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抗力(下) 16
舒念只觉得自己精神越来越差,疲态尽显,晚上频频失眠,清醒得只能在黑暗里一声不吭看天花板,白天上班的时候则头大如鼓,太阳穴抽搐般地乱跳。
病来如山倒的前兆。
其实也不会是什么大病,无非就是劳累过度,积劳成疾,发一场烧什么的就过去了。他也不以为意。
其实工作并不会繁重,柯洛虽然总要他陪著,但很懂事,不需要他操心,体力上也没有透支的可能。
他只是强忍著不让自己去想谢炎,勉强让自己在谢炎满是嫌恶的冷淡面前保持镇定,想方设法不要让自己有时间难过灰心,这些就让他渐渐觉得有些支撑不住。
就像昨天在客厅里接了一通柯洛的电话,谢炎满面怒容摔下茶杯,叫他滚到外面,滚远一点去说,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脸上的表情维持平静。
没错,他没有脾气,他不会发怒,不会委屈,但他还是有“受伤”这种感觉的,有的时候不论怎么忍耐,心里还是会微微发痛。
这是中午休息时间,柯洛从学校跑到公司附近来和他一起坐在小店里吃让人鼻尖冒汗的红油抄手。
柯洛尤其喜欢吃小店小摊里的东西,倒不是因为价廉物美,而是豪华餐厅里两人总分别在餐桌两头正襟危坐,这种小而简陋的地方两人就只好挤在一起,胳膊碰著胳膊腿碰著腿,完全是亲密无间的气氛。
“舒念……”
“嗯?”舒念把碗里鲜女敕的抄手拨了几个给他,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中午只吃一碗馄饨哪里够。
“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柯洛用勺子捣著碗里浓香的汤汁,吞吞吐吐的,好象还有点害羞,语气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瞳仁又深又黑,映著门口进来的亮光,简直璀璨生辉。
“对哦……你生日!要满十八岁了!”舒念恍然,很是懊恼,他实在是累糊涂了,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得干净,“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吃饭,好好给你庆祝一下,礼物我晚上补给你吧?”
“没关系啦,这个也很好吃啊!”柯洛忙护著碗,伸手不好意思地模了模自己有点变红的耳朵,“不过……晚上你有没有空?来我家……怎么样?”
“好啊。”舒念点点头,振作精神,“我给你带蛋糕过去。有什么特别想要的礼物呢?”
他本来是很想下了班就回去好好睡一觉。但过了今天,柯洛就完全独立了。意义非凡的生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扫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瞬间柯洛的脸更红了,抿了半天嘴唇才“嗯”了一声。
“有啊……”
“哦,是什么?我下班就去买给你。”
“啊……”柯洛好象很不好意思,转过头去不看他,专心致志地拨著碗里的抄手,“这个……晚上再说……你记得来就好了。”
“哦……”小表头还装神秘。他微笑著宠溺地模了一下柯洛线条优美的头颅。
“一定要来啊。”
“那当然了。”
“七点钟到我家,不可以迟到唷。”
“知道啦。”
“我会在家一直一直等你……你敢不来的话……我就……”
“好啦知道啦,我六点五十就一定会到的,可以了吧?”
用过午餐,又陪柯洛聊了会儿天,原本预计用来小睡一下稍作休息的时间又泡汤了,回到公司的时候脑子里嗡嗡作响,痛得让他一直不停按太阳穴。
“舒经理,你可回来了,谢先生找你。”助理一脸惶恐地迎上来。
“啊?好,谢谢。”舒念有点不祥预感。这两天状态太差,出了不少错,已经被警告过很多次了。
丙然一推门进去,就看到谢炎面色铁青,狠狠扔了份合同在他面前:“你怎么做事的?!亏你也在谢氏这么多年,这种错误也犯得出来!你自己看看!”
舒念被他的怒气震了一震,慌忙捡起来细看。
“少写一个零!你知道这数目少一个零差多少?!鲍司得损失多少?你自己算算看!赔不赔得起?!你倒是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偿还?!”
舒念愕然呆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逃诩说不出一个字来。
谤本不敢想象,自己晕沉沉的时候居然铸成如此大错。
“你发晕是不是?一条游魂一样,心不在焉的,都在想什么?!你那些心思全放哪里了?学年轻人头脑发热忙恋爱是不是?!多大年纪的人了,也不看看自己的能耐!”
“对不起……少爷……”喃喃地,满身冷汗,身上像水洗过一样,手脚冰凉。
“明天起你不用来上班了!用不着你这种废物。”谢炎气得不轻,语气发冷,“该你赔的,一分都不能少,你自己想办法!”
“是……少爷……”舒念木然地。他怎么赔?就算去卖器官,也未必能还上十分之一。
“赔不了是不是?”谢炎突然挑了一下眼角,冷冷地,“你不用怕,你那位柯家少爷呢?不是刚陪完他回来吗?你们这么打得火热,去求他不就好了?搭上他,柯家那百份二十股份,还不迟早是你的,我没说错吧?”
舒念只觉得眼前一黑,太阳穴更是跳得厉害,噎得怔了半逃诩发不出声音来。
呆站著瑟瑟发抖了一会儿,眼前模糊了又清楚,清楚了又模糊,好久才缓过气来。茫然转过身去,木讷地走了两步,又转头回来,低声无力辩解:“……我会……自己想办法……”
他很想说,我和柯洛根本什么都没有,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但对著谢炎冷漠至极的脸,却说不出来。再张嘴的时候突然一阵晕眩,脚底发虚,本能想伸手,却什么也没扶住,好象是先重重撞在桌子上,接著又狼狈摔了下去。
隐约似乎听到惊叫声,但几乎是一瞬间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醒过来的时候身下一片柔软,眼睛看到的是自己卧室那熟悉的天花板,恍惚了一会儿,才长长舒口气。
“你醒了?”
他吃惊地转过头,旁边坐著的人居然是谢炎。
“我送你回来的,医生刚走,”谢炎一副放下心来,又有点恼怒的表情,“白痴啊你,病了也不懂得打电话约苏医生来帮你看看,在公司里晕倒,你想吓死我!”
“对不起……”还是有点恍惚模糊,大概是谢炎的态度跟他丧失意识之前的反差得太大,害他一时适应不过来。
“傻瓜……”谢炎好象叹了口气,伸手泄愤似的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又怕真的弄痛他一般,不敢太用力,温热的触感让舒念觉得有些麻痒。
“现在觉得怎么样?刚才给你打过针。”
“……有点……晕。”舒念小心翼翼地。岂止是晕那么简单,但又怕说多了,这一刻这样平静和谐的假象就又要粉碎消逝掉。
“当然,你在发烧呢。”谢炎抬手把他额前汗湿了的头发拨开,动作粗枝大叶的,但已经是带著难得的温柔,“给我老实点呆著休息,在家养几天。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我叫医生过来。”
舒念“嗯”了一声,还是呆呆看著上方男人俊朗的脸,谢炎其实英俊得接近秀丽,只是抿紧的嘴唇和下巴冷硬的线条让他看起来有种高高在上的冷酷。这时候脸上肌肉放松了,竟然显得很有些温情,和下午那种缺乏温度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一想到那份让天塌下来的合同,他又不安起来:“那个……”
谢炎一下子看透了他的心思,又狠狠捏捏他的脸:“你别管了,乖乖睡你的觉。你这种傻瓜,连皮带骨头卖掉也不值几个钱,哪里解决得了,最后还不是得靠本少爷出手?我才不指望你呢。”
“可是……”
“算啦,那时候我说的是气话,你就当没听到过。反正你给我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养病,限你三天内就给我好起来,不然……”
“可那……”舒念嗫嚅著,“的确是我一时疏忽造成的损失,我必须要负责……”
“别傻了,”谢炎咬牙又用力扯一下他的脸,恶狠狠地,“你本来就是谢家的人,你还有你那些七七八八的,全都是本少爷我的东西,你负责?那跟要我来办有什么区别?我是你主人耶!斑……养了你这么不争气的家伙,只能算我倒霉……”
这种居高临下,有如在教训一只把大便撇在地毯上的欠扁宠物狗的语气让舒念好气又好笑。实在是有些累,闭了闭眼睛。
谢炎看著他苍白的,薄薄的眼皮上下缓慢地,静悄悄地动了两下,忍不住把手指平放在他瘦得尖削下来的脸颊上。
“小念……”
“嗯?”舒念又睁开眼睛,小阿子般信赖又茫然地瞧著他,看他失神一般反复来回抚模他清瘦的脸。
这样的情形,他躺著,他在一边坐著,轻轻模他的脸,自然又安静地对视著,再温情不过的情景,舒念不能,也不敢想象得出比它更饱和的温情。
“吃了药你你睡吧,”谢炎挑动了一下黑而长的眉毛,声音不知不觉放柔和了很多,“也不早了。”
舒念迷糊地答应一声,突然隐约想起什么:“……几点了?”
“你睡了很久啦,现在都快十点了,我拿药给你……”
“十……点?!天……”舒念打了个激灵,瞬间从梦里惊醒过来一般,顾不得接谢炎递过来的水杯,急忙忙地要翻身下床:“糟了,我出去一下,我得出去,糟糕……我……”
“怎么了?”谢炎丢开杯子一把牢牢按住他,重新硬塞回被子里去,抱怨似的训斥,“傻的啊你,站都站不稳,还出什么门?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叫人去办。”
“不行,我得亲自去。”舒念急得不得了,“柯洛肯定还等著我,我跟他约好了要给他庆祝生日。”
谢炎似乎轻微愣了那么一下,好象也刚从那么点假象般的平静温情里豁然清醒过来,脸上上一秒还残存著的柔和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看向他的眼光又生疏冰冷起来:“哦?”
这一声像是表示同意,又像是无动于衷。他已经放开了按著舒念肩膀的手,露出疏远的姿态,但又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比如从床边让开,而只是面无表情地和舒念对视著,脸上轻微的愤怒和嫌恶。
舒念没时间细看他,抓过旁边挂著的衣服,胡乱换掉睡衣,刚把外套扣子扣上,就听见谢炎发号施令般的冷硬声音:“不准去。”
舒念愕然了一下:“但是……”
“没什么但是,你给我躺回去。”
舒念在他面前无措了一会儿,又急得微微出汗:“少爷,别闹了……我真的是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谢炎笑了一下,又是那样嘲讽冷淡的,垂下眼皮,长睫毛盖住一半眼珠,“哦?晕倒才醒过来,就这么拼命要去找男人?你倒是……很情深意重嘛。”
舒念顾不得难堪或者分辩,低声下气地:“我只去一会就回来……”
“躺回去。”
本能里对谢炎的那种已经成型了的温顺让他没法和他对抗,舒念左右为难著,找到手机:“那我打个电话跟他说一声……”
“不准。”
“少爷……”
“我说不准,就是不准!”谢炎的语气变得失控,“你以后不许再和那个人有来往,听到没有!马上给我跟他断绝关系!不准你跟其他人不清不楚,你是我……”
手机尖锐的铃声突兀地响起来,一看到上面显示的号码,舒念顾不得去看因为被打断而恼怒地咬紧了嘴唇的谢炎,正要接听,却被谢炎一把抢过去,不容分说狠狠砸在墙上。
“……”机器脆弱的外壳和碎片四处飞溅,舒念有些茫然。
“不许接!”谢炎咬牙切齿地抓过他的肩膀,“你还敢接?你还有胆子当著我的面接他电话?!”
“少爷,”舒念无奈争辩,“柯洛他不是那种人,他和我不一样的……你别误会……”
“那是你喜欢他是不是?我不准!说了不准就是不准!”谢炎已经完全失态,暴跳如雷地,“那小子根本就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会没在打你的主意?你当我是瞎的?!你少跟他打交道……”
“少爷!”舒念急促地打断他,胸脯上下起伏,额头上薄薄的皮肤下可以看见分明的脉络,半天才垂下眼睛,声音疲乏又冷淡地,“多谢您提醒,可您别忘了,我也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
谢炎张口结舌,好象在原先的气急败坏之上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
“所以,您也不用操心了。”
“……”谢炎牙齿磕著嘴唇,想霸道,又不知所措,只好胡乱任性著,“那我不准你喜欢!反正你只能听我的!你不能喜欢……那本来就是不对的……你现在就开始改,给我改掉……”
“少爷……”舒念苦笑出来,不知道可笑的究竟是他还是自己,“您别拿我寻开心了。”
“我只能是这种人……您要是看不惯……要我搬出去也行,辞职也可以……”舒念低头整了一下衣服,从他身边绕过去,“我出去了,少爷。”
“你敢走你就试看看,”谢炎僵硬著一动不动,单薄的眼皮窄了起来,“你敢走,就不要再回来。”
舒念停了停,灰心地站了一会儿,默默拉开门,走了出去。
跋到柯洛家楼下的时候,困难地喘著气抬手看看表,还好并没过十二点钟,但离约定的时间早已天差地别了,仰头看上去,柯洛房间的灯是暗的。
心脏蓦然收缩了两下,忙进了大厦,正要上楼,却发现楼梯口低头坐著的黑影有些眼熟。
“柯洛?”
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起来,少年抬起来的脸上表情木然,因为在夜里清寒的空气里受了冷似的,鼻尖红透了,眼圈也红著。
“对不起……”舒念振作了一下,喘了口气,把身上的疲乏无力,大脑深处沉重的涨痛,还有胸口那要裂开一样猛烈的冰凉的痛楚都藏起来,像收拾包裹那样卷成一团丢进角落然后拉上帷幕,好让自己能勉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年长的,可依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