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宝匠 第四章
昨夜并没有不欢而散。至少,朱子夜和公孙谦之后转往凉亭赏月,聊得很开心,默默退开的秦关,如她所愿地不与她吵嘴,不成为她印象中,总是凶巴巴骂她的家伙。秦关过了五更仍无法成眠,决定起身燃烛,做些可以分心的事,却一连做坏三条银饰平安锁,更错把一只名贵的流当金镯给熔掉……心神不宁,多做多错,不如不做不错,秦关放弃再弄砸第五件饰品,干脆坐定不动,睁着眼,平窗口外仍灰蒙的晨。
肢体是空闲下来了,脑子仍是忙碌不堪,想着看见朱子夜与公孙谦连袂出现于眼前的怪异感受。
老实说,就算朱子夜真的认为公孙谦很好,也不过是件小事,公孙谦确实值得那些赞扬,无论是相貌、人品、性格、能力,皆属上上选的出色,他打从、心里敬佩公孙谦,视他如兄。
朱子夜算是公孙谦自小看大的小丫头,两人有好交情亦相当正常,他又何必庸人自扰,以为迟钝的她会突然开窍去了解什么叫“爱”?她仍是株含着花蕾的小报,尚未为谁艳红了瓣色、尚未为谁挣月兑了萼的束缚,她离爱情还嫌早了一些,再过几年,等她足以明了情爱为何物时,他才决定送上他为她量身订做的整套珠贝首饰!这些年来,一点一滴累积了耳饰、指环、手炼、颈饰、珠花,全以她最爱的白色珠贝为主,他甚至在钻研制作出类似捕兽夹的饰物,当然不能像捕兽夹具有杀伤力,而是咬合力不差又点缀了雪白珠子的虎口夹,方便不会用钗子绾发的她,可以轻松左右捉两缯长发再夹紧,便是漂亮的发型―亲自上朱家牧场,向朱老爹提亲。
他想娶她,从几年前,便开始产生的念头。
兴许,她乍听之下,会惊讶地合不上子邬,更或许,朱老爹会比她更加惊吓,原来野女儿也是有人想爱的,说不定,朱老爹会问他,是否需要双手奉上几千只羊当嫁妆才不会亏待他。
兴许,她会大声嚷嚷:我们是哥儿们,怎么可以婚配,那是!
他会让她知道,哥儿们这三个字,不是像她与他这样当的。
扮儿们不会魂牵梦萦、哥儿们不会无话不谈、哥儿们不会乐见对方眼中出现了第三个人。
他没有当过她是哥儿们,那是给了欧阳妅意和严尽倍的感情,绝不是给朱子夜的。秦关正放宽了心,便瞧见朱子夜托着满满一大碗的鸡丝粥及几碟配菜,步伐轻快地朝他这儿而来。她就是这样一个率真女孩,几乎没有隔夜仇,说她迟钝也好,说她反应慢也罢,甚至说她有点粗性子也可以,她不兴冷战那回事,不爱生闷气,伤害她自己的身体,昨天和他有些不愉快,今早便全数抛在脑后,带了早膳来求和。
这也是教他很喜爱她的一点。
“关哥。”好眼力的她,远远就透过窗,看见秦关坐在桌旁。
秦关在窗边接过沉沉的膳食,朱子夜嫌麻烦地舍大门而直接跳窗进来,秦关本想数落她几句,但随即忆起她的埋怨,说他老是板脸骂她,他很识趣地闭嘴不啰峻,只让“早”这个字从喉里滚出。
“你昨天晚膳没吃耶,来来来,我盛了好多鸡丝粥,你快吃。”她一进屋,托盘里的大粥盅捧到他面前,再送上调羹一支。
“妳怎么知道我……”没吃晚膳?
“谦哥说的呀。谦哥说,他去厨房泡茶时,看见灶边留有两人份的饭菜,灶上还有一锅温汤,猜想是你帮我留的,而且你应该准备陪我一块儿吃,对不?”朱子夜很坦白,并不是她太细心去发现秦关的体贴,昨天依然气着秦关―不知是气他失约,还是气他爱欢欢,抑或是气他好好一句话不肯慢慢说就先用骂的―总之她气嘟嘟的,和公孙谦喝了几杯茶,只觉得苦,完全感受不到甘味,它们根本没法子烧熄她的火气。那时,公孙谦彷佛想到了什么,才道出他在厨房灶上看见的猜测。她以为公孙谦是想帮秦关说话,撒了小毖,虽然她听秦关说过关于公孙谦“实话实说”的怪癖,还不曾亲眼见识过。
于是,她跑一趟厨房,果真看见了饭菜。
别说是气,连个屁也没剩了好吗?
要不是看见秦关房里的烛火已熄,她真的会半夜三更拉他起床吃宵夜。
即使肚子很撑,装满了饭馆的美食没消化,她仍是一口一口吃光饭菜,凉掉的酥炸鸡腿啃得干干净净,她才不要浪费好哥儿们的心意,然后再赶着最早的清晨杀上门,拿食物喂饱他。他饿了一整夜,又喝了一杯茶,一定胃痛,这是他的老毛病,她曾在他的信中读过,听说是他父亲刚过世,继母不愿照顾他,放任一个孩子有一顿没一顿,有时整日没东西吃也是常事,他的胃,便是那时给弄坏了。
“原来如此……”秦关还以为她关心他,才会察觉这件事,是谦哥告诉她的。
“来。”她催促他吃,秦关默默舀一匙入口,她笑吟吟看着他吃,不停问他好不好吃。
“妳也吃。”
“昨夜吃得有点撑。”她拍拍肚,苦笑,她几个时辰里吃下两顿饭,饱到现在。是指公孙谦带她去饭馆大吃大喝一事吧。秦关略带酸意地想。“关哥,我这次待了好久,再不回牧场去,我爹就会把我骂臭了吧。”她最近耳朵都好痒,定是老爹远在山的那一端,照三餐骂她这个贪玩臭女儿。“所以,我差不多也该走了,明天吃完早膳,我就回去了。”
“嗯。”每年都会面临分离,他不意外,也不觉得有依依难舍的悲苦,她走了,明年仍是会来,她走了,写满蚯蚓字的书信随后就到。
“那你……”会送我回去吧?
必程的路不算短,有人陪,可以东聊西聊,打发马背上枯燥的时间。
那条路上,只会有她和他,有时骑马骑累,找棵大树坐下来嗑馒头、歇歇凉,若想小憩片刻,背靠着背就能闭目养神,不过大多数时间她不会将时间浪费在这上头,她只要一想到今日一别,还得数过好几百天才能见面,她便舍不得耗费在睡午觉上。
朱子夜正要多此一问,她很清楚,秦关一定会点头同意。
“关哥?”春儿轻轻敲门扉,在外试探唤道,打断了朱子夜的提问。秦关搁下匙,起身开门。
春儿见他早已清醒,便笑言:“小当家请你过去帮她梳头。”
“好,我待会就去。”达成主子叮嘱的春儿走远了,秦关关上门扉,转身就看见朱子夜瞪着粥碗,粉唇紧抿,方才笑嘻嘻的模样,已不复见,他甚至捕捉到她蹙了蹙眉。他以为她在深思着什么天大难题,才会面容严肃。
“朱朱,怎么了?”
她现在不想看见他的脸,所以大眼瞠着,只看粥,其余什么也不看。
又来了又来了,那股讨人厌的失落和寂寞又侵袭上来了……他等会儿就要去找欢欢,就要为欢欢顺发梳髻,就要拢握她细腻乌亮的长发,
一丝一丝,一缯一缕,梳着,理着,再仔细将它们盘束在她蚝首上,为她挑钗选步摇,为她勾上耳坠子……
讨厌!
讨厌讨厌讨厌!那是一幅深深教她讨厌的景象!
她抡起小拳,努力不去想它,偏偏它活生生就在脑海里上演,彷佛眼前正有妆台铜镜、有秦关、有严尽倍、有笑、有情意……
讨厌!讨厌!
她会变得好寂寞的……
当他离她越来越远,当他心里填了另一个女孩,他就会很疼很疼那个女孩,他就不会有其它空位来放置她这个哥儿们,然后,她写再多封信,他不看也不回,让她傻傻盼着,又失望着。
“朱朱?”秦关轻轻摇了她的肩。
“你吃完粥就去找欢欢吧。”她说这句话时,没有笑容,小嘴甚至略略垂下,麦色肌肤的鹅蛋圆脸绷紧紧,方才的可爱笑颜消失无踪,本该是灿如朝旭的元气,像遇日蒸散的叶上晨珠,不留痕迹。语毕,她就要从窗户再跳出去,秦关唤住她的步伐!
“等我替小当家梳完髻,我也帮妳。”
“……再说啦。”她摆摆手,一点都不热络。反正她再怎么梳妆打扮,还不是那副模样,比不上天生丽质的严尽倍,他就把所有心力都放在欢欢身上好了。
百吻一声,她灵巧得像猿猴,攀着窗格,腿儿一蹬,纤腰一挺,人已经溜至屋外,乌黑长辫活泼甩晃,随着裹上狐毛靴的脚尖落地,它仍不听话地左右招摇,它晃过她浑圆饱满的酥胸,教他不由自主受它牵引,将目光落在那儿。
秦关正值血气方刚,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面对心仪喜爱的女孩,绝对不会不存,她每回獗唇在抱怨老爹追着她打时,他耳里几乎听不进其它,只猜想着她淡淡粉粉的唇,犹若初春绽放的樱,尝起来会有多软多甜。
她随着年岁增长,越是占去他所有目光,他亲眼见证她成长,等待她识情懂爱,偶尔,他会为自己益发萌生的感到羞耻,为自己想拥抱她、亲吻她感到亵渎,却更抑制不住它们的泛滥侵袭,这种时候,他便会逃开与她互视的目光,深怕被她察觉他的,更怕自己会在她灿然天真的美眸注视下,探身向前,撷取她甜美粉女敕的绵软唇儿。
朱子夜捕捉到这一瞬间,而且,不只一回,早在约莫一年多前,他就会不自觉流露出闪躲的窘色,连迟钝的她都有所感觉,足见秦关的反应有多明显。
怎么?嫌她越长越丑,越长越不入眼吗?连瞧她几眼都不屑哦?
懊啦,反正和欢欢比,她就是不美嘛,反正他现在眼里一定只剩下欢欢,什么好兄弟好哥儿们,都可以丢一边。
讨厌的寂寞,越扩越大,足以吞噬掉她,所以她转身逃了,飞也似的一般。
是秦关害她厌觉到莫名的落寞,是秦关害她发觉自己心眼好小,与表妹争风吃醋,她不喜欢这种孤独及失去的恐惧,不喜欢这种未来转变的可能性……
秦关目送她跑远,片刻后才想起他为她编制了一只银丝铃铛的手环要送她,他以五条细软的银色丝线抓拢,略略扭转成形,再系上几颗声音清脆的铃铛及圆滚滚的白色毛球,配她率性的骑马束装,相得益彰,应该可以增色不少。她骑上暴暴,马蹄踢着,铃铛便叮叮摇响,一定很可爱。
罢了,要送给她,随时有机会,晚一些找她一块儿去遛马时,再将手环拿出来,不急。不急。他以为,不急,还可以慢慢来。但,同日中午,他从小纱口中听见,朱子夜背起小包袱,跨上爱驹,说是准备提早离开当铺,不等明天才走,托小纱向大家道别,又说,刚好公孙谦顺道要到牧场几里外的小城去访客,于是,她与公孙谦一道走,路上有个伴。
这是头一回,秦关没有亲自送她回牧场。
几天后,秦关收到朱子夜寄来的第一封家书。
字,同样很丑,同样扭呀扭的,像群蚯蚓钻土,密密麻麻写得好满,写得毫无章理,东跳一句西跳一句,这回的纸,足足多出三、四张。
写着那天她回家的途中,与公孙谦的相谈甚欢,每句对话,记载得详尽。
写着那天她回家的途中,与公孙谦遇上大雨,两人的狼狈躲雨。
写着那天她回家的途中,与公孙谦发现一株盛开的野山樱,好美。
写着那天她回家的途中,知道公孙谦原来也会梳些简单的发髻。
写着那天她回家的途中,与公孙谦看见下完雨后的夜空,清澄无比,繁星似海,满满一大片,美得教人挪不开眼。
写着那天!那一个他没能介入的一天。末了,最后的一句话,击溃秦关的意识,手里一迭纸张,变得沉重,变得无法驮负,啪啪坠地。他瞠眸直挺地僵立着,彷佛听见她的声音,既娇又羞又欢愉地对他说!必哥,我觉得,我好像爱上谦哥了。
曾经,朱子夜摇头晃脑地取笑过他的名字。
秦关,情关,像是一个会受困于感情围圄的苦主,挣月兑不出窘境,太不吉祥。
情关,难过。
当时,他只是笑了笑,不以为意,名字不过是个称呼,叫美女的人不见得美,叫英雄的人不见得是英雄。
他心里认定,他的情关是她,她并非是个爱拿乔的娇娇女,亦非要人时时放低身段讨好的任性姑娘、爱上这样的小妮子,他有什么好担心?他根本没烦恼过会在感情这条路上跌得满身伤,他放心去爱、全心去爱、毫不保留去爱,他相信,会有一天,她同样会爱他。然而,原来感情的关卡层层迭迭,不仅只是单方面的一相情愿。
她寄来的那封信,他不敢再读第二遍,如烫手山芋地收进屉里深处,三天后,她寄来更厚的第二封信,他连拆也没拆,任由它躺在几桌屉内积灰尘。兴许是他没有回信,也或许,她找到另一个写信倾倒心意的男人,之后,她不再写信给他,两人完全断了音讯,他无从得知她在牧场的日子、她剃掉几头羊儿的羊毛、她被朱老爹拿棍子你追我跑地僵持了多久……那些,他全都不知道了。
必哥,我觉得,我好像爱上谦哥了。
这一句话,成为他与她最后交谈的语句,虽非从她口中亲吐而出,同样教他震撼无比。
为什么是公孙谦?
为什么是一个教他连反对都无法反对的好男人?
为什么是连他若有亲姊妹,都会巴不得她们也爱上的公孙谦!
她爱上公孙谦,他找不到要她放弃的理由,他无法昧着良心污蔑公孙谦哪里哪里不好、哪里哪里不值得女人交心。
鲍孙谦太好,好到他应该放手让她去爱。
只是“祝福”两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朱子夜会是公孙谦喜欢的类型吗?
他不曾见过公孙谦身旁出现亲密女伴,公孙谦待谁都温文有礼,笑颜迎人,看似与任何人皆相处融洽,偏偏这样的男人,最难捉模,朱子夜的个性散漫幼稚又率直,和公孙谦相差甚远,她真的合适公孙谦吗?……秦关呀秦关,你担心什么?公孙谦多擅长照顾一屋子散漫、幼稚、任性、少根筋的家伙,还需要你啰唆?比朱子夜更棘手的人,公孙谦处理得游刃有余,一个区区朱子夜,杀伤力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公孙谦就像海,无限包容,定也能包容朱子夜所有缺点……
鲍孙谦若非如此具备能力,当铺何以在之后短短半年,扩充了两倍大小,并且繁盛的速度仍没有减缓下来。
鲍孙谦近几日密集与秦关商谈珠宝铺的开设事宜,先前只在当铺大厅的右侧辟划一小处贩卖秦关亲制的首饰珠花,销售情况出奇之好。秦关捉住了姑娘家的喜好,饰物每一件都独一无二,作工精致,钗上的花,妍丽绽放,步摇上的金凤,展翅欲飞,每一颗珠玉,他琢磨出它们最美的色泽及形状,那些饰物,不单单只受南城女孩们的青睐,秦关也做文人束冠的素钗、玉指环和腰饰,同样大受好评,有时一日卖出饰品的收入,胜过收受当物的利钱。严尽倍大喜,一声令下,决定在青龙街四巷开张“严家珠宝铺”,由秦关掌管,冰心从当铺调去负责柜台服务,为客人介绍兼推荐各式饰物。
珠宝铺的铺面不大,位置却是极好,青龙街是南城最热闹的街市,早上是摊贩卖些蔬果肉类或熟食的早市,中午过后,街上店铺陆续开张,在不阻挡店家做生意的前提下,铺前街道上更摆满一处又一处的各式食摊,面、粥、饼、馒头,应有尽有,持续到深夜,青龙街的人潮几乎不曾断过。有人潮的地方,就有钱潮。
秦关并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商人料子,要他向客人逐项荐销自己亲制的饰物,有相当程度的困难,所幸灵巧的冰心能补足此项缺失,她嘴甜笑容美,簪上秦关制作的发饰不仅为其艳容增色不少,更是铺里最棒的活招牌。
“大抵来说,一切就绪,你没问题吧?”公孙谦翻览秦关笔绘的粗设稿,三日后的开张,不能只是放放几串鞭炮就了事,他们花钱租下青龙街的一段道路,架起台子,铺设红绸绣毯,安排六、七名大小泵娘―物尽其用,严尽倍、妅意、冰心、小纱、春儿等,名列其中!由秦关为她们梳妆打扮,她们全数以黑丝裳为主,不让衣上繁杂的花色损及饰品展现,再自头到脚穿戴珠宝铺所贩卖的发饰珠宝,在街道上进行热闹招揽表演。
数百款饰品早已完成,此刻一项一项摆于桌上,争相竞艳,红的绿的白的珠玉,银的金的光泽照照炫辉,窗外阳光落下,反照出点点光芒,投射满室,如夜幕星子。
“嗯。”秦关的回答只有一字。
“接下来铺子开张,就是忙碌了,你若忙不过来,再同我说一声,我再调人过去帮你。”
“嗯。”
“可借朱朱没赶来,否则她也能打扮漂亮上台子。”走台子的姑娘全是严家当铺里的人,朱子夜自然能算上一份。
朱朱两字,像是某种咒术,让秦关的视线,由修改粗设稿之中缓缓抬起。
“……她知道珠宝铺的事吗?”
“你没向她提吗?”公孙谦反问他。关于朱子夜的事,秦关怎会问起他来呢?
秦关摇头。他与朱子夜的通信,中断在她告诉他,她爱上公孙谦的那一封。
“为什么不告诉她?她若知道你要掌管珠宝铺,抛下牧场那群小羊和朱伯伯,她也定会连夜赶来凑热闹。”每回当铺有事,朱子夜绝对会千里迢迢奔来。
“是吗?”秦关自嘲一笑,不,那不是笑,只是吃力掀扬起唇角。近来不眠不休赶制饰品,耗去他太多心力,教他难掩疲态,身体上的累,不过是小事,只有他自己清楚知道,真正令他倦累的主因为何。
“你又与朱朱吵架了?”公孙谦自然不会忽略秦关的反应,他是个敏锐之人,善于察言观色,别人一挑眉或一抿嘴,他大抵都能猜出端倪,对于秦关,则毋须太多猜测,会让秦关露出这种淡淡哀怨的表情,除朱子夜外,不做第二人想。
偏偏公孙谦不知情,自己竟是秦关与朱子夜之间疏离的导火线。秦关曾经想仇视公孙谦,但他做不到。公孙谦对他而言是个兄长,更甚血亲,即使他被朱子夜所爱,亦非他的错,秦关无法视他为情敌仇人,只是,面对公孙谦时,他脑子里浮现而出的,是朱子夜那句话。我觉得,我好像爱上谦哥了。
前阵子,他无法正视公孙谦,避免与他谈话相处,深怕自己会被公孙谦看见他眼里的怨怼。直至严尽倍提了开办珠宝铺一事之后,公孙谦与他商讨的机会变得频繁,秦关的态度才逐渐软化。
“吵架……不算吧。”
“再怎么说,朱钟诩小你这么多岁,让让她又何妨,你对小当家不就相当吞忍?用对待小当家一半的态度去待朱朱,她就不会一直跟我抱怨你,三句不离“关哥真过分”。”公孙谦想起去年朱子夜在街上险些坠马那回,两人在饭馆用餐,谈的说的,全是秦关。
“谦哥,我不想与你谈朱朱。”他没有办法,在一个她爱的男人面前,与他若无其事谈论着她。
“不谈就不谈。”公孙谦淡淡一笑,并不动怒,只当这个沉默是金的兄弟,不爱听人教训罢了。“你这几日忙着构想粗设稿,看你几乎没有休息,现在该处理的该设想的,都已经差不多了,你小瞇片刻也好,你自己身体得顾好,后头的路还很长,担子只会越重不会越轻。”他拍拍秦关的肩,不希望秦关这种拚命三郎的做事方式,赔上健康。
若公孙谦不当他是兄弟在关心,他还能淡漠对应、还能真正讨厌起公孙谦,偏偏公孙谦他不,他真心待全铺子的人好,将大家当成亲人。
秦关陷于矛盾思绪,却仍不自觉乖乖颔首,善意响应了公孙谦的关心。
如果,是公孙谦的话,或许对朱子夜才是更好的选择,公孙谦的脾气包容,又惯于照顾人,若他也爱朱子夜,那么,他秦关真的无话可说,他真的……会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两人,白头偕老。
鲍孙谦,对朱子夜,抱持着何种心思?
他是否……
秦关一时冲动,疑问冲喉而出:“谦哥,你!”喜欢朱朱吗?
“嗯?”正欲离开的公孙谦停步,回头,等秦关接续后面未完的问题。
“不……没事。”秦关最终仍是摇头,咽回那句话。
问了又如何?得到了答案又如何?
他喜欢朱朱又如何?不喜欢朱朱又如何?
重点在于朱子夜爱他呀!
目送公孙谦远去,徒留秦关叹息。
她将她初萌的爱情,给了公孙谦,不是他。
她的心里,填着的人,不是他秦关。
朱子夜怎会错过严家当铺的年度大事?珠宝铺的开张,热闹非凡,严家当铺全军动员,从上至下都到珠宝铺去帮忙,朱子夜赶在众人挪往青龙街之前,出现在严家当铺门口。一年不见,她又长高了,身形健美高躺,越来越有姑娘味儿,虫儿般的小女孩蜕变成蝶,或许正因为抽高,她更形纤瘦,不变的是,子邬咧咧笑开的爽朗神情,活泼俏丽,点亮芙颜的精致。
她此次前来,纯属误打误撞的意外,没人向她通风报信,更非她有未卜先知的神力。
自从不再写信给秦关,当铺的消息她也不灵通了,这趟本来只是来避避难,孰料撞见当铺大伙忙着珠宝铺之事,她当然义不容辞举手算她一份。
“原来这回是姨丈赶着将妳嫁出去,然后妳顶嘴,他拿棍子追打妳,所以妳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严尽倍坐在轿里,与轿外骑马的朱子夜闲聊。听完朱子夜出现在这儿的主因,严尽倍倒不意外,这对父女,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父不慈女不孝,两人吵架就像小阿子互吠,幼稚得很。
“对。”朱子夜哼声。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姨丈这样做也没错呀。”严尽倍口气很风凉,她上无双亲,下无亲戚啰唆,没有人能逼她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无法对于朱子夜的情况感同身受。
“全是臭鲁蛋害的啦!”朱子夜义愤填膺地在马背上抆腰数落,连珠炮嗟健颁炸,“他弄大茶花的肚子,两家伙才几岁就被押着成亲。鲁老爹前几天上我家串门子,向我老爹献宝,说他同一年当人家公公和爷爷,乐不可支,鼻子都坑讠天了。
我老爹不服气,晚上就杀到我房里指着我鼻头骂,说茶花年纪比我小能当娘,我却赖在家里混吃等死,他不冀望我这个没用女儿能干出大事业,只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外孙身上。”
屁哩,谁能保证她生出来的孩子,不会一代不如一代吗?不会和他娘亲一样腐败?万一生了另一只小的“米虫”,还不是要连累老爹养。
“姨丈真猴急。他不会也要妳学学茶花,先怀一个孩子再说吧?”严尽倍拿团绢扇轻扬。
朱子夜猛摇头,“他说,我敢玩茶花一套,他一定打断我的狗腿先!”别人家的女儿云英未嫁而怀孕是一回事,自个儿的女儿珠胎暗结是另外一回事,前者还能当笑话和左邻右舍闲磕牙,后者则是先把搞大女儿肚子的混小子打成残废再来好好谈!
“姨丈替妳物色好对象了吗?”要成亲,也得先有新郎倌呀。
“我不知道。”反正说没两句,父女俩就对吠起来,哪有功夫详谈。
“要不,从我这儿借个流当品去用用嘛,妳直接带个夫婿回去吓姨丈,我打包票,他会脸色发青,将妳的男人乱棒赶出去,并且告诉妳,一辈子不用嫁,留着给老爹养都无所谓。”男人吶,升格为爹之后,就变成女儿的头号护卫队队长,哪个野男人敢靠过来,杀无赦。严老爹在严尽倍四、五岁左右,曾撞见一只兔崽子,企图拿糖饴拐骗爱女亲亲他的脸颊,好脾气出名的严老爹生平大暴怒,拿藤条追打觊觎宝贝女儿的七岁小色鬼,事后,更反复教导爱女不下百来次:男人很坏的,全天下除了爹之外,哪个男人都不能相信,懂不懂?懂不懂呀宝贝……
“真的吗?”朱子夜不确定老爹会转性。
“姨丈会不会我不敢肯定回复妳,但我爹一定会。”严尽倍真怀念她那位可爱又单纯的爹……
“妳别拿妳那位慈父比我家夜叉。我家老爹才不会像姨丈一样,我就算带只阿猫阿狗回家,他也会立刻逼我嫁。”知父莫若女,她对朱家老爹的脾性,瞭如指掌,连老爹会吼哪些字汇,她都能猜到。
“那么,妳只好带妳也喜欢的人回去,才能避免所嫁非人的惨事发生。”严尽倍爱莫能助,所以语气阑珊,满不在乎,反正遇上逼婚的人又不是她,她当然不用陪着烦恼。朱子夜长叹一声。
说得真容易、真风凉,带喜欢的人回去,堵老爹的嘴……
喜欢的人……
“到了。”严尽倍软女敕葱玉的小手从轿侧小窗棂探出,指向不远处的围观人潮,那儿便是珠宝铺的所在。
鲜红色幌子,绣有亮眼的金色大字,飞舞在湛蓝穹苍之问,迎着风,啪啪作响,吸引人群率先将目光落在“严家珠宝铺”一行苍劲字体上。
铺前木台的架设已臻完工,木匠做着最后检视,严家仆役搬来铺地红绸、五彩绣球,准备布置场地,小婢伶俐泡好桂圆茶,见人便是一嘴甜腻地邀请客倌捧个人场。
木台旁,好些个迫不及待的路人,自家中搬来木凳,抢了最好的位置,坐下来等待好戏上场。
“小当家!必哥在等妳呢!快来快来!”换上黑亮丝裳的欧阳妅意开心奔向轿前,轿子都没停妥,便要去掀帘子。欧阳妅意盘起好漂亮的高髻,青丝若云,衬托姣好稚女敕的鹅蛋脸庞,髻上尚未簪上任何饰品,正因如此,才容许她铺前铺后跑透透,否则等会儿上台才要惊艳众人目光的独特钿饰,全数先行曝光,还有哈惊奇?
欧阳妅意同时亦发现朱子夜。“咦?朱朱也来啦?关哥通知妳的吗?那么关哥一定也准备推妳上台!走,让关哥一并料理妳!”
欧阳妅意一手挽一个,拖进铺后小厢房,朱子夜来不及问清楚走哈台子,更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人已经站在不大的斗室之中。
厢房里,放置许许多多的衣裳、首饰、鞋袜,好些位更衣完毕的姊妹坐在一角,互相为彼此扑粉画眉,见严尽倍来到,起身朝她一福。
秦关背对着门,手里金步摇钗缓缓没入冰心的发髻间。
在朱子夜微怔的瞬间,他从铜镜中与她目光交会,她一惊,记得要赶快挤出笑,和他打招呼,她正牵动唇角,他却已经转开视线,在木匣里取出珠玉长炼,为冰心戴上,再仔细调整颈炼呈现的最美角度。
朱子夜抿抿僵硬的唇角,不着痕迹地做了几回吐吶,努力过后,重新漾开笑颜。
“冰心姊,妳今天好美哦!”
“谢谢。”冰心回以娇笑,双眸弯亮若弦月。她是名娴美婉约的姑娘,今日打扮得虽贵气,仍掩盖不了她那一份犹似出水芙蓉的雅秀。在厢房里的每位姑娘各有各自的风情韵味,冰心柔致、小纱天真、恬恬淡静、晚霞甜美、妅意灵巧,秦关牢牢捉住她们独特的美丽,为其装扮出适宜模样。
“妅意,替小当家更换黑丝裳。”秦关淡淡吩咐欧阳妅意,打扮好冰心的空闲之际,他选择在妆台前挑钗,也不过来与朱子夜说话。
“等会儿妳们是要到外头架的大台子上,展示身上发上的玩意儿,对不?”朱子夜大概猜出铺外架的大台子功能。
“答对了。”冰心颔首。
“还挺新奇有趣的。”就像卖牛羊之前,牵出去给卖家鉴识鉴识,不过,用在饰品上却很罕见,一般卖饰品都是平放在丝绢上让客人去挑选。
“可我好紧张吶……万一等会儿我在台上跌跤,该怎么办?”冰心握着朱子夜的柔黄正在颤抖,虽然已经练习过无数回,真正要上场时,仍忍不住四肢冰冷发颤。
“不会啦!放轻松!放轻松―将台下的人当成一堆甜瓜就好啦!”朱子夜想舒缓冰心的担忧,一面做起可爱的逗趣鬼脸,一面又按又搓又轻敲着冰心僵硬的肩膀。
“别弄乱她的服饰。”秦关淡道,语气中听得出严厉,害朱子夜捏在冰心肩窝上的双手尴尬停顿,食指微微抽动,好半晌,慢慢把手收回自己腿边,揪紧棉裤裤管。
“朱朱她没有啦!她很小心避开我身上饰物。”冰心为朱子夜辩解,不希望见到朱子夜因她而挨白眼被骂。
“我想……我还是去外面看看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朱子夜干笑好几声,嗓音干哑,虽然勉强维持住笑音,但它在抖着,没待厢房里的任何一个人开口回应,她转身,从困窘中逃了出去,像只误闯龙潭虎穴的受惊小兔。
急乱的觅音远去,屋内,宁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闻仔细,欧阳妅意和一屋子女孩忍不住偷瞄态度明显冷漠的秦关。她们都没弄懂,这对好“哥儿们”是哪条筋打结,怎不像之前的见面,比小别胜新婚的夫妻更热络,一个滔滔不绝攀在秦关臂膀上聒噪唠叨,一个面带微笑的耐心聆听?
这么久没见,至少该热情一点吧?
“好讨人厌的口吻哦,我听不出来这和“妳给我滚出去”有什么两样耶……”
严尽倍说话了,双手摊展开来,让欧阳妅意帮她解下粉色懦裙,套好皂黑丝裳,她说出在场众人的心声,小纱甚至在一旁猛点头。严尽倍等欧阳妅意为她缠好腰带,顺势双手朝腰际一抆,“说不定,朱朱会很难过,先是与老爹吵架,离家出走,只身骑马到这儿来投靠咱们,连杯茶水都还没喝到,又同我一块儿来珠宝铺,热心想瞧瞧有没有她能做的事,谁知道,哥儿们不安慰她不打紧,连欢迎她也不肯,我想,她八成躲哪儿去哭了吧。”一席话,成功让静默的秦关抛下手上金步摇,不顾还有几个女孩尚未打扮完毕,追着朱子夜的脚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