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情紫嫣 第二章
在张贵妃一再央求之下,太宗也命这甚得他欢心的年轻人去捕捉那木紫嫣。虽然天听受蒙,但李世民也着实好奇,这木紫嫣究竟有何神妙之处,竟可伤得这阿虎经脉内伤?殊不知这只是那些束手无策的御医们,因恐得罪了张民父子的推托之词。
因为解不了这冷艾血灸之奇毒,故御医们便绘声绘影的传诵着那木紫嫣的传奇。短短时日之际,在朝中阿谀曲从的附庸之辈的穿凿附会、添油加醋情况下,这木紫嫣倒成了个来无影去无踪、上天下地飞天道海无所不能的高手,俨然变成个奇幻人物。
而在张氏父子所不明了的一点却是这齐捕头纵使有万般能耐,却也是无法捕捉到这木紫嫣。
焙缓踱向窗前凝视随风摇曳着的劲竹,齐寒谷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众所周知这木紫嫣之父:医怪木俯垠,或由那些经他治愈而奉他天下策一医押的清瘤老人,和铁心山庄庄主齐铁心,早在十七年前即已为齐寒俗与木紫嫣立下婚约。
彼时由木俯垠带着周游各地的貌美妻子孟荑,挺着大肚子来到铁心山庄时,齐寒谷还只是个八岁的稚齿小阿。木俯垠和齐铁生之间的交情究竟如何,外人是无从得知,但向来板着张冷峻面孔、不苟言笑的齐铁生,在孟美和木俯垠盘桓时日,天逃诩笑逐颜开,使得铁心山庄上上下下金都大惑诧异。
说起这孟荑的容貌,即便是已事隔十七载后的今天,齐寒谷一想起来,仍是对他的艳九四射印象深刻。孟荑是出自神秘的部族一支,贵为族长最钟爱女儿,孟荑自幼即是各方人物所追逐的目标,但她却潜心修练郡族秘术,成了江湖中最神秘的俪人。
传闻这木俯垠乃是凭借一手神乎其技的针灸术,将身染恶疾的孟美之父救活,故得这素来心高气傲的孟荑首肯,愿意以身相许。虽然传话者言之——,但在当事者沉默以对的情况下,传来传去的流言,也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木俯垠和孟荑这封江湖侠侣,依旧是所有人既景仰又好奇的谜。
身怀六甲随夫行医到铁心山庄,孟荑突然一反常态的不再闭门钻研经史武功秘诀,时常坐在铁心山庄偌大的花园中,长叮短叹的仰望明月,或是独立晚风中暗自垂泪。
由于医怪的名声式煞响亮,每天由四面八方群聚到铁心山庄的求诊民众,多似蛙虫蜂蚁,络绎不绝于途。医怪义诊和铁心山庄赈恤义举,使得雄踞山顶的铁心山庄,在短时间内,像块磁石般的吸引着各路的英雄豪杰到来。
春去秋来,满园黄菊凋尽绑,很快使到了枯叶随风卷的秋末。孟荑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更加缓慢,常常伫立花园内,缄默地盯着远处渐行渐远的雁群,征征地一瞧便是数个时辰。
有时在看诊空档,木俯垠会偷空来陪伴妻子,或说几句体己话,或是着婢女护送孟荑回房休息。但通常是旋即被家丁彬小厮找了去,为那些伤重久病的患者诊治。
转眼间,鹅毛似绵密的初雪骤降,随着雪越来越大越浓密,孟荑逗留在冰天雪地裹的时间也逐渐拉长。任凭侍婢和木俯垠如何劝说,孟荑只是睁着迷蒙大眼,婉约笑着地摇头坚拒。
“让我多瞧瞧这雪。”抽回被丈夫握紧了的手,孟荑伸手承受片片在落抵掌心即融成冰水的雪花,露出了凄凉的笑容。
“孟荑,这雪花岁岁年年都有,有什么好看?快些进屋里去,-现在有身孕,万一受到了风寒可就不得了。”扶着妻子往已燃起熊熊火光的屋子走,木俯垠头上脸颊也飘满了莹白的雪花。
“相公,这雪花岁岁年年有,但这玩雪人却非岁岁年年同啊!咱们的孩子就快要出世了,我盼自己能岁岁年年陪着孩子赏雪。”伫立窗前,全身淡淡青色衫裙的孟荑,凝视纷乱在地上积起约莫三寸厚的雪堆,感慨地说道。
正在桌畔品茗的木俯垠闻言抬起头,望了眼在窗畔沉静得像是要融人雪景中的妻子一眼,这一看之下非同小可,因为,他竟有种错觉,似乎这娉婷文雅的俪人,随时都会被飞舞的雪花卷走的可能。
“孟荑,莫要说这些个丧气话了,我明儿个便去向铁生兄辞行,眼下已近年节,咱们夫妻亦不好在此叨扰人家过年,虽然铁生兄一片好意,但我想还是回家的好,毕竟孩子地快出世,早些回家预备迎接麟儿也好。”拍拍妻子的肩膀,木俯垠轻声地安慰着孟荑。
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孟荑正欲言又止之际,门上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原来是铁心山庄的仆人来报,想请木夫人到厨房指导做-族年糕。
这铁心山庄庄主前些时日曾向木俯垠和孟荑夫妇提及,曾听闻那-族特有年糕的奇特风味,但因那-族僻居西北漠地,在此中原之地想品尝这武林中盛传,食之可增进功力不少的-族年糕,总是缘仅一面的遗憾。
当下孟荑即允诺愿为齐铁生制做这汉族少见的-族年糕,是以在仆从前来邀约之时,孟荑并未多言即尾随该仆而去。
彼虑到孟荑的肚子已经太大,木俯垠坚持要妻子坐在坑前,出声指导这铁心山庄的厨娘工作即可。及至厨房中,方才发现原来这铁心山庄所有的女眷,几乎全都聚集到大似厅堂的厨房来了。
除去正中端坐着的齐夫人外,在她身畔是位有着浓眉大眼、望之相当和善的丫鬟般女郎。
“雨矜,还不快些将米浆草乳准备好。”一见到大月复便便的孟荑落坐,而木俯垠则是殷勤地嘘寒问暖,递茶剥橘子的展现出对妻子的呵护之意,齐铁生朝那名侍婢大喝之后,板着一张脸地坐在侧边上沉思。
那体态健美的婢女闻言立即来到大灶之前,将早已磨成浆的米汁压成的面团揉散,再将一钵钵各色草汁倒人面团之中,再使劲儿地揉打着掺有各色汁液的面团。
当时齐寒谷仍只是八岁的小阿,却对那天的事难以忘怀。望着灶下那个浑身沾满碳渣煤灰的大男孩,寒谷只是压根搞不懂何以他要用那种不友善的眼神瞪着自己。
在孟荑轻柔的嗓音中,那名叫雨矜的女郎,勤快挥汗如雨下的搬动着大大小小的蒸笼芦箩,将一团团切割开的面团,全都安置在蒸笼之内。
几次示意见雨矜所捏出的年糕形状仍不合已意之后,艰困地自椅子中挺身站了起来,孟荑举止维艰地来到灶前,由盛放刚祭完山神的菜肴的篓簋之中,端出了一盘如葡萄般粒粒堆栈的黑色丸子。
“这就是我-族有名的大运行丹,举凡练功习武之人服之,通畅任督二脉,其气贯盈,自然可增功力;若是平素俗人,则可延年益寿。”拈起一颗大小如龙眼核的黑丸子,孟荑递给了目不转睛盯着这漂亮油亮黑丸子看的寒谷,又各自递了颗给木俯垠和齐铁生以及其它女眷们。
转身瞧见正在灶下往灶口丢进柴火的大男孩,孟荑便也捡起颗大运行丹,正要送到那男孩快生生伸出来的手心前,突然传来大喝“你凭什么吃这大运行丹?还不快给我滚一边去!”龙骧虎步的来到男孩面前,齐铁生伸手就是给那男孩一巴掌,打得令男孩滚翻在潮湿的泥地之中,但他手里还是紧紧地握住了那颗大运行丹。
“给我交出来!”严厉地朝他大吼,齐铁生伸出手。
“不,我要留给我娘吃,为何大娘和其它阿娘们都可以分到一颗丸子,就我娘没有?”一溜烟地来到正在揉着面约雨矜身旁,男孩挥舞着紧握的拳头嚷道。
他的话一说完,气氛立即陷进一股十分僵滞的紧绷之中。铁心山庄的女眷们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各自避开了眼睛,全都沉默不语。
孟荑和木俯垠对望一眼,撩起裙摆走了过去。“小兄弟,并非我不想给予你娘亲这大运行丹,只因她现下正忙着,所以找才想待她闲暇时再送她……”
“哼,为何我娘就得做这些粗活?再怎么说,她总比那生不出……”直伸着喉咙大吼,在他的话还未完全说出之前,已连连吃了数耳光,在看清楚打他的人是谁之后,他愤而跺脚大叫。“为何不让我全盘说出?娘,论身世论资格,谁比娘有资格当这正宫娘娘,娘,我……”
“你这逆儿,还不给我回房去罚跪,在烧完三灶香之前,不许给我起身!”搓揉着手中已近涸凝了的面团,雨矜还是神态安详地斥骂着儿子。
“娘,-为何每次都要委屈自己,我们才……”
“下去,难道-不听为娘的话了?”说着面色一沉,她直勾勾地瞪着儿子,眼神中充满冷峻。
看了看娘亲那坚决的表情后,男孩这才嘀嘀咕咕地走了出去。一看到男孩走远,雨矜朝在场的每个人做了个揖。
“小儿莽撞不懂事,得罪贵客失礼了,雨矜育子无方,在此向诸位谢罪,乞望见谅。”
淡淡地说完,她又走回大此之后,继纸揉着面、蒸着年糕,恍若刚才那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般的泰若自然。
在场的其它人见状,全都佯装没看见般的垂下眼睑。
“孟荑,这小畜生冲撞到-了。”看到孟荑身形微微晃了一下,齐铁生赶在木俯垠伸手之前,即已出手扶助。
“没……不碍事的,那孩子是……”捧着几乎要令她鸡以支撑的肚子,孟荑惨白着脸,对男孩跑出去的方向,投以好奇的一瞥。
“噢,只是个-室之子而已。”扶着孟荑坐回烘炉畔,齐铁生轻描淡写的说道。
“-室之子,-室……这不就是指妾生之子吗?”低吟再三,再抬起头时,孟荑不解地瞄了眼仍静静地揉面蒸年糕的雨矜。
“正是。”顺着孟荑的眼光望过去,齐铁生面无表情地调开视线。
听到他的回答,这下子连木俯垠也感到大惑不解了。如果这雨矜其是齐铁生的妾,那么刚才跑出去的那个男孩即是齐铁生之子。但看眼前,这雨矜满头大汗地做这些粗活儿,而贵为铁心山庄少庄主的男孩,却是衣衫破旧,满身泥泞,浑像个街头巷尾的顽童。
臂诸这铁心山庄上上下下一百来口人中,绝大部分都是仆役随从之流,即便是婢女丫鬟,少说也有三十多人,于情于理这雨矜和她的儿子,断然无需如此艰辛工作。
“铁生兄,这小弟就不明白。小弟知铁生兄忙于扩展山庄规模,故婚配甚迟,但观看那男孩已似少年模样,应该亦有十三、四岁光景,但不知何以铁生兄仍今这雨矜姑娘操此劳务?”凑近了齐铁生,木俯垠低声问道。
“这……”面有难色地看了看他,又偷空觑了觑亦是同样关切这话题的孟荑,齐铁生长长地叹口气。“唉,俯垠老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在他说这话的同时,立在大灶后头的雨矜突然掀起蒸笼盖子,在漫天白雾之中,她伸手抹抹脸。
“年糕蒸好了!”在所有人群起蜂拥到那大如牛车轮的蒸笼前,争先恐后抢食那塑成元宝样的-族年糕前,她已经迅速解下腰际权充围裙的白布,很快地就要闪了出去。
但孟荑却跳了起来,在她灵动的脚步踏出门槛之前拉住她。“雨矜姑娘……”说着话地递出颗大运行丹。
“木夫人,雨矜只是个下人,说什么也配不得这等珍贵的宝丹,还是请姑娘收回,另赠有用之人。”
“嗯?雨矜姑娘,这大运行丹是家师所赠之物,本来就该赠与有缘之人,请姑娘莫要再推辞。”
温婉地笑着,孟荑悄悄地将自己的手绢儿抽了出来,包住那颗大运行丹,硬塞进仍是没有回过头来的雨矜手里。
愣了几分钟之后,雨矜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般地伸手抹把脸,接过那条绣满兰花图样的手绢儿,低声道谢再三后,行色匆匆的走了出去。
靶慨地望着接触到雨矜手指而感到的湿气,孟荑转过身正要询问什么事,却突然失去平衡地往侧旁摔去。
在众女眷的惊叫中,木俯垠很快地朝妻子跑过去,但在他来到孟荑身边前,已经有个人影飞快地越过他,神色紧张的去握住孟荑攒紧拳头的手。
“孟荑,孟荑,-怎么了?孟荑?”压根儿不顾其它人倒抽口气的反应,齐铁生只是专注地盯着眼前五官扭曲、冷汗由额头不停滚落的孟荑,叠声问道。
“我……肚子好疼……”不时咬住下唇,编贝般的齿在唇瓣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孟荑连连地试图缩回被齐铁生紧握的手。
毙若未闻般地望着孟荑,在齐铁生忘形地想伸出另只手去找擦孟荑布满冷汗的脸颊之际,一直在几步之后冷眼旁观的木俯垠,突然以极快的身手,硬生生地切进他们之间,不动声色地由齐铁生手里,坚决地牵过孟荑之手。
“待我把脉看看是不是动了胎气。”将齐铁生阻绝在他们夫妻之外,木俯垠状似专心地把着脉,但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如万箭齐发般凌厉地射向孟荑。
迸乱地垂下颈项,孟荑不发一言他咬紧了下唇。
“怎么样?孟荑她……还好吧?”慌张地尾随着踱到门口的木俯垠,齐铁生焦急忧心全角于外了。
闻言缓缓地转过身来,木俯垠脸上有丝疑虑一闪而过,盯着齐铁生和粉颈低垂的孟荑几眼。像是在考虑些什么,过了许久,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目前是还未有大碍,但我夫妻已在贵山庄叨扰甚久,我想他该是我们告辞返乡的时候了。”朝齐铁生拱手为揖,木俯垠边说着边不断地观察着此二人的表情。
齐铁生的样子有如丧考妣般的哀戚,他转头看着木然的坐在那裹发愣的孟荑,强打起精神地迎向正紧紧盯着他俩看而沉默不语的木俯垠。
“俯垠兄何需如此急于离开铁心山庄?年关已近,道途雪塞风困,再者孟荑临盆在即……”
“铁生兄,我夫妇二人及这班随从叨扰数月,承蒙兄台大器,但一则以年关渐近,该回乡祭祖祀天,再者内人产期已届,如果此时再不上路,恐怕会太迟。”
“可是这江湖中人皆已知俯垠兄及孟荑在此行医济世,这铁心山庄能让二位在此义诊黎民,在下亦是与有荣焉,假若俯垠兄就此离去,江湖同道或许会误认齐某人是铁石心肠,忍令孟荑身怀六甲而受旅途劳顿之苦。”
“铁生兄之所以将批山庄命名为铁心山庄,难道不就是为彰显铁生兄的刚正不阿、铁石心肠?”
“这……无论如何,身为东道主在下还是要请俯垠兄三思,毕竟此去江宁数百里……”担忧地望着如木雕石塑般动也不动一下的孟荑,齐铁生突然略变了声调,硬咽地说道。
“铁生兄,在下忝为医者,习这岐黄之术已近三十年。依我判断,内人离这月复中胎儿哇哇坠地,尚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们还是尽早告辞,如此内人方可在临盆前返抵家门。”坚决地吩咐仆从去收抬行李后,木俯垠方才转向齐铁生,朗声地一再辞行。
“这……俯垠兄夫妇到我铁心山庄做客方才半载不到,此后俯垠兄若离去,在下必然十分想念。”痴痴地望向在侍儿扶持之下,娉娉袅袅地走过面前的孟荑,齐铁生重重地叹口气。
“是吗?想不到江湖盛传铁石心肠的齐庄主,倒是相当多情的哩!”与他并肩一起看着孟荑和婢女映在雪地上的两行足迹,瞬间即被狂舞的雪片所掩盖,木俯垠挑高眉峰,语带讥诮地回答道。
虽然齐铁牢一再诚挚地挽留,但木俯垠却如同是吃了秤铊铁了心般的在第二天一大早,即已准备好出发事宜。
即使雪势加大,须臾即盈踝及膝,都无法打消木俯垠一心要返乡的决心,命人搀扶来仍苍白得如随时会香消玉殒般的孟荑,喝罢铁心山庄所备温热水酒,他们即往回家的路出发。
离开铁心山庄不过三里多路途,在护送的齐铁生尚未返程之前,孟荑就已经破水。
在颠簸崎岖的山路上,木俯垠忧心忡忡地为妻子扎了几根针,走出不时有风灌人的马车,皱紧眉心的盯着遥远的某一点。
“孟荑她要不要紧?何以她会流那么多血水?”眼见木俯垠不言不语地发呆,齐铁生焦急地扳住他的肩大吼。
“或许是昨日动了胎气,孟荑已经破水。”
“既然已经破水,那……那应该就快要生产了,这临时临了的,上哪儿去找产婆。”
“产婆来亦是无济于事。现下只能看她母子二人福分深浅、各自造化。”
“什么?你是人称医怪的木俯垠,何以说出这种丧气话?你平日济世救人无数,孟荑可是-的妻窒,你更应该尽全力去医治她。”
“你终于记起孟荑是我木俯垠妻室之事。”意有所指地盯着齐铁生,他顿了顿才又再说下去。“眼前我亦无计可施。”
“你说什么?你是江南第一医神,何以会……”
“-以为我心里好过吗?胎儿太大且胎位不正,虽说辛苦些而能生下胎儿,但孟荑的身子底虚,我担忧她会挺不过去,可这产程已然开始,便无法停住……”
闻言脸色变为灰白,齐铁生抓住木俯垠的手不断使劲儿,连指甲都已深深陷进木俯垠肌肤之中仍不自觉。
“那……那现下要如何是好?孟荑她……她可不能死。”听到马车帐幕内,不时传来孟荑的哀叫声,齐铁生毛毛躁躁的搓揉着双手,不停地在马车旁走来走去的自言自语。
以奇怪的眼光打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的齐铁生一眼,木俯垠突然掀起马车的帐帷就要进去,此时一旁的齐铁生眼明手快地拉住他的手臂。
“俯垠兄,你可是已想到什么救孟荑之法?”
“依此情况看来,唯有母子二人取其一了。”
“嘎,-是说……”
“若施以剖肚抱儿法,我推测孟荑无法熬过那种痛楚,剩下的一条路,就是针灸利入,任胎儿成死胎再导之产下,但此法亦会使孟荑身受撕裂之伤,以她瀛弱的体质,恐怕亦不容易熬过。”
面无表情地说着,木俯垠在剖析妻子和骨肉的生死分野时,亦冷静得如同在谈论他人。
“这……这不是两难局面吗?你……你又打算如何做呢?”
“我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倘若能顺利产下孩子是最好不过,否则,也只有视情况而定了。”
直直地盯着不断飘落的雪花,木俯垠说完立即钻进马车之中。
在他进去之后,孟荑的哀叫便告停止,偷偷拉过不时将煮融雪水端进端出的侍女,得知是木俯垠扎针令孟荑止痛之后,他悬在咽喉口的心,才渐渐地放了下去。
澄澈滚烫的水端进去,染成一片嫣河谒出来时,都还冒着氤氲之气。但马车中一直没有动静,吩咐手下在附近做好警戒工作,齐铁生忍不住地来回踱着方步。
像是有几世纪那么长,正当齐铁生已经按捺不住地想冲进去探个究竟之时,突然自马车厚厚的帐幕间传来清脆的婴孩啼哭声,而后是满脸倦容抱着婴儿出现的木俯垠。
“孟荑要见你,快去吧,她时候不多了。”
简短地说完之后,木俯垠抱着孩子远远地躲到棵积雪盈尺的树下。
三步并做两步冲进马车里,幽暗光线下,只见孟荑面白如纸地躺在染满血污的被褥之间。
“孟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齐铁生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免得将这纸扎人偶般的孟荑吹远了。
“你来啦,铁生,莫要怨我,虽你我青梅竹马,但俯垠他救治我爹爹免死于疫疾,无以为报之下,我只有以身相许,但这些年我始终没有忘记过你一时半刻。”
“-别再说了,我去求他,无论如何都要救-……”
“不,人迟了。方才他踌躇犹豫,难以决定究竟该留孩子或留我的性命……”
“他……他宁可留孩子也不愿救-?”
“不是,是我要求他这么做的。因为是我亏欠他太多,这些年来他容忍我有二心,却从没一句怨言,为他留个子嗣,是我唯一做得到的回报。”
“但那是以-的性命去换取……”
“哎,铁生,即使我苟活下去又如何?没能与你相守的日子,我是生不如死啊!今生有缘无分,但求来世……来世永不离分了。”
“孟荑,这些年我为了-而苦等见上一面,如果-就这样走了,我齐铁生亦不愿独活。”
“不,-必须活下去。为了我女儿,你必须替我尽为人母的责任。我已求俯垠应允,待紫嫣及笄后,令她嫁入你齐家。”
“紫嫣?”
“是,紫嫣是我那苦命的女儿。答应我,铁生,答应我聘娶她为-齐家媳妇,免得如我似萍般飘零江湖。”
“好,我答应-,我必然将紫嫣如我亲生女儿般疼惜,决计不令她受丝毫委屈。”
“谢谢你,我心已足矣。”说罢自行拔出那些密密麻麻地扎在身上的银针,孟荑喉头咯咯啦地吐出几口鲜血之后,带着凄美笑容地在齐铁生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而她在死前和两个男人的约定,就成了今日齐寒谷心中打不开的心结。
“公子,不知公子在想些什么,何以如此出神?”身畔传来软腻的笑语呢哝,使得齐寒谷慌乱地拉回心思,狼狈之间失手打翻茶杯,令得深褐的茶汤溅得一身雪白衫裙的女郎,衣襟溅满点点水渍污痕。
“噢,失礼之至。”懊恼地望着仍是恬静地坐在那裹望着自己的神秘女郎,齐寒谷更是感到不好意思。
“这没什么,小女子今夜是特意来与公子辞行。”
“嘎,姑娘有远行打算?”问完之后,寒谷自己都觉得好笑,这姑娘根本就像只自由的野鸽,向来只有她来找自已,他齐寒谷压根儿连人家姓啥名谁都不知道,更何况是她的芳踪来自何处了。
“何谓远行,又何谓停驻?”“离所应驻留之所即谓之远行。”
“何谓应驻之所呢?”察觉到这位姑娘似乎有意与自己辩证,齐寒谷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茶。
“所谓三从四德,古有明训,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倘若如公子所言,则小女子竟至无人可依从。”
“哦,看姑娘芳龄甚轻,想必尚未婚配,不然亦无以在这夜半时分,与在下煮雪品茗,谈天说地。姑娘自可依恃父兄,怎会无人可依?”
幽幽叹口气,女郎轻轻地放下茶杯,欲言又止地蠕动了几下唇瓣,最后还是戛然而止,只是静静地翻搅着那本被齐寒谷翻阅得已经颇为陈旧了的诗经。
“姑娘似乎有满月复心事?”坐在对面端详了许久,见她黛眉紧蹙,齐寒谷终于忍不住发问道。
“唉,都是些惹人不开心的琐事罢了。齐捕头预备往哪个方向而行?”将诗经阖上,女郎眼底闪动着晶莹亮光询问他。
闻言不自觉地握拳轻轻捶打在桌面上。“-,我已令部属前去打探消息,那木紫嫣此刻已逃遁入江宁附近。”提起这个令他又爱又恨的名字,齐寒谷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由齿缝间挤出那三个字。
彪身一震地望着他,白衫女郎关切地倾身向前。“小女子以为齐捕头此行是为追捕那掠劫凌云号之贼子……”
“不错,寒谷身受皇上倚重,特别与道三省总督会合,全力缉拿这些无法无天的盗贼之徒。”沉吟了再三之后,他才继续说下去。“但眼前这班登船之人,乃是海涯孤鲨故旧,还由吐番而来的皇亲贵戚,想必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既然如此,我亦无有追寻下去的必要。”
“哦?”只是微掀嘴角,女郎由厚厚羽绒编缀披风下伸出纤纤玉手,执壶为齐寒谷斟满酽茶,双手端到他面前。
着迷似的看着女郎黑白分明的灵活眼神,齐寒谷一面在心里搜找记忆中少得可怜的资料他只知这位俪人是个武功高强的异人,这可从她每回皆能在他尚未察觉前,即已登堂入室的纪录得到左证。
不知她何姓名,亦探不出她来处,更模不透她现身的动机,对鼎鼎大名的齐寒谷捕头而言,眼前这位声似莺啼婉转,飘然逸彩如天仙织女般的姑娘,已成了他生活中最美,也是最辛苦的期待。
大概是在两年前吧!在办妥老父的丧礼之后,他即将铁心山庄交还给真正应掌有这威名远播的家产的齐泰,从此戮力于追缉凶犯,五湖四海为家的躲避着那些纠缠不去的流言。
也是个雪舞深深的他乡寻常夜晚,正当他一如以往的展诗夜读时,丝毫没有留意到何时背后多了个人,直到那声浅缓而轻柔的叹息声传来,烛光掩映中,已见这位婢婷女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猛瞧。
乍见她分明秀丽中带着狂野冷傲的容颜时,齐寒谷心中忍不住地怦然大响,几乎要看呆了。若非摇曳的烛火暂时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开,他齐寒谷可真要大大的失态。
“姑娘?”虽然以意志力一再提醒自己别露出那种目瞪口呆的德行,但齐寒谷却是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但见她眉峰轻拢,杏眼儿微圆斜扬,鼻如悬胆,整个人除了逸秀之外,还有几分英气逼人。最特别的是她那凝脂般的肌肤,不知是否因为窗外月光雪光激射齐映,或者是屋内烛火通明的原因,光晕在她脸上移动着制造出斑澜的深浅色块,衬得她肤色如镀上层金质,更显晶莹剔透。
“公子,值此寒夜何不早些安歇?”盈盈地走向齐寒谷,女郎方一走近十步之遥,便有股幽香传来,令齐寒谷为之精神涣散了一会儿,但他瞬间调息运气拉回定力。
听她呢侬软甜的口音,全然不似近北的钱心山庄,或京畿中贩夫走卒,甚或高官显贵们僵硬且沉闷的令人不耐。像阵阵拂柳而过的香气,也如夏日傍晚刚收进屋里,兜满整个夏日炎阳温度般的醉人。
看她缓步微行的来到面前,齐寒谷仍不敢稍加放松警戒之心,试想为了追捕那个四处打家劫舍的悛恶大盗,他所带领的一班大内高手,已在此客栈驻居近一旬。
而这些由地方府衙所派出的乡勇衙役,加以他那些纪律严明的部属所织成的紧密警网,是怎么也不会任她如此如入无人之境般的登堂入室而没有引发骚动。
眼见齐寒谷仍是默不做声地盯着自已,女郎突然绽出抹璀璨至极的笑容,径自地坐在椅子上与他对望。
“姑娘……敢问姑娘深夜……”
“你讨厌我吗?”突如其来的仰头问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不待齐寒谷有所响应,她静静地摇摇头,而后发出声深长的喟叹,随即走到窗畔,瞬间,在齐寒谷还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便如只雪白的纸蝴蝶,翩翩地斜刺而出,待齐寒谷赶到窗边时,只捕捉到她扶摇直上,凌越客栈而去的背影。
那是第一次,从那夜起,无论追缉要犯,或是代天巡狩地至各地宣达天威,每每在万籁俱寂的夜晚,那声叹息伴随幽淡恬美花香之后,便可见到这位素棠俪人。
奇特的是无论齐寒谷如何旁敲侧击,或是激将套话,都无法自这艳光慑人的女子口
中,得到任何有关她身世背景的只字词组。
情况显得万分诡谲,面对这个全身散发着神秘光芒,但又对自己如数家珍的陌生女郎,齐寒谷总感到有股受威胁的本能反应。
女郎也从不说明她的来意或企图,每次停留皆不出三个时辰,深更来,鸡啼即走。
总是盈盈地坐在那里,三言两语即解开困惑他许久的案情,或是静静地读书而已。
两年来,他也已经习惯了女郎的存在,甚至他曾想过,女郎莫不是什么妖狐鬼怪之流吧?但他随即推翻了这种猜测,依女郎言谈举止看来,想必出自良好世家,且她若有害己之意,以她来去自如的上乘武功而言,根本是轻而易举即可取自己的性命于十步之内,何必耗费这许多的时间跟力气呢。
夤夜有如此玲珑的佳人伴读,纵横阔论上下古今,实乃人生一大乐事,但齐寒谷每每想到这一点,却是又气又恼,恨不得策马狂奔,啸吼天地之间,以解胸中闷气。
“公子,何以要苦苦追赶那木紫嫣。”
“说来话长,家父当年曾为我与那木紫嫣订下婚约,说定在木紫嫣及笄之年便由铁心山庄少庄主迎娶入门。”
“既然如此,公子是为迎娶木姑娘,所以大江南北,逐木姑娘义诊行医路径寻她?”
“不,姑娘误会了……”抬头看着隔着烛火越发显得不真切的人影,齐寒谷很快地否认。“我要找到她,与她解除婚约。”
对面的人身形微晃了一下,但低垂着头在泡茶的齐寒谷并没有留意到。
“解……解除婚约?”
“嗯,想当初家父与那木俯垠为我俩说定婚约,齐木二家结秦晋之好,本是美事一桩,现下却起了大变化。”细心地将浮在金黄茶汤上的梗枝挑去,齐寒谷将那杯热呼呼的茶端到她面前说道。
“哦?有何变化可以使齐捕头如此坚拒这件婚事?”
闻言放下拿到嘴边的茶杯,齐寒谷转身踱到雪片似柳絮漫舞的前廊,久久没有言语。
“是否有何难言之隐,如若如此小女子得罪了。”端起另杯新洵的茶到他面前,女郎脸上铺满了关切之色。
“这……”接过那杯茶,他修长的指尖刮过了女郎白皙得似乎连微青紫的血管都清晰可见的手掌。心神为之荡漾,微微泼沅出来的茶汁,勾起了他的神智。一仰头干尽那杯可比琼浆的酽茶,他那如月兑缰野马般的思绪才恢复些许的平和。
“姑娘,-我相识已两年余,-对我知之甚深,我对-却全然不知……”
“公子为什么又要再旧话重提?我不是说过,相逢自是有缘,何必计较那么多?”
“姑娘,齐某向来自许光明磊落,虽然倾慕姑娘风采,但从未敢有逾越分际之心。
只是,这人言可畏,流言能杀人。齐某虽不杀伯仁,亦不愿伯仁为我而死,是故……”
说到这里,齐寒谷引领她来到室外,较洁的月光在雪地上投射出一束束冰冷炫目的光芒,屋后竹林婆婆,发出阵阵萧飒的声响。沉吟再三之后,齐寒谷转向等着下文的她。
“姑娘,虽说婚姻需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姑娘坚不肯透露只言词组,我齐寒谷只有大胆向姑娘求婚了。”
闻言挑高了眉地望着他半晌,而后女郎抿紧唇地摇着头。“公子,令尊已为公子与那木姑娘订下婚约,倘公子要将我留在身畔服侍,亦应经由木姑娘首肯,毕竟她为正,我只是偏房侧室。”
“不,我已下定决心,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况且她乃是我杀父世仇之女,今生今世我决计不让她入我齐家大门。”咬着牙地一字一句说着,齐寒谷一想起老父的死状,更是悲愤莫名。
背后传来低低的啜泣声,讶异地转过身去,见到俪人要从竹林之后逸去,他连忙拔腿去追,但还是迟了一步,衫裙飘飘自竹林顶端横飞而去,留下他惆怅不已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