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白头 第四章
从茶笼盖里抱出雪鸽时,鸽子的折翅似被处理过,古怪的角度被扳正,笼盖内还留有一个小紫药盒。
不是寒春绪的手笔,还能有谁?
只是他从她怀里挖走雪鸽,再将那发颤的小东西搁进茶笼盖内,才短短几步距离,他已耍了花样,手法之俐落,让君霁华既惊又疑,不得不服。
别逃……
弄不明白他的心思,只能将惊疑强压心底,这两日,她练舞练得更勤。
“妹子,又在替你捡到的雪鸽理毛上药呀?”
柔媚的女子温息在她耳后轻拂,热热痒痒的,君霁华侧眸一瞅,与一张如用工笔画细细描绘而出的美颜对上。
一江南北两朵花儿,各有各的绝妙姿采,若说君霁华是清雅如出水芙蓉,江北名花朱拂晓则是一朵带刺儿的娇娆海棠。
今日是“凤宝庄”太老太爷百岁大寿,再过两时辰就该她们俩登台献艺了,舞过之后,她们会应苗家家主所请,陪太老太爷饮几杯水酒,说话聊天。
这几日在一块儿排舞,初次会面的两朵名花尽避性情大不相同,却意外合拍,真真一见如故,话儿越聊越开。仔细算起,朱拂晓长君霁华两岁,两人不仅以姐妹相称,还交换了绣帕。
君霁华小心抱着雪鸽,两手指尖沾着小紫盒内的药膏,沉静道:“坐,我让婢子帮姐姐倒杯茶。”
柳儿和叶儿在一旁忙着张罗她的舞衣和饰物,她正想唤一个过来,朱拂晓倒挥了挥手,笑道:“茶不喝了,我等会儿也得回我那院落好好沐洗理妆,等着今晚登场。我过来是想瞧瞧你的腿,昨儿个练得过急,你小腿练到抽筋了呢,今儿个还疼吗?”
君霁华温驯地摇摇头。“没事,泡过热水已然无碍。”心烦,舞练得更起劲,练得双腿肌筋都跟她闹了,是她自讨苦吃。
朱拂晓眨着猫儿眼,忽然耸肩一笑,略轻佻地模了她的女敕颊一把。
“你……”君霁华不解地瞠圆双眸。
“妹子,你这乖巧模样跟你捡到的这只雪鸽可真神似,温顺又无辜,让我这种坏心眼的人瞧了,实在心痒难耐啊!想欺负你,也想护着你,唉唉……你能不能别这么乖啊?”
……她乖吗?
君霁华从不这么认为。
她若想使坏,也是拿得出本事的。
前来“凤宝庄”贺寿的宾客,等的就是这一场。
三日前便搭建好的大平台,江南、江北两位花主盛妆登场,领着十六位身姿窈窕的小报娘一同献艺。
平台下更安置着二十四位乐师,丝竹管弦,弹拨吹击,曲子是新作,舞亦是新编,全出自两位花中状元之手,名为“凤求凰”。
有双眼一直盯住她,那人藏得极好,但目光烧腾腾的,像要看穿她。
君霁华知道不是她多想。
自一出场,她便有所觉,肤上还因此起了一颗颗寒毛疙瘩。
那个人在四周游移,让人瞧不见影,他把她当成猎物一般,牢牢盯梢,盯得她气息不稳,头一回在台上感到紧张,但绝非惧场,而是不懂对方意图,也气自己定性不够,如此轻易受到影响。
“还好吗?”朱拂晓也察觉到她的分神,趁两人背贴背舞近时,低声轻问。
“嗯……没事的。”她闭闭眸,努力将那无形却霸气的干扰推出心外。
不能出错……
她不允自己出错……
“凤求凰”的舞步并不复杂,她练得极熟,闭眸亦能精准踏出。
这支求偶之舞热烈直接,身躯时不时便交缠一起,分开时又渴求对方,她舞啊舞,身姿轻盈欲飞,在台上与朱拂晓一块儿旋舞。
她的银白色舞衣层层飘扬,掀浪生波。
朱拂晓则化成一朵月下紫昙,满满绽放。
她俩一快一慢、忽快忽慢,在乐声转为轻快促急时,两人急速旋转,转着无数个圈,裙发飞荡,香气飘浮……
蓦地,乐声缓下,来到舞曲最终、最高潮的一段,跳“凰之舞”的朱拂晓以撩人姿态坐倒,如贵妃醉酒,以背贴地,仰首朝上。
辈舞的十六名秀美舞女将两朵名花儿团团围在央心,跳“凤之舞”的君霁华此时单膝跪下,她手中不知何时勾着一长嘴玉壶,只见她仰首含入一口爱酒,指尖挑起朱拂晓的丽容,然后唇微嘛,酒汁便徐徐落下,如丝般缕缕喂进朱拂晓轻启的口中。
最后这一幕让主人家和贺客们瞧得如痴如醉,不能自已,一些女眷全红了脸儿。这舞,到这儿算结束。
“姐姐,我也想使使坏。”君霁华忽地低语。
朱拂晓迷惑地眨眨眼,尚不及说话,微启的子邬竟被另一张柔唇含住!
于是乎,一江南北两朵名花,在众目睽睽之下演出“凤求凰”,子谠嘴,四片唇瓣缠黏,吻在一块儿!
众人目瞪口呆,连伴舞的小报娘也怔了,只有苗家百岁的太老太爷拊掌称好。
那冲动突如其来,该如何解释?
丽妆未卸,一身银白舞衣犹未换下,君霁华咬着唇,坐在梳妆台前低眉思量。
在台上的那时,说没多想,又似乎不是。当朱拂晓轻轻张启唇瓣时,她想到五年前那个蜻蜓点水的吻,那气息扫过她的嘴,在她醒悟前便已远去……然后是低沉、吊儿郎当的语调,故意戳刺她,半闹半认真地说着——
拿那只信鸽跟江南花魁娘子交换一吻,如何?
她想起他有力的嘴紧抵过来的灼热,想起他的监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股不驯被激将出来,朱拂晓说她乖,或者,她模样是乖,但她也能使坏。
既然他盯住她不放,就看个够吧!
她的舞、她的身段、她的放浪媚行,让他看看她没能逃开的这些年,在“天香院”里都学了些什么。
“姑娘,那简直是神来一笔,您最后吻得真好看呢!”柳儿嘻嘻笑,帮坐在铜镜前的她卸下头上华丽的凤形饰物。
“姑娘,往后‘凤求凰’这支舞都得这么跳了吧?那位拂晓姑娘真够意思,您俯下脸忽然来这么一招,她也由着您,丝毫不退却。”叶儿捧来一盆热水,把两盏养在纱笼里的明火移得近些。
君霁华不知该要叹气好呢,还是该感激?
说到朱拂晓,人家不仅不退却,对她这意外之举还配合得很,朱唇滟滟,顺从承欢,那双野媚的眸子近距离对上她,带着促狭趣儿,仿佛对她说——妹子啊妹子,多多使坏呀,奴家受得起。
“都歇息吧,余下的我自个儿来。”她淡淡道,取下沉重的头饰后,青丝整个瀑泻而下,如清泉般垂荡在身后,整个人轻松许多,但心绪仍纠结,厘不清。
“姑娘,您的腿还得热敷。”
“还有啊,姑娘今晚在宴席上几乎啥都没吃,肚子不饿吗?叶儿去请苗家的灶房大娘下碗面,给姑娘暖胃吧?”
“不用的,我不觉饿。”君霁华朝小丫头俩微微一笑,接过那块浸过热水的巾子。“去吧,别顾着我,等会儿我就睡了,哪儿都不去。”
柳儿和叶儿退出房门外后,她在梳妆台又静坐片刻,火光在颊面上跳动,铜镜里映出的那张雪脸,有些似她,又有些儿陌生。
无情无绪地搁下热巾子,她起身察看养在茶笼罩内的雪鸽。这鸽儿真的很温驯,伤着的羽翅被她用丝巾轻轻固定住,它也不挣扎,喂它粟米、黍粒,它会歪着头,喉中发出咕咕声,像也通人性。
“不怕……不怕的。”低喃,她轻抚雪羽,抚啊哀着,指尖忽地一顿,一抹思绪如光掠影般从她脑中刷过。
信鸽……
他说这鸽儿是传递消息用的,既是如此,那、那“凤宝庄”苗家这儿……也有他的窝吗?她记得当年那些人寻到小三合院时,冲着他叫骂,说他狡免三窟,教人绕上好大一圈冤枉路……他那时就懂得变换藏身之所保命,如今的他定然狡兔不止三窟。
心头发热,热泉一股股地冒出。她不懂那个男人,却因他的再次出现,搅得心魂大乱,已弄不清是气恨他当年逼她面对现实,抑或……抑或还有别的原因。
宴席散去时已近子时,此刻静夜寂寂,她像是一抹受到牵引的幽魂,推门而出,走上那一晚白梅夹道的青石小径。
有些梅花枝桠生得低些,当她走过时,枝头半开的花儿扫过她的肩身,隐隐的冷香轻散,随着她柔软无声的步伐前行。
这一次,她心无惊惧,梅树影儿在月光下交叠,她像也融作一体,浑身浸浴在皎洁银华中,形体淡淡镶着光,肌肤透光晕,发丝泛亮,仿佛啊仿佛,她也拥有一头流泉般的雪白发,在清月中随着每一步挪动而荡漾。
她走得颇远,比上一次还远,这条青石板道将她带出了“凤宝庄”的宅第。
她伫立在坡上,梅树成林,一时间她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去。
正自迷惘,突然间啪啦、啪啦一阵嫌诏,眼前雪影团团,振翅飞舞,她定睛一看,竟有十多只雪鸽。
她再扬眉往前一眺,不远处似是太湖湖畔,这么晚了,竟还留着点点渔火,约略一数,该有十多艘渔船,隐约瞧见人影晃动。
心下惊疑,她举步欲近,傻傻的,什么也没多想,哪知才一抬脚,一只铁臂已从后头欺近,紧紧环住她的腰。
她倒吸一口凉气,耳畔随即被男性再明显不过的火爆气息烘得发热。
“舞得如此尽心卖力,这么晚竟还不歇息,花魁娘子不累吗?”
棒吸促急,君霁华压制不住胸脯过大的起伏。
她其实发着颤,身躯颤抖,方寸颤栗,却有种模糊的笃定——
这男人不会伤她。
她在他怀中转身,他没放开她,双掌仍按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君霁华强迫自己抬起头。
清寒月夜中,她望进他的眼,那是一双阒暗却又矛盾地烁出辉芒的眼睛,窜着火气,腾着她无法辨识的情绪……她已不识得这双眼,五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们各自经历了生命的磨练,她变得更安静无语,他则变得更深沉难解,也更加危险,早就不是当年和她窝在小小三合院内,装神弄鬼、对她使着坏脾气的那个人。
她不知为何眼眶发热,只知心头紧紧的,绷得难受。
“来这里干什么?”被她那双眸子瞧得浑身不对劲,寒春绪低声咆哮。
她不语,心思浮动,仅怔怔望着,像没看够他。
“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挖了你招子!”
就这么一句,让她嘴角泛柔,紧绷的心渗入酸软味儿,起伏不定。
她深吸了口气,忽而问:“我……你……狡兔三窟,这儿也是你的其中一窟,对不对?”小手抵着他的胸膛。“你说那是信鸽,那些雪鸽来来回回传递信息,经过训练后,不能随意变动地方的,所以你在这儿也建了个窝,是不?”
他瞪着她,眼神凌厉,似恨不得将她拆吞入月复。
君霁华虚弱一笑,淡声问:“湖上那些渔火是怎么回事?那些人跟你月兑不了干系吧?”轻叹。“别跟我说,你借用‘凤宝庄’这个童叟无欺、几十年老字号的壳,去掩饰你底下的营生。”
她不清楚他的买卖,但多少嗅得出……那些绝非正当生意。当年和他在三合院斗起来的那些人还曾指控,说他黑吃黑、私吞了一批南洋珠宝。
“我就是借用‘凤宝庄’的名衔,挂羊头、卖狗肉了,如何?”他坏脾气道,钳住她的力道很蛮气,仿佛忍啊忍,忍到最后再也不忍,决定大爆一场。
懊火爆的是她吧……君霁华模糊想着,只是此时见他被莫名惹火,她竟然心绪一弛,奇异滋味在胸中搅动。
她不答反问:“你还曾回去那座小三合院吗?”
“那个窝,老子高兴回去就回去。”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这么说,你是闯出名堂了……当年来为难你的那批人,该都败在你手底下,他们败了,你才能自由来去。”
“不只败了,我把他们全砍了,有的丢进江里喂鱼,有的剁碎了喂狗。跟老子比狠?哼哼,还不够道行!”咧出森森白牙。
他有意吓唬她,君霁华听得出,却也隐约晓得他说的事不全然是假。
绊头发燥,她润润唇,一会儿才道:“他们说,小三合院里两大一小,三口人……全死了,所以才闹鬼,说那个男孩儿死时也才七、八岁……”她鼓起勇气。“可是你活着,没死。你活得好好的,没被自个儿娘亲拖着一块儿死……”这个谜藏在心底五年了。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正好我就是个祸害,要死没那么轻易。”他冷笑,又一副吊儿郎当样,说话虚虚实实。
他不想说。君霁华没再追问,微敛秀眉,淡淡吁出憋在胸中的气息。
她侧眸再次瞥向湖畔,见那些船只像在卸货,一箱箱扛下来,然不及看清,寒春绪已抱着她一转,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
“教你瞧出底细,是不是该杀你灭口?”他背光而立,双目格外炯亮。
她眸光定定然,懵了般由着他,竟连个挣扎也没有。
“不逃?”刻意加重钳制的力道。
“……能怎么逃?”
君霁华才把脸偏开,身子立刻被拥紧。
男人俯下头寻找她的唇,她双手抵住铁石般的胸膛推拒了两下,不很认真地抵抗,扭头想躲开他的嘴,但没几下就放弃了,就这么半推半就,被吻得几乎无法呼吸,最后靠在他怀里喘息,玉颊火热,小手揪紧他的衣。
扬睫,发现男人正一瞬也不瞬地瞅着她,目光深沉复杂,她莫之能解。
“为什么……”她心音如鼓,头重脚轻,好半晌终才稳住神智。“为什么亲我?”
“为什么去亲个女人?”这话极自然地溜出口,像挺气闷的,一问出,寒春绪眉峰略皱,似有些懊恼。
女人?君霁华一怔,随即想通。
她抬起头试图离开他蛮横的圈抱,但效果不彰,只勉强拉开一点点距离。“你不让我亲女人吗?”
他眯眼瞪人,抿唇不答。
君霁华大胆再问:“我不亲女人,亲男人总可以吧?”
他仍旧死死瞪她,头略倾,银亮发丝从两颊垂下,表情瞬间变得凶煞。
心狂跳,跳得怦怦响,她有些发颤,不是惧怕他,而是……而是不确定他对她,是否也有一些些奇异情愫?
自与他再度重逢,她心绪便起伏难定。他很可恶、很野蛮,该是不见的好,她满脑子却还是绕着他打转,有没有可能……他亦如此呢?
想到这一层,她满面通红,一向宁稳的嗓音都隐隐颤着。
“寒春绪,我想跟你说……腊月十五,牡丹红已在‘天香院’替我安排一场‘夺花会’,江南花魁娘子的‘夺花会’,谁出得了最高价,谁就买我一夜,那是……”她咬咬唇,涩声道:“……是我的初夜,‘夺花会’一过,我就不再干净了,一切都迟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他扣住她的下巴。
“我不要‘夺花会’,我想离开‘天香院’。”她眸光幽幽,深吸口气。“请你帮我。”求你!
他阴沉神情起了微妙变化,狠劲依旧,但眉间已舒弛。
“凭什么我该帮你?”
是啊,凭什么?她脸更热,心中滚着热流,试过几次才挤出声音。
“你不要我去亲谁,是吗?无论男的、女的,都不允的,是吗?寒春绪,你是不是中意我?对我……多少有些情意?”
两人陷进诡谲的静默,长长的、紧绷的静默。
君霁华觉得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快燃烧起来,她听到不远处的雪鸽此起彼落咕咕叫着,听到梅树枝桠在夜风中沙沙嫌诏,听到男人略微粗嘎的呼吸声,也听到自己过于促急的心音。
她这算不要脸吗?猜想他对她有好感,就想揪着这点利用人家。
然而,她读不出他此刻表情。
那双炯目瞠得大大,里头冒着两把火焰,一圈圈在瞳心烧着,他却笑咧了嘴,嘴角拉得高高,很大的一抹笑。
“你想,我必定藏在暗处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所以今晚登台献艺,才故意和那个朱拂晓演出那一吻,你在试探我吗?”
她愣了愣。“我没有……我没那个意思。”
那抹笑越扩越大,寒春绪甚至笑出声,笑得宽肩耸动,连在湖岸边办事的手下都往这儿瞧,但仅望了望,没人走过来。
“算了吧,别费唇舌解释,反正有也好,没有也罢。”他轻哼,面庞有意无意地避开月光,语气是她所熟悉的调调儿,笑中夹带嘲讽。“是说,我有说过我中意你吗?有吗?有吗?还情意呢!那是什么东西?你是否想得太多?唉唉,你们女儿家就这一点不好,成天爱胡思乱想,编出无数故事,然后闲来无聊再自个儿往里边添点儿油、加点儿醋,以为自己真美得像朵花……唔,好啦好啦,你生得确实还能看,该长的也全长齐,窈窕修长,触感绝佳,惹得男人心痒难耐,那也大有可能,我亲你、抱你、调戏你,这也是男人天性使然。嘿嘿,江南花魁娘子呢,可遇不可求,遇上了,当然得抓紧机会一亲芳泽、再亲芳泽、三亲芳泽,谁让你撞进我手里,老子见到这天大的便宜不占,心里便要闹不痛快!但你千万别误会,干万、千万别误会,你想亲谁,我懒得管,只要我想亲你时,你乖乖顺着老子便成。”
双眸眨也未眨,君霁华听着他所说的,忽地,眼前起了雾,什么都糊掉。
强大的羞耻感兜头罩下,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原来,全是她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真把自己瞧高了,人家没有那层意思的。她、她这是在干什么呢?她都说了些什么可笑话?!
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的挣扎起来。
“放开……你放开!”她咬牙,使劲儿使得过分,也不怕弄伤自己,圈住她的男性臂膀终于一松。
“你这又何必?干么哭啊?哭就哭,干么咬牙咬唇,拿自己出气?我的话你不乐意听,你……你该拿我泄恨才对,反正你也不是没咬过我。”
君霁华耳中嗡嗡响,觉得一定是听错,那个刚把她刨削一顿、让她明白自个儿有多丢脸的男人,此时说话语气微绷,仿佛替谁着急般。
她抓衣袖抹掉可笑复可悲的泪。还好,舞衣的袖儿既长又宽,外层覆着内层,够让她抹了……瞧啊,连她都学会自嘲,这不算坏事吧?
突然横过来一只手臂,往她嘴边一靠。
“别说我欺负你,咬吧咬吧!”寒春绪竟很大度地催促,一副以身伺虎、绝对甘愿的模样。
君霁华瞧见了,他手上留有两排小齿印,痕迹虽细,那时却几要咬掉他一块肉,咬得他鲜血直流……她迷惘又糊涂,不懂那时的他,更难以捉模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在玩她吗?可……她已经够丢脸、够懊恼了,他还想怎样?
她往后退一步,垂颈不敢看他双目。
原是情思朦胧、情心混沌,如今也该散了一切,不作梦。
“今夜擅闯寒爷地盘,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也、也问了不该问的……是妾身太鲁莽、太不知轻重。”唇角淡淡一勾,有些虚弱。“寒爷若要灭了我口才能安心,那就动手吧。”
语毕,她螓首抬也未抬,转身就走。
徐徐走着,步伐从容,及臀的发丝在她身后摇荡。
树影半掩了姑娘家银霜般的纤身,立在这一头的寒春绪跟着矮身蹲下,放低视线,继续瞅着她走远,直到那抹影儿消失在青石板道尽头,他仍两腿开开蹲着,动也不动,跟庙门前的石狮子都快没两样。
“老大,那批兵器全下货了,共四十箱,苗家家主也让底下人点过了,钱已入袋,银货两讫哩!您看要不要过去……您……唉,姑娘不是走远了吗?”从湖岸赶过来找人的黝黑少年满心疑惑,也忍不住矮,学自家老大两腿开开蹲下,直往前张望。“有什么好看的吗?”
“石狮子”依旧不动如山,绷着脸,纠着眉,一脸出恭不顺样。
此时身后又来一人,是个刚及弱冠之年的青袍公子,竟也学着蹲落,还颇辱斯文,大刺刺地开着腿,就蹲在寒春绪身边。
“寒爷这是怎么了?想要就夺取,至于这样望穿秋水吗?唉,情字啊情字,伤人啊伤人……”
被苗家这位年轻家主有意无意一刺,“石狮子”转活了,低声咆哮——
“什么情不情的?混帐!老子没心少肺、无情寡义,谁伤得了我?六喜——”猛地转向蹲在另一边的手下。
“是,老大!”叫“六喜”的少年郎一脸戒备。
“我的烟袋和烟杆子呢?你收哪里去?!”
“老大,您这一向不都系在腰后吗……”
爱春绪顶着火还想骂,月光此时移到他脸上,镶亮他的雪发,也照清面庞。
苗家家主凤目陡湛。“寒爷,这……至于吗?都成红脸关老爷了,唉,情字啊情字,销魂啊销魂……”
“混、帐!”骂一千句、一万句都不够。
没错,他寒春绪就是嘴贱,明明不要脸,又爱面子,一整个矛盾透彻。
在许久之前,心中已悄悄落了颗情种,种子发芽,冒出心土,但,不能让谁知道,这样太失男子气概!
当时的放手是为了如今的再续缘分,只是当那姑娘突如其来一问,问他是否有情,他就……就肤底下窜火,两耳大烫,烫得他连篇瞎说……搞什么啊?!
他是混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