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老爷 第六章
唉踏进游府大宅的红铜大门,顾禾良忽觉腰间一松,挟抱她的力道陡地松驰。
她有些发愣地站在前厅堂上,像被无端端抛弃般怔立着,见那锦袍大爷头也不回迳自走远,她脑门一凛,回过神魂,这才快步追了上去。
他大爷走得好快呵……
他步伐又大,穿堂过院,绕过园子和回廊,害她追得好辛苦,但她非追不可,他心里有气,不欢快,有气无处发,她瞧着……唉,心疼。
她嫁的这位爷啊,真情真性,跟个孩子似的,她不多让让他怎么成?
终于啊终于,终于回到“渊霞院”。
她追得有些气喘吁吁,跨进内房时,见他背对着她端坐在椅上。
他坐姿大马金刀,双腿开开的,微乱的乌亮发丝披散在背后,他一袖搁在桌面,另一袖放在膝头,肩膀起伏明显,正努力地隐忍怒气。
突然间,怒气狂爆了,他欲忍不能忍,锦袖发泄地狠狠大挥,把桌上的一盘金桔喜糖全给扫翻,哐啷一响,连盘带糖地都给扫到地上去。
闪着甜蜜金光的桔子喜糖滚了满地。
唉……她的这位爷呵……
彼禾良笑得有几分无奈,这无奈中又带着纵容。
她没说话,等那些落地乱滚的喜糖全乖乖静止后,她敛裙蹲下来,秀腕忙碌着,费劲儿地把一颗颗糖果全都拾起。
“喜糖都脏了,你捡回来干什么?!”大爷不爽咆哮,猛地把她蹲踞的娇小身躯拉起,将她禁锢在他大腿上。
她的蛮腰被牢牢圈握,小臀被按在他结实腿上,无法挪动。
……也好。她喜欢他这么搂着她。眼对着眼,呼息着彼此的呼息。
她缓缓露出笑,平声静气道:“捡起来,好让你再扫翻一次。”
漂亮杏目瞠得无敌圆,瞪住她。“你……你……”
游岩秀左胸发烫,热呼呼的,那热火不仅在体内漫烧,还窜出皮肤,烘暖他的神魂和意识,突然间,高涨的怒气一下子全灭了……不错,他是还有些不甘心,然已不会再气得想大开杀戒。
“你不问我话吗?”他面红红,纠着眉怒嚷。
“问什么?”
“就问那个姓周的事啊!”可恶!她什么都不问,要他怎么开口解释嘛!
彼禾良叹了声。“周老板惹你不痛快,你记仇报仇,所以打算断他生路吗?”他和对方的恩怨,她当时可也是亲眼所见。
“我又没有做绝!”明明是他要人家问的,一听到不爽心的字眼,又恼了。“我只是连抢他十二桩买卖,他这个年不好过,到明年春,大爷我要痛快了,才懒得再跟他计较!”
大商家有大商家的路法,寻常时候不会抢小商家的生意,他往小本经营的周老板口中掏食,即便仅“作乱”一小阵子,也够周老板呼天喊地了。
怎么劝?能劝得了吗?
“我瞧周老板发也不梳、衣衫绉乱,眼眶和两颊都凹陷泛黑,秀爷的十二桩买卖让他瘦下一大圈,要再瘦下去,怕等不到明年春,他真就躺平了事。”顾禾良叹在心里,柔嗓徐慢,像淡淡在叙述一件不关已之事。
“你是不是想我收手?”他好似瞧出端倪,劈头直问。
她先是一怔,咬咬软唇,试探问:“秀爷肯吗?”
“本来是肯的。”
“啊?”本来?她眸子略瞠。
“可是姓周的今天竟然在大街上堵你,还堵得你差点出事,你是我的人,他堵你,就等于堵我,他敢堵我,大爷我火大,不收手了!”想到她被紧扯着不放,后来险些被木头砸中,他胸口就一阵沉窒,吸不进气。
“可是,我觉得秀爷刚才在大街上……”有意无意留话尾。
“我怎样?”换他瞠眸,瞳仁湛烁。
见她沉吟不语,他急声又问:“是怎样嘛?”
“……很威风凛凛,很英姿飒爽,很……很……男子气概。”
“是吗?”嘿嘿……嘿嘿……嘿嘿嘿……他心里傻笑,以为偷偷在笑而已,不会被谁发现,却不知表情憨掉了,真透出点傻气。
“秀爷不仅护了我,还救下周老板,在场的人全给你竖起大拇指叫好。周老板今天在街上找我说话,才让秀爷抓到机会大显身手,他末了还被砸晕过去,算是失了钱财也挨了疼……秀爷还想恼他多久?”
女人的柔软指儿碰触他的额、他的发,替他拭去灰尘、挑掉木屑。游岩秀呼息变得有些促急,薄嘴嚅着,好半晌才嚅出声音。
“姓周的别再来啰嗦,我自然不恼!”
闻言,顾禾良眉眼俱柔,笑着注视他还有些气鼓鼓、不太甘愿的俊庞。
“等一下!”他大爷被雷打到似地突然一嚷,好不容易放弛的两眉竟又纠起,一副兴师问罪的嘴脸。“我还气一件事!”
“什、什么……”她迷惑眨眼。
喷火了。“我不喜欢‘广丰号’的穆容华!我一见他就讨厌,再见他更伤心!他、他竟然不要脸地唤你妹子,我一听就刺耳、就浑身不畅快!你是我媳妇儿!是我的、我的!不是他妹子!”
她听得一愣一愣。
被人凶上一顿、没来由地遭人怒嚷,按理,心绪该觉不悦才是,但顾禾良却觉有股蜜味悄悄升起,充斥心窝,甜得喉头发燥。
噢,老天爷,她脸蛋会不会太烫了?
原来啊原来,她其实有些病态,喜欢他这么凶人,喜欢他的占有欲,这互属的滋味让她心窝泛暖,眼眶也要泛暖潮湿。
轻揽丈夫的颈项保持平衡,她略咬软唇,鼻翼歙动,好一会儿才说:“穆大哥……就只是穆大哥而已,我娘亲未出嫁前,曾是穆夫人的贴身丫鬟,我和穆大哥虽自小便认识,以兄妹相称,却是近些时候往来才变频繁,因为‘广丰号’看上‘春粟米铺’所贩的米种,为了谈下这桩生意,他才常到米铺走动,没有什么其他的了。我既然已嫁你为妻,当然……那个……就是……”
“当然什么?那个什么?就是什么?”见她踌躇不语,他心都快提到嗓眼,坏脾气地逼问。
“当然就是秀爷的媳妇儿……”
四目相接,周遭空气不知怎地浓稠起来,调了蜜似的。
然后,他们发现彼此脸蛋都晕红晕红的,她双腮仿佛绽着红花,他则是整张面庞暗泛赭色,颧骨和鼻梁尤其明显。
一时间,昨儿个夜里掀起的情潮将他们俩圈围。
游岩秀低吼了声,倏地收拢双臂抱住香香软软的女人。
他俊脸一低,埋在她颈窝处胡蹭,蹭了左颊蹭右颊,还拿漂亮宽额不停钻揉,真想揉进她血肉里一般,鼻尖也蹭挲着,贪婪猛嗅她身上的甜馨味儿。
“秀爷……”顾禾良不禁失笑,这男人像只八爪章鱼般将她缠捆,磨蹭她的方式让她想到摇尾乞怜的小犬崽,她心发软,轻轻拥他的头,抚着。
“唔……我忘记今天要跟你一块儿回门,不是故意忘记,是不小心忘记。”低而略哑的懊恼声音模糊逸出,慢吞吞的。“……都嘛是老掌柜缠着我说事,二十八铺的掌柜也缠着我说事,码头仓库的工头也缠着我说事,他们都缠着我不放,我一忙,忙昏头,没留神就给忘了。”说谎不打草稿,反正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他最无辜。
彼禾良原是悬着的心悄悄放落。
她一直想着他是否在躲她?为何躲她?此时被他紧搂,听他腼腼腆腆、苦恼又结巴地解释,她整个人仿佛被暖流围绕,弯翘的唇角怎么也拉不平。
“二爷说,已经派人寻你去了,我本想在‘春粟米铺’等你来,可是和爹一块儿用过中饭、喝了一会儿茶后,爹就赶着我回来,说是按习俗,回门的女儿不能在娘家待晚了,得在日落前回夫家。”她轻笑一声。“虽然咱们两家离得并不远,爹还是早早把我赶回来,很怕天要暗呢。”
“我不管啦……”
“不管什么?”
“我不管!我不管啦!明天,你再带我回一次门!”
“啊?”
他挺鼻挲着她的女敕颊,羽睫往上一抬,刚好瞧见她小脸微垂,眸中闪着轻讶。
“吼,你、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不愿意?你不让我回门?!”他大爷五官一皱,眼看又要张牙舞爪地发大火。
“我没有。我让你回。我们明天再回门。”顾禾良立即反应,赶紧道。
“哼,这还差不多!”他嘟嚷,脸色立即和缓下来。
她忍住几要滚出唇间的笑音,温声道:“爹明儿个若见到你,肯定很欢喜。”
“嗯……”应声黏黏稠稠的,撒娇耍赖一般。
彼禾良想到什么似的,低柔问:“秀爷一早就忙得像个打转陀螺,那么多事待决,你午饭可用过了?是在外头吃的吗?”
“就随便吃了点啦。”他仍是嘟嚷,面庞火热。噢,他在不好意思,竟是在不好!他谁啊?他可是没心没肺没天良、我行我素我最威的秀爷!未料及,遭他的小娘子当成宠物般拍拍抚抚,便觉浑身跟没骨头似的,直想瘫在她身上,跟着再被她柔言关怀了一下,他利得跟箭有得比的俊眼竟然雾掉了,惨惨惨,该不是要哭吧?!
“秀爷有吃饱吗?要不要请厨房那儿——唔!”她的唇被吃了。
游岩秀心绪满涨,涨得胸中疼痛,这般的疼别有深味,他面庞往上略移,嘴一张,封住妻子近在咫尺的女敕唇……她冬雪迎阳般化作融融春水……
四片唇黏在一块儿不知多久,她在他臂弯里气喘吁吁。
“你身子还痛吗?”
丈夫变得粗嗄无比的声音拂烫她的腮耳,原是茫茫然的,后来才知他是在问经过昨夜,她初经人事的身子感觉如何了。
一时间,羞涩难当,她猜自个儿不仅脸河邡热,整个人肯定都红了,从头顶心热到脚趾啊!
“还好……已经不痛了,只是仍有些酸软……”她再次被吻住。
迷迷糊糊间,她衣衫盘扣被咬开,腰带被扯松,前襟大敞,罗裙底下有只魔手造乱。“秀爷,现在天仍亮着,还不能……这样不太好……”
“呀啊——”
“哇啊啊——”
两声脆女敕的尖叫声霍然响起。
彼禾良墨睫微颤,亲眼目睹男人那张充满的面庞如何在瞬息间变脸。两人的脸离得好近,鼻侧甚至还亲昵相贴,他闪暗金的目瞳拢进所有意绪,深邃诱人……突然间,那耐人寻味的东西被黑墨墨地掩尽。
她见他慢吞吞抬起头,然后慢吞吞看向小厅通进内房的那道门。
他扬唇在笑,对着两个刚从大街上赶回来的小婢笑得眉飞色舞。
“秀……秀爷……呜……”
“呜……呜哇啊啊啊……”
结果,顾禾良还没做出反应,连脸河诩来不及,她刚收的两个贴身小丫鬟就被游大爷那抹笑吓得嚎啕大哭,边哭边跑开。
“哼!”他没好气地对那两抹跑远的身影皱皱鼻子。
“秀爷吓着银屏和金绣了。”顾禾良不禁苦笑轻叹,此时神魂渐稳,她霞颊犹烧,下意识拉拢紊乱的衣衫,轻掩春光。
“哼!”大爷收回目光,鼻子不通似的,哼得更响。
彼禾良不以为意地模模他的颊,微微一笑。
“秀爷肚子若不饿,那就等晚膳时候,咱们再陪老太爷一块儿用饭。瞧,你浑身都弄脏了,发里有好多木屑呢,我先服侍你沐浴,等洗干净再换件干净衣袍,心情就大好了。”
他瞪着她,看得目不转睛,看得极深极深,像要看进她骨血里去。
“秀爷?”噢,他该不是想……继续做下去吧?
靶情复杂,千丝万缕,游岩秀喉头很没用地发堵,热气威胁地逼近眼眶。
“秀爷,怎么了?”软语低问,她心口怦怦跳。
膘帐!他的男儿泪近来实在很不识相,动不动就乱弹!可恶……可恶……
“啊!”顾禾良陡地轻抽口气,因为整个人又被狠狠抱紧,男人两条臂膀锁得她都快不能呼吸,奇诡的是,在被狠搂的那一刻,她有种被完全依赖、被强烈需求的感觉,惹得她眼睛湿润润,发烫……
她听到游大爷略沙哑地说:“等明天回‘春粟米铺’拜见岳父大人后,禾良,你跟我去见一个人,好吗?”
“好。”她温驯应允。
“那人住在西郊的‘芝兰别苑’,那座别苑是我爹为她建的,很美、很清幽……”
男人的嗓音不知为何有些落寞。
她听着,内心轻绞,若有所思地静静疼着,两只被搂住的细臂尽可能地挪啊挪,然后将他回抱,试着疼他……
永宁城西郊。
饼一座梅花满开的雪林,林中有两个一大一小相靠在一块儿的天然湖泊,沿着大湖湖畔绕到另一端,出现一条窄长石径,石径依着坡地往上蜿蜒,爬至尽头,景致豁然开朗,“芝兰别苑”就建落在梅花深处。
“娘,我成亲了,这是我媳妇儿禾良。”
别苑的小雅厅内,服侍的丫鬟为娇贵主子燃起净心薰香,香气如丝,冉冉袅袅,宛如供着一尊羊脂玉观音,坐在薄纱帘后的别苑主子一身雪白,只除那头流泉般的黑发添上玄色,其余的皆白得透净,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彼禾良心性巧慧,即便惊慑于对方不合常理的年轻和美貌,当游岩秀对帘后女人说明她身分后,她深吸口气稳住声音,乖乖喊了声。“娘。”
棒着一层薄纱,犹能瞧出那白衣胜雪的女子貌美惊人。
这位游夫人,永宁城的百姓怕是多数以上都以为她已香消玉殒,没谁知道她隐居西郊梅林长达十多年。
今日一见,顾禾良终于知道,丈夫俊气逼人的美貌不是如传言所说,是遗传到上上一代游夫人的长相,而是与亲生娘亲像个十足十,只是游夫人更柔美、气韵更飘渺、更沾仙气了些。
像是……没有感情。
她颈后一寒,心窝微痛,有股冲动想去握住丈夫收成拳头的手,但见他整个心神都放在帘后那抹白影身上,她按捺下来,那心痛的感觉却陡然加剧,几是不忍去看他此时的神情。
“娘,禾良是咱们永宁城‘春粟米铺’顾家的闺女,爷爷在立冬时向八大媒婆托媒,但媒婆介绍的各家姑娘,没一个是我喜欢的,然后突然有一天,我就瞧见禾良,是我自个儿先相到禾良的,她……她对我很好,她很好……”说着,他气息略沉,仿佛紧张着。
“娘,您要瞧瞧我媳妇儿吗?”
彼禾良觉得自己像是深陷其中,又仿佛全然抽离。
她是这对母子谈话的重心,唯一的主角,然而整幕戏只有他独演。独角戏。他演得小心翼翼,渴望与他对戏之人垂怜,哪怕仅有一丁点儿的回应也好。
帘内的冰雪人儿沉静坐着,听到他后面那一句话,她脸似乎朝他们侧了侧,很勉为其难。
拜托,说些话。拜托,求求您说话,就算一句半句的也好,别让他失望。拜托、拜托、拜托,求您……
彼禾良不由自主地抿紧唇,手心和背部紧张得发汗,无声祈求。
他们今早回“春粟米铺”,他这个外表峻酷惯了的女婿大爷虽然刚开始让爹有些顾忌,但小婿拜见丈人的礼数,他做得十足十,教爹心里头好生欢喜。
巴爹一块儿用完午饭后,他们才离开米铺。
然后他带她出城,两人同乘一骑,一路往西郊来。
这座“芝兰别苑”明明是游家的产业,而他明明是游家的现任主事,进入苑内竟然还得等通报。再有,那是他亲生娘亲,做儿子的想见娘一面,一样也得等。
他们在小雅厅熬上快半个时辰,后来丫鬟点燃薰香,像是要把他们身上的陌生气味先薰净了,别苑主人才愿意出来一般。
静坐等待,她半点也不觉苦,苦的是觑见身边男人的表情,感受到他的感受。
他这个大爷一向很大爷,即便私下孩子气的那一面,他痴顽耍赖,火气一来,要爆便爆,何曾见他如此安静收敛,锐气淡去的目中隐隐有着期待?何曾啊?
所以,拜托……跟他说说话叫,拜托!拜托、拜托。
“嗯……成亲了也好。”终于,帘内人淡淡一应。只是下一刻,她脸容又转回去,细柔偏冷的声音钻出薄纱帘。“我有些累了,你们走吧。”语尽,一名小丫鬟过去将她扶起。
“娘——”游岩秀紧声一唤,跨出两步逼近那幕垂纱。
“秀爷请止步。”挡在纱帘前的丫鬟年纪约莫二十三、四,该是相当受别苑主人倚重,她不苟言笑,疏远却有礼道:“秀爷上回发脾气,把整幕帘子都拆毁,夫人还因此生了场病,您难道忘了?”
他目光一沉。“我没忘。”
丫鬟静忤不动,敛垂的眼抬也未抬。
游岩秀见状,下颚抽紧,神情转为峻寒。
突然,禾良的一只小手被他用力握住,他调头就走,将怔怔然的她一块儿带出。
他们一脚才刚跨出小雅厅,听到身后那丫鬟正轻声请示——
“夫人,秀爷和少夫人送来的金桔喜糖,该如何处理?”
按理出了小雅厅,廊道上的风该爽冽些,顾禾良却觉一股说不出的沉凝包围过来,无形地挤迫她的胸口。
棒着一层薄纱,那冷淡女嗓似有若无地透出些厌烦,丢落一句话。“随你。”略顿。“把他们用过的茶杯也处理掉。”
丫鬟有无再回话,顾禾良已无心去听。
男人握她小手的五指蓦地缩拢,那钳握的力道很重,弄痛她了,但她没想挣月兑。她感觉得出,他浑身绷得死紧,剧痛在他胸中炸开,那痛以一种幽微难解的奇异方式流进她血液里,钻进她心窝,让她也痛着……
“有些人,天生冷情。即便为人父母,也无法去爱。”
离开“芝兰别苑”,走下小石径,来到系马的白梅湖畔,游岩秀出神望着大小剥面,不知自己呆立多久,直到那温柔声音静静地、清楚但不迫人地扬起,他脑门先是麻了麻,而后被冰冻住的五官开始苏醒。
他闻到这阵子越来越熟悉、越来越贪恋的甜软气味,感觉一个温暖热源挨着他……好暖……他冻僵的脑子终于有办法动,硬邦邦的身体终能放软……真的好暖……
他侧目看着那个把小脑袋瓜倚在他臂膀上的女人。
她没看他,一双明眸投向冰霜湖面,女敕唇轻扬,淡淡然地替方才在别苑中发生的事作出看法。
“天生……冷情吗?”他像也冷情的薄唇涩涩吐出话。
彼禾良轻颔首,抬眼,对他无表情的脸微微一笑。
“你想要的东西,对方不是不给,而是没办法给,你再如何去求,没有就是没有。”她深吸口气,乌黑圆瞳浸在清水里似地湛了湛,一瞬也不瞬地看他。
“秀爷心里其实很明白,再清楚不过的。你的心智练得很强、很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碰撞,早就很强、很强,你不怕痛,只是还会怅惘难受,你若也能冷情一些,把‘冷酷严峻’的威名坐实了,便也无忧无恼,可是我……我……”
……她在哭吗?
噢,她是哭了!
游岩秀见她双颊发红,眼眶和小巧鼻头都红了,那湛湛眸光突然化成水气,涌出两颗泪珠子,然后再两颗,又两颗,跟着就涌个不停。
他气息一窒,本想拉她入怀,才惊觉她戴着开心铜钱的右荑早就被他抓得红通通,他放松掌握,见铜钱在她肤上捺出好明显的形状,他脸色更差,很气自己的疏忽和她的逆来顺受。
嘴抿得死紧,他盯着她的手直看,拇指抚过再抚,以为这样便能立即抚去她女敕肤上的铜钱印,还有一块块受他过度抓握而浮出的红痕。
“不要哭……”她的泪让他心痛。“对不起,是我一时失控,我不该……”
“我喜欢秀爷的一时失控。”她泪颜带笑,羞怯勾唇,轻而低幽的一句阻断他的自责。
他不言语了,目光深深,极近地锁定她的五官神态。
彼禾良缓了口气,继而道:“会失控,那是因秀爷并非冷情淡性之人,你心绪起伏,知喜乐、识欢快,会发火、会怅惘,痛快时拊掌大笑,生气时就顶着一片火骂人,这样的秀爷很真、很可爱,我很喜欢的……”
他仍旧不言不语,双目眨都没眨,怕眼神才动,她要消失不见似的。
梅林霜湖,冬雪与雪梅织就整个天地,有风清冷,暗香浮动。
他在风过梅树梢头、带落一阵梅瓣儿时,猛然将眼前人儿捞抱入怀。
“秀爷!”她蛮腰被搂,鞋尖仅及他脚胫上方,小手忙攀扶他的肩以求平衡。
他的脸埋进她柔软胸前,两只漂亮耳朵染成霞红。
“秀爷……”她红着脸再唤,可他不愿抬头,却又“坏习惯”地拿俊脸挲蹭她鼓鼓的胸房,汲取她身上的美好香气。
“……你其实……先前就听过‘芝兰别苑’的事了……是吗?”他声音既低又哑,不清不楚,边蹭边问。
他直到前一刻才明白,她的泪是为他而流,像是他的痛被她瞧进眼底、搁在心里,他难受,她也难受,他失落,她一样失落。但,她泪中犹笑地对他说,她喜欢他的喜怒哀乐、喜欢很真的他、喜欢他……
她思绪婉转曲折,今日在别苑中发生的事,她宁静待之,心里已有准备一般,让他不禁想问——
“你是如何得知?”
她咬咬唇,在他热红的耳边细语:“媒人上‘春粟米铺’提亲那日,老太爷请我过府喝茶,他老人家当时便对我提了……”
闻言,他终于缓缓抬头,与她四目相凝。
“老太爷还说了什么?”
他眉目淡罩一层雾,俊逸且有情,化开紧绷的五官轮廓,如冰岩遇阳。
她喉儿微堵,双手捧着他的脸。
“老太爷说,我得等,等你带拜访‘芝兰别苑’,到那时,你会把想说的事说给我知。”
她匀颊上依然有泪,轻垂脸蛋,额发似有若无地点触他的额面,软甜温息拂上他渐融的冷酷面庞。
他喉头也发紧了,好一会儿才启声。
“……娘原为官家千金,后来族中亲人犯了事,被牵连上,家道中落后不得已才嫁作商人妻。这桩婚事虽是随老太爷安排,但爹当时对她是一见钟情。”
静呼出口气,他稍顿又道:“爹待她极好,宠爱得不得了,但我娘她……她就是没办法……她性情偏冷、喜洁、受不了丁点儿脏乱、厌恶男子……”说到这里,他嘴角勾扬,嘲弄地笑。
“当时,游家是花上大把银子替她娘家摆平官司,而她后来生下我与珍弟,算是对老太爷履了约。之后不久,她便在‘芝兰别苑’定居下来,在苑中服侍的下人皆为女子,她不让男人近身,至于我与珍弟……我们兄弟俩同样难入她的眼……”薄薄唇瓣又笑,自嘲。“毕竟我们二人皆是男子,而且是她不得不委身于男人之下所生的男子,她厌恶之情自然更深……”
“秀爷……”她心痛低唤,指尖轻压他眼角,那可疑的水气再次绞痛她。
霎时间,她仿佛能从他眼中看到当年那个男孩子。
男孩渴爱却倔强,渐渐成长成大人模样,但心里受了伤,绝不表露,只在私下独自一个时,才可能允许那些软情和弱性渗出表相。
“禾良,可我仍喜欢我娘,我在意她,没办法恨她……我想恨,可我做不到。”他哑声幽回,气息与她交融。
“那就别恨啊!”泪水轻漫,她落泪笑唇,吸吸鼻子又说:“秀爷想喜欢,就去喜欢,想在意谁,就去在意,而我……我会顾着你的。”
你顾着我就好……
彼着我,就好……
一泉热流冲上头顶,又冲刷他全身。
游岩秀猛地一震,高大健躯竟轻轻颤抖。
他放她落地。
当她双足方踏落,没来得及站稳,男人灼息已霸道地罩笼过来,占领她的唇舌与呼吸。
她尝起来像蜜,娇小身子如此火热,让他胸中泛甜,血液烧烫。
他想,那天闯进乱如仟佰的胡同,实在闯得好。
他前后拾到那两枚开心铜钱,确实拾得好。
他还想,成了亲,先娶先赢。
他抢先撒泡尿霸占她这块“地盘”,不让谁再有机会觊觎,真是好到不能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