这惨绝人寰的把戏,这不是偶然,是预定的毒谋,他有一种死不瞑目之感。
死,在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心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不得其所。死,并不如一般想象的痛苦,痛苦的是眼睁睁看着使命被毁灭而无法反抗。
蒙面人抓起甘棠,朝着道旁的横枝上一挂。
这种杀人手法不但卑鄙而且残酷,任何人都会以为他是自寻短见。
任何一个高手,可以自断心脉,自戮死穴,或自碎天灵以求解月兑,但像甘棠这种平凡之辈,江湖中碌碌无名,不会有人怀疑这是谋杀。
笆棠虽有极好的内功基础,但穴道被制,与普通人并无二致,首先是一种闷塞与窒息,继之血脉停滞,胸张欲裂,那种痛楚,非笔墨所能形容,但更甚的是至死不知死因,这比有形的痛楚更深百倍。
痛楚升到了一个极限,便自然消失,剩下的是一种虚飘的感觉,然后意识由模糊而丧失,百骸齐散,瞠目结舌。
笆棠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便结束了生命。
蒙面人伸手模了模甘棠的脉息,证明真的死了,才倏然飘过。
笆棠知觉恢复,发觉自己躺在一片冷硬的岩石之上,四肢百骸,像是完全不属于自己,睁眼一片漆黑,但可看到闪烁的星星。
他第一个意念是:我是死了还是活着?
心念甫动,忽感数处要穴被重手点中,登时逆血返窜,全身虫行蚁咬,宛若被撕裂了似的,惨嚎声中,翻下了岩石,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再度苏醒,手足方一动弹,要穴之上又被点了数指,气血又开始逆行反窜,极度的痛苦,使他连思索的余地都没有,身躯翻腾扭动,似乎是顺着山坡往下滚,不久,又告昏死过去。
如此周而复始,死死活活。
只要神志一苏,立时又被同一诡异手法点上穴道。
他连下手者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这种痛苦,已超越了一个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极限。
除了剧痛之外,脑海中已没有任何意念存在。
醒过来,又昏过去。
从山顶上一直翻滚到山脚。
衣衫尽碎,体无完肤。
最后,他连翻滚的力量都没有了,穴道被点,只一震便昏死过去。
失去知觉的人,无论多么长的时间,在他只不过是一瞬。
他又醒了,身上全无痛楚之感,明灯照眼,他发觉自己躺在一间陈设极其豪华的房间里,锦帐绣装,床头一个精巧的兽鼎,喷着如兰似麝的香烟。
这一境地,令他迷惑,惊奇。
如果是一个离奇而可怕的梦境,这梦还没有醒。
如果这是死后的遭遇,那简直不可思议。
他无法确定自己是生是死,从离开“玉牒堡”之后,一连串的事故,使他惊怖而困惑,是真?是幻?
人影晃动之中,一个白衣少女,俏生生地出现床前。
笆棠一骨碌坐起身来。
“相公醒了!”
声音娇脆悦耳,但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笆棠揉了揉眼睛,眼前的少女并未消失,证明不是幻觉,把手指往嘴里一咬,痛,这当然不是梦,不由月兑口道:“我是死是活?”
白衣少女冷冷地道:“死了,又活了!”
“这,什么意思?”
“相公死了一次,但又活了!”
“这是什么地方?”
“地下!”
笆棠毛骨惊然,栗声道:“是阴间?”
“人间地下,地下人间。”
“在下不懂。”
“婢子白薇,请相公沐浴包衣,太夫人召见!”
笆棠一跃下床,惑然道:“太夫人?”
“是的!”
“谁是太夫人?”
“相公不久就可明白!”
笆棠满心云雾,仍不敢确定眼前是真是幻,可怕的经历,又萦回脑际,“玉牒堡”退婚,被蒙面人狙杀,被神秘人不停点穴折磨,想起来余悸犹在,想不到糊里糊涂的会到了这神秘的地方。
心念之中,不由月兑口问道:“白姑娘……”
“不敢当如此称呼,请直接叫婢子名字!”
“这……在下不知如何到这里来的?”
“婢子不敢饶舌,请相公立刻沐浴包衣!”
笆棠愕然了片刻,无可奈何地颔首,心想,见了什么太夫人时,当可揭晓。
沐浴梳洗之后,换上了书生服饰,里外焕然一新,他人本俊逸,登时如变了另外一个人,精神朗玉,那婢女白薇不由看直了眼。
笆棠被看得有些赧然,讪讪地道:“请带路!”
“哦!”
白薇这才惊觉,粉腮也是一红,道:“相公经这七日调养,与来时判若两人!”
笆棠一震道:“什么,我已在床上躺了七天?”
“是的!”
“令人难信……”
“请随婢子来!”
出了房门,但见曲槛回柱,雕梁画栋,一排排的宫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但却静悄悄地不见个人影。
笆棠愈来愈觉迷惘,这到底是什么所在,难道真的是王侯宫阙?
彼盼之间,来在一间大厅之前,十二名劲装少女,分两排站在厅门之外。
白薇在阶下停步,高声道:“婢子白薇回令!”
厅内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道:“带人晋见!”
白薇向甘棠作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径直入厅,朝上方福了一福,退了开去。
笆棠带着惊奇而忐忑的心情,举步入厅,抬头一看,居中一张公案,案后坐着一个珠环翠绕的中年华贵妇人,四个少女环立身后,衣分白红紫绿四色,刚才的白薇,是其中之一,四少女都出落得美似天仙,但却冷若冰霜。
盛装中年美妇一派雍容尊贵之气,面挂着一抹春花也似的笑容。
笆棠心中大惑不解,难道这就是婢女白薇口中的太夫人?对方年纪并不大呀!
当下长身一揖,道:“武林末学参见前辈……”
斌妇身后的红衣少女突然开口道:“该称太夫人!”
笆棠一怔神,改口道:“参见太夫人!”
“免礼,赐坐!”
排在最末的绿衣少女,立即移过来一个锦墩,甘棠道了声“谢坐”,缓缓坐形,贵妇人双目暴射奇光,直照在甘棠面上,看得甘棠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
斌妇人收敛了目光,面色一肃,如罩上一层寒霜,沉缓地道:“你叫甘棠是吗?”
笆棠大吃一惊,对方何由知道自己的名字,只好点头道:“是的!”
“出身何门?”
“无门无派,江湖浪子!”
“家世?”
“父母双亡,孤孑一身。”
“你言不由衷吧?”
笆棠又是一震,硬起头皮道:“在下仅能如此奉告。”
斌妇人沉吟了片刻,又道:“你可知老身是谁?”
“这……在下无缘拜识!”
“老身先夫便是‘天绝门’第三代掌门,此地是‘天绝地宫’!”
“哦!”
笆棠几乎惊得跳起来,他曾听人谈起“天绝门”这名称,据武林传言,“天绝”武功自成一家,行事诡秘,但已数十年不见踪江湖,想不到自己会来到这不为武林人所知的神秘境域,心中顿时惊惶不安起来。
斌妇人又接声道:“本门祖师因巧获上古秘复‘天绝奇书’而创立‘天绝门’,五十年前,传到先夫,是为第三代!”
笆棠暗吃一惊,照此说来她该是古稀以上的人了,但看上去还徐娘半老呀!
斌妇人顿了一顿,又道:“三十年前,我子接掌第四代!”
说完,面上飘过一抹痛苦之色。
笆棠心念疾转,怪不得她被尊为太夫人,原来她是掌门人之母,但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秘密呢?心中虽奇,却不好询问,只好唯唯应:“是!”
斌妇人目露湛然之光,一字一句地道:“你是本门第五代掌门候选人!”
笆棠心头狂震,陡地站起身来,张口结舌好半晌才进出一句话道:“晚辈是掌门候选人?”
“一点不错。”
“这……”
“你坐下,老身话未说完!”
笆棠震惊莫名地坐回原位。
斌妇人接下去道:“三四两代掌门,在三十年前同遭不幸,所以本门断绝了江湖……”
“哦!”
“根据首代创派祖师所立的规矩,如本门无人接续时,可以在江湖中物色人选,以充任掌门……”
这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甘棠由震惊而变为好奇,静静地听下去。
“但这人选的物色,有严格的条件,所以三十年来一直没有碰上合适的对象。”
“哦!”
“天助本门,你,完全符合那些条件……”
“晚辈完全符合条件?”
“不错!”
“请问是哪些条件?”
“第一,必须资禀奇佳。第二,必须是未经琢磨的璞玉。第三,无门无派的孤子。第四,童子之身。第五,必须死后还阳……”
笆棠票声道:“死后还阳?”
斌妇人螓首一点,道:“不错,就是刚死而未僵的人。”
笆棠顿时思及自己被蒙面人狙杀的原因,蒙面人曾说过是奉令杀人,对方为了这第五个条件,不惜杀害无事之人,这种手段残狠无稽,证明“天绝门”是异端邪派,当下恨火倏升,愤然道:“还有其他的条件没有?”
“没有了,以上五个条件,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否则不会一耽三十年。”
“应该还增加一个条件!”
“噫!你说说看?”
“当事人是否心甘情愿!”
“什么?你不愿意?”
“正是如此!”
“为什么?”
“贵派的作为残忍而邪恶!”
斌妇人粉腮倏变,红、白、紫、绿四等婢女花容失色。
“甘棠,你说话该有分寸!”
“晚辈就事而论!”
“你给老身解释明白!”
“贵派为了适应第五个条件,不惜杀人……”
“住口,你信口胡言。”
笆棠明知已落虎口,不从便是死,但决不甘心屈身魔道,毫无惧色地道:“请问晚辈怎会死后还阳?”
斌妇眉头一蹩,容色稍零道:“你误会了!”
“这是误会?”
“不错,试想,老身如果以这种手段物色人选,何必迟到三十年后的今日,况且本门祖师所立的这些规矩,含有一个缘字在内,全讲求际遇巧合,岂能故意杀人,本门不敢自诩名门正派,但也非邪门异端!”
“哪晚辈遭遇狙袭,该作何解释?”
“也许是你仇家所为!”
“晚辈自问未结怨于人。”
“老身以人格担保,替你查出下手之人!”
“如此说来,晚辈的性命是贵门下所救的了?”
“可以这么说!”
“晚辈敬告失言之罪,并谢救命之恩!”
说着起身深深一礼。
“不必,至于被救之后,你所受点穴之苦,却是本门所为!”
笆棠大惑不解地道:“那又为什么?”
“与第五个条件有关!”
“愿闻其详!”
“因为本门武功,不同于一般武学常轨,另有蹊径,所以第五个条件的目的,是取一个人在生机停顿以后,另以奇术还以生机,但气血运行的方式,业已完全改变,你现在不妨试试看!”
笆棠依言一提气,登时气血反窜逆行,剧痛攻心,与七日前在山坡上的情形一般无二,忙不迭地散去真力,但已出了一身冷汗。
这种气血反常运行的情况,使甘棠内心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愤慨,如此一来,他已无法修习其他的武功,而非从“天绝门”不可,这对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屈辱,虽然在表面上他有人穷志短的表现,但潜意识里,他的性格是相当刚傲的,当下冷冷道:“晚辈虽受贵门救命大恩,但也被毁去一生。”
斌妇人诚挚地道:“老身只是着重这一个‘缘’字,与本门的接续,如果你执意不从,仍可使你回复原来之身,决不勉强!”
这一说,甘棠反而软化了,他念及自己漂泊江湖,一事无成,血仇在身,无法言报,要练成超人身手,何处去寻明师呢?况且,救命之恩是无法否定的,如说际遇,这也可算是奇遇中的奇遇了!
斌妇人沉凝十分的又道:“甘棠,从与不从,在你一句话,如果不愿意,老身立刻派人送你出宫。”
笆棠心中在细细咀嚼着那个“缘”字,踌躇再三,毅然颔首道:“晚辈应命!”
斌妇人登时面泛喜色,欣然道:“好!老身为本门庆幸,也感谢祖师在天之灵。孩子,你说你父母双亡,孤孑一身,对吗?”
“是的!”
“老身还有句不知进退的话……”
“请明示。”
“老身行年七十有八,也是孤孑一身……”
笆棠简直不相信这事实,这看上去风韵依稀的徐娘,会是七十八岁的人,心中骇异,无法以言语形容,然则,对方说这话的用意何在呢?难道……
“孩子,你愿意给老身一个名份么?”
“名份?”
“是的,三十年来,老身渴望有人唤一声母亲!”
话声中,充满了一种慈母失子的悲哀,也代表了一个母亲天性上的需要,她曾说三十年前,她丈夫与儿子上下两代掌门齐遭不幸,虽然没有说出详情,但那惨痛与空虚是不待言的。
这并非无理的希冀,而且善良天性的反应与延续。
笆棠大受感动,离座曲膝道:“孩儿拜见义母!”
斌妇人骤然双目滚泪,是惊喜亦是伤感,颤声道:“孩子,起来,如今你是一门的继任人了,照惯例公共的场合,你仍应称为娘为太夫人!”
“孩儿遵命!”
拜毕起身,四婢不待吩咐,齐齐上前盈盈拜了下去,莺声呖呖地道:“婢子等叩见少主!”
笆棠弄了个面红耳赤,急道:“请起!请起!”
四婢回归原位,太夫人一指四婢,向甘棠道:“她们依服色而名,依次红蔷、白薇,紫鹃、绿蒂,跟随为娘已三十年了。”
笆棠又是一阵愕然,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怪事,四个少女岂不也是半百之龄了。
“紫鹃,令全宫弟子,一个时辰之后在‘神殿’集合!”
“遵命!”
紫衣婢女施礼出厅而去。
“白薇!”
“婢子在!”
“伺候少主用餐休息,一个时辰之后,到‘神殿’来!”
“领谕!”
笆棠在感觉上还未落实,似是仍置身在离奇的梦境中,这种际遇令人难信,数日之间,由一个江湖浪子,变为一派掌门的继承人。
他恭谨地施礼,退了下去。
白薇在面色上,对他不若先前的冷漠矜持。
钟声振鸣之中,甘棠随着白薇走向所谓的“神殿”。
“神殿”,是“天绝地宫”供奉历代掌门神主的地方,如无大典,便不开启。
将到“神殿”,只见殿门阶下,黑压压一片人头,男女老少,不下百人之众,甘棠忍不住悄声道:“宫中人不少?”
白薇道:“还有大半在江湖中!”
“没有听人说起。”
“本门自掌门遭不幸之后,太夫人严令所有门人弟子,在外不许泄露身份!”
“哦!我来此是哪位引见的?”
“天威院主程琦!”
“天威院主?”
“是的,天威院是本门在武林中的耳目!”
“他在吗?”
“早已离宫外出了!”
“本门有哪些执事机构?”
“长老院、执法院、天威院、神武院等四大院,另有一总管、十护法、八执事。”
“现在集合全宫弟子有什么大典?”
“宣告少主的身份!”
笆棠默然,心中可有些激动。
彼盼间,来到殿门前,甘棠目光一掠,只见殿中已排了香案,案上居中供着第一代掌门的神位,其余三块神牌,在原来的龛中没有移动。
香案右侧上方,站着一个威猛的赤面白髯老人,下方第一把交椅上坐着太夫人,第二位空着,依次是四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末位又是空座。
左边设有十五把交椅,坐下不到一半。
场面显得十分严肃。
厅外阶沿之下,近百的人,肃立无声,像一排排的石像。
厅内诸人,不问可知是老院主与有地位的人物,一个个正襟危坐,连目光都不见转动一下。
这气氛使甘棠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来。
白薇低声道:“请少主入厅,坐在太夫人身边那空位上,毋须开口。”
说完,退了开去。
笆棠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步入厅,在第二把交椅上落座。
太夫人一脸神圣不可侵犯之色,沉声道:“典礼开始!”
那站在香案旁的赤面白髯老者,高声喝道:“入门大典开始!”
厅内所有的人连太夫人在内,全部离位肃立,甘棠也依样画葫芦,跟着行动。
“参拜祖师!”
里外所有的人跪了下去,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礼毕起身,各归原位,司礼人再唱:“上香!”
太夫人到香案之前,上了三灶香。
“通诚!”
太夫人长跪案前,朗声祝祷,声达每一在场者的耳鼓:“第三代掌门弟子未亡人诸葛筠,谨率本门各代弟子,虔诚上告于祖师之前,天祸本门,第三四两代掌门弟子齐遭不测,后继乏人,谨遵祖师遗示,照律条寻得福缘弟子甘棠,入门为第五代掌门继承人,祈赐福祉,予以庇佑,谨此上告。
伏维
鉴察。”
全体门人齐和一声:“天成。”
司礼人接唱:“沥血为誓!”
一个老者示意甘棠跪在香案之前,另一个劲装汉子,手捧一个玉盂,盂上横放一柄锋利的匕首,来到甘棠身前低声道:“请歃血!”
笆棠拿起匕首,在右臂上一划,鲜红的血,沥入孟中,有顷,那劲装汉子接回匕首,连玉盂放在香案之上,原先示意他下跪的老者,双手递上一纸黄笺,上面已写好了誓词,甘棠只好照读道:“有缘弟子甘棠,无门无派,孤孑一身,蒙祖师拣选为本门第五代掌门继承人,自此日起,即为‘天绝门’人,以‘天绝’之规戒为依归,身心为献礼,永夫忠诚,如有背誓,人神共弃。”
“天成!”
群众又应和了一声。
“平参!”
厅外门人,一齐跪伏于地,口称:“弟子参见少主!”
厅内辈份较高的,仅躬身为礼。
那老者再示意甘棠回身答礼。
“礼成,各归本位!”
欢声雷动之中,所有门人弟子,刹时散尽。
太夫人为甘棠介绍厅上各长老院主及执事护法等人,然后,留下“神武院”院主姜鸣松,其余的纷纷施礼而退。
“神武院”掌管“天绝门”武事,院主姜鸣松身高九尺,面红如婴,年在五十上下,双目开合之间,神光逼人。
“姜院主!”
“卑职在!”
“传少主本门心法,七日为限。”
“遵命!”
太夫人走后,甘棠随姜院主来在一间静室之内,传授“天绝门”心法,运气行功,与一般武学常轨完全相反,甘棠照诀施为,才体味出原先使血气倒转的妙用。
四天,他修完全了全部内功心法,较预定提早了三天。
第五天早晨,他第二次被传入“神殿”。
殿中,除了太夫人之外,是四位长老、执法、神武两院主,另四位护法。
香案之上,摆着一个黄绫包袱。
十大高手,全部面现凛然之色。
由于甘棠的身份不同,除太夫人之外,全起立相迎。
笆棠还了礼,并参见太夫人。
太夫人命令似地道:“你在香案前跌坐!”
笆棠不明究里,但依命坐了下去。
太夫人续道:“武林乱源已起,本门不拟置身事外,只有助你速成!”
“速成?”甘棠暗中打了一个问号。
“请各位照原议准备施为!”
十个老人,依次排成一列,紧挨着甘棠就地跌坐,各以手掌互相交贴。
笆棠已约莫猜到几分,正待出言拒绝,太夫人已再度发话道:“孩子,各长老院主护法,将和赠你十年功力!”
“这……”
笆棠才开口说了一个这字,太夫人一扬手道:“这也是老身的命令!”
笆棠一窒,无词以应,默运本门心法,以本身真元接引。
“执法院主”孙胜紧靠着甘棠,一只右掌,已附上甘棠的“命门”。
“输功!”
一股热流,从“命门”之内缓缓透入。
笆棠拒绝也不可能,只好依照“天绝门”的特异导引之法,接受十大高手联合输予的百年内力。
十大高手每人损失十年内力,对本身并无大碍,但甘棠受益可就惊人了。
外元穿经走脉,直叩“玄关”。
半个时辰之后,大功告成,十大高手各自收功起立。
太夫人接着朝甘棠身后一坐,道:“老身助你二十年功力过关,注意导引!”
话声才落,一股内元,从“天突穴”直灌而下。
笆棠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除了乖乖地接受。
全身猛地一震,天地交泰,打通了“生死玄关”之窍。
笆棠忘我地运功十二周天,俟内外元完全融合,方才收功,心中的激动,莫可言宣,只一个时居功夫,他具备了两甲子以上的功力,这确是一桩奇迹。
太夫人打开了香案上的黄绫包袱,里面是一个玉匣,启开玉匣,捧了一条小册子,道:
“甘棠,这便是本门传派之宝‘天绝奇书’,只有掌门人才有资格参修全书,现在你先叩谢师祖灵佑,然后接受奇书!”
笆棠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叩拜了祖师灵位之后,双手从太夫人手中接过“天绝奇书”。
仪式完成,长老等施礼先退。
太夫人命甘棠随到后厅堂之内,坐定了之后,道:“本门弟子,均由掌门人择奇书之中的部分武功,层层相授,只有历代掌门,才有资格凭本身质秉,修习奇书,就我所知,除了开派祖师参悟了八成之外,历来没有能超过六成以上的,至于你,就要看造化了。”
话锋一挫,又道:“全书共分为‘武功’、‘计谋’、‘歧黄’、‘驻颜’等四大篇,目前你只全心参修‘武功’这一篇就可以了,其余的以后再说,这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好在你已得到两甲子的功力,只要参悟诀窍,很可能短期之内速成。”
“谨受教!”
笆棠这时算是明白了太夫人七十八岁的高龄,犹若半老徐娘,四婢半百之身犹如处子,原来“天绝门”中,有“驻颜”这一门武林失传的神功。
这次奇遇,改变了他的人生,也决定了他的命运。
当他想到功成之后,就可开始从事索仇的行动时,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振奋。
于是
他开始钻研“天绝奇书”上的“武功篇”。
正如太夫人所言,由于他本身已具两甲子以上的功力,每一种功夫,只要悟出诀窍,立即便能施为应用。
“天绝奇书”所载,尽都是奇绝武林之学,但也相当玄奥,同时也十分偏激。
笆棠废寝忘餐,不遗余力地埋首钻研。
先天的秉赋,加上后天的努力,成就一日千里。
不久之后,他发现“天绝奇书”所载武功,只有攻,而无守,这是任何派别的武功中所没有的现象,这使他十分困惑。
日复一日,他发现了另一样奥秘,由于这一门武功走的是偏激路子,而气血运行的方式与一般的背道而驰,首先穴道就不虞受制,同时武功本身有一种妙用,可以断经封穴护脉,如果不是被肢解,再重的伤也死不了,这就是有攻式而无守式的原因,也就是由于全属进手招式,其凌厉的程度,骇人听闻。
无论掌指身法,都冠以“天绝”二字。
他完全沉浸在武功中,根本忘了时间的消逝。
“武功篇”计分十章,他已练完了其中七章,这也表示他已参悟了七成,按太夫人所说,他目前的功力,较之上两代掌门还高出一成。
他开始晋入第八章“功力再生”,这一章的要旨是功力在某种情况之下损耗过剧,可以息息重生,不虞匮乏。
然而苦练之下,他发觉有三处经穴阻窒不通,而这三处经穴,是属于八脉之中的“偏穴”,也就是真元极难达到的,这对一个“生死玄关”已通的高手而言,是一种异象,这也就是“天绝”武功悖乎常轨的地方。
这一天,他在求功心切的情况下,全力撞穴,一遍,两遍,三遍……
到了第十遍,汹涌的内元,突然反攻“心脉”。
“散功!”
这一喝,犹如醍醐灌顶,他忙不迭地散去功力。
一看,太夫人满面恍然地站在身前。
“见过义母!”
“孩子,你差一点走火入魔!”
“谢过义母适时喝阻。”
“孩子,你可以中止了!”
“中止,为什么?”
“你必须经历三次死劫!”
笆棠悚然一震,惊奇地道:“何为三次死劫?”
“你可以看看篇末的记载!”
笆棠迫不及待地翻开“武功篇”的末页,只见有朱字记着:“武力再生,真元旁窜,三历死劫,外力成之。”看后,仍茫然不解。
“孩儿一时不解其中玄奥。”
太夫人道:“孩子,我曾听先掌门讲过这‘功力再生’的精要,虽然自祖师之后,本门没有第二人达到第七章,你以半载的时光,参悟了七章,可说是意外的奇迹了,你义父虽没有练到这境界,但也揣摩出第八章的精义,就是说必须要死三次,借外来的力量,助你打通这三处‘偏穴’,如不照这定轨,勉强的结果,势必走火入魔,前功尽弃。”
“如此说来,孩儿已无法再进一步了?”
“可以这么说。”
“孩儿斗胆请问义母对这‘天绝奇书’参悟了几成?”
“我曾说过,这‘天绝奇书’只许掌门人一人参研,其余的门下,由掌门人分别转传,量才施教,为娘的对‘武功篇’得传五成,‘计谋篇’约六成,‘歧黄篇’九成,‘驻颜篇’已竟全功!”
“本门高手之中,一般而论,对‘歧黄篇’成就最高,‘武功篇’最高者四成,其余‘计谋’、‘驻颜’两篇,高下不等。”
“哪孩儿对其余三篇……”
“暂缓修习,我希想你能在‘武功篇’上先创奇迹,以应付当前局面!”
“局面?”
“不错,武林乱起,本派不能置身事外,同时有一桩公案,必须赶快了结,势不能再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