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蝉儿鸣 第五章
饭店房间里,凌劲捷打开计算机,线路连结后,自动登入--带团久了,自然而然发展出自己的一套打发时间方法,有人看书,有人听音乐,有人蒙头大睡,而他,习惯带着笔记型计算机出门。
具备一定的娱乐性,而且无远弗届。
有朋友在在线就聊天,没有人,就负责回答桂冠旅游网站留言板上问题。
现在,此刻,在纽约倒数第二个晚上,凌劲捷与隽琪在在线交谈--刚开始只是惯例的随便乱聊,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话题慢慢聊到了男女之间对于感情的态度差异,他不忘交代她以功课为重,她却将话锋转到他身上。
“哎,老实说,你到底交过几个女朋友?”
他微觉好笑,“几个?”
懊怪的怪问题,他十四岁交第一个女朋友,最长的交往了三年多,最短的也有一个月就告吹的,十几年的恋爱历史下来,他只算到十九岁的那个女朋友便已失去耐心。
他替自己调整了一下坐姿,“我哪会知道?”
“难怪苏怡芝说你是现代采花贼。”
“什么采花贼,太难听了吧,我只是还找不到可以共度一生的女子而已,而且-要想,我对每个女朋友都是真心真意,永远谈着一对一的恋爱,换个角度,我还可以算是好男人。”
“是喔。”隽琪在这两个字后面配上了一个邪恶的笑脸。
“干么那么不屑啊?”
“我没有不屑,我只是怀疑。”
“有什么好怀疑的,我们认识那么久了。”
“就是因为太久了,所以我才怀疑啊。老实说,你现在还记不记得第一个女朋友的名字跟样子?”
“怎么可能不记得。”凌劲捷承认自己无法记起历代女朋友们的脸孔,但是初恋怎么说都不会忘记的,“大大的眼睛,很柔弱,总是需要人家保护的样子,喜欢撒娇,个性很可爱。”
“好沙文的条件。”
“这跟沙文不沙文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会没关系,根据统计学来说,你喜欢的女孩子都有共同的特性,小女人,爱撒娇,越柔弱没个性越好。”
他也不否认,“我喜欢这型的啊,”
小女人有什么不好?
爱撒娇有什么不好?
没个性有什么不好?
就是因为他太大男人了,所以才要找小女人;因为他有责任感,所以他喜欢人家跟他撒娇;因为他已经太有个性了,所以才需要跟没有个性的人在一起--跟那般柔柔软软的女孩子谈感情,才令人愉快。
他这型的男人根本就是为那型的女人所诞生的,所以他怎么能辜负造物主对他的期望呢?
“如果你的小女人到中年后突然变成母老虎呢?”
“变成母老虎啊?”
“嗯,那你还爱她吗?”
“会吧。”
“骗人。”
看到“骗人”两个字以飞快的速度闪出,凌劲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喂,尹隽琪,-今天是专门上线来反驳我的感情观点是不是?”
“是你自己讲的话前后矛盾啊,一下说喜欢柔弱型的,一下又说就算变成母老虎也会爱,怎么想都不通。”
“我的前提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结婚,有小阿,她变成母老虎也无所谓,因为当我们一起生活后,我一定会想办法发觉她更可爱的部分。”
“你现在是在上非常男女吗?”
面对隽琪明显是在笑他的语气,他也不生气,反而有种更想让她知道自己心中真正想法的感觉,“我一些大学同学都会抱怨老婆结婚后总是为了存钱,不再看电影,不再约会,男人抱怨女人只管柴米油盐酱醋茶,可是,-不觉得女人那种为家庭打算的样子很可爱吗?”
“你真的觉得绕远路买东西,只因为那里的卫生纸便宜五块钱这种事情很可爱?”
“重点不在那五块钱,而是她有跟我长久生活的打算,“为了将来”的想法让她的行为变成可爱。”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对啊,变得那么知性?”
“我一向很知性。”
隽琪没回话,给了一个鬼脸符号。
“记不记得我以前帮-买过条小被子?”凌劲捷问。
“记得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尹家有一道合适乘凉的檐廊,春夏的周末下午,隽琪常常会带着小被子在檐廊下听音乐,那次好像是为了接电话跑进屋里,出来的时候小被子已经被邻居的小狈给咬破了,而且是破到怎么样补都补下起来的破法。
绑来凌劲捷陪她去买了一条新的。
那时国中还没毕业的她很迷灌篮高手的漫画,他于是投其所好的买了一条上面印有流川枫图案的小被子。
她渐渐长大了,看漫画的风格渐渐改变,时间一久,小被子的颜色已经褪到无法辨识那是流川枫还是樱木花道,用了很久很久,当她换了新的小被子后,旧的也没丢,洗洗晒晒,变成脚踏垫。
“那东西已经破烂成那样了,干么不丢?”
隽琪隔了下才送讯息过来,“因为有感情。”
“它后来变成一个好的脚踏垫吧?”
“嗯。”
“所以,感情决定一切。就跟我的小女人与母老虎论一样,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只要有感情,看法就会不同。”凌劲捷的手在键盘上快速的移动着,“而且,人本来就会改变,那没什么好奇怪。”
“即使是你自己吗?”
“当然,虽然我喜欢的女孩子都是小女人型的,不过;初恋女友跟上个女友的感觉已经有点不一样了,我自己本身也在改变,所追求的标准自然也会跟着不同,我念高中的时候,班上女孩子为了东京爱情故事心痛得要命,可是现在流行的电视剧是什么?梅梅说是职场剧,爱情搭配职场,而不是职场去迁就爱情。”
她没回什么,只是抛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不是因为隽琪不懂他在讲什么,而是因为自己也不懂自己在讲什么。
盯着小方块中的文字,想,怎么会跟她扯到那么远?
他可以想象隽琪皱眉的样子,她的耐心一向很有限,他打出那一大串连自己都不知所云的东西,她的额上想必有斜线降落。
就在他一边打着要她当做没看见刚刚那一段的时候,隽琪的文字却先跳出来了,“问你一个问题。”
“不要问那种我答不出来的。”
“如果你答不出来,全世界就没人可以回答我了。”
“哗,这么严重?”
“也不是严重,我只是突然想知道而已。”
“说吧。”
“如果我是你的同学,一定是那种毕业后就不联络的同学,如果我是你的同事,也一定是那种你一讲起来就觉得八字犯冲的同事,不过因为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不管怎么说总有感情,对吧?”
他还来不及回答,隽琪就离开了--他习惯她经常性的断线,倒也不觉得太奇怪,就是继续挂着,等她再度爬上。
五分钟,十分钟,都没有上来。
然后手机的简讯进来了,“我被踢了。”
他立即回过去,“我等。”
断线其实也没什么,隽琪那栋几乎已经等同学生宿舍的公寓不知道什么缘故,在流量大的时候,总是会断,被系统踢出去是常有的事,只是,她刚好丢下了一个问题,而他又来不及回答,感觉有点怪而已。
又过了十分钟,隽琪的简讯再次进来,“上不去,下次再讲好了,拜。”
下次?下次是好几天之后呢。
如果以朋友的眼光来看,也许就如她说的没错,都属另类有个性的他们一定合不来,但他们的关系并不如她所说的那样。
跋不来的朋友可以保持距离,但是家人不会--他与隽琪是会彼此退让的,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
总有人可以嗅出谁今天的心情不好,总有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让步,跟所有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一样,他们也会有争执,但不会太久,可能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就会过去,她的个性其实揉合了部分的少年特性,不是很女生,不够秀雅,但是个性磊落,也从来不会故意刁难。
他们都喜欢待在檐廊下,只要有人先开口,另外一个人绝对不会装做没听到,随便应个几声,就算是和好了,
老旧的地方有着很多的回忆。
即使闭上眼睛,他都可以感觉到四周的景色,老旧的日式房舍,尹叔宝爱呵护的园艺植物,躺在檐廊下听音乐的隽琪的影子,还有晒衣架上那一排排刚洗好的衣裳,他的便服,隽琪的绿色衬衫,夏夜唧衔蝉声……都是非常陈旧的,但却令他异常眷恋,彷佛只有在这个小房舍中,才能令他安心。
她一直在他的安心元素里。
多年来没有改变过。
不只是愉快谈笑的时候,也包括她追着他破口大骂的时候,或者是她五音不全的唱着新学歌曲的时候。
吵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没有伪装的必要,他能够很自然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结果。
凌劲捷觉得她最后一段话似乎误解了他的某些意思。
什么叫“毕业后不联络”跟“八字犯冲”?隽琪这样说,感觉好像是他很讨厌她似的。
在闹别扭?还是他不小心踩到她的地雷?
打电话过去,没想到她居然关机了。
室内电话的那个号码响了很久,没人接,第二次拨号的时候,他才突然想起,她以前要读书的时候总会把房间电话的音量转到无声。
漏接电话的问题她倒是不太在意,反正--有来电显示,等我念完书再拨回去就好了。
现在大概也是这种情形吧。
她要读书,所以关机,关室内电话的铃声。
读书比他重要?
当然读书比较重要,她补了整整一年的英文,加上学前调查、申请,都要花费时间,一个人身处异地,本来就该以正事为重,所以,没有什么好怀疑,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只是,也许因为答案太明显,太好选择,太不容置疑,他反而觉得很奇怪,好像,总有那么一些些的不对。
到底是什么?
贬不会是前几天在中央公园见面时,发现她变成大人的事实?
变化是当然的吧……但……为什么他会一直想起那天飘散在初夏微风中的淡淡香水味?
苞他同房的当地司机哈利见他呆看着手机不动,笑,“女朋友?”
凌劲捷回过神,伸手将计算机关掉,“妹妹。”
“真的?”他暧昧的脸上有着相当程度的怀疑,“再两天就回去了,还跟她在线聊天。”
“她去年就不住家里了,出国读书。”
炳利喔了一声,有点原来如此的味道。
凌劲捷拿起皮夹跟手机,“哈利,帮个忙,我去楼下买杯酒,如果有团员找我,跟我说一下,号码我写在便条纸上。”
喜欢可以到多喜欢?
爱可以到多爱?
当他们分隔遥远时,隽琪总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个问题,而且,她几乎可以完全不去想到这点,可是当她清楚他们在同一个时空,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几天,她照常上课,照常从上东区穿越中央公园去上所谓的“课前课”,课表是她已经熟悉的,公园迷路记也不复见,街角的美丽咖啡味道还是一样香醇,可是她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大苹果似乎变成心型苹果。
隽琪的心不在焉,小佩都看在眼里。
与西班牙男友感情顺利的小佩当然力主告白,“-不讲,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喜欢他。”
“嗯。”对,没错,她不讲,他不会知道。
“所以-一定要主动出击。”
“问题是感情又不是买东西,先下手先赢,他如果喜欢我,早就喜欢我了,不需要等到我告白。”
隽琪考虑的当然不只如此,她还想到,凌劲捷的历届女友有多美多柔。
她们笑起来都很甜,声音都软软的。
拍大头贴,买小饰品,有空传些甜言蜜语给他,对于他的东奔西跑永远有耐心,永远不抱怨。
“隽琪,其实-很好--”
“我知道我很好。”隽琪接下小佩的话,“只是,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隽琪……”
“那天跟他见面的时候,我真的很期待,修了眉毛,戴了耳环,喷了香水,我很尽量让自己像个女生,可是他还是没注意到,我想我大概很难把自己在他心中移个位置吧。”
那已经是她有生以来最像女孩子的一面了,不过即使是如此,在他眼中她似乎还是个小毛头。
他一下揉她头发,一下捏她脸颊,那怀念的感觉不能说不好,只是,细想过后,她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打扮的。
她努力了,但那似乎还不够。
“-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温柔吧,小佩,-知道吗,每个星期从台湾寄来的那个包裹不是我爸寄的,是他。”隽琪线条分明的脸孔突然间温和起来,“里面有我所有的习惯,他帮我选的中文书籍、中文唱片,还有,我喜欢喝茉莉蜜茶,可是这里的口味跟台湾的不一样,包裹里会有我从国小叭到大学毕业的那个牌子的茉莉蜜茶,快换季的时候他会帮我寄过敏药膏……”
太多了,她根本说不完。
小佩脸上是种了解的神色。
隽琪撑起一抹笑,“小佩,我真的会好好读书喔,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我自己,我想要拿到学位,找一份好工作,然后,希望能够恋爱。”
“跟谁?”
“跟……”她也不知道,那只是希望而已,她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找工作,但感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恋爱也像工作那样就好了,寻人,寄履历,面谈,然后开始合作……
小佩眼见好友明明有点丧气却又要自我催眠的情况,觉得有点不忍,“哎,隽琪,要不要出去走走?”
“现在?”
“嗯,保罗他有在打工,那边的同事在“海吧”有个小聚会,大概七、八点开始,-如果没事的话,一起过去吧?”
面对小佩这样明显的顺便,隽琪忍不住微微一笑,“-自己去吧。”
小佩缠了她很久,可她还是没有答应。
她上了线,然后发现他也在。
两人聊着天,后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突然丢出了那段话--如果我是你的同学,一定是那种毕业后就不联络的同学,如果我是你的同事,也一定是那种你一讲起来就觉得八字犯冲的同事,不过因为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不管怎么说总有感情,对吧?
送出去后,她突然间又不想知道答案,很快的注销,假装断线。
然后告诉他,被踢了,上不去。
又怕他打电话,干脆把手机关掉,市话的音量关掉。
她哪是多有勇气,多有个性?充其量,不过是个敢丢出问题却不敢承受答案的胆小表而已。
隽琪其实不认为自己的爱情有到非他不可的地步,只是,当他的关心穿越千山万水,不断的透过邮件送达而来,这种情形下,她根本无法淡忘。距离唯一的作用是美化想念,而不是让她冷静下来。
在纽约将近一年的时间,因为想他,所以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
她知道他整个行程的细表,他回去那天刚好她不需要上课,所以她算准时间乘坐大众交通工具到了肯尼迪机场--她对旅行社安排流程跟凌劲捷做事的惯性拿捏得很准,只等了半小时,他跟那一大群人就出现了。
远远的距离。
她知道他在哪,他却不知道她也在这里,就像过去这些年来一样,她始终看着他,他却没有发现她在看着他。
他永远背着她,追逐着那些美丽的女孩子。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希望自己娇软一点,可爱一点,但是,她的个性就是没办法啊。她就是不像女孩子,就是不像女孩子。
酸酸涩涩的感觉让她眼眶一热--他一直以为她不哭。
隽琪其实很想告诉他,她不是不哭,只是,没有在他面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