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萌 第一章
一夜风雪甫歇,清晨,几名梅庄奴仆正忙著铲雪,府门前的石阶深埋在数尺白雪里,又湿又滑,好些回都让忙碌的奴仆摔了个大跟头,沾了一身湿不说,雪水的冰寒才是最教人吃不消的。
冬季正式降临了呢。
“好冷……”嘴里哈著热气,想让冻得僵直的十指恢复些许知觉,奴仆甲只觉得自己的手掌快成了冰棍。
“赶快铲一铲,到厨子那儿讨杯热梅子酒再说。”奴仆乙打著冷颤,加快手边动作,一思及等会儿咕噜灌下肚的热梅子酒就心生雀跃。
那酒酒醇味香,可是梅庄四当家亲手酿制,并且大方赋予梅庄人无限制喝到餍足的权利,想起来就觉得身为梅庄人真是天大的幸福呵,尤其是在冻死人的冬月,这种幸福感不知羡煞多少其他商行的长工、奴仆。
“对对对……热梅子酒、热梅子酒……”奴仆甲精神一振,好似胃里已经有了暖烘烘的梅子酒正在温暖他。
两名奴仆铲完梅庄门前半块空地的雪,就听见远处传来喀哒喀哒的马蹄踏踩声,他们抬起头,不约而同地互望一眼。
马车走得慢,车厢上醒目的金字对联倒是被破云而出的日头照得闪闪耀眼,只消一眼,乘客的身分已经一清二楚。奴仆甲乙有默契地拎著铲具,退到石阶上,而马车也正巧停在梅庄正门口。
车帘掀起,一名发梳双髻、丫鬟打扮的俏姑娘跳下马车。
“铢姑娘,你今年来早了。我们四当家还没醒噢。”没等俏姑娘开口,奴仆乙已先说道。
被唤作铢姑娘的女孩瞠著乌黑眸子,水灵灵的模样总是让奴仆甲乙脸红红、心跳跳,尤其这一、两年,女孩的身形越发娇俏美丽,在梅庄里造成不少青年的爱慕暗恋。
她自幼卖身子程府,冠程姓,单名一个铢字。
“咦?梅四当家还没醒?可是……我家主子说,程府的梅树都绽了,所以才让我送来拜帖呀。”轻轻软软的娇嗓透著疑惑不解。
“今年四当家醒得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以往这个时日,梅四当家早就醒来打理梅庄上上下下的事务了。
“但是拜帖一定得交到梅四当家手上呀,否则我回去得挨骂了。”程铢为难的小脸看向奴仆甲乙。
两人自是见不得美人蹙眉,齐声忙说道:“要不这样,四当家神智虽没醒,但人是醒著的,你这张拜帖同样可以亲自送到他手上,如此一来,你家主子也没理由骂你了,好不?”
“好呀!”小美人笑靥绽开,像朵花似的。不过她不是很理解那句“四当家神智虽没醒,但人是醒著的”,只以为梅四当家是睡晚赖床了。
奴仆甲乙领著程铢进府,不时唤她小心脚下雪滑。
蓦地——
“将梅氏家训抄个一万次再说!”
颁天巨响由梅庄某处炸开,吓到了小泵娘程铢,脚下一滑,俏生生的娇臀眼看就要摔在硬石上——
尖叫声由程铢红唇逸出,而且叫了长达半刻——也太久了一点吧?按理来说,要摔也早摔了,哪来的闲工夫让她吊嗓子?
嘴里还在叫嚷著,原先预期会摔疼而紧闭的水眸缓缓睁开一丝缝隙,湛蓝的天空仍是悬在头顶,她的身躯也没有摔落的感觉,像是……停住了?
眸子尽数张开,这一瞧,才发觉头顶的天空多了一片庞大乌云,正将她的身影给密密遮盖,然后,程铢察觉到不对劲——她的腰臀处怎么多了一个东西在支撑著?感觉起来像是……巨大的男性手掌?!
惫没来得及闭合的檀口爆出另一波更剧烈的尖嚷!
手掌不耐地撤回支撑,让程铢如愿以偿地摔到石阶上,尖嚷声也在“哎呀,好疼!”的痛呼中停止,梅庄恢复了宁静。
“严管事!”奴仆甲乙虽担心程铢,却也没忘了梅庄的规定,先朝职位高出一等的梅庄管事梅严行礼,待梅严颔首后,两人才手忙脚乱地扶起她。“铢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疼了?”
“有事,好疼……方才不是有人接住我了?为什么收手?!”呜,好疼……她的腰挺不起来了啦……
“因为你的叫声太刺耳。”回答的人是梅严,正是那个接住了她,又突然收手的罪魁祸首。
“我的叫声刺耳是因为我害怕摔疼了,你竟然不懂怜香惜玉,还将手收了回去,你可恶!”程铢忍著腰臀泛痛,擦腰开骂,虽然身子矮了眼前男人一大截,可她的气势没输半分。
梅严虽没有发出任何轻蔑哼声,但他的表情也相去不远。“这是让你住嘴最快的方式。”峻颜一转,看向奴仆甲乙,“梅勤、梅劳,这名姑娘是何人?你们为何擅自带人进府,不知道这是犯了庄规吗?!”
“严管事,你是梅庄新聘的人,自是不认得铢姑娘,她是城北程府派来送拜帖的姑娘,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上梅庄一趟。”
“拜帖?给谁的?”
“四当家的。”
“那么,可以请她出府了。四当家正睡著,所有帖子一律谢绝。”
“严管事,程府的拜帖和其他人的帖子不一样。”奴仆甲——梅勤凑到梅严耳畔低声道。
“有什么不同?”悔严挑著浓眉。
“程府的拜帖,四当家年年必收、年年必到,我想今年也不会例外。”
梅严脑中快速思索城北程府的底细,若他没记错,程府与梅庄并没有任何生意上的往来,几乎可以算是毫无利益牵扯,依梅四当家的性子,会浪费时间在程府上吗?这几个月他接手辅助梅四当家打理帐册的工作,花了三天将所有敌对或合作的商行全烙在脑中,应该是不会出差错。
“严管事,我知道你现在的疑虑,基本上,程府和梅庄的生意往来,四当家从不假他人之手,所以你会不清楚是很正常的,等过了这个冬月,你就会明白程府和梅庄的“密切”关系。”奴仆乙——梅劳也凑在他另只耳朵旁咕哝,“再说,程府和梅庄不是合作上的关系,帐册上没有程府的记载也是理所当然。”
“不是合作上的关系?”
“程府和梅庄交恶的事情,全城都知道呀。”
梅严是外地人,加上才进梅庄不久,当然没听过这档事,只是他再驽钝也明白梅勤、梅劳一番谈话里的矛盾——既然交恶,为何程府年年的拜帖都接?这于情于理都不合。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梅劳又轻而易举看穿梅严此刻脸上的疑问,压低声音道:“四当家可爱与程府斗了,就像猫戏老鼠一样,要在掌心里玩哩。”这句话自然不能让程铢听到,否则话一传回去,怕又是一场大战。“所以你千万别拦下铢姑娘的拜帖,四当家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
程铢只听到后头那句话,小巧下颚高高抬起,“劳大哥说得是,拜帖没及时送到梅四当家手上,这罪名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劳大哥、勤大哥,咱们快些去找四当家吧,等会儿我还得上街去替主子张罗些用品。”可没时间在这里和一个无礼的男人相看两相厌。
“也对。严管事,没事的话,我们先走……不对呀,严管事是专司四当家大小事务的人,要找四当家,问严管事不就好了?”还花什么时间去找人,梅庄那么大,谁又知道四当家睡到哪房哪厅去了?
听到又得有求于梅严时,程铢噘起了红唇,不悦的神情全镶在花颜上,小泵娘的任性一览无遗。
“我不急,我们自己去找就好。”前一刻才说自己等会儿赶著替主子张罗其他事,这会儿又说不急,小泵娘的心思也著实令在场大男人们费解。
“四当家在侧厅里,刚刚还趴在桌上睡,现下兴许仍在。”梅严倒也没有卖关子的打算,公事公办。
看,简单一句话不是省了大夥很多工夫吗?梅勤、梅劳喜孜孜地想著。
“多谢严管事。铢姑娘,走吧。”
“喔。”红唇抿了抿,跟著梅勤、梅劳的脚步走,不过当眼角余光瞄到身后的梅严,一双柳眉很不客气地拧皱起来。“你跟来做什么?”
“我是梅庄人,踏在梅庄的上地上,这也需要姑娘的同意?”梅严不是故意要跟著他们,而是恰巧也要去找梅四当家谈正事。
“你……”当然不用,现在踩在别人地盘上的是她,的确没什么立场梆他。程铢一甩头,“哼。”
气氛有些凝重,梅勤为了打破尴尬,佯装兴致盎然地问道:“铢钴娘,你家主子这回又要请四当家过府去叙旧兼赏梅?”
“我主子才没那么好的兴致,要不是去年梅四爷将一些向来与程府合作愉快的店铺给弄垮了,我主子宁愿与梅四爷毫无瓜葛。”程铢揣测著自家主子的心思,据她这些年的了解,应该是如此。
“商场上原本就是弱肉强食,这点你家主子可怪不得四当家。”梅劳就事论事。
“话虽如此,可梅四爷的手段太狠了,这让我家主子看不过去,俗话说行商有道,大家都是糊口饭吃,犯不著断人生路。”这是她家主子的名言,拿出来献献宝。
“可我们梅氏家训可不是这么说的,第二十五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四当家不过是奉行这句话。”
谁不知道你们梅庄的人被洗脑得多严重,反正只要与钱谈上关系,梅庄人就可以泯灭天良。程铢在心底嘀咕。
瑞雪初霁,放眼望去的园林都覆上白绵绵的雪衣,悬垂的冰柱是浑然天成的水晶帘幕,这个时节,梅庄看来有些冷清,毕竟梅庄是靠花为生的花商,冬雪一降,百花尽凋、绿叶已枯,热闹的景象全得等待明年初春才会重来。
虽然她程铢没缘也没钱在繁花时节上梅庄赏花——那笔费用可是她两、三个月的薪俸,她才舍不得将血汗钱砸在看几朵花上头——然而一年之中,她却有幸在冬月被“请”入梅庄,为的就是替主子送拜帖,只不过这个季节什么鲜艳的牡丹也瞧不见呀,呜。
四人穿过架设在两座府邸中间的天桥檐下,由这处眺去,不远的荷池也不见半点绿意,浓雾弥漫其上,颇有飘渺不知湖水寒的意境。
程铢指著雾气蒙胧的池面,“如果是荷月的时候来看,一定很美。”呜,可是梅庄收费好贵,为什么她家主子从不让她在冬月以外的时节来梅庄送拜帖?
“那是当然,不只美,还很香呢,我们梅庄的荷莲可是城内一绝,不过要赏莲,自然得到荷亭里,一边喝藕茶一边剥莲子,那才是享受。到梅庄赏荷,大人一名收二十两,小阿五两,六人以上另有折扣,欢迎携家带眷噢。”梅劳附和的同时还不忘替自家拉生意。
呜,天价。
程铢自我安慰也自欺欺人地回道:“不用了,我们程府自己也有荷池。”只不过少到只有荷花两、三枝。“对了,勤大哥、劳大哥,为什么我家主子从不在其他月令邀梅四爷过府?他不掌事的月份不是比较清闲吗?”
“铢姑娘,这个你该问自家主子吧?”梅勤和梅劳失笑道。
“我家主子不肯说,只交代我别多话。”可是她好想在其他月份被请进梅庄,就算只是不小心瞄见几朵牡丹她也高兴,这样等于净赚二十两银子耶!
“我想程府王子大概也知道,在其他月份来邀我们四当家做客压根没有任何意义。”
程铢仍是一脸困疑,“为什么?”
“四当家还在睡呀。”两人答得理所当然。
“还在睡?叫醒他不就好了?”
梅勤、梅劳这回可笑得不客气,眼见偏厅就到了,他们不答反道:“你自个儿去叫叫看罗。”两人推开门,将程铢领了进去。
侧厅里相当暖和,几个火盆子烘煨著热气,与门外形成了对比强烈的温暖与冰寒,厅里的桌上伏卧著一道白色身影,披散的长发不仅垂落双肩、双臂,甚至像是流瀑,披泄在桌面上。
“四当家,程府的铢姑娘送拜帖来了。”梅勤轻唤桌上动也不动的睡人,可是没得到半分回应,他伸手摇了摇梅四的肩。“四当家?”
“唔……”好半晌,趴在桌面的梅四有了反应,轻轻申吟嘟囔,换个姿势——再睡。
梅勤、梅劳同时瞧向程铢,饶富兴味地看著那张傻愕的俏颜。
“你们……确定那个人是梅四爷吗?”怎么跟她以前送拜帖时所见到的梅四爷不太一样?
“再确定不过了。你没瞧见他袖口上精黹的白梅绣吗?全梅庄只有四当家有,这可是咱们二当家重金差人替四当家缝上的。”
“可是……梅四爷不是应该那样……怎么是这样……那、那个梅四爷又是怎么回事?”一堆那样这样,连程铢都不知道到底是怎样。
“就说了今年四当家还没醒嘛。”梅勤还是只有这个答覆。
“那……他什么时候才会醒?”
“今天、明天、十天后,或是下个月?”梅勤、梅劳有默契地一耸肩,不负责任大猜测。
“怎么这样?!”
程铢的叫嚷让趴在桌面上的人有了苏醒迹象,“唔……好吵……”
见状,程铢提起裙摆奔近他,“梅四爷!我是程府的程铢呀!我奉主子之命送拜帖给您了,您快别睡了!”
“程府……又到了冬月吗?”很勉强地,梅家小四——梅舒心终于拉开了脸颊与桌面的距离。
“是呀,昨天才下完了今年第一场瑞雪。”程铢忙回道。
“为什么……我还是好困……”
是呀,以往在瑞雪初降的前十日,梅舒心早就摆月兑九个月的睡样,正式接掌梅庄接下来三个月的大小事务,可是今年他不仅醒得晚,甚至连梅庄的梅树也随著他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夕,花苞都还没结一个哩。
明明睡了九个月,但他还是觉得困。
右颊又黏回桌面,展开另一场冬眠。
“梅四爷!您快别睡了!您这样人家没办法回府交差的!”程铢跺了跺三寸金莲,恼火地道。
“拜帖……搁著,回去……交差。”梅舒心右手吃力地挥一挥。
“可您没回帖子给我家主人呀!”
“我和你主子……那么熟了,省这一回,无妨……”他连手指都还没醒,怎么回帖子呀……
“不成呀,我主子的性情您又不是不知道,别让铢儿难做好吗?”
伏在桌上的梅舒心静了静,不一会儿又传来轻鼾。
“梅四爷!”
梅舒心猛然惊醒,“唔……好好好……回拜帖。”他伸出食指,朝程铢勾了勾。
程铢迟疑地指了指自个儿鼻尖,换来梅舒心几个像在打瞌睡的点头。
她乖乖听话弯,就见到梅舒心倏地将嘴唇凑近,烙在她嫣红的唇上。
“呀!”程铢惊声一叫,立即推开梅舒心大步后退,不经意又将自己塞到身后的梅严怀中。
梅舒心随手抓过桌上空白的绢纸,再将自个儿沾著胭脂的唇形印在上头。
这幕明目张胆欺负人家小泵娘的戏码,看傻了在场其余三个梅庄人——虽然他们也知道,四当家还没醒,九成连自己方才做了什么都没印象,可是凭良心说……太过分了,这种调戏良家妇女的情况若是在大街上被他们三人瞧见,绝对会冲上前海扁登徒子一顿,偏生现在却是自己的当家主子……
程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毕竟是黄花小泵娘,哪能容得这般被人侵犯——而且很明显的,那个侵犯她的男人只是将她当成了印泥!
“拜帖回好了……你又哭什么?”不是说他没回拜帖才会害她挨骂吗?怎么他现在回好了拜帖,她还哭得这么惨?
惫不是你把人给弄哭的?!梅严、梅勤、梅劳同时在心底回了这句。
“你、你……我、我……我要跟我家主子告状!”娇嗓哽咽、泪眼朦胧,程铢委屈地撂下这句狠话后,抓起印著梅舒心唇形的绢纸,掉头就跑,然后还不小心在奔出屋外时,又在雪地上重重滑了一跤。
“怎么了……”
梅严三人转回头,瞧著一脸无辜的梅舒心,他的双唇还沾著轻薄小泵娘的罪证——红艳的胭脂。
三人只能齐声一叹,希望在程铢搬来救兵时,主子已经是那个清醒的四当家,否则,事情就难收拾了……
唉,快醒来吧,四当家。
程府坐落金雁城城北,是专司制糖的糖商。
举凡天然蜂蜜纯糖或是蔗汁烧糖、白沙糖,甚至远从外国渡洋而来的糖霜技术皆是程府经营的商品,再加上蜂蜜因花种的不同又细分为各类水果花蜜、四季应时花蜜,糖蜜的品质及技工都是金雁城首屈一指,更让程府的糖饴远近驰名,连金雁城年年进贡太子千斤的糖,也全由程府一手包办。
糖质好,自然招来固定客源,更遑论程府当家也是个海派豪爽的生意人,所以金雁城七成以上与“糖”凑上关系的商行,几乎全是程府的老客户。
“取蔗汁煎成糖,三锅并列成“品”宇,将稠汁聚于一锅,逐次加稀汁于两锅之内,熬糖火力须强,若束薪少,则糖成顽糖,起-而不中用。蔗汁水花为火色,其花煎至细女敕,似煮羹沸腾,以手捻试,黏手则成。”
糖仓里,一边的车械正在轧甘蔗,以牛只拖力,将甘蔗夹于车械巨轴间,牛只一迈步,蔗过浆流;另一边则将车械绞接出来的蔗汁下锅煎熬。
别候决定了糖饴的优劣,这一步,得花上最大心思。
“程吞银,不要逼我教训你!同你说过多少次,用你的指尖去试糖!”一根甘蔗迎头砸来,不偏不倚地劈中在巨釜前煮糖浆的少年脑袋。
“很烫耶!”年约十七的少年回嘴。
“再说我就叫你用舌头去试!”
第二根甘蔗又高高举起,吓得程吞银忙将食指探入沸腾的糖锅里,烫得眼眶里打转著不轻易落下的男儿泪,再神速地将手指塞进自己嘴里,一面试糖饴的浓稠,一面藉著口水降温。
“可、可以了啦。”呜,好烫。
“那还不用桶子盛起来?还没完哩,这不过是黑沙,是最劣的糖,再用瓦溜去沥。”
“知道啦,这步骤我都快背到滚瓜烂熟了。”程吞银咕哝,手上动作也没停,唤来奴仆替他将瓦溜搁在缸上,再将滚烫的稠糖倒入瓦溜。
“光会背有什么用?!惫不是煮坏了十几锅的蔗汁!”
“那是失误……”
这回飞砸过来的不是硬邦邦的甘蔗,而是一只莲足。
“你知不知道一口五十斤的糖锅要多少甘蔗来做?!况且金雁城的冬月太寒,甘蔗得千里迢迢打南方运来,远比用甜菜来制糖还贵!你就这样糟蹋?!”莲足主人宛若正在试爆的火药,“程吞银,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的三餐就是那十几锅的蔗汁糖水,在喝乾净之前别奢望我会赏你一口饭吃!”
说罢,踹在少年臀上的莲足左右蹂踩,虽然无法造成太大的伤害,好歹也足够泄愤了。
“反正煮糖这事用不著当家主子亲自操刀,交给下人做就好啦。”他们只要管管帐、谈谈生意不就得了?
“当家主子自个儿都不会煮糖,拿什么去教导下人?!”继续踹。
程吞银苦著脸,瞧向身后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原来……他如果发起火来,也是这副狰狞样吗?那么他一定要告诫自己,千千万万不能上火,否则那模样——很丑哩。
“咬金,你不要用和我一样的脸孔摆出这种表情好不好?”
“怎样!”咬金,正是莲足主人的闺名。
“我看了会很受打击耶……含玉一定也是这么想的。”程吞银嘀咕。
“我不会。”第三张同个模子印出来的脸孔在绞汁车械后探出,噙著笑的容颜很是温文。
程家三姊弟,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同样的脸孔却拥有三种天差地别的神情。
“含玉最乖了,咬金姊疼你噢。”她很偏心地抛给程含玉一个如花笑靥,视线再转回程吞银身上时又是那副凶婆娘模样。
对于两个弟弟,她虽一视同仁,可是程吞银的懒散让她总是得多花心思教导,相较于程含玉的懂事,在旁人眼中看来自然觉得她老是找程吞银的麻烦。
“因为我最爱你呀,所以无论你是什么神情,在我眼中都是最美的。”程含玉一开口就是腻死人的甜蜜。
“唔,含玉。”程咬金感动地抛下程吞银,小跑步到程含玉身畔,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呜,这个小弟一定是打小吃甜喝蜜长大的,一张嘴甜得很,要好好疼他。
“咬金,我也最爱你啦!”程吞银不甘姊姊被独占,慌忙展臂嚷道,也缠著要程咬金奔回来拥抱他。
“好好,我也爱你。”拖著含玉,程咬金又跑回吞银身旁,一臂勾著一个,将三人缠成麻花。“我最爱你们了……”
他们三人自娘胎以来就牵系著彼此,拥有相同的漂亮脸孔,虽一女两男,却丝毫不影响感情,三人落地的时辰近乎相同,后来因为程家老爷认为以“好”字来看,先得女再生子才是大富大贵,于是也不理会谁先来后到,就将三胞眙中唯一的女娃当成长女,取名咬金,盼她能人如其名,替程家衔咬来金玉满堂,程吞银及程含玉则一直没能分出谁兄谁弟,甚至在五岁之前,一模一样的脸孔及性别还老是让父母认错了人,直到六岁,含玉在一场与吞银的骑射比试上赢了数分,才抢到了“含玉”这个名儿——他们不争长幼次序,而是争两个名儿中比较不会被人耻笑的,至此,程吞银饮恨,只得心甘情愿咽下“吞银”这个名字,荣登程府二公子的宝座。
三个人的相同脸孔还让他们利用透彻——在程府老爷、夫人逝世之后,程家事业就由三姊弟共同担起,有时谈生意、卖笑脸就由程吞银上场;有时需要上花楼拚酒,就由千杯不醉的程含玉出马;若得用上制糖技术的场跋,就由程咬金扮男装出现。三人的默契十足,这些年来也没出过半次差错。
“咬金,我是真的最爱你,这世上除你之外,我不会再对任何一个人这么说。”程含玉的嗓音浅浅的,但从不失认真,以弟弟待姊姊的态度来看,他的甜言蜜语太过火了些,可又让人察觉不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程咬金噗哧一笑,“以后等你遇上了心爱的姑娘,看你还能说得这么坚定吗?”这个小弟呀,想将她当成其他女人哄噢?虽然吞银和含玉的潘安容貌带著数分宜男宜女的英挺,也正是姑娘家喜爱的“俊俏”模样,可是别忘了她程咬金每逃诩会在铜镜前看到一模一样的脸,早就麻木了,这种深情款款的话,还是用在别的女人身上实际些。
“我说了,除你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女人。”程含玉坚决地重复一回,甚少扬高的语调仍能听出一抹不容质疑的肯定。
“臭含玉,别想独占咬金,她也是我的!”程吞银哇哇大叫:“咬金,我也好爱好爱你,没有人能比得过我噢。”他凑上唇,在她右颊落下响吻。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呀,今天嘴巴全抹了蜜?啊!该不会早膳偷尝了窖里的牡丹花酿蜜?那酿蜜可是很贵的噢。”程咬金被两个弟弟逗笑,虽然他们两人把她抱得快喘不过气,不过面对弟弟的撒娇,她乐于接受。
相较于保守的民风,他们程家人可是大剌剌表达感情,三不五时就会上演这种姊弟亲亲搂搂的场景。
“好了,别胡闹了,等会儿糖霜煮焦就坏了。吞银,继续去沥黑滓;含玉,等会儿和吞银交换工作,我要你们两个将煮糖这门技巧全学透。”程咬金轻轻挣开两个弟弟的臂膀,换来两人不满的咕哝。
程府与寻常百姓家一样,拥有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观念,所以当吞银和含玉正在书斋读书时,咬金已经跟著娘亲在热呼呼的糖仓里压浆煎糖,加上她悟性高,很快的,小小女娃俨然成为程府的制糖师傅,连许多大户人家华筵必用的享糖也难不倒她。
将两个弟弟推回工作岗位,程咬金笑笑地拿起一碗未凝结的赤沙糖,在糖仓一角的烙铁板上忙起自个儿的乐趣。
一根竹签、一碗糖浆,她就能以糖为墨,以铁板为纸地画起飞禽走兽。“画糖”可是程咬金另一项骄傲的技巧。
“主子!主子!铢儿被人欺负了——”
极为凄厉的哭声由糖仓外呼啸而过,程咬金抬起螓首,却已不见哭嚷著委屈的身影,再低头,哭声又呼啸而来,像是故意和她作对似的。
“主子,铢儿在梅庄被人欺负了,呜——”
“铢儿,我在糖仓!”
哭声一顿,像是养精蓄锐一般地歇了半晌,直到一身粉暖的小泵娘提裙奔入糖仓,那哭声才像山洪爆发似的倾倒出来。
“主子!铢儿、铢儿……”
“怎么了?不是上梅庄去送挑衅书吗?”挑衅书美其名叫“拜帖”,实际上也不过是向梅庄四当家送达几行冷嘲热讽。
“是去送了,可是、可是……您自己看啦!”铢儿鼻头通红,不知是外头天寒雪冷给冻的,还是一路自梅庄哭回来给拧办的。
程咬金接过程铢递来的回帖,揽著柳眉细瞧白纸上头的一点红,东翻翻西转转,食指还在上头搓搓揉揉,依然瞧不出什么玄机。
“这是什么东西?”
“是、是铢儿唇上的胭脂啦!”呜呜呜。
“喔。”程咬金明了地点头,然后又顿了顿。“不过,你拿胭脂去盖绢纸做什么?”很难理解。
“那是梅四爷盖的。”呜呜呜。
“喔。”程咬金比画了比画,纸上的唇形的确比铢儿的唇还要长些,原来是梅舒心的唇形呀?这唇形真漂亮,上唇薄下唇丰,尤其镶在梅舒心那张骗死人不偿命的脸上,有画龙点睛之妙——
等等!
思绪猛然停顿,往后跳回一步。
“你不是说……绢纸上红红的东西是你唇上的胭脂?”
程铢委屈地点头。
“可是你又说纸上的唇形是梅舒心烙上去的?”
“是……”
“可是你唇上的胭脂怎么会跑到他唇上去?”很深奥的关联性,她实在找不出两者要如何连在一块。
程铢又是一阵抽抽噎噎,“所以人家才说我被欺负了嘛!”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嚷嚷的吗?“梅四爷……梅四爷他……呜!”
一个小泵娘支支吾吾,嘴里说著被欺负,即使再蠢的人,此刻就算不清楚始末,也大概了解了片段。
“喔。”程咬金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将手上那碗赤沙糖糊全往烙铁板上倒,原先正在绘制的糖蝴蝶被糖糊融为一体,她转身,取来之前一大锅被程吞银煎坏的糖浆,继续朝铁板上灌。
没有半点为人主子该有的反应。
“主……主子?铢儿被欺负了耶,您……不替铢儿出气?”程铢怯怯地问。
程咬金没吭声,一根竹签在惊人的大坨糖糊间来回穿梭,绘制著画糖。
须臾过去。
“主子!铢儿不要了!铢儿不要出气了!主子!您冷静!冷静!铢儿只是被吃了一口胭脂,没关系的!真的!真的!主子!铢儿错了!铢儿不委屈!真的不委屈!主子——”
程咬金手握一柄冷却的画糖大关刀,程铢则跪在地上半拖半抱地阻止她踏出程府大门寻仇。
“古有关云长拖刀斩华雄,今有程咬金拖刀斩梅四!”
撂下狠话,程府与梅庄今年的第一次交锋,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