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第十章
应她的要求,月读重新替她将珍珠镶回额心。
这一次,不为预防凶兽乱世而设下,单纯地,不过是彼此都觉得美丽.
加上她此回的瘴息凝聚坚固,不若先前,瘴息还处于聚合过程便被置入珍珠,才会受珍珠牵制,否则月读是不允的。
保存着两人意念的银白色珍珠,在她额心闪耀光芒。
“原来是这样呀……”她模着圆润的珠于,恍然大悟地直颔首。
“原来是怎样?”月读被她没头没脑的顿悟弄得更迷糊。
“声音呀。这颗珠子算起来是先跟着你修行嘛,你戴着它很久,对不对?”
“是。”这颗珠子确实是由他手执的佛珠所取下。
“所以我老是听到你在说话!我不是指这一次,而是之前那一次,你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出现,我一直以为是幻听,因为不是很清楚,总是断断续续,我每回都当自己太想念你才会这样,原来不是……”或许是珠子离开他身边太久,声音都很细小.很模糊.
“我说了什么?”
“就+!”她故意卖个小必于,吐舌,才道:一大堆冷硬罗唆的人生大道理。”什么佛曰啦天道啦,全是她有听没有懂的字句.
“这般无趣?”
“对呀.”她不客气地附和他。
“既然我念了这般多的人生大道理,你怎么就没变乖呢?”太不受教。
“我的耳朵会自动排除掉刺耳的人生大道理。”嘿嘿.“但是有一句话,我听得可仔细呢——”她又露出顽皮神秘的表情。
“哦?是哪句?”
是“一念之恶,遂为恶根:一念之善,即为福本。一念转移:立分祸福”,还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抑或是“六道轮回是苦楚,早日顿悟早了月兑。净土世界西方游,胜过凡尘数万倍。心心不乱勤念佛,了月兑生死可究竟……”
她认真地绕着他走好几圈,摇头晃脑,啧啧有声。
“有人默默在心里呀……说着“她,好美丽”。”她一字一字说得慢慢地,紧盯他的反应,要看他双颊涨红。
月读的反映,只是稍稍停顿,然后,浅浅一笑,既不出言否认,也不多辩解.
“你第一眼看到我.觉得我很美丽,对不对?”她才不让他用如此淡然的方式蒙混过去。
“是.”他从不说谎.
与三位师兄在阁息烟雾中初次见她,他的心底,确实发出赞叹。
多美的妖,怕是生平见过最美的了。
她,好美丽。
这些藏在心底深处的话语,只有他自己听见,不该动的凡心,在那一瞬间,因她而躁动。
必须无视她,所以他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必须忽略她,所以他表现出最淡漠的姿态.
必须疏远她,所以他不曾主动表现关怀,待她如同陌路。
因为他知道,那蓦然颤动的心,是警讯,若不压抑,它将会吞噬掉他向来的冷静自持。
然而,千算万算,算出她的殒落,却算不出自己会为她做下一连串疯狂行径。
原来,檮杌非得要寻回无瑕的决心.
原来,饕餮不许任何人阻碍她施咒,也要回到未断的龙飞刀身边。
原来.浑沌情愿付出任何代价,都要将小包妖从净化石中救出。
他懂,竟然懂了,那些苦苦执着,那些不愿放弃,那些天人不该有的七情六欲,明知自己所为,件件皆违反正道,他却无法硬逼自己不去做。失去她的那段日子,他几乎要被思念逼疯,他想念她,想念她擦腰跺脚,想念她喊他的名字,想念她偎在他身边的小小重量,想念她说起话的自信满满,越是想念,越是孤寂:越是孤寂,越是恨起自己.
“你真的觉得我好看?”她不确定地追问,指指自己的明眸大眼.“你不觉得这双眼很不正经,好似随时在勾人魂魄一样?还有这有,这张嘴,我没有故意噘的。可是它就是嘟嘟翘翘,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对自己半分自信也没有。
她还来不及数落自己哪儿生得不好,哪儿又长得妖艳,他伸掌过来,揉弄她的长鬈发。
“美与丑,不若本质重要,越美的花,往往越毒,丑陋的妖,也可能会有一颗纯净之心.”他笑觑她一脸的迷茫,长指缓缓梳弄她的眉,续道:“我从不认为美丑代表什么,就连众仙赞誉有加的百花天女.我也瞧不懂她美在哪儿,但是——我真的觉得你美.”
百花天女,她见过几回,真的是美到让女人都会自惭形秽,连她都会羡慕起百花天女的倾国容颜,他竟然说不懂百花天女美在哪里?他……不是瞎了就是蠢了!
偏偏他没瞎,也没蠢,而这个没瞎没蠢的男人还反过来夸她美,意思是……谁都入不了他的眼,独独她?
“可你以前说我和那些花花草草没什么不同,我吻你时还一脸多鄙视哩.”她翻起旧帐:心里早已开心地哇哈哈直狂笑。
“我那时太迟钝。”
“现在就不迟钝吗?”她玩心又起,谁教他一脸正经地说着他那时太迟钝的模样如此可爱,还真的微微低头在反省呢。她双臂一攀,就挂在他颈上。
“若迟钝,你此时此刻就不会在这里。”应该还飘在哪个恶人头顶上,成为一缕合息,等待千万年后有机会聚形。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不迟钝嘛,是不?”十指在他脑后戏玩他的黑色发丝,芬芳气息轻吐在他鬓间。
月读已经看穿她的心思,那些旖旎意念化为浅粉色泽的光芒,就镶在她桃红色双颊边。
他做了她脑子里一直想做的事——低首,含住她柔软绵盈的唇办。
本来要踮起脚尖,趁月读不注意时偷吻他的穷奇,完全没料到他有此一着,被吓傻的人,反倒是她。
生涩的吻技,一只手也数得出来他与人接吻的次数,第一次是在毫无美感的饕餮胃里,第二次是在幕阜国地牢中,第三次,便是现在了。
湿濡的唇办交缠,他吻得无比轻柔,像蝶儿嬉花,浅啄、浅啄、浅啄——好几回她都快叼住他薄温的唇之际,他又退开.她挫败低吟,他又贴回来……
折磨人嘛!
穷奇最终耐心用罄,双掌好用力地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送进自己嘴里,丰唇缠薄唇,小舌绕大舌,牙撞牙,鼻碰鼻,与他的气息彻彻底底交濡缠绵。
直到两人从彼此唇边退开,已经是双方肺叶缺乏气息,闷得发疼。
“……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烫人的温度。”她伏在他怀里.气喘吁吁,好半晌仍无法平息,唇上仍停留着他炙热触戚,麻麻烫烫的。
“我也不知道你有这么害羞的一面。”他笑,在她耳边,气息拂动她鬓边细致的毛发,她的耳壳一片通红.随着他吐纳的次数而变得更加鲜艳.“你待我向来总是强取袄夺,不会客气。”
“那是因为你太……太……”太老古板,她她她她才得要采采采采取主动嘛……谁知道他他他他……“我才不是一只爱强压别人使坏的婬兽呢……”
向来伶牙俐齿的她,难得结结巴巴,逗笑了他。
月读发出沉沉笑声,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笑,笑得那么悦耳,那么迷人,几乎让她看怔。
这个笑容.是给她的呢。
她盼着他因她而笑.盼了好久好久哦……
神与凶兽,白头偕老——美谈?抑或只是一种空谈?
月读舍弃天山之神的地位,舍弃千万年来一贯的恬淡安宁,神族天人的月兑俗离世,没有任何烦恼苦难,那些圣灵平静,他全数抛下,义无反顾,更未曾后悔。
然而,他所守护的天山失去神佑之后,妖魔入侵,原先在天山的祥鸟凤凰尽数绝迹,灵兽麒麟成为大妖们最滋补的食物,他并非毫无所觉,天山一草一木一兽的痛,他皆戚同身受,他的生命与它们相连,每一条性命消失,都像是剐去他一块肉.
穷奇发现到了.
她时常紧牵着月读的掌心,发现他会倏地僵硬,虽然是那般细微,她仍是察觉了,而那时.他的脸色总会相当惨白。
“月读。怎么了?”她仰头看他。
他浅笑,明显能看出是强硬挤出的云淡风轻,安抚她道:“没事。”
“开始,她还相信他的说辞。对嘛,他是天人耶,天人会有什么事.但次数太过频繁之后,她不存疑也不行。
今日,他陪着她,正要到平逢山上去迎接东升旭日,月读却顿下脚步,身躯微弯,仿佛有什么重物正使劲压在双肩那般.
“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太舒服.是不?”穷奇无法再忽视,一手采向他的额,一手轻抚他的鬓发,指月复上模到淡淡湿濡,是汗。
“有些累.别担心。”他仍是笑意浅浅地安抚她。
“那你睡一下下,好不好?”她怎可能不担心,最近,月读很容易倦,好些回走着走着就说要歇脚,被她嘲笑“一把老骨头”时,他笑着不回嘴,却花费越来越多时间在打坐休息上。
“好。”他应允,顺着她的央求,伏卧于绿茵之上,枕着她曲起的腿,让她以十指轻梳他的黑发.
她以为他闭目养神好好休憩几个时辰,便会如他所言的“没事”,但情况不乐观,他的脸色及唇色皆更显苍白,她越瞧越担心,忍不住想以法术为他减轻痛苦,然而他的纯净仙体无法接受凶兽妖力,甚至产生排斥,他张眸,轻声要她别浪费法力,说完,又闭上双眼,状似养精蓄锐,额上的汗珠却越冒越多。
她只能茫然陪坐,用衣袖替他拭汗,他淡蹙双眉强忍的模样,看得令她揪心。
她不知道月读发生了什么事,她从不曾见过他流露出这么不舒服的神情,她好担心。
有听说过神会生病吗?
懊像没有呀,连凶兽都不太有生病的机会……
“天山……要塌了……”
他喃喃地,恍惚问说了这么一句话,令她媚眸微瞠。
天山要塌了?
穷奇转头眺望处于云雾缥缈问的高耸峰峦,它距离他们数百里,虽远,仍是清晰可见,它太巨大,像是一根支撑着穹苍的大柱,此刻的天山,灰蒙蒙一片,隐约听到好似闷闷的雷声,但她不太确定。
以前的天山不是这副模样呀……它总是圣光清晏,笼罩在袅袅白云间,生气盎然,现在竟然会变成这般……
她一怔,慢慢低头,看着枕在腿边的月读。
他是天山之神……
天山存亡,系在他身上。
天山要塌了,那他呢?
一股凉意窜过背脊,答案隐约透露出来。
她知道月读当不成神了,但是,他的责任,用区区几个字就能撇干净吗?不当神,挥挥衣袖就能走得无所牵连吗?
不.
神,背负着多沉重的担子,她这只凶兽哪会懂?她更不会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将自己束绑于天地之间,用自身力量来背负万物生存的权利。像她多好,自在快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也不用谁来干涉,干嘛要去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别人也不见得会感激呀!
神族就是这么笨的家伙.虽然她讨厌他们——月读例外——但日升月落、风调雨顺,甚至是四季更迭,世人与众妖看似理所当然的芝麻绿豆小事,却都是神族替世间所做,哪天雨下大了点、风刮强了点,说不定还会被人指着痛骂两句,吃力不讨好。
若是她能选,她才不当神!
偏偏她爱上的,就是“神”!
她以不惊醒他的轻微动作将月读挪至以法术变出来的柔软云团上,确定他仍熟睡未醒,她又吟起隐身咒,在他周身数尺布下结界,将他藏好。
她的视线重新挪回远方的天山,向月读探问是绝对问不出啥前因后果,不如亲自跑一趟天山,去看看究竟发生什么事。
去看看这当中,与月读有何关联。
颁隆颁隆颁隆——
巨石一块一块自山顶滚落,千年仙木也承受不住乱石砸击,应声而倒.
灵兽惊慌四窜,飞禽胡乱振翅,天山弥漫着浓重灰雾,大量沙尘充斥在眼前、鼻腔及肺叶。
窒息,像是咽喉被大掌勒住的疼痛。
天山崩塌。
支撑着天的柱子,四分五裂地崩塌下来,支离破碎。
天,倾倒下来,狠狠地,压垮人间万物,千万亿条的生命,尽数灭绝.
那是月读的梦境。
他曾经作过这样的一个灭世之梦.
醒来时的惊骇,让当时仍是一位生涩修仙的他、永生难忘。
神,是不会作梦的。当他向仙尊提及此梦时,仙尊呵呵笑着,如此回他。
若神不会作梦,那么,他的梦境,便是未来会成真之事。.
天山,会因他而毁——这个预言,他算出来了,于是,他想办法要扭转它,他不能任由梦中恐怖的场景实现。
月读,你要将自己与天山相融,用仙体护住天柱?仙尊那时的惊讶表情,他仍记忆深刻。
是,若如此,我使能确保天山无虞,不容任何人破坏天柱。他坚定回道。
是你的话……我相信你能,但,你将会无法离开天山太久,你漫长的仙寿将会与天山永远相系,万一有朝一日,你倦了、腻了、后悔了,也无法再改变,这样,你也愿意?仙尊再三向他确认。
愿意。他颔首,连思索的时间也没有。
要是天山垮下,你也……
弟子知道。
他将天山包覆在自身仙体之中,千万年来,守护它,支撑乾坤之间的距离,天山因他的仙气而坚固难摧,无人能损它半粒沙、半片叶.
但现在的他,失去了保护它的仙气,是他已无法像那时清圣纯净,还是他的心,已填进了比天山更重要的人?
阿子,你怎会做出这般愚笨的事?你怎会挪用撑天的法力,去救回凶兽穷奇?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有多严重?进入他意识中的仙尊没有责备,只有叹息。
仙尊……我若不这么做,我会更加后悔。您也知道.穷奇这次殒灭,即便千万年后再凝形,那也不是她……就算我等待千万年,等待到的,不会是她……
众人皆说,凶兽永远不会死亡,他们不靠精血孕育,不进入轮回,死亡了,只要耐心等待,还是会有重新聚形之日.或许千年,或许万年,那一日总会来到,可那是一条全新的生命,她没有穷奇的记忆,没有穷奇的感情,她不是穷奇……
情关难破,劫,劫呀。仙尊语重心长。天山在崩解:它已经支持不住,天山一塌,沉重的天幕便会坠下,地界万物难逃一死,山川百豁化为残土,你想守护什么?能守护什么?你准备带着她逃往哪里去?天地之间,还有哪方幽谷能让你与地相守相恋?
我不会让天山崩塌,我绝不让她失去生存的地方。
你要怎么做?仙尊问,答案明明就了然于心哪,这个未来,它早已预见。它是神,高高在上,明知最爱惜的徒儿会犯下错.而此错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大改变,它也不能出手干预。
你,要怎么做?
月读幽幽转醒,蓝天白云映入他清澄眼中,天,看起来就在伸手可及之处,好近、好近……
它在挪栘,它在不塌,它的重量,在他肩头上加剧,沉得令他几乎无法起身。
丙然……动用了撑天的法力救回穷奇,让他到达极限,他的身体及天山都驮负
他本以为,尚能与她再依偎久一些……
他本以为,尚能再看见她的笑靥久一些……
天山,竟真的因他而崩。
是他的私心,是他的执着.是他的贪婪,摧毁掉它。
但它不能崩塌,他不允许发生那样的情况,不为谁,也要为了穷奇……
转头.遍寻不到穷奇的身影。
毋须掐指去算,他轻易得到她的下落,她踩在那个与他脉络相连的地方,她的轻盈体重,他能清楚察觉到。
“天山……”
这里不是她记忆中的天山。
天山的每一颗石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好似伸手一碰,它们就会崩解成沙,脆弱得不堪一击.
天山的每一株树,落尽了叶,满地枯黄。
天山的仙泉干涸,舀不起半瓢水,只有天际雨丝仍默默在飘。
天山的周遭,没有祥云,不见圣光,有的,只剩深灰色的蒙雾.
天山静得好死寂,往昔的百凤齐鸣、灵鹊报喜,现在根本无法听见。
“天山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我来找月读时,它明明就是那般美,那般的生气蓬勃呀……”她踩上一阶,石阶却发出乾裂的“啪”声,在她脚下化为散沙碎石。
气流中,传来波动,敏锐的耳,听见重物倾倒的声音,天山太静,那声音,不是错觉;那声音,就是她方才一路过来时听到的闷雷声,但一靠近,便能清楚分辨,它不是雷声。
脚下踩的地,微微震动,彷佛地牛翻身.撼动人间一切,她扶着枯松,等待震动停止的过程中,分心寻找声音来源,她身旁并没有任何生物.直到她的目光落在远方那片天幕——
“咦?”她抽息。
歪、歪掉了?穷奇使劲揉眼,再用力瞠大。
惫是歪的!
头顶上的那片天,明显朝南边倾斜一大半!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她尖叫,后退的步伐踩到石阶,又是一声碎裂,她没站稳,身子踉跄,就要摔倒——
“当心。”轻如烟的力道扶在穷奇腰后,吸收她倾倒的冲力,以大掌托住她。
“月读!”她连人都还没站稳,就忙不迭地指着天,嚷嚷道:“它歪掉了!不是我眼花吧?你也看到它歪掉了吧?”她必须找到和她站在同一阵线的盟友,才能证明不是她眼睛有问题.
“比我料想中还要快。”他一点也不惊讶.
“什、什么?”他早就料想到?
“怕是连半刻也撑不住了.”他扶稳她,眼神却投向远方.“仙尊,您说天不可逆,那时我企图逆天,我不相信天山会因我而毁,现在,我仍要逆天,我不相信……天会塌下来。”
“天会塌下来?”她像听到一个最夸张的笑话。
他俯首凝觑她,唇边有笑。
“天怎么会塌下来呢?无论如何,护住这一方山水,你才有可以跑跳嬉笑的地方,我知道你喜欢躺在一大片绿草上看云,我知道你喜欢踩在冰冰凉凉又不深的溪水里贪个爽快,我知道你喜欢迎着微风哼曲儿……”
他说着,掌心轻轻地蹭抚她的脸颊,澄眸深深望进她眼底,坚定又温柔地娓娓细诉:“就算是自私的只为了你一个人,我也会撑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