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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姬 第一章

作者:决明

救鱼如救火。

白虎大街转角处的林家书院,青瓦白墙红大门,最是显眼。

书院侧边石墙贴满许许多多寻人、征才、公告、哪处店铺特价、哪个饭馆开张等等诸类消息的图纸,经年累月贴了又撕,撕了再贴的痕迹,将淡色墙面弄得处处狼籍,点点白、点点红、点点黄褐。

书院主人原是不喜自家外墙遭人如此对待,遏止过几回,好不容易清妥的墙,没到两日,又被整面贴满。林家人为此与张贴过图纸的邻居有些龃龉,弄坏多年感情,也遇过邻人急寻失物,上门三央四求他们特许贴几张招寻的纸文,此例一开,对其他邻人又说不过去,林家人乾脆在外墙上框限一处位置,请大夥真要贴就全贴进里头,至少井然有序些,谁教林家书院坐落地点正逢大街人声鼎沸之处,人潮来来往往,在墙上张贴的效果奇佳,获得注意的机会比城里任何一处都更多。

今天,墙上一张尺余大红榜纸,填满林家人框限出来的位置,浓墨正书写着醒目的五个大字。

“写错了吧?明明就是“救人如救火”呀!”

众人被吸引过去,议论纷纷,目光再细瞧大字底下几行密麻小字,原来是城中巨富陈金宝命人张贴。

其下简单陈述,府里一尾千金龙鲤突生重疾,急聘能为其治病之人,从优酬谢,非诚勿扰。

“陈老爷独子据说爱鱼成痴,连用膳时都得搬张小桌,到湖畔陪他的宝贝龙鲤一块吃,空闲时念念诗词给鱼听,只差夜里没泡进池里陪鱼睡而已。我瞧这“救鱼如救火”五字涵义应是──龙鲤生病是真,陈少爷心急如焚,要是鱼儿死掉,陈少爷定也积郁成疾,死了龙鲤是小事,死了儿子就变成大事。”

“替鱼治病?老头子听都没听过这种荒谬事,咱们只知道,鱼抓来就是要吃的,像这样砸大钱买一尾鱼,却只是供着养着,真不可思议……现在竟为了鱼,又要打赏一大笔钱帮牠治病?”不愧是有钱人,心思和他们这些只懂吃饱穿暖的平民百姓完全不同层级。

“有大夫懂得医治鱼吗?万一胡乱医死……重金打赏没有,乱棍打出陈府还有可能……”说不定更会被逼着“杀鱼偿命”呐。

立刻有人手摇头摇,“绝对不会有啦,从没听说医鱼的大夫,鱼儿抓上来,不就是为了杀来吃吗?哪还会担心牠病了死了?”擅长煮鱼大有人在,医鱼的……城里挖不出半个吧?

正当众人交头接耳,对于红纸征医的话题津津乐道,一双纤纤玉荑无声无息探上前,缓缓撕下红纸,数十道目光随其举止望去,玉荑稍显笨拙地沿着纸张边角,小心而完整地卸取尺余大纸,卷起收纳,抱在怀中。

玉荑白白女敕女敕,其主人的脸蛋同样雪皙细致,蛋形小巧。她肤白发黑,浓淡适宜的一双眉儿,弯弯歇伫芙蓉玉颜,灵秀亮灿的眸,让一对长而细的软睫微敛地半掩半现,纤美挺直的鼻梁,再衬托薄女敕淡粉的唇,很难教人挪开视线。

她身上浅蓝色水丝衣裳,一眼便看出是受雇于严家当铺,那儿每位姑娘皆穿着统一颜色的轻软丝裳,相当容易分辨。丝裳顺沿她婀娜身躯每处起伏,形成皱折,湛蓝丝料,水面一般的波光,宛若一泓清泉,在她身上蜿蜒流溢。

长及腿肚的青丝在脑后编束成髻,一朵蓝琉璃钿花将之固定,除此之外,再无其余华丽赘物来浮夸妆点,只有发梢淡淡光泽,随她一举一动而泄动灿美着,两鬓长发因风儿嬉弄,轻轻飘扬,抚过唇角极浅微笑一朵。

“严家的小泵娘,你撕下陈老爷的聘雇红纸,该不会是你想上陈府去赚这笔赏金吧?”

“严家是开当铺的,又不是做医馆,有法子吗?”众目睽睽下,取走红纸,怕是早有眼线将消息带回陈家,可不是拍拍就能走人的小事,说不定等会儿便有陈家人马上前堵她。

“做不到会被陈老爷为难呐……行不行呀?可别逞能,趁现在把红纸给黏回墙上去还来得及哦。”

泵娘未因众人言语而面露惶恐,依旧是秀雅轻笑,恬静可人,面容虽年轻稚女敕,又仿似成视诋事,不若同龄女孩活泼俏皮,身上矛盾地并存着两种特质──她有睿智清明的眼眸,应该是历经岁月风霜洗涤的长者才能拥有,而她明明是个十八、九岁出头的女女圭女圭,瞳间不应过度沉稳内敛,彷佛已然看透世事,有过漫长人生体悟。

“小鱼……你不是说靠过来瞧瞧而已吗?咦咦咦,你怎动手取下榜纸,那代表你要上陈府去耶!”原本在她身侧的蓝衣小泵娘阻止不及,挤进人群时已见她带着红榜纸折返。

“有条龙鲤生病了,也许,我能帮上忙。”被唤做“小鱼”的姑娘,眉儿轻拢,为红榜纸上所提及之鱼小小担心。

“你?别自找麻烦了,你知不知道陈老爷是多刻薄迸怪的人?你若撕走榜纸,却达不到要求,可不是一次两次鞠躬道歉能了事!咱们还是快快办妥事儿,早些回去吧。”

“我想去瞧一瞧,难得遇上愿意为鱼儿重金寻医的人。”而不是任由鱼儿自生自灭,她瞧了心软。

丙不其然,小鱼话声甫落,陈府人马立即上前,嘴上恭敬地邀请她随其回府,左右包围的动作却更像是怕她临阵月兑逃,撕榜纸后又反悔。

“小鱼……”

“你先回铺里去吧,雪儿,我去去就来。”小鱼神情一如以往,用着云淡淡风清清的笑容,抚慰看来比她更手足无措的小丫头雪儿。

“可是……”雪儿忐忑。

“没事的。”小鱼朝陈府派来的两男一女颔首致意,随他们前往陈家。

“可是我没听说过你会医鱼呀……”雪儿站在原地含糊咕哝,无奈小鱼身影已消失在陈府马车厢内。

她和小鱼……根本只是严家请来清扫兼喂养府中大池鱼虾蟹群的小贱婢,刮刮青苔、撒撒鱼饵、挖挖淤泥没问题,但要将生病的鱼给医治好,怎有可能?!

雪儿急急绞弄手绢,拧皱那方柔软料子,而比绢料更加扭皱的,是她紊乱忧虑的心思──挣扎于要不要追上陈府马车去陪小鱼壮胆,抑或是反方向赶回铺子,向铺里几位掌事大人求援……

末了,雪儿做好决定,头一扭,脚步一旋,提起裙摆,加速奔回严家当铺,无心去分神留意,头顶上方,一抹洁白祥云,停伫良久,才与雪儿往全然相反的方向飘移而去,最终笼罩在占地辽阔的陈府上空,掩去了日光,将精巧奢豪的园林美景染上一层淡淡的暗。

“这片云也太大了吧……”陈府管事月兑绪呢喃,刚刚连珠炮向小鱼姑娘简述少爷最最心爱、最最宝贝的龙鲤病况,正提到牠食欲不振,目光却被举头三尺远的大片白云占去,出自于直觉低呼。

那片云,不只大,还始终没散开,笼罩在那儿,动也不动。

小鱼姑娘仰头瞧了会,又收回视线。“云本来就是千变万化,现在是一大片,一会儿风刮来,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种味道。”

“我只是一时以为天怎么暗了下来。”嗯哼。陈府管事回神,停顿的步伐再开,领着这个有胆撕下聘医榜纸的黄毛小丫头,往后庭林院挪挪去。

陈宅宛若一座小型城镇,院落美轮美奂,一殿一楼相连,看似小巧,房与房之间紧依成形,条条路径铺石砌砖,一旁蜿蜒着水道,流泉潺潺,数朵花红粉瓣坠跌其中,随流水飘去,每一处洞门都区分两样风情,小鱼姑娘已数不清看见多少美景,她却不如任何一位踏进此地的乡巴佬,总得久久惊呼数十回。

陈府管事对此多少有些意外,陈老爷爱好炫耀,撒钱造景可谓毫不手软,故意将自宅妆点得富丽堂皇、斗巧争奇,就是希望无论何人,只要进到宅邸内,便会连声赞美,没料到这位小鱼姑娘,好似对身处奇景之中完全无感,也不新鲜好奇地四下张望打量。

她目不斜视,温驯乖巧,跟随在他身后,一心只想往后庭林院的大池塘去看龙鲤,彷佛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引不起兴致。

真像个小老头子……

应该这么说,她神情不见鄙夷、没有轻蔑,倒像她见过比陈府更华丽震撼的院落豪宅,一个年轻穷丫头,怎可能有这种见识?

八成是吓傻了吧?陈府管事自我说服。

“你瞧见那几盏石灯没?”他随手指去,“里头不是随随便便摆些燃油,而是一颗颗拳大的夜明珠。”陈府管事不懂自己为何想向这名小泵娘炫夸府邸处处财大气粗,兴许没看见她的惊叹,令他颇觉不悦。

没有尖叫,没有惊奇,只有小鱼姑娘稍稍挑高那对不带攻击性的漂亮眉峰,像正有礼客气地反问:看见了,嗯……然后呢?

陈府管事好想押着她凑近点看!夜明珠!是夜明珠耶!想当初他听从老爷命令,采买进来数十颗高价珍物,一打开锦匣,可是被这些漂亮夜明珠给震慑得愣呆久久,大嘴圆张,发不出半句声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兔崽子,这这这个小丫头太不给面子了吧?!

“你要不要凑近一点看?”对寻常老百姓而言,“夜明珠”这三字等同于天庭仙桃,只听过,没看过!

“我想去看那条生病的鱼儿。”小鱼姑娘显然对鱼的兴致多过于珍贵夜明珠,朝陈府管事露出好抱歉的微笑。

“……”陈府管事一时无言,神情变得有些憨,他听见自己还试图说服:“是夜明珠……不是弹珠耶……你看一下嘛……”

献宝之人,最害怕遇到不识货的家伙。

他的一头热,浇熄在笑起来淡淡、说起话轻轻,却对周边用钱财堆砌而成的美景一无所感的女敕丫头身上!

“再不然我带你去瞧一株千两的牡丹!”陈府管事不死心。

“谢谢。”小鱼姑娘客气甜笑,眉眼真诚含笑。“我想看生病的鱼儿。”

他被打败了!被那双清澄无瑕的眼眸给彻底打败了!

“这、这边走。”陈府管事不得不放弃,终于接受世上有一种人,是可以做到目不斜视,不去理睬自己正站在多“昂贵”的林园中,看见平常人终生难觑一眼的绝色美景……

小鱼姑娘正欲举步跟上陈府管事,忽然感觉一道目光紧锁着她,她左右挪动螓首,不见身旁有人,可灼灼视线依然笼罩而来,锐利如剑,教她一阵森寒,由脚底窜起莫名凉意……及一丝尖锐刺痛,仿若丝履里卡了根小刺,紮进了果足,令人瑟缩的疼。

她找不出目光从何而来,可很清楚并非她的错觉,当真有谁正盯着她瞧,那种充满打量探索的方式,很难释怀或无视。

“鱼姑娘?”陈府管事垂头丧气地前行约莫六、七步,发觉她没跟上来,停步唤她。

她歉然一笑,连忙跟上,试图忽略被人紧盯的不适感觉。

尚未见池,已闻水气,踏出迂回华廊,迎面碧玉青柳成荫,蒙蒙如大片绿纱,在风中款款摇曳,娇姿绰约,伫足于池畔。

池,或者说是辽阔小剥更贴切。

陈府后庭,完全耸建于日芒闪耀的潋灩湖面上。

剥心园、湖上桥、湖边石舫,绕湖游廊,俨然水上人家的景致,只是更显陈设富丽、如诗如画。

有位白衣公子,醒目地蹲坐在湖桥旁侧一处没入水面的石阶,与谁说着话,他下一举动,惹来小鱼姑娘难得的扯喉扬声大喊──

“请不要那样做!”她奔跑起来,绕过一曲一折的蜿蜒游廊,再三重复呐喊,直到白衣公子听见,停下动作,坐挺身躯回视她。

懊不容易走完美虽美矣,却费事麻烦的曲廊,还有好长一段湖上桥要跑,当她抵达白衣公子面前,早已是气息淩乱,满脸通红,似极了扑上薄薄一层胭脂,那样好看。

“怎、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这种食物喂食鱼儿呢?!”吐纳尚未平复,她便急忙说话。

白衣公子满脸错愕,茫然看着自己手中所捧那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这是……八宝鲜莲冬瓜盅,是田鸡肉及虾仁,全是鱼类喜爱的食材……”他想解释,这可不是馊水残羮那类的“这种食物”。

“鱼类喜爱田鸡肉和虾仁没错,但并非炖煮过后,加油加盐烹调之食,何况你碗里还有油腻重盐的干煸膳鱼及红烧肉……”她瞧瞧水面,果不其然,湖面上淡淡浮有一层油脂。

“金儿最近食欲不好,我特地请厨子为牠弄些味道重的菜肴……”白衣公子温文的嗓音满是不确定:“这样做,错了吗?”

“金儿?”她很快便明白他所指为何,一条姑娘臂膀粗长的金色龙鲤,奄奄一息地浮游着,不一会儿,鱼肚朝天,好半晌才又翻回去,连拍动鱼鳍都很吃力。她没多想,衣袖一撩,探手抱着月兑力的鱼儿,不敢贸然把牠抱出水面,而是轻轻托住牠,挪到水面稍稍乾净点的左侧。

“这池水,对鱼儿来说太过肮脏,有没有别处小池能暂时安置鱼儿?”她忙不迭问。

陈府管事立即道:“东厢那里有一个,可是很小,只用来种几株荷……”

“水质清浊呢?”

“府里引进的山泉,最头先就是流进那儿,才分支到其他各水路……应该算乾净吧……”

“好,去找府里最大的木桶来,你来帮忙。”她指示白衣公子,待陈府管事匆匆取来一只洗菜大盆,她舀满水,将龙鲤金儿放入,龙鲤本欲挣扎,她放软声,抚模着一小部分溃烂背鳍,说道:“好孩子,我是来替你治病,忍一忍,别因挣扎而弄伤自己。”

说也神奇,金儿不知是病到无力,抑或受她安抚,温驯地躺在大盆内,慢慢划水,小口蠕唇。

“搬过去你说的那处小池,要注意,尽可能维持木盆平稳,过度晃动会惊吓到鱼儿,还有,到了小池,不可以贸然把鱼儿倒进去,水温差异太高,鱼儿受不住,先连盆带鱼置入小池,让牠适应──”她边交代,陈府管事和白衣公子只能照办,沿途几名仆役上前帮忙,她拉住一位年轻女婢,讨了盐,以及一个炭盆。

懊不容易抵达东厢小池,龙鲤适应了两池温差,可以从木盆倒进池中,她伸手探探水温,将炭盆摆至水内。

“你这样做……是想煮熟我的金儿吗?”

“我只是要将水温调高些,让池水温暖。”说着,她拿捏盐量,撒了些进池,怎么看都像是……煮鱼汤吧,要不要来点葱花呀?!

“鱼儿姑娘……你让我们大家忙了一阵,行是不行呀?”陈府管事问出在场众人的心底疑惑。

她没给明确答案,只道:“这一两日,不要喂食牠,我明早再来,带些鱼儿用的药替牠抹上。”

“一两日不食?牠会饿呀……”白衣公子正是陈老爷的宝贝爱儿,也是爱鱼成痴的那一位,面露忧心及不舍。

“请别担心这个小问题,鱼儿生病时,同样不进食,无论你拿多美味的膳食,强扳开鱼嘴硬塞,牠也会吐出来。”

白衣公子脸色微赧,明白她所言,正是自己刚才在做的蠢事。

“原本那个池水,对所有鱼儿都已不适合生存,必须重新换水,日后,鱼儿饵料请归鱼儿饵料,过多易造成池水混浊,滋生病菌,一日一次便足够了,也决计不可将人类菜肴倒进水中,菜肴上的油腻浮满池水,鱼儿无法呼吸,公子的美意会变成鱼儿的折磨。”小鱼嗓儿柔软,不见责备,只有陈述。

“原来如此……”白衣公子受教颔首,脸上没有恼羞成怒,倒颇具风度。“对了,还未请教姑娘是?”

“我姓鱼,大夥唤我一声小鱼。”她轻笑福身。即便她此时看来有些狼狈,双袖透湿,蓝丝水袖密密紧贴纤细膀子,衣裳同样湿濡大片,虽不至于春光外泄,倒也称不上得体,偏偏她婉约笑靥、粉女敕双腮,以及珠白贝齿,皆使她看来不减那分灵秀。

“难怪你对鱼类颇有研究……真是人如其名,小鱼姑娘。”白衣公子对她更是赞赏。

“鱼姑娘是撕了徵聘红榜纸才来的。”陈府管事补充。

“这么说,理当重赏小鱼姑娘。”

“等龙鲤痊癒了再说,少爷。”陈府管事可不认为现在就该打赏,这小泵娘不过是替鱼儿换个池,鱼鳍又还没治好,万一她领完赏,隔日龙鲤就翻肚归西,找谁去讨呀?

“我不为赚赏而来。我明日送药过来,告辞。”小鱼说完便要走。

“小鱼姑娘。能否请教闺名?”白衣公子唐突一问。

她回眸,一笑:

“芝兰,鱼芝兰。”

清灵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芝兰,鱼芝兰。

完全不耳熟的名,钻进耳内时,竟带着一丝丝的刺。

敛眸俯瞰的男人,穿透足下云雾,清晰望向那抹嫋娜纤巧的水蓝背影。

挺伫云端的身躯高颀且精瘦,与云同色的宽袍,黹着淡淡海蓝潮汐,随苍穹之际的清风翻腾。和衣上浅然花纹相衬的,是一张冷情寡欲的儒雅五官,不若兄弟们的戾气或雄霸剽悍,他太精致、太月兑尘,眉虽飞扬,却不过于严厉或狂嚣;鼻虽挺直,又比粗犷多出几分雕琢,薄长的唇,平平闭合,难辨喜怒,耀阳落在他襟口的金色龙头扣,照出四射澄光,与细长眸子呼应,墨黑瞳仁深邃内蕴,带些锋利,与其文静外貌最是不符。每当他面无表情时,就像一尊石雕,美,但冷硬。

未受束缚的长发,恣意张扬,是他全身上下最狂野之处,风儿嬉挠着发丝共舞,也扰不了他静静伫足的置身事外,黑色丝缕滑开,露出他颈后一片银白色龙鳞,仅仅一瞬,风儿因他眯眸蹙眉一瞪,不敢再造次,由他身旁速速跑开,还他孤傲安宁。

他是寻药的龙子,奉海底龙主之令,特来寻觅曾为海中一族,却舍弃鱼尾及海洋自在悠游的生活,甘愿以人类姿态踏上这片土地,仿效人类汲汲营营度日的“鮻”,氐人之一。

出乎他意料的容易。

他还以为,得多花些功夫。

他乘云尾随,见她离开陈府,款款步入鱼贯的鼎沸人群。居高临下的目光中,她像条湛蓝色鱼儿穿梭于街巿,用规律平稳的步伐,一步一步,扎实踩着。

由鱼尾换来的双足,能走得与周遭旁人无异,这条小鮻,应该在人界超过十载才能有此成果。

当人,比当鱼快活吗?

不知怎地,他产生这个疑惑,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氐人一族的“鮻”,何以放弃无垠汪洋,踏上陆地?

来到人界寻找什么海洋中所没有的珍稀之物?

由氐人变为完全人形,鱼尾撕裂成两条腿,应该是痛不欲生之事,“鮻”为了什么,不惜付出代价,也要换取得到?

从她的神情觑去,瞧不出端倪,在她脸上能见她的安于现况,逢人便是微笑颔首,美丽小巧的脸庞,鬓边轻巧弹动的青丝,步行间,裙摆摇摇的波澜摇曳,氐人族特具的绝艳,并未遗漏了她。身处于人群之中,即便她企图表现出平庸素净,要更贴近人类,可仍掩藏不住氐人得逃诶厚的风韵娇姿,她刻意垂低螓首,尽其所能藏起清妍容颜,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但无论如何隐匿,她在人类眼中依旧难月兑“美人”之列。

剑眉蹙拢,为他莫名而来的深探念头。

他何须去管背叛大海的叛徒一族心有何思?他本非好奇之人,方才的闪神,着实反常。

他定定神,思忖出手擒她的时机。此刻她身处热闹大街之中,不适合动手,他耐心等待,当她落单时,他才现身。

鱼芝兰总觉得那道在陈府里紧迫盯人的目光,仍旧如影随形。

不会是遭人跟踪了吧?

她加快步伐,迅速往严家当铺疾行。

愚昧,一心变成人类,最后一丝法力亦消失殆尽,竟连察觉他隐藏之处都无法得知,像只被吓坏的小鹿,只能逃命。他冷眼觑着,心里冷嗤,仍在她头顶上方紧随,直到她自以为安心抵达她现居的“家”──严家当铺。

云,轻易飘进拥有一座大湖──陈府那座湖与其相较,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眼前此湖足足大上四五倍有余,湖上除了长桥一座,没有多余屋舍建筑其上──的严家当铺。

“小鱼?!”

鱼芝兰正巧迎面遇上一组要杀进陈府拯救她的人马,为首当然便是义气十足的雪儿。

“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

“陈、陈府没为难你?”

“我去替他们瞧瞧生病龙鲤的情况,为何要为难我?”鱼芝兰微笑。

“但你看起来有些慌。”这是她不曾在鱼芝兰身上看见的情绪。是的,鱼芝兰总是温温吞吞,不急不躁,好似天塌下来也毋须急于逃命,此时却见鱼芝兰双颊充满奔跑后的红晕及一丝丝忐忑。

“不……这与陈府无关。”鱼芝兰也说不出口她以为有谁尾随在身后──或是由东南西北哪个方向──监视她,或许这不过是她自己无中生有的错觉,毕竟她没有真真确确看见跟踪者,连道影子都没瞧着。于是,她只能说:“我担心迟归,会让大家挂念我的安危,所以一路飞奔回来。”

败合理的理由,在她一一朝众人福身道谢,大夥全相信她的说词,只有雪儿还觉得隐约不对劲,紧跟鱼芝兰身后追问:“小鱼,你真不是从陈府落荒而逃吗?如果你没能医好陈老爷家的鱼,怕惹上麻烦,最好赶快去跟当家说一声,别等陈府带人找上门来,你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求小当家出面救你。”

雪儿怀疑她难得一见的慌张是因为这缘故。

“我明早会再去陈府一趟,带些龙鲤能抹的药膏,希望明日去,牠能稍稍转好些。”鱼芝兰用简单几句话,推翻了雪儿的猜测。她给雪儿一抹微笑,轻拧她青春软绵的女敕腮一记。“谢谢你这般关心我,陈府那边我有信心治好龙鲤,我也舍不得牠受苦,定会尽我全力,陈府没有机会带人上门寻麻烦来,放心。我先回房去换件衣裳,你瞧我,衣袖全湿了大半呢。”

雪儿此刻才看见她身上湿漉漉的衣裳,连忙催促她快快去更换。

鱼芝兰轻吁口气,如愿得以往房间挪动脚步,而不再被雪儿缠着问东问西。

可是……几乎能烧灼身躯的视线,没有消失?!

怎可能?她一踏进严家当铺,有所企图之徒应该会识相止步,不敢穷追不舍,笨到甘冒被当铺护师围捕痛扁的危险,擅闯严家才是。

她止步于大湖长桥,确定四下无人,绝不可能有谁的目光能横越如此长桥,紧紧锁咬,直到她抬头,惊觉在陈府所见过的那片奇云──

云本来就是千变万化,现在是一大片,一会儿风刮来,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种味道。

不,那片云,没有任何改变,它笼罩在她上方,即便湖上清风阵阵,也无法刮散它一丝一毫。

没错,那道目光来自于它。

“终于发现了吗?“鮻”。”淡淡的口吻,夹带一些些嘲弄,醇酒般的男嗓,穿透云层而来,渐渐散去的朦胧云霭间,颀长身躯变得清晰,缓从天降。

身分被点破,她流露出惊愕神情,而在她的反应中,除却惊愕,竟还有恍惚及晕眩,几乎是扶住桥栏才能站稳。

“……负……负屭?”

身为龙子,排行第六,被曾为海底城一族的小鮻认出来,毋须惊讶,他亦不意外。

龙之九子,只只在海底城赫赫有名,本该无鱼不知、无虾不晓。

他朝她走近,越发感到她的娇小纤细,她觑着他,完全没有合眼,眨也不愿眨,恁般专注地望向他的脸庞。

昂屭因她的沉默而沉默,两人互视良久。

“你……不识得我?”她唇儿颤颤,嗓音支离破碎,突兀地问着。

昂屭连眉都没挑动,认为她问出多可笑的问题,鮻虽珍贵稀少,却非海底城中的风云人物:

“我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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