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护师 第九章
沈璎珞知道有些事,不能等。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怀上孩子,她不敢去找大夫求诊,她一个未嫁过人的姑娘,该如何向大夫开口,说出她可能有喜的臆测?她只能安抚自己,一切症状,是她染上风寒,或是生了不知名小病,而非李婆婆猜想……
但若是真的呢?
瞒得住吗?
李婆婆问过她,是否告知尉迟义?她含糊点头,无法吐实,她不是没想过找尉迟义商量,可他没有回来呀……他好几日没有回他自己房里睡了,她倚在窗旁,等他等到深夜,依然不见他的身影,她不愿去想,他流连在哪个女人的芙蓉帐里,宁愿相信他是被小当家派去办要紧正事。
一天拖过一天,她的症状丝毫没有减轻,清晨时分,她吐得最严重,几乎是无法吃喝,每回呕吐完,她半瘫地蜷抱着自己冰冷身子,无法起身,她必须费力呼吸,才能喝令她虚软的四肢支撑自己站起来。她可以继续假装孩子不存在,欺骗自己只是生病,然而情况若非如此,孩子可是会一日比一日更大,到时挺着一颗大肚,谁会瞧不出来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偏偏她像艘迷航小船,在茫茫雾海中,分不清东南西北,看不见能停靠的方向……
沈璎珞强迫自己从榻上坐起身,虽然躺着比较能舒缓所有不适,但她必须要去厨房工作,不然李婆婆会担心她。她已经很照顾她了,所有厨房的粗重工作李婆婆都分派给别人做,只让她挑拣些菜叶,李婆婆更在众人半开玩笑地质疑为何她可以偷懒时,插腰宣告“我收她做干孙女充,我偏袒自个儿孙女有哈不对?”再加上李婆婆时时为她炖煮补品及细、心叮嘱孕妇要注意哪些事项,确实教她感激得热泪盈眶。
双足踩在足踏上,她深深吐纳,准备要弯腰套鞋,有人敲了她房门。
尉迟义?
沈璎珞直觉想着,鞋袜未着的果足已经跨出去,慌忙开门。
原来,她藏在心底深处的声音,是如此的思念他……
“尉!”
不是,不是尉迟义,是沈启业。
“大哥……”她失望改口。
“不错嘛,住在这么幽静漂亮的地方。”沈启业不请自入,环视小竹屋里的摆设,以及临池的宽阔窗景:“比我住的酒窖好太多太多。”
“大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么开门见山呐?也好,省得我还要想想怎么将话题迂回到这上头来。”启业脸上不见一丝一毫赧意,直道来意:“璎珞,你有没有钱借我?”
“钱?我怎么可能会有钱!”在严家当铺里,流当品是不支薪的!严家提供吃喝穿住,平时她根本不需要用到钱。
沈启业比她更吃惊地扬声:“不会吧?你陪姓尉迟的家伙睡,结果半点甜头都没捞到?你傻了吗?白白被玩弄?!你至少要伸手向他拿个几百两花花吧!”
这般难堪而伤人的话,竟是从她亲兄长口中说出,沈璎珞忍住了一巴掌招呼过去的冲动,却忍不住身子颤抖。
“这事儿,全铺里都在传,你丢光我们沈家的脸!若爹在世,我想今天活活气死他的人,是你不是我。”沈启业冷笑,径自在小竹屋里走动,
不时翻找是否有值钱的东西可拿。
沈璎珞多想吼着要他滚出去,多想吼着他不许污蔑她与尉迟义的关系,她却无法咆哮出声,她目前面临的情况,连她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定义自己在尉迟义心中的地位。
“呀!有了!”沈启业惊喜地在铜镜旁的小匣里找到钿饰,双眼晶亮,如获至宝:“金刚钻!这么多颗金刚钻嵌成的珠钿?这很贵重耶!”他手里拿着闪耀炫彩的五瓣梅花发钿,它由五颗金刚钻模拟成花瓣,镶在银座台间,中央是银丝串上纯银圆珠的花蕊,钿饰不大,但作工精细,一看就是高价货。
“那个不可以!”那是尉迟义送她的首饰。
“你再撒娇向他讨不就有了?只要在床上多蹭两下,还怕他不答应?他和秦关是好哥儿们,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沈启业早就将钿饰、金发钗、珠炼全往自己怀里钻,只留下几款素雅到没有镶珠嵌玉的短簪及束发皮绳。
“你!”沈璎珞阻止不了沈启业。
“好啦好啦,我有事再找你。”沈启业确定匣子里再也找不出有价值的玩意儿,才满意地走出小竹屋,留下沈璎珞咬唇无语。
那些钿饰,提醒着她,她曾经倍受宠爱,失去它们,如同失去了那时它们被安置于她掌心里沉沉的甜蜜。
彬许……它们即便在她身边,也不代表着“失去”这一项事实,可以被掩盖掉。
她见着沈启业脸上有些淤青,想必他在严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于是她没有同他硬争回首饰,她低首,看着纤细指节上的指环,它侥幸没被沈启业取走,一圈银亮,镶在雪白肤上。她失神望着指环发愣良久,陷入了昔日思绪,彷佛还看见尉迟义轻执着她的手,将指环套入她的指上,他笑着,她却惊喜地哭了……
屋外动静教她回神,她抬头望出去,看见尉迟义被夏侯武威和欧阳妅意架回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姑娘,是当日在尉迟义房中过夜的女人。
他们形色匆匆,把尉迟义带入房中,她因为担心发生何事,便缓缓走近他的房门外,想瞧仔细些,只见床边深蓝色床幔被放下,女人与尉迟义阻隔在幔后,透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欧阳妅意离开房间,与沈璎珞擦肩时说道:“义哥他……喝醉了,所以我们扛他回来,里头有采菱照顾他就好,你去忙自己的事吧。”欧阳妅意顺应尉迟义的胁迫,隐瞒事实。
他这几天未归,都在喝酒?
在她惶恐忧心着自己肚里是否怀了条小生命时,他在忙着喝酒,喝到必须由夏侯武威架他回来?
沈璎珞有些气恼,却强忍着不哭。一个喝醉酒的男人,有什么好替他担心?不需要!一点都不需要……他需要的,也不是她。
沈璎珞旋身往厨房里去,她要忙的事太多,无暇去理睬一个醉瘫的男人,更何况他身旁还有另一位姑娘看顾他。
她真恨自己的不争气,在她发现自己去了厨房,为他熬煮一碗解酒茶之际。
沈璎珞,你真是个懦妇!
不是说不理睬他了吗?
为什么还傻乎乎熬煮这东西,要帮他舒缓花天酒地之后的不舒适?
她叹气,盛起茶汤,再一次痛斥自己无能地端起它,往尉迟义房里挪移脚步。
不怨吗?她当然怨他,她不懂人心的变化为何如此急速,爱情说放就放,说收就收,来与去,都不容她干涉反抗,或许与之前沈家的没落相仿,在她毫无自觉之际,早已风云变色,是她惑傻、是她迟钝,没能看见它的改变,仍处在自己架构的一方宁静天际里,自以为自己是幸福美满。
家,崩坏得教她措手不及。
靶情,溃散得同样令她惊慌失措。
但她有何资格怨呢?一切都是两相情愿,他没有逼迫过她,那一夜甚至是她先出手拥抱他,就像一只扑火飞蛾,落入烈焰焚身的下场,蛾岂能怨恨火的无情灼伤?是蛾贪求一时温暖,明知是火,依然振翅飞去。灰飞烟灭之前的瞬间,牠是被暖意包围着的。沈璎珞收稳心绪,小心翼翼端着汤碗,走了好一段路,终于抵达尉迟义的院落,她多此一举地敲敲房门,一直没有人来应门,她又试了几回,仍旧如此,那位留在房里要照顾尉迟义的“采菱”人呢?
门未落闩,她迟疑了一会儿,决定将茶汤放进屋里桌上,然后她就要退出来,不会多做停留。
她想着,步伐跨过,以肩顶开门扉,房里有股怪味道,很浓很呛,她险些要作呕,幸好,她忍下来了。
伴下碗,要退出去的脚步一顿,眸子不自觉瞟往深蓝色床幔遮掩的方向。
看一眼就好,一眼。
沈璎珞轻手撩开床幔,尉迟义平躺在床上,衣衫胡乱被解开又拢好,腰带系得乱七八糟,薄被蜷在他腰侧,他正在熟睡,脸庞上的潮红,是让酒给醺红的吗?
她坐在床畔,木板承受体重时发出细微的“咿呀”声,尉迟义眉峰一拧,似乎醒了,眼睛却没睁开。
“……我熬了些茶汤,让你解酒,你要喝吗?”她不禁伸手,轻轻抚模他发烫的脸庞,细声问。
尉迟义安静着,她几乎以为他睡着了,他才开启微微干涸的双唇,嗓音既沉又哑,带着咬牙和不耐:“不管你拿什么来,我死都不喝……”臭采菱!他尉迟义再灌下她煎的半口药汤他就是天字第一号大蠢蛋!他真的快被她弄死!这个嘴上挂着医术医术医术的死妮子,实际上最欠缺的就是医术!
他的伤口化脓腐斓,她是凶手!
他的刀伤无法愈合,她是凶手!
他的高烧迟迟不退,她是凶手!
他的情况变得恶化,她是凶手!
尉迟义昏昏沉沉、时醒时厥中,不忘诅咒采菱,所以当他含糊听见“熬了茶汤”、“要喝吗?”当然要马上拒绝,他不想死!他不能死!他还想活着见璎珞!
“我只是想让你舒坦一些,你若不喝,我端出去便罢……”
“你也滚出去……”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还有痊愈的机会,只要采菱插手,本来有机会结痂的伤,都会迸裂开来,伤得比一开始更严重。
沈璎珞定定站在床边,听着他说话,她说服自己,他喝醉了,满口醉言醉语,,不要当真……心,仍是倏地凉了半截。
应该要马上退出他的房,不要再多听,不要再多问,但或许是一股不甘心,教她挺直腰杆,冷静开口:“你已经……腻了我吗?若是如此,坦白告诉我,我不会死缠烂打、不会寻死觅活,你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让我死心,让我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自己独立自主,不再依赖你,我可以搬离小竹屋,将它还给你,你也不用再欺瞒我及那位叫采菱的姑娘……”两行泪水落下,她伸手抹去。
“又来了……烦不烦呀……”尉迟义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再度看见他死去多年的娘亲,开始招手,呼唤爱子奔进她的怀抱。
阿义……阿义……到娘这里来呀……娘想你,快过来呀……
“我已经有一个女孩在等我,我没有空理你……随便你爱说我无情无义还是禽兽不如……随便你了啦……”他对着河岸另端的娘亲大吼大叫,她正拈着白袖,泣诉他这个儿子不听娘亲的话。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呀。
能亲耳听见事实,终于不用再自欺欺人,不用再抱着不可能成真的期盼……沈璎珞大松一口气的同时,放肆地任由眼泪爬满双腮。
再肯定不过的答案,虽然教人心伤、教人难受,何尝不是另一种解月兑呢?
她该谢谢他酒后吐真言,让她明了她的处境,不再痴心妄想、不再盼望着他回到她身边。他已经有一个女孩在等他。他不在意她是否怨怼他的无情无义。即使被说成禽兽不如,他也甘愿背上骂名。足够了,这样的理由,她可以接受。
颤抖的十指,攀在他两腮,她以额心抵着他的,此时的她浑身冰冷,无法深思他烫人的额温,她轻轻说道:“我成全你,尉迟,我不会阻碍在你与她之间……祝福你,与那位女孩白头偕老……”
阿义……娘祝福你……你别往娘这边来,快走,快回去吧,别让你心爱的姑娘等久了……
“谢……谢谢你……”娘。
沈璎珞最后吻了他的唇,带着那碗掺了苦涩泪水的解酒茶汤,以及绝望至极的心,默默退离。
她眼下的退路只有两条。一是留在严家当铺,眼睁睁看着尉迟义与采菱姑娘凤凰于飞,那代表着她无法保下月复中孩子,她如何告诉孩子、尉迟叔叔是你的亲爹,但他迎娶的是另一个女子,而非你的娘亲?他与采菱姑娘又怎可能容许一个孩子时时出现在他们夫妻面前?即便度量再大的妻子,也忍受不了丈夫的私生子与她在同一个屋檐下……然而,她若亲手扼杀掉孩子,就算她得以留在严家,她也无法克制对自己及尉迟义的恨意,等到尉迟义与采菱姑娘生儿育女时,他们抱着属于自己的孩子,会更提醒她失去一切的疼痛,她怕她的嫉妒,会使她变成一个丑恶的女人。
另一条路,便是远远离开严家,她才能保住阿子,亦能不用逼自己强颜欢笑面对尉迟义……
她几乎是立刻否决掉第一个选项。
她留下,堕掉孩子,却不可能堕掉心伤,她佯装不了坚强,佯装不了和尉迟义只是陌路人,失去他、失去孩子,还得振作精神看着他与采菱姑娘卿卿我我,未免太强她所难。
如果选了第二条路,她又遇到困难。
她身上连半文银都没有,离开了严家,她该如何求生?她现在已经不是天真无知的千金小姐,以为买东西吃东西都不用付银两,她必须思考离开之后的生计,住的地方是一定要有,她没亲友能依靠,更不可能花大钱去住客栈……餐风露宿四字说来多么轻描淡写,她却不能不负责任地随意让自己陷入那等惨况,她还要考虑到孩子,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也无法马上找份糊口工作……她反复思忖整日,想到以前曾与娘亲上山礼佛,一干女眷在佛寺禅房借住几天,兴许她可以向师太开口,请求她的收留,只要能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安身,她再找份帮佣工事,夜里绣些绢子钻钱……在她孕吐情形没改善之前,她需要一些银两暂且度日才行。
银两……
指上的戒环,亮晃晃发光着,上头一颗小巧金刚钻,提醒着她,它代表着一笔银两。
它在说,当掉它,就能换到一些银子,银子可以解决目前最急迫的问题。
沈璎珞摘下它,金刚钻的光芒灼痛了她的眼,尉迟义为她戴上它的景象历历在目,教她不由得想起他当时说的那一句话!
金刚钻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怎知,人心不如金刚钻来得坚硬。
它还维持着璀璨光芒,她的爱情已然黯淡。
忆起那个她曾作过的梦,梦见她身处于孤伶黑暗,落泪哭泣,原来它所预知的,并不是攸关尉迟义的生死,它预言着她将会失去他,用着这样的方式!他心有所属,而她,不在他的心中。
“……留着你也没有意义,希望你在最后仍能帮我一次,让我多当几两……”她喃喃对着指环道,下定了决心,在勇气丧失之前,她往前头的当铺大厅而去,找着公孙谦,说明来意。“我想典当这只指环。”
鲍孙谦瞧瞧指环,又瞧瞧她,不解问:“在严家,你缺了什么吃的用的吗?”
他不曾见过哪位严家人需要典当物品来换钱,毕竟在严家工作,衣食无缺。而那指环他看过,当时它被尉迟义小心翼翼拈在手中,傻笑说着“璎珞一定会很喜欢它……”
“没有,只是……有些姑娘家想要的东西,严家没有提供。”她没有扯谎,她要的,在严家里不可能拥有,她要她的孩子,她要她的孩子平安长大。
“这是我们严家珠宝匠的商品,最顶级的金刚钻,你若要当,会有一笔不小进帐。”他将她视同寻常客人一般,估量她要典当的物品。
“我要当。”她一脸坚决。
“要取赎,或是死当?”取赎,三个月为期,当金较少;死当,丧失赎回权,当户与当物再无瓜葛,严家就算是立即转手卖掉当物,她也无权置喙,好处则是当金较高。
沈璎珞静默片刻,抬头与公孙谦互视,轻道:“死当。”她不会回来赎它,它已经失去当初收到时的感动及喜悦,它留下的,只是痛苦回忆。她不要它了,她情愿拿它换取日后孩子的一顿温饱或一袭暖裳。
“一百五十两。”公孙谦回她。
当金超乎沈璎珞的认知,她以为顶多只能当个五十两。
“若再加上一个男人喜孜孜拿着它,送给心仪姑娘的情意,它高价得吓人。”
鲍孙谦补上这句。
心仪?情意?
此刻听来,多么讽刺。
“情意那种虚无的东西,公孙鉴师估得出价码吗?”若情意能估价,那么她的情意值多少?为何不被珍视,为何被弃之如敝屉?
“情意这种东西,旁观者永远无法界定贵贱或轻重,若是我家梅秀来当情意,我基于私心,会给予很高的当金,其余人来当情意,意思意思我会给个五两。”公孙谦实话实说。
“那么,除了当指环,我还要当情意,总共一百五十五两。”多五两,对她而言都是好事。
“通常来典当情意的,都是绝望之人。”公孙谦意有所指地打量她,他目光犀利却不失礼,彷佛用着那双眼眸要看穿她。
“我不绝望。”她若绝望,就不会努力想觅寻生路,就不会试图让自己、让孩子有机会活下去。
鲍孙谦尔雅浅笑:“情意这件当物,就容我婉拒吧,指环的当金仍然可以是一百五十五两。”
“谢谢你,公孙鉴师。”她将指环放在托盘上,公孙谦取来银票,并要她在记帐簿上留下签名,银货两讫。
沈璎珞捏紧折妥的银票,金额超乎她的预期,兴许连老天爷都在帮助她,选择离开是对的,一百五十五两,省着点用,要挨到孩子出世也不是不可能。她再三向公孙谦道谢,才快步走向后堂,经由长廊回到后方的严家主宅。
“妅意。”公孙谦唤了始终坐在一旁,俏颜写满迷惑的欧阳妅意。她看戏看得好生困疑,为什么义哥的女人要来当指环?对女人而言,心爱男人送的指环绝对都是无价珍宝,无论它是金刚钻戒,或只是破铜烂铁。
鲍孙谦把方才收当的指环塞进她掌心:“你最好快些去吵醒你义哥,告诉他,他的女人要逃了。”
鲍孙谦出自于直觉,一口咬定。
女人的直觉精准,某些男人的也是。
她的包袱小得完全看不出来里头装了些哈贵重物品。确实包袱中仅有爹亲牌位和几套衣物,当初踏进严家怎么来的,现在离开严家就怎么走,最大的差别在一张银票以及她的肚子。她几乎已经完全能笃定她怀有孩子,昨天梦里,她看见一个小男孩,眉清目秀像她、五官端正像尉迟义,抱着她喊娘,可爱地教她心里发暖,她从不曾如此肯定那场梦境是预知梦,他在告诉她,娘亲,我在,我在这里,我在等着呱呱落地、等着你疼我,我要当你的孩子。
那是她的儿子,她确定,她倾其所有都要保住他。
沈璎珞没费太多时间将行李收拾完毕,小竹屋一如她入住之前的整洁,彷佛只要她退出房去,这儿就不曾存在过“沈璎珞”这个人的半点气息。
桌上留下一封短笺,少少几字要尉迟义珍重,并祝福他与采菱,孩子的事,说了也只是连累三人困扰,不如让她带着秘密离去,对众人都好,于是,她便不提了。
不愿再多做逗留,沈璎珞钻抱小包袱于怀中,她希望趁着晚膳开饭之前,从后门离开,她曾与李婆婆外出采买杂货几回,守门的小陈见过她,应该不会为难,她想好了要以同样的买杂货理由来月兑身……想到李婆婆,她无比歉疚,她好想亲口向她道谢也道歉,但她害怕李婆婆起疑,决定等安顿下来之后再写信向李婆婆报平安。临走之前,她又想起沈启业。
懊要同大哥说一声的,毕竟这一走,可能短期内很难再见面。
她跑了酒窖一趟,沈启业不在那儿!那是当然,严尽倍怎可能容许他在工作时间内偷懒?他应该在严家的某一处里认真劳动着,她没有太多时间去寻找他,打算写张纸条告知他一声便罢,她正要离开酒窖之际,拖着一身疲惫的沈启业回来了,人未到,咒骂声已经迥荡在下酒窖的石阶。
“该死的严尽倍,你最好不要落到我手里!我今天尝到的痛苦,一定加倍再加倍还给你――你摆明要整死我,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沈启业一跛一跛拐下酒窖,刷洗了一整天的屋瓦,更从上头摔下来,满肚子的忿恨化为恶毒言语,细细碎碎,窝囊地不敢吼得太大声,怕传进严尽倍耳里,他的日子会更难过。
瞟见沈璎珞时,他惊讶止住咒骂:“璎珞,你怎么会来?”他可不认为沈璎珞只是单纯想来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大哥。我要走了,来向你说一声。”
“走?你要走去哪?”沈启业点燃油灯,坐往铺地草席,不断揉着又酸又痛的手脚。
“我要离开严家。”
“你是指……逃走?”这两个字,沈启业日日夜夜都有在想,他也很想逃呀,可严家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地方,他试过,但失败了。
“嗯。”
“你怎么可以逃走?你走了,我就没有办法再拿到金刚钻首饰了呀!”沈启业一心只想着这个,对于沈璎珞要走的理由,他连问都不想问,他拉着她的手,要她坐在他身边,沈璎珞淡淡抽回手,站着不动,沈启业也不逼她,急道:“傻妹妹!你听大哥说,你留在严家有什么不好呢?你瞧,尉迟义送给你多漂亮的首饰,一个男人会送贵重东西给女人,一定是有目的的嘛,你就学聪明一点,慢慢的挖、慢慢的讨,偶尔耍着小手段,让他心甘情愿的一件一件送给你,等拿够了,要走再走呀―还是……你已经搜括了一大堆金银珠宝?”
沈启业拿下她肩上小包袱,迅速打开,失望地看到里头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你就准备拿这些东西走人?”几件旧衣裳和一块死人牌位?
沈璎珞颔首,心里暗暗庆幸,银票她搁在怀里,否则定会被沈启业取走,那是她与孩子的活命钱,她绝不会交给沈启业。
沈启业不希望沈璎珞离开严家,有她在,至少他随时想拿钱,还有个对象。
“你在想什么呀?!在严家做牛做马这么久,不拿个够本怎行?况且你还陪尉迟义睡―”
“大哥!”沈璎珞忍不住叭断他,他尖锐的声调以及酒窖里的闷味,使她反胃,她努力调匀呼吸:“我只是来告知你,我要离开,其余的,我不想与你多谈!”她倏地捂嘴,试图忍住呕意,但连日来紧绷着精神、思索着离开严家之后该如何安顿自己的不安纠结着她,让原来已经不是很舒服的身子雪上加霜,她弯身抱月复,干呕起来。
沈启业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怔住,这类情况他不是没见过,他是游戏花丛的老手,弄大过几个女人肚子,女人上门要他负责时,大抵不月兑这几招,一哭二闹三上吊,接下来就是呕吐两声,再补上一记“我怀了你的孩子”的回马枪……
难道璎珞她!
“沈璎珞,你有了?”沈启业指向她仍旧平坦的月复间,嘶吼着问。
她呕完,只能轻咳,无法回答他的质问,等同间接默认沈启业的控诉。
“你!你真的有了孩子?!”
沈璎珞以为接下来要承受沈启业一连串无情的咒骂指控,痛斥她辱没家门,败坏沈家名声,但他没有,他反而……咧嘴笑了。
“这样你更不能走!大哥陪你去向尉迟义讨公道!般大了你的肚子,这笔帐我看他怎么赖!没拿个几千两出来补偿咱兄妹俩的名誉损失,我绝不善罢罢休!”沈启业跳起来,拉住沈璎珞,一副义气相挺的好大哥模样,然而两人都心知肚明,他在打什么主意!
“放开我!”沈璎珞使出最大力气挣月兑他,胡乱抱起他方才搜过的包袱,转身就要跑,又被沈启业抓回来。
“不利用孩子向尉迟义大敲一笔,你真的是傻子!想带着孩子离开?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你更蠢的女人!我周遭那些婊子,每一个都巴不得用孩子来逼我娶了她们,让她们成为沈府大少女乃女乃或是钻得封口银两花用,看看你自己!下贱地陪男人睡,怀上野种,现在还想故作高洁地避走他乡!你和老头子一样固执愚昧!”
“不许这样说爹!”
“爹、爹、爹、爹!爹已经死了,现在只剩那块木头牌位了啦!”
“够了!”沈璎珞推开他,双拳握紧,双唇抿得死白,沈启业的每一句话都令她想吐!“我的事,不需要你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会知道才怪!”沈启业悴声,与沈璎珞互瞪着,他眸里突地闪过一丝狡脍,方才狰狞的嘴角缓缓放柔,他原本就是个相貌不俗的男人,笑容使得出色五官变得无比温柔,或许外人会被这般的神情给欺瞒,但沈璎珞不会,她见过他这样笑法太多太多回,每回陪伴而来的,都是令爹亲愤怒的无理要求!
“小妹,大哥是太担心你,才会这么大声骂你,大哥没有恶意。”
他嗓门也放得又轻又软,沈璎珞没有卸下戒备,黑眸紧锁着他,要瞧明白他葫芦里卖些什么药,当他会喊她小妹,通常都不会有好事。“你一个弱女子,挺着肚子是能去哪里呢?生养孩子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大哥怎可能眼睁睁看你吃苦?大哥是为你着想呀!”
“该考虑的后路我都考虑过了,我不是莽撞冲动,大哥可以放心。”她答得谨慎。
“你怀了孩子却想逃,因为尉迟义不要你肚里孩子,是不?”
“……”沈璎珞不回答,眸光仍是不由得黯淡下来。
沈启业说错了一件事,尉迟义不要的并非孩子,而是她……
“我就知道严家没半只好东西!”提及严家,沈启业咬着牙,恨恨道:“小妹,大哥替你出气,也替未来的小外甥出气!他应该是来这世间享福,他身上可是流有咱们沈家血脉,不可以跟着你流浪吃苦,爹在九泉地下若有知,定会万般不舍!”
“大哥,你不用拐弯抹角说这些,我不需要你出气,我要走,并不想带着任何怨愤,我只想好好安顿下来,等待孩子平安出世。我不能在这儿多逗留,我要赶在天黑前走……”她绕过他。
“小妹!”沈启业挡下她:“听大哥说完!懊走的不是你!你若走,谁来帮我一块儿拿回我们沈家家产?你甘心看它沦为严尽倍的东西,不愿意尽沈家子孙的责任,将它夺回来吗?!”
“我说过了,沈家家产已经没了,不是小当家夺走它,是你,一点一滴用罄喝光,你还想向谁讨?醒醒吧大哥,眼下的你我才是现实。”
“你胡说什么?!若没有夺走沈家家产,严尽倍是哪来这么一大片产业兴”
“在我们沈家尚未没落之前,严家便已经如此富裕,并非一夕之间造成,你硬要说成是我们沈家家产,岂不可笑?”沈璎珞无法明白沈启业的思考方式,好似全天下的东西都该是他的,如此扭曲的想法,她当真不懂……
“她拿了我们的宅子土地,取走府里大大小小的古董、珠宝,加加总总也值几十万两以上!”
“宅子里已经空无一物,古董珠宝早在小当家来取之前就变卖光了,严家是付了当金给我们,宅子等同于由她买下,她还欠了我们什么?”沈璎珞轻叹,知道再多说亦无益,摇着蚝首,步上酒窖石阶。
她身后的沈启业喃喃说着:“不对,是我们沈家的,严家所有东西,都是我们沈家的……严尽倍抢走我的家产,是她抢走的,还敢这么嚣张……”
她一步一步走,听见沈启业的喃语越来越大声,到后来变成了咆哮!“严家所有东西,都是我们沈家的!”
沈璎珞身子被往后扯,落入沈启业双臂箝制里,她望着沈启业那双眸子,里头充满了偏执。“璎珞,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我们兄妹俩一起把属于沈家的东西全拿回来,这样你和你的孩子就能过着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你也希望孩子能像咱们以前,有人伺候、有人看顾,吃好的、穿好的,对不对?你也怀念昔日富裕千金小姐的日子吧?”他不容她挣扎,十指使劲的力道之大,几乎要没入她的臂膀内,疼得她皱眉,而沈启业接下来的话语,才是真是令她柳眉拧蹙的主因,他说:“我已经想了许许多多的办法,只要你肯帮我,一定能成功,你听我说,你在厨房里帮忙,有很多机会可以在严家人的膳食里下药,我弄药来给你,你把它倒进食物中,等严家人吃下去,整个严家就是我们的,很容易吧?璎珞,我会让你重新成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千金,而你的孩子绝对可以享受最好最好的一切,好不好?好不好小妹……”
“你疯了。”沈璎珞找不出其它字眼能形容沈启业。
他真的想要钱想疯了。
丧尽天良的恶毒办法,他竟然能说得这般麻利顺口,严家上下有多少人,全是活生生的性命,有慈蔼待她的李婆婆、有爽朗正直的汉子阿土、有福态可爱的喜儿、有笑声独特的馨馨、有温雅俊逸的公孙谦、有娇俏率真的欧阳妅意,有好多好多善良的脸孔,更有着尉迟义……她怎么可能帮助沈启业,做这种疯狂恶毒之事?想都别想!
“是严家先对不起我们!他们全都该死!”他吼。
沈璎珞怒掴他一巴掌,又重又响,几乎打疼了她自己的手心,也终于让沈启业错愕放开她。
“没有人对不起你!你没有资格伤害严家任何一个人,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不该怨天尤人,你只能怨你自己!真正该死的,是你。”她说了重话,顾不得任何兄妹情谊,她受够了沈启业,她后悔自己这番话没有早些说,她应该在爹仍在世时便斥责她的兄长,而非静默站在一旁,眼见他伤害沈家。
沈璎珞挺直腰杆,傲然旋身,要离开已经无法沟通的兄长沈启业,完全没去注意身后黑影正高高举直双臂。
哐!
一坛老酒,重重击向她的后脑,酒坛碎裂,酒液四散,浓烈酒气霎时漫开在酒窖之中。
沈璎珞匍匐倒地,脑后血水混着酒,绽开一片。沈启业眼光涣散,嘴里含糊说着:“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只能怨你自己,谁教你不肯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