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帐 第四章
玄彻一夜未归,待他回到客栈,早已日上三竿。
走到客宿的厢房前,他推开门,一阵菜饭香飘入他鼻中,因心绪烦躁,而在冷清街道上晃了一夜的疲惫身躯,顿时感到饥肠辘辘。
懊香!
心情大好的玄彻急急踏入厢房,却在瞧见楚映月笑吟吟的小脸时,心情顿时再度跌到谷底,一张脸比什么都还臭。
“夫君,你回来了!”
他没有丢下她,总算回来了……
等了将近一整夜的楚映月,见玄彻归来,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也终于归位,小嘴微微弯起,忙着从桌前绕到他身边招呼着。
“饿了吧?昨儿个你一定也没吃多少东西,快趁热——”
“你倒是挺自动自发的,自己吃将起来?”睨了楚映月一眼,她羞涩、毫无心机的笑颜,让玄彻感到不悦,只想讽刺她。
“我在等夫君一起吃。”
她担心彻夜未归的他空月复难受,一早便吩咐了早膳等他;只是,等了又等,饭菜也原封不动热过两次了……
玄彻不搭理她,直接越过她坐在桌前,动着从盘中夹起下粥的女敕豆皮,送入口中。
“这是什么?”他皱眉,吐出口中的食物。
“女敕豆皮,很下饭的……”
不好吃么?楚映月有种做错事的愧疚。
“油腻、不入味!惫有,你竟然让我吃这种冷掉的东西?”玄彻皱眉。
其实,女敕豆皮还是温热的,只不过因为身边突然多了个碍眼的女人,他反而恶意挑剔她的好意。
楚映月端起那盘女敕豆皮。“对不起,我马上让人再热过——”
“不必了!”铁着脸的玄彻轻弹衣褂而起,刚回来的他又再度走向门外。“与其和你面对而食,我宁愿蹲在街角吃豆浆大饼。”
玄彻说这句话,无疑将楚映月的好意,贬损得比那些蹲在街角的乞儿还不如。
他又再一次刺痛她的心。
望着一桌菜肴,楚映月习惯性地咬了咬下膳瓣,原本飘着淡淡菜香的厢房,只剩孤寂落寞围绕着。
看样子,夫君是不会想回来与她一同用膳了。
“这些饭菜,没吃会浪费的……”她喃喃而语,走到桌边坐下。
本噜咕噜……楚映月的月复里传来抗议声。
她好饿,终于能吃饭了。
模模自己饿了一日夜的月复部,楚映月扯开一抹乏力的微笑,正当她举着想扒一口饭时,原本被无情合上的房门,又突地被推开,她吓得将碗筷放回原位——
“收拾东西,我回来后即刻启程。”是玄彻。他面无表情……甚至不用正眼瞧她。
“好。”她点点头,马上跳离桌边。
宛如对着奴仆下令,说罢,玄彻又转身离去。
楚映月走到床榻前收拾着,还没更换的衣物,都原封不动地塞回包袱内。
默默整理两人的行囊,她的嘴角微微绽放羞涩满足的笑花儿。
她很开心,夫君已经交代事情给她做了,那就表示,她不是个连一件小事都做不成的累赘,她可以帮得上忙的!
***
辟道上,原本一路春暖风和,鸟语呜翠,但此时天际间飘落些许丝丝春雨。
一匹深棕色的骏马踏着蹄,规律的步伐不快不慢,正好让座上挺拔卓尔的主人乘风乘雨,一览沿途江南风光。
树林蓊郁、冰雪初融,身置细雨中的氛围,更是难得几回过!
距离差了这匹骏马一大段路的,是另一只也驮着人的老驴。
天飘细雨,加上老驴迟滞缓慢的步伐,让座上的人儿有着另一番心情。
“驴大哥,麻烦你走快点好么?这样下去会跟不上夫君的。”
楚映月用衣袖抹去眼皮上细密的小雨珠儿,伸长颈子,望着前方越见小的身影,一边努力劝说她骑的老驴。
玄彻从北方来,因此以他的马代步;如今多了个她,他便向客栈买下这只半进棺材的年迈老驴。
离开客栈的当时——
“就剩这只?”玄彻双手环胸挑眉。
“客官,实在是非常对不住,这刻儿春游的人多,马匹供不应求,敝店只剩这只驮物用的老驴。”客栈掌柜半弯着腰惶恐说道。
掌柜对眼前男子脸上的冷然,感到胆战心惊,心中揣测这男人恐怕想买匹马给他妻子代步,但他们却只剩这只不中用的驴子,所以才摆出这么难看的脸色。
“夫君,我们可以到别处去问问……”
楚映月不忍见年近半百的客栈掌柜冷汗涔涔地赔不是,玄彻冷厉的样子,她看了其实也怕。
“就买它。”玄彻放了一锭银子在圈栏上,转身走向自己的马。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率先离去。
“这位爷,这只驴不需要那么多银子儿——”掌柜拿起银子,在玄彻背后大声唤道,心中却不住疑惑。
怎么会这样?这姑娘明明喊那男子“夫君”,那男子怎么没让妻子与他同乘一骑,反倒买了只步履蹒踞的老驴让娇弱的妻子代步呢?
“掌柜大叔,这钱您就收下吧,我们突然买下您的驴子,您做事也许会不太方便……”
楚映月不傻,驴子是用来驮物搬运用的,这只驴肯定是客栈的帮手,可是现下的情况不容她再做其他打算,她得快跟上夫君哪!
“夫人,不碍事的。您赶紧追上那位爷吧!”掌柜赶忙将老驴牵出圈栏外,帮着楚映月上“驴”。
于是,就成这样了,玄彻在前悠适地赏景、吃着方才买来的烧饼;她却远远落后,更得想办法让老驴走快点,还不时地拢紧身上的象牙白披风,躲避对她来讲仍觉得太冷的风雨。
懊死不死,老驴终究是老驴,有着楚映月也奈何不了的倔脾气,索性停在道旁不走了,径自吃起路边的野草。
“驴大哥,还不能休息呀,我们已经离夫君越来越远了!”楚映月心急地拍拍老驴,但怎么努力,它就是不为所动。
“你走不动的话,我下来牵你一起走好了。”她连忙下驴。
虽然没骑过马,但驴的高度不至于像马那么吓人,她小心翼翼地以双手抱着驴颈,困难地爬下来。
楚映月被风上的头罩,不经意被风吹起,乌黑的云发随即沾染了点点雨珠,初春的风雨让她细女敕的小脸冻出一片微红。
突地,地上的泥泞让她脚跟一滑,重心不稳地跌坐在湿泞里。
“啊!”她是下驴了,可是跌得好疼……
而前方,在马背上的玄彻理应尽情览略沿途景致,但沉郁的神色没从他脸上褪过;四周宁静的只得见鸟语和达达马蹄,他却心浮气躁地问着自己要不要转头。
来不及告诉自己否定的答案,身子好似自有意识般,回过头去——
“该死!”
玄彻双拳紧捏,不知是低咒自己多事,还是看见后方远远的道上,那抹纤细的身影滚下驴背。
又来不及吐出应该对她的耻笑,玄彻发现自己策马掉头,来到跌坐在地的她身边。
她摔得鞋上、裙上、衣上都沾染了泥泞,披风背后还印了一大块黑泥印,好不狼狈,看得玄彻直冒无名火。
“笨蛋!连骑驴都不会,我要赶路,你还要给我添多少麻烦?”
此时的楚映月正努力从泥地中爬起,听见声音才猛然抬头。
“我……不会骑……”
听出他话语中的愤怒,楚映月瑟缩地垂下螓首,习惯性绞着小手,手中隐隐传来一阵刺痛,她才知道那里都被地上的小石子划破了皮。
“它不走,你就由那只畜生了么?鞍上有鞭,怎么不用?”笨蛋就是笨蛋!
玄彻要她拿鞭子鞭打这只老驴。
不,太残忍了,她做不到。
“畜生也是个生命,我相信会有不需要鞭子,也能让它走的方法。”楚映月走到老驴旁,轻拍老驴的脸,对它说着。
“驴大哥,等咱们到了苏州,我会拿很多新鲜的女敕草给你吃。现下,先赶路好不好?”她说了一大串,老驴一贯地温吞吃草。
场面很尴尬,楚映月知道自己出糗了,双颊乍红。
“笑话!少装模作样了!畜生不打自然不会任人宰割,倒是你这个人任畜生宰割了!”
玄彻冷嘲热讽,她的心软及纯善在他眼底,都成了假意和……该死的碍眼。
楚映月默然,仍旧一面使劲拉着老驴身上的鞍臀,希望它能迈开步伐。
啪——
玄彻将手中的马鞭扔到楚映月身上,柄处雕有栩栩如生的风型名贵马鞭,掉落在她脚边,她愕然对上他毫无温度的冷眸。
“我不想耗在这里。”他的意思很明白,要她亲手鞭笞老驴给他看。
捡起脚边的马鞭,楚映月颤抖的双手只觉得沉重,身子好像更冷了。
“怎么?有异议?”
领教过她的柔顺,然而此刻以无声表达倔强的她,令玄彻满心不痛快。
此时,雨势渐渐转大,楚映月只是僵立在原地不动。
他由上而下睨着她,看着豆大的雨点打湿了她的衣物,披风在此已了无作用,他眯眼吼出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暴喝——
“快点打!”
“我可不可以……不要打它……”楚映月一双水滢的大眼瞅住他,蓄了满眶的眼泪无声倾泄。
她知道自己不该不听夫君的话,但却又狠不下心来鞭打老驴,无助、不争气的浇混着雨水,就此滑落。
“该死!”玄彻眉心紧揪。雨中的她,看来格外惹人心怜,莫名的心绪突然困绊着他。
“过来,把鞭子给我。”
楚映月一时还困陷在玄彻的狠绝里,担心他拿回鞭子是要替她鞭打老驴,而迟迟不敢上前。
“我叫你过来,没听到么!”
她因他的吼声瑟缩了下,迟疑地走近骏马,伸手将鞭子递上。
“双手伸出来。”玄彻接过马鞭,又下令。
楚映月怯怯地伸出微握的粉拳。她不明所以,不过至少,他看起来不再像要她鞭打驴。
“啊!”下一刻,楚映月因为身子突然腾空而惊呼,双掌的伤痕也因为被不知情的玄彻握紧而感到剧痛。“好疼……”
玄彻右手紧握她的小手,左手捞起她的纤腰,轻松一提,她已安稳地坐在他身前,但也没忽略她的吃痛声。
他发现她怪异的地方在于她颤抖的手中,于是他蛮横地张开她双掌,破皮的掌心渗血,这一幕映入他眼帘。
“怎么伤的?”
听出他的语气似乎更冷了,楚映月缩了缩肩膀,不敢迟疑地马上吐实。
“方才跌下驴时,不小心擦破的……”
玄彻在自己尚未发觉前,薄唇早已吐出令他震惊的话语
“很痛?”
他不经意的温柔教楚映月蓦地感觉脸蛋发热,意识到身后紧贴的,就是他温热的胸膛,她的身子也不再觉得冷了,而是羞涩的温暖。
“还好……”她轻轻回答,深怕嗓音太大会打散他难得的温柔。
“伤口别淋到雨,到下一个驿站再替你上药。”说罢,玄彻再次低咒。
可恶!他为什么频频失控,不能克制自己?
低咒自己的同时,他兀自揽紧了身前的娇躯,柔软的触感让他不禁疑惑。
他们真有过肌肤之亲?为什么这副身躯让他感觉那么陌生,却又那么……契合他的胸膛?
“驾!”甩去心中莫名的念头,玄彻大喝一声,策马而行。
“夫君,那头驴还在路边哪!”
“不要了。”那废物还留着干嘛!
“可是——”
“再废话,就让你去陪那只蠢驴。”
他撂下狠话,她当然乖乖闭上小嘴。
辟道上,一匹骏马疾驰在纷飞的大雨中,达达而过。
马鞍上的两个人儿,两样心情。
***
当他们到达最近的驿站时,春雨雷动,雨势伴随着闪电,大的吓人,两人都已湿淋一身。
进入暂歇的客房,玄彻一把捞过她,厚掌逼近她的衣襟。
“不可以……”楚映月在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的时候,赶忙抓住他的手,酡红的带水娇颜宛若一朵凝露粉花,羞荏的教人想摘下。
看出了她的羞涩和挣扎,玄彻好看的薄唇勾起一抹嘲讽的嗤笑:
“什么东西不可以?我不过想解下你身后的包袱,拿干净的衣物。”
他只是想拿包袱,她却误会他想……想……
天呀!她好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轰”地一声,楚映月小脑袋里的爆响,比屋外的雷声还慑人。
她羞赧地放开他的手,一颗脑袋都垂到快碰着自己的胸口了!
捉弄她,让玄彻跌到谷底的心情稍微攀升,看着她羞红俏脸、想找地洞躲藏的狼狈模样,他总算为自己的失控出了口气。
从自她身上解下的包袱中拿出自己的衣物,玄彻踱到桌边,打算把湿透的衣裳换下,见她还不动作,便又邪佞地调侃她一番:
“怎么?自己不换衣服,难道想看我换不成?”他故意面向她,缓缓将单衣的襟扣解开,隐隐露出衣内精壮的肌理。
“不是的!我换、我换……”她急忙拿起干净的衣裙,跑到背着他的床侧。正当面对着自己的衣物时,她迟疑了。
就在这里换么?他会不会很君子地不偷看她换衣裳?
“若要我花钱替你请大夫,你就继续蘑菇下去,”
身后传来玄彻低沉有力的讽刺,楚映月吓了一跳——他怎么知道她在犹豫?
“我……我到别处去换……”她把衣物攒在胸前,双眼直视地面,低着头越过玄彻身边。
“去哪里换?食堂内么?大庭广众之下换给其他人看么?”他的冷言冷语制止住她欲模上门扉的小手。
“千方百计嫁给我,还怕在你认定的‘夫君’面前更衣,岂不是欲迎还拒、本末倒置?”已是一身干净清爽的玄彻,对她,依然是毫不留情。
他始终认定下药之事是她所为?“整件事我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不必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听腻了。”玄彻坐定在方木桌前,径自倒了茶水润口。
“是呀,我高估了你的廉耻心,在众人面前更衣,尤其是男人,想必你得心应手,你们楚家镖局里最多的不就是男人么!”
楚映月听了,心儿都揪疼了。
他为什么总是要把她的语意曲解?
他那撼动人心的温柔,为什么如此短暂?
我不是你说的那样……镖局内的叔伯弟兄们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楚映月心里呐喊着,但却拿不出勇气替疼爱她的家人们辩解。
她要以夫为天,可她的夫君,为何总是对她口不择言?她解释什么都入不了他的耳吧?
楚映月选择沉默,静静走回床边,压抑着羞涩与酸楚,背对着也背对不看她的玄彻,动手换下湿衣。
与他之间尽是沉默,似乎比较不会点燃痛楚。
“默认了?”
她的静默,反而让玄彻更加不是滋味,原本背对着她的玄彻一旋身回过头,一幅果背美人的春光图,狠狠攫住了他的墨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