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公主 第二章
长熙小筑
一向冷清寂寥的院落,为着公主出嫁的喜事,欢欣忙碌。
即使多半官人、大臣以及百姓,对这名“长熙公主”一点印象也无,但谁不知道皇上有权册封任何人,哪怕是贩夫走卒、贱婢女、蝼蚁虫蚨,安个名目就成了权贵,和亲、赏赐所在多有。
对于今日的喜事,人人嘴里道喜,心里却是没多大感觉。
除了皇帝。
“皇上圣安。”
笔帝踏入内室前,一路都有宫女跪膝请安,长熙小筑向来的静雅一扫而空,增添了不熟悉的喧闹。
“父皇。”深锁眉头坐在铜镜前的李净岚,起身福礼。
“岚儿,你今儿个真美,是朕膝下所有的公主中最美的一个。”
看着女儿施上新妆、点上绛唇,眉心梅型珠钿点缀其中,颊凝酥、眉倒最,约素横波,皇帝身为人父的骄傲盈满心头。
只是,李净岚一出嫁,要再常见到女儿,已非容易之事。
李净岚苦涩一笑,美丑对她来说,并无意义呀……
似乎看透女儿的心意,皇帝沉吟了半晌。
“岚儿,你怨朕吗?”
他知道,女儿并不想离开。
“先别急着回答,若西门胤不是个好男儿,朕不会促成这桩婚事。”
李净岚默默听着皇帝说话,离别的痛楚令她不忍开口,生怕一开口,心中的痛与怨就会溃堤。
“女儿家总是要出嫁的,朕虽贵为天子,毕竟会比你早走一步,不能照顾你一辈子,若不见你有个美满归宿,朕死也不会瞑目。”
笔帝轻拍女儿的手,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父亲慈爱之情,在云淡风轻的言语中展露无遗。
李净岚急着摇头,“父皇一定会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朕愿把福分都留给你、留给大唐子民。”皇帝朗朗而笑。
“女儿不孝……”李净岚跪膝叩头。
太傅读过四书五经让她背诵,也就更明白自己是个怎样的……废物,却还能得到父皇的百般疼爱;如果还怨父皇将她嫁予陌生人、逼她离开住了十八年的地方,她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别跪了,弄脏你这身漂亮的新嫁衣,可不好。”皇帝扶起她。“答应朕,嫁到西门王府后为人妻、为人母,要更开心,朕可等着抱孙哪!”
“父皇……”
李净岚欲言又止,心里的苦涩从喉头涌上。
她是该听父皇的话,开开心心嫁过去;但那个叫做西门胤的世子,会怎么想?
娶一个身带残疾之人,他会怎么想?
也罢,横竖还不都得嫁?能让父皇安心,也就够了。
明知是赐婚,却又私心冀盼西门胤不会嫌弃她……
“时辰到——”屋外喜娘高呼,新娘头被覆上凤冠红巾,让宫女簇拥上轿。
轿起、锣鼓喧腾,皇帝抚须欣慰远望,不禁想起爱妃同他对女儿的心愿。
但愿岚儿此生长安永熙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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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满,桂子飘,花好月圆,璧彩映阶。
西门王府热闹盈盈,新房外张灯结彩喜稍夜,新房内腊香顾影照云展。
玳瑁榻上,新嫁娘静静等待她的良人。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夤夜已如海深,蜡泪也已成堆……
“公主,夜深了,您先睡下吧。”跟着李净岚陪嫁过来的菡萏,体贴地想服侍主子休息,而绿萼早已撑腮靠在桌上点头打盹,小球儿也满足地在铺上紫貂毛的竹篮中睡下。
“西门胤……他,还没回房吗?”沉重的凤冠被卸下,李净岚撑着疲惫的身躯问。
“公主折腾一整日了,菡萏马上为您更衣。”对于驸马爷的冷落,菡萏虽觉得不平,却也不敢多言。
她们都清楚,她们两个丫环只是呆等着,而主子的心却是忐忑不安。
哪个女人愿意在洞房花烛夜,就遭受弃妇般的命运呢?
“菡萏,告诉我,驸马从未来过新房,对吗?”枯坐干等之余,让李净岚的意识有些浑沌,她不确定地再问。
“公主……”
“菡萏,你们下去歇着吧,我继续等。”李净岚轻扯虚弱的微笑。
她不笨,都等了那么久了,只有一个答案驸马爷对她视而不见。
想必西门胤根本不要眼盲的她,而是碍于父皇的命令才娶她的……
虽然早已有所体认,但事实的呈现,再次令她无端心痛。
“公主——”菡萏还想说些什么,劝退主子。
“别说了,你早点歇息。”
“公主,菡萏就在桌边歇着,有什么吩咐尽避出声。”无法打消主子的念头,菡萏只好退一步。
“嗯。”
李净岚轻点螓首,蒙开一抹要菡萏放心的浅笑。
已剩半柱的龙凤烛,依旧燃着红焰。
不经意地,轻跃的灿丽火光下,滚下滴滴凝泪。
砰——
靠在床柱边的人儿被巨大声响惊醒,还来不及睁眼看清楚,随即被一股强大的手劲踹下床。
小球儿耳朵动了动,也被惊醒,立刻弓背吓敌,很不友善,“咪喵——”
“啊!”李净岚的上臂被男人无情紧拴,下一刻,她被往上提高,灼热的气息伴随着深沉怒气,喷洒在她鼻尖。
“谁准你进主苑的?说!”男人朝她咆哮,手中的力道毫不留情。隔着喜服,李净岚的娇纤玉臂泛出一圈红痕。
这声音……
比痛楚还令她心惊的是似曾相识的声音。
“你是哑了还聋了?说话!”
西门胤愤怒地盯着眼前距离只有几寸的女人,一点新婚的愉悦也没有,只知道这个眉眼间充满惊惶的女人,侵占了不属于她的地方。
“主苑”是属于他和若儿的,其他人根本不配住进来,尤其是这个女人!
“我……不知道……”在可怕的蛮力下,李净岚颤抖着,不知名的恐慌攫住她的呼吸。
“是你?!”前几日在宫中落水的笨婢?!
就着微弱的烛光,眼力良好的西门胤看清了李净岚的长相,认出她就是日前被他所救的无礼宫女。
“你是‘李净岚’?”西门胤沉声问,见她身穿霞被,心里已有个底。
难不成,皇上送他一个公主,事实上是个宫女?
“我……你……”虽说她生来眼盲,但老天爷眷顾她,让她听力比一般人好,这下当然更加确定,他就是那天救了她的人。
“你的脑袋有病,嘴也有病是不?!回答我!”
厌恶地瞪着她掺了脆弱及害怕的小脸,还有她始终“回避”他的眼眸,西门胤心中充斥着被皇帝摆了一道的愤意。
“怎么了、怎么了?”睡得迷迷糊糊的绿萼也被怒吼声惊醒,与菡萏看清房内的状况后,她们同时倒抽一口气——
“赫——公主!”她们的公主被一个高顺壮实的陌生男人揣着骂啊!
这怎么可以!
“好大的胆子,竟敢对长熙公主无礼!惫不快放开公主!”绿萼冲到西门胤身边,对着西门胤又踢又打;小猫儿也模上,咬了他一口。
“该死!”西门胤大手一扫,把在他身上胡闹的绿萼和猫使劲甩开,绿萼被没有收敛的力道甩出去,撞上桌角,额际马上瘀血一块,小猫也被摔在地上。
“咪呜……”
“哎唷喂呀……”绿萼痛得龇牙咧嘴,双手捂在额头上。
“绿萼!你有没有怎样?我看看!”菡萏奔至坐在地上的绿萼身边,检查她的伤势。
“绿萼、小球怎么了?!”李净岚发觉情况不对,急着想推开钳制她的男人。
“我的话还没问完。”西门胤大手一紧,她疼得失去任何推拒的力量,黛眉因痛楚而深蹙。
“呀!”李净岚觉得自己的手臂开始发麻,如火焚的烧痛感迅速窜延全身。
“公主!”菡萏这下也急了——
“放开我家公主呀,公主受不了这样折腾的!”
鲍主?这女人是“公主”?下贱的奴婢还差不多!西门胤的心中出现不屑。
“臭男人!耙欺负女人,真不是人!菡萏,咱们一起打跑他!”绿萼忍痛从地上爬起,捂着伤口,像头发威的小母狮,打算跟对主子无礼的男人拼了!
演得跟真的一样,哼!
“她们是谁?”西门胤不理那些威胁不了他的小狈小猫,直接将李净岚揣至胸前问。
“她们是……我的侍女……”
“胆敢犯上,你的‘教’也够得当了。”他轻勾嘴角,嘲讽意味十分浓厚。
“我们哪里犯上了?你这该砍头的臭男人才以下犯上!要是皇上知道这件事,你有几条命都不够死!”绿萼叫嚣着,担心脸色惨白的主子。
恰巧西门府老总管西门美匆匆赶到。
“世子,老奴没先请示过您,让少夫人住进主苑,是老奴的不对……”可是,少夫人不住主苑,那该住哪?
他年逾六旬的脚程赶不上年轻力壮的主人,惶恐解释的声音由远而近,显然,方才西门胤必定已经因安排李净岚住进主苑的事,而大发雷霆,他没想到主人的反弹会这么大。
唉!只能说,柳若的死给西门胤的影响太大,几乎颠覆了他原先的性格,变得阴晴不定。
看着西门胤长大的西门美在心底叹气。
“世子?”菡萏、绿萼异口同声。
西门世子不就是驸马爷吗?!
哎呀……凄惨!菡萏与绿萼同时在心中哀嚎。
李净岚只感觉到一阵刺骨心寒,这个从头到尾没对她和颜悦色过的男人,就是她的夫婿?
“臭男人?以下犯上?我不是人?”西门胤佞笑,把小丫环侮辱他的话重复一遍,脸上的笑意比发怒还恐怖。
“姜叔,把这两个贱奴扫出西门府,还有,别再让我看见那只猫。”西门胤残酷下令。
“求驸马爷恕罪,不要赶奴婢出府!”菡萏抖着拉绿萼一起趴跪在地,她们受责罚、被打被骂都无所谓,就是不能离开公主呀!
“她们并没有犯下十恶不赦的错……她们只是为了……保护我。”即使早已痛得几乎要就此昏去,李净岚依然忍着痛替她们辩护。
“保护你?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长熙公主,李净岚。”痛楚越来越麻痹,令李净岚撑着虚弱的意志回答。
虚伪!对于眼前身份作假的女人,西门胤只做此感想。
“看着我回答!”对于她一再以眼光忽略他、漠视他,西门胤忍无可忍。
李净岚的心像是被狠狠划下一刀,心痛更甚,无法言语。
“把她们赶出去!”西门胤斥喝,随手把李净岚撂开,无情说道:“你也滚出主苑,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出现在这里。”
被西门胤推倒在地的李净岚,急忙伸出双手,吃力地往四周挥采——
“菡萏、绿萼……不要……”她虚弱的嗓音里有着不安、恐慌。
“公主……”两名丫环奔至李净岚身边,心疼地抱住主子,两人都红了眼眶。
天哪,才成亲第一天,公主怎么就会遭受此等对待啊……
她?!
这下,看清楚李净岚的动作,西门胤才发现她的怪异之处,她始终不正眼看他的原因,居然就是——
“原来,你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而是个瞎子。”西门胤岔岔不平。
笔上命他成亲就算了,竟然赏一个残废女给他?
这句话宛如一巴掌,掴在李净岚脸上,全打散了她的希冀,同时她也明了,西门胤并不知道她是……盲女。看样子,他也不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桩婚事,一切都碍于父皇做主赐婚,身为人臣,不得不从命。
“你要怎么对我、讽刺我都无所谓,只请你不要苛责她们。”对着西门胤所在的位子,李净岚用仅存的尊严要求。
“你凭什么要我不惩处她们?”充其量,她也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盲女。
“凭我是公主,而你只是个世子。”李净岚咬牙说道,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她要保护菡萏和绿萼。
西门胤深邃黑眸迸射出一道寒光,他撂开两个丫头,用力攫住李净岚秀巧的下颌。
她惹怒他了。
“‘盲眼公主’的意思是,我高攀了?”西门胤收紧力道。
“呃——”好痛……李净岚几乎只剩下痛觉。
“公主!公主……”菡萏倒抽一口气,显得不知所措。
“世子!”老总管也惊呼出声。
老天,这样下去是会出人命的呀!
“呜……是奴婢不好,是奴婢该死,求驸马爷放过我家公主,求求您!绿萼给您磕头了!”已经哭得淅沥哗啦的绿萼,一磕下去就是连三响头。
“要我松手可以,让这个我高攀的‘公主’自己求我。”
他斜勾嘴角讽刺她“装模作样”的出身,摆明就是要羞辱她。
李净岚痛苦地紧闭双眼,身为皇室之女的尊严使她不低头,宁痛不屈。
转眼,西门胤手中的赛雪肌肤,已被捏出残酷红痕。
突地,她眉尖紧蹙的坚强,让他心生窒闷,宛如一团火,像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烫得他倏地甩开手。
“该死!”他狼狈握拳,握了又放,放了又握,最后朝老总管下令:“把她们两个押出去!”随后转身要走。
“不要赶走她们!”李净岚出声要求。
他置若未闻,迈步走出新房。
“我求你!”
她开口求他了,却是为了这两个微不足道的丫环。
西门胤顿步排眉,转身面对她。
“公主有求于人是这样的求法,微臣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了。”明褒暗贬,毫不留余地。
李净岚紧咬下唇,痛苦闭眼,低首请求,“求你不要赶走菡萏、绿萼和小球,我求求你,求求你……”
心痛至极,若能借哭泣来宣泄,哭了之后,会不会好过点?
可是,她哭不出来……
看着荏弱纤窕的李净岚,一身洋洋喜气的美丽嫁衣下,露出一大片雪白肩颈的仕女华服,勾勒出若隐若现的女性浑圆,娇弱之中有清丽掩映。
西门胤嘴角浅勾。
“我倒要看看你值不值得我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