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倾情 6
在现实中,越是不要求回报的爱,越是具备存有期限的主观意义。
所谓的“一往情深”,其实是只有一个人的爱情故事。
若有人说:不管你怎样我都会爱你。
也就是指:只要我不愿意了,就会停止再爱你。
看似宽宏的恋情,都只是坚强的任性而已。
“要不要……住在一起呢?”吃晚饭的时候,我犹豫地问了樱子。
志村搬走后,原本窄小的房间陡然空旷了起来。但是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没有对话的必要,房间里常常只有脚步来回走动的声音。半夜醒来,看到照进室内的漫天星光,会觉得夜晚格外孤寂,变得难以成眠。
与此相反的是……樱子来我这边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
有时她做饭给我吃,有时我做饭给她吃。比起在街上的店铺里吃豪华的寿司,我更喜欢两个人安静相处的感觉。
“这个……”樱子微妙地侧头沉吟。睫毛眨动的阴影投射在雪白的面靥上,缠绕在颈上的翠绿丝巾把那两扇不停掀动的睫毛映衬得益发浓密如墨。
樱子总是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随时可以出席宴会般的全副武装,即使来我这里,脚上也会穿着得体的丝袜,喷着轻柔的香水。偶尔我希望她能在我面前表露出一点破绽,也许这想法很奇怪,但我想要看到她不这么完美的样子。
“住在一起的话,你很快就会对我厌倦了吧。”
丙然,被微笑着拒绝了。
“你啊。”我隔着桌子探过身体,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不甘心地问:“为什么总是这样看待我?”
“但是天天在一起的话,彼此的缺点可是会表露无遗的哦。”她无辜地瞪大眼睛,“会看到我没有化妆的脸,也会看到我为了挑衣服而手忙脚乱的样子。”
“那又怎么样?”
“不想让你看到那样的我呢。”
“早晚会看到的。”
“就是不想被你看到。”
在意外的地方,她的固执渗入了我不熟悉的孩子气。看到她这个别扭却有趣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也就无法再继续坚持。
其实,之所以会犹豫,是因为我也有不想被樱子看到的地方吧。
穿着漂亮的深色外套,搭配偏肥一点FUNK风格的红格裤子,半长的头发向后拂去,有时还架着一副墨镜——我,并不全是这么有型有款的样子。也有早上起来蓬头垢面没刮胡子的模样,也有因为工作熬夜疲惫邋遢的一面。内心有种恐惧,总觉得樱子对我的喜爱,大概包含着某些条件。
所以,一面害怕着,一面又希望两个人都能彼此跨越这一步。也许,只要跨出了这步,看到真实的对方,而能够继续在一起,我们就会变得比以往更亲密,拥有真正的恋人的味道吧。
但是,也正因为自己同样在担忧,就变得能够理解樱子的想法。
“不勉强也没关系。一点点慢慢来吧。”
我鼓励着她,也是鼓励着自己,想把自己变得更加坦率。
“我是真的喜欢樱子。所以,想要更多地了解你。请把脆弱的,不好的一面也表现给我看。已经不是小阿子了。想要当一个能让樱子信赖的男人。”
“……”
樱子吃惊地看着我,手足无措地别开了头,愉悦与窘迫同时交织出现在眼底,“竟然能听到你这么说,真意外呢,雅也。”
习惯地叫了我的名字之后,像找回了属于自己的频率,樱子望着我,微微地笑了。
我和樱子的恋情,像一场战役。
每当她流露不安的瞬间,就是我的胜利。
虽然快乐着,却也是煎熬着。恋爱中的二人,说话却总要小心翼翼。我像个跌入爱情电影的主角,在每天约会结束的岔路口,上演着依依离别的爱情戏。
把手插入衣袋,看着樱子,不舍地转身,就那样看着对方一点点往后退去。
说着告别的话,却谁也不先转过身。
就像竞争一样,都抢着在对方的面前表演自己的魅力与才华!希望对方能为自己意乱情迷。
一旦对方太过镇定,就变成自己惶惑不甘。
巧妙地、狡猾地隐藏着自己不美好的方面,大概……因为看到的全是对方希望被看到的,而隐隐产生了出于自卑的对比。
不想被模清全部底牌,却希望得知对方的一切。
就像为了证明自己持有有利的王牌,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暗暗地观灿谠手,想要看到她为自己焦虑。
像在较量一样的恋爱,因为焦躁而有想要放弃的时候,却又反复被对方表现出的魅力一再折服。
弹吉他给樱子听,是真的想要给她听,还是为了炫耀给她看我有这样的才能呢?
樱子无懈可击的美丽,对于音乐无比正确的欣赏能力,以及宛如贴着高档标签的言行举止,是不是也嵌入着为了吸引我,而故意添加的成分呢?
但是不可否认,无法否认。
若要懊恼地承认:那就是,我和樱子是天生一对。
我们都是彼此最熟悉也最陌生的那个人。
我们全都明白要表现得怎样恰到好处,要表现出自己的哪种魅力,哪个层面,哪个模样,才能让对方为自己深深着迷。
就像完全了解对方喜好那样不停地表演着自己。
若这是虚假的恋情,为何我们能表演得那般满足对方的心意?
若这是真实的爱情,为什么我们不能更进一步,成为接纳对方全部有如亲人一般的LOVER。
但是恋爱毕竟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
所以,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困惑,时间还是不能停止地向前推移。
我和志村,被作为经纪人的椿完美地推销了出去。
然而志村很沮丧,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亲密恋人,在这个该为他的成功庆祝的时候,偏偏与他分手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不解的他跑来我家,蜷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喝酒。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和她结婚都可以!已经是这种关系了啊!看到她露出一个表情,我都可以推测出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恋爱了!我没有第二个青梅竹马!”
志村的伤心,在于他不了解,为什么他以为不可能被割舍的深厚情谊,对方却能轻易舍弃。
不过在我看来……对方并不是轻易舍弃的,而是经历了志村根本没有注意到的长久挣扎。
“她从一开始,就反对你来东京了。”
“但是、但是……她并没有阻止我啊!”
“阻止你也没用。她非常了解你啊。”
正因为是青梅竹马,所以那女孩了解志村的一切。也包括志村的未来……我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花板。
“有一天,说不定你会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大偶像。那个时候,你要她怎么办?”
志村的恋人只是平凡的女孩子,虽然志村一如既往地喜欢着这样的她。但是站在对方的立场,却无法忍受与恋人渐渐拉开的距离吧。
“我搞不懂。我喜欢她还不行吗?什么叫做已经不一样了?我明明和以前是一样的……”志村哭了。把头埋入双膝,伏在自己的手肘里。
这样的问题就算他问了,我也没法给出回答。人的心实在太微妙,所谓的平衡是那么难以掌控的事情。
在我看来,志村和以前之所以能够一样的理由,其实要归功于他那位叫做小芹的女友。在志村身边一直有这个从小在一起的女朋友支持着他,所以他才会保留着从小到大未曾改变的部分。
因为他的身边,有着固定没有改变的那一个人啊。
而证据就是……这个人一旦失去,志村就立刻变得有时连我都觉得他陌生起来……
在我家哭泣那夜过后,志村不再像以往那般情绪外露了。除了自幼的这位恋人,他对其他女性的殷勤一律熟视无睹。以前还会对靠近的女性害羞兼开朗地微笑,现在则变得彻底无感起来。
他像个敏感受伤的大孩子,倔强地竖立起了所有锋芒。
而我,只好把态度变得柔软,去弥补他的故意造成的缺失。
经纪人说我变得成熟了。
不需要他叮嘱我,照顾志村,也属于我工作的一部分。而且……志村他,常常让我想起良屋。
虽然良屋从不曾如此任性,也不曾给我添过任何麻烦。
但是那种偶尔天真的眼神,却是相似的呢。
堡作从忙碌到渐渐适应,恋人虽然忽远忽近,但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交往,一切都在东京渐渐上了轨道的同时,我又开始怀念起少年时代的友人。
没办法,我们身边的每个人,都有其固定的位置。
谁也无法取代谁的位置。
重要的朋友,唯一的恋人,若是放入心底,便同样难以抹去。因为人类是感性的动物。
“我在家乡有个朋友……”在排练室里,我和志村谈起了良屋,“好久没有联络了。虽然现在很想和他说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一样的。”志村闷闷地抱着吉他,“和乐队的那帮人,不是一直也没有再联络吗?到底该先说些什么呢?”
“是啊。走的时候太匆忙了。”
“明明是他们背叛了啊。说好一起来的啊。为什么却要我烦恼着怎么和他们去沟通呢?”志村孩子气地闹起了别扭。“所以他们才没有办法先来找你。”话语出口的同时,我也醒悟到了,“犯了错的人,是永远不敢先开口的。”因为,我背叛了良屋。
那就是我一直以来,不敢给他打电话的理由。
从以前开始,就讨厌下雨。
下雨,让原本灰蒙蒙的天空,变得更加不清晰。
去吉他行回来,路过了位于东京塔一带的赤羽。忽然想起,来东京后,竟然没有专程去过东京塔呢。
平常,是对这种细腻感性的事物没兴趣的。但因为是雨天,讨厌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就稍微在此停顿了一下,然后去了东京塔的展望台。
站在顶端往下望,因为下雨的缘故,看不清具体的建筑,到处也是相似的风景以及行走在风景间隙的人群。
斜靠在栏杆旁站着,夹克拉链的环扣被风吹动,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下意识地握住它,想要把拉开的拉链稍微提高一点。
为了做这个动作而转过身去,结果看到了令人意外的存在。
觉得寒冷,而交抱着手臂,穿着风衣的年轻女性,正在我的对面无目的地来回梭巡。
“樱子?”我自然地叫出声来,向对面走过去。
樱子看向我的目光,稍微有点奇怪。
“呃?”手,模上了头发,“你怎么会在这里?”微微质问的语气。
败奇怪啊。我的表情也一下子僵硬住了。为什么我不能出现在这里呢?不知道自己是在担心什么,以至于虽然这样思考,却没有办法问出口。
“我……路过这边,突然想上来看看。”一边说着,却搞不懂我为何要做这样的解释。
“……我也是这样呢。雅也。”樱子镇定了下来,轻柔又沉稳地唤着我的名字。
“一起去吃饭吧。哪。陪我去我喜欢的店吧。”然后,甩起挎在肩上的皮包,轻轻地打了我一下。
虽然笑着说好,却总是觉得有哪里非常不对劲。被挽住的手臂流窜着奇异的律动,有种混合着微妙感的违和。
樱子,打扮得太过随意了。
是我所不知道的樱子。
是不想被我看到的樱子。
平常,这样用皮包拍打我的动作,也从来没有做过。
当然,也没有在东京塔这样的地方,约会过。
大概和樱子比我年长的缘故无关,我本来就不很喜欢年轻人乐衷玩乐的场跋。樱子也不像是会喜欢展望台的那种浪漫女孩。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
心里,莫名其妙地介意着。
但这是不能问出口的。
傲无道理的提问,说出来的话,就成了质问与怀疑。
樱子没有必要一一向我报告她会出现在哪里,就像我,也会出现在令樱子意外的场跋吧。
我,这样说服自己。
“工作上的事还顺利吗?”
“嗯?”樱子略微走神了。
“不是找到了新的补习班,开始在那里工作了吗?”我若无其事,重新又问了一遍。
“东京的孩子意外地冷漠呢。不过我是作为职员在那里上班,除了时间不太固定,倒是很轻松。”
用纸巾擦着吃过拉面的唇,樱子垂着狭长的眼睑,似乎介意着什么一般地看了一眼店的外面。
“雨还没有停呢。”
“嗯。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坐计程车就好了。”
“嗯。”
我没有坚持。那天,有一种不要坚持会比较好的预感。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搞不清楚。
只是和恋人在公共场跋碰到了一起吃了饭,为什么有种无法躲避的焦躁感?
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我保持着从少年时代开始的入睡前的习惯。
手表,放在枕头旁边,指针嘀嘀地转动着。
败想给樱子打电话。
她现在应该在家里吧。
说不定已经睡了,也许在做家务,独居的年轻女性比男性更加注重清洁,白天没有时间,一定是晚上在忙碌着打扫吧。
脑中不停地晃动樱子的身影。最后无法忍耐地用枕头压住了脸颊。
其实,我知道我是在怀疑。
因为曾经被背叛过,一旦有风吹草动,变得无法不往那方面联想。
樱子喜欢年下的男孩子。
樱子在校外补习班工作。
樱子或许会认识什么人……或者会有某个少年迷恋上樱子。
樱子她,是“少年”最容易产生憧憬的那类女性。
成熟、沉稳却又并不古板地散发着甜美烂漫的味道。
贬这样想,是因为我也曾经是少年。但果然还是太过肮脏的想法了,我竟然,在怀疑自己的恋人。
懊像有谁说过,要是不能完全相信,就不是所谓的恋人了。
可是,对于樱子,我始终抱持着一半是怀疑一半是喜欢的态度。
一旦开始留神,细小的变化,也会暗记在眼底。
樱子的香水味,樱子的笑容,樱子的衣服……所有无关紧要,以前没有注意过的细节,都变成证据一样。我用怀疑的目光搜集着所有片段。
笔意改变约会的时间,想要借此证明什么,但樱子用工作的理由,毫无破绽地拒绝了我。
“应该……不会有事。”
我对自己说。
“不然,会比较心虚一点。”
这样逞强的态度,我也不知道是在证明给谁看。
讨厌自己的这种幼稚,却对樱子并不完全属于我的事实愤怒嫉妒不已。
“你的恋爱观很可怕。”
志村这样说。
“看起来好像很潇洒,实际上想要当放风筝的那个人吧。想要一直紧紧地控制对方。就算给了看似飞翔的自由,却还是有着深藏于心的控制欲啊。”
也许,志村说的是事实。
“喜欢某个人的话,想和对方在一起很正常啊。不过雅也的情况却是,你并不需要和对方整日粘糊糊的。却希望对方能够只属于你。就好像,是不是和你最亲密并无所谓,但却不能有其他亲密的对象。”
这种说法听起来,怎么我好像变态一样?
“就是这样啊。女朋友不亲近你,你也不会悲伤吧。但是她和别人在一起,你却会愤怒吧。”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问。
“我……搞不懂。”觉得这很高深似的,志村轻摇着头。
虽然不想承认,但就如一直在我身边的志村所看到所评判的,我似乎就是这样。
比起想要见到樱子,变成了想要证明樱子是属于我的这件事。
虽然志村一直劝我换一个新的住所,还是把用来搬家的钱拿去先买了车子。
“我去接你下班好吧。”
约会的时候,用开玩笑的口吻提起这件事。
“不必了。雅也和我,都是大人呀。”
樱子笑着,用不能不说是高竿的手法,巧妙地推却了。
心里觉得烦躁,有种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逼近一样的感觉。
我擅做主张地给樱子买了盆栽作为生日礼物。本来还想买金鱼的,有种想要把自己渗入樱子生活里的强迫感。
连我自己都明显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目的。
“看不出来……你会喜欢植物呢。”
樱子用不能说是为难的表情看着我,淡淡地弯了弯唇。
几天后,找了理由,去樱子家里过夜。看到我送她的盆栽,意外地生长良好。以茁壮的姿态摇曳在阳台一角。
应该……要安心才对。却莫名其妙变得更加失落了。
不管是生日还是圣诞节,樱子都是和我在一起度过。在樱子的房间里,也找不到有其他人存在过的证据。
但就是……无法完全放下心来。
在东京塔碰到樱子那天,她那个模头发的动作,是回避我目光时的惯用行为。
在工作要正式忙碌起来前,我手边暂时得到了一周假期。志村要回老家扫墓,我告诉樱子会陪志村一起回去。
我真是非常恶劣吧。
因为竟然做了好像变态一样的事。
我说了谎言,用这一周的时间,偷偷跟踪樱子。
我很想证明自己的卑鄙与思想的污秽。
想要尽快证明自己有多么可耻。
然后……就可以放心地去相信这段握在手中的爱情。
我借了志村的车子,静静地开在樱子的身后。车的前面放着汉堡和可乐,我像个私家侦探一样埋伏在樱子租住的公寓门口。
一边嘲笑着自己的可笑,可耻,一边却无法控制自己不这样做。
因为想法有时会比行为更可悲。
我也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想要证明自己,还是否定自己。
但……答案,超乎我预想更快的,出现了。
窗帘上晃动着瘦长的人影,是那个人,在照顾我送给樱子的盆栽。距离的因素,我无法看清那人的脸。但是个年轻男子,是确切无疑的事。
手脚冰冷的我,因为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的情愫,无法察觉时间与温度地慢慢变化。
四周都漆黑一片的时候,有人慢慢从公寓里走了出来。
瘦瘦的,高高的,从远处看,脸孔很小,而腿很长,比例很好。
渐渐……走近了。
快要走过我的汽车了。
车灯瞬间亮起来,无情地晃过去,我看清了下意识抬手挡光的青年的脸。
蓬蓬的头发,好像某种粗毛线。一绺、一绺地搭覆在额头上。黑而黝深的眼眸因为灯光的缘故眯成狭长的细线。挺直的鼻子,优美的唇形。简单的学生装束。
时间仿佛倒转了。
那一秒,我好像重新回到了高中时代。
必到了那一天。与晴美一起站在咖啡店,目睹到令我的纯情破碎一地的瞬间。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看到安信良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