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之嫁 一
“如花似玉的人儿”之卷
一、
即使季节接近了夏末,晌午时分的炽烈日头,照样晒得路上行人七荤八素,能躲在屋子里纳凉的人,绝不会笨到至屋外找苦吃。相对地,一些旅人、贩夫走卒们,则不敌热焰,纷纷往路旁的茶屋、凉水摊子避避暑。
这使得平常总是热闹非凡的天隼朝首府——天禁城的大街上,变得少见的冷清,也变得不太像是以繁华、富庶驰名天下的第一城了。
“可恶!这是什么鬼地方……连个人影都不见!”怪不得挥汗如雨的年轻汉子,会口出此言。
看着彷佛永无止尽的高墙,前后又无来者的空荡道路,他焦急兼沮丧地回到那一辆老牛拉的轿子前。由于两轮轿子的左轮陷入了路旁的深凹中而呈现半边倾斜的状况,动弹不得。
尽避先前他试尽了各种法子,像是催老牛加把劲往前行,自己在后面推,或拚命想在轮子底下塞稻草将陷落的轮子抬起来……全都徒劳无功。他不得不承认,光靠他一个人和这头老牛是不可能月兑离这困境的。可是,就连他最后的希望——想搬救兵,却连个路过的好心人都找不到!
怎么办好呢?
夫人、老爷是那样千交代、万叮咛,希望他一定要在今日午前将小姐送到那户人家,参加这场重要的赏花宴啊!这三天来,他和小姐几乎是披星戴月地赶路,好不容易顺利抵达天禁城门,他心想应该可以赶上开宴时刻,松了口气的时候,偏偏发生了这种要命的失误。
莫非是老天爷惩罚他想法太天真,故意考验他?
“可恶、可恶!都是你这头笨牛!你还有闲情在那儿吃草?瞧我回去不宰了你加菜!”
望着不知大难临头,仍悠哉地觅食路边野草的老牛,年轻汉子忍不住以手中的绳索抽打着老牛厚厚的背。
“快往前拉呀!大笨牛!叭!快走、快走!算我求你行不行?快拉!快走!”
老牛摇头晃脑了好几下,踏着笨重的牛蹄,试着往前迈步。可是过重的轿子与卡住的车轮依然文风不动,老牛则不停地发出哀怨、委屈的鸣声。
“阿财哥,别打它了。牛儿已经上了年纪,力量不比从前。我到后头帮忙推车,你去帮老牛往前拉一把,也许会起点作用。”掀开了轿子的布帘门,稚气未月兑的少女自告奋勇地说。
“不、不行的!我怎能让小姐您做这种事?老爷和夫人会——”
““老爷和夫人”又不在这儿,他们不会知道这件事,又能怎样呢?”少女开朗地一笑,并说:“况且现在这儿只有咱们在,还用不着演戏给外人看。你我都知道,我才不是什么小姐,用不着装秀气了,阿财哥。”
“不行!”急忙否决。“这儿离萧府就差一小段路了,万一有萧家人或受邀的其他姑娘打这儿经过,让他们看到了您在推车……不行、不行,万万使不得,您千万别离开轿子!”
“被瞧见了又如何?”鼓起双颊,她埋怨道:“我就不懂,家里穷就穷,可是我们过得清清白白、正正当当,有什么地方见不得人了?像这样打肿脸充胖子,非得租个轿子、托阿财哥护送,做出大户人家的排场,看来才可笑呢!”
“老爷、夫人也是用心良苦,希望小姐能被萧家选中,一举攀上枝头变凤凰。您瞧,这绵延数里长的高墙另一头,全部都是萧家的土地呢!里面据说有座林子能猎狐、有一池泛舟的私人湖,还有好几座种满各国名花稀草的庭园,四季皆有花可赏。假使能成为这样大户人家的媳妇儿,不要说是您一辈子吃喝不尽,连您的双亲也可一块儿同享优渥的后半生啊!”
所以呢?她小脸显得有些哀伤地一笑。“荣华富贵,人的一生只要有这些,便别无所求了?”
“小姐……”
他不懂她怎么突然露出了这样寂寥的神情?彷佛不久前,还见她像个野丫头般地在田野间跑来跑去,不懂世间烦恼为何物,只知顽皮捣蛋。一转眼间,她已经越来越有姑娘家的味道,展现出早熟的一面。
“知道了,我不会为难阿财哥你。”安分地缩回到轿子上,隔着布帘子,她说道:“但,我也不许你再为难牛儿了。打从我出生,牛儿就一直替家里干活,它是咱家里最重要的一份子,要是你累坏了牛儿,我可不饶你。”
居然说出“不饶他”这句话。搔搔脑袋,他再笨、再迟钝,也明白自己想必是有什么地方惹恼了她。
叹口气,一转头,对上了老牛一双黑黝黝的铜铃大眼。
“别这样看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做错了呀?”
老牛“哞”地叫了一声,宛如在骂他“笨”似的。
他揉了揉老牛的肩膀,说道:“好、好,我知错,我不会再逼你就是。”
其实他心中已经做了最糟的打算,要是再无法将轮子从大坑里拉出来,只好舍弃这轿子不要,让小姐骑在牛背上,自己牵着牛儿走到萧府去了……
就在这时,远远可听见的马蹄声,快速地朝他们的方向逼近。
有人来了,说不定是救兵!
他心中重燃起一缕希望,但愿这次不会像最初轮子卡住的那时候,明明有好几辆马拉的轿子路过,却没一个愿意停下来查看、帮忙的。
那时候还仗着一点骨气,不想拜托那些冷漠傲慢的家伙们,因此他也没积极去求助。但是眼看着时辰一刻刻被消耗掉,深恐误了小姐的终身大事,他也不敢再逞强好胜下去了。
“喂——”冲到路中央,他大大地挥动着手,意图拦住饼客的去路。“请你帮帮忙!我们需要帮助!”
——为了这个家,你一定要好好表现,只要他们看中意你,我们司乔家就可卷土重来,家门再兴了!
十几天前,娘亲兴奋地捧着请帖,直嚷着他们终于等到了,老天爷总算注意到他们,赐给他们时来运转的机会了。
即使是一向沉默寡言、对亲戚间的交际应酬漠不关心的爹爹,在那几天也是无时无刻不面带微笑,心情好到言语无法形容。
她知道,爹爹口头上虽说不在乎那些势利眼的村民们,自他们家道中落后,便故意疏远、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但那只是自尊在说话。事实上他在乎得紧,否则又怎会因为萧家这样一小纸的请帖,让他司乔家再度成为村民羡慕的对象、证明自己还是个人物而高兴得春风满面呢?
甚至连年幼的弟妹们,也都因为姊姊有幸到京城接受天下第一大富豪人家的款待,而在左邻右舍间一下子变得大受欢迎。大家都争相追问他们——“你姊姊会成为萧家少女乃女乃吗?”、“传说萧家有养狮子当宠物,是真的吗?”,或是“原来你们是大富翁萧家的远房亲戚呀?怎么从来没听你们讲过?”等等的问题。
她再次体会到,金钱的力量真是惊人,不过是张来自有钱大户的请帖,便能让家中老老少少沉浸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气氛中。
大家彷佛都忘了,大户人家的门槛有多高不可攀——过年过节送礼的时候,他们这种穷亲戚只能走侧边小门,送到玄关就被赶出来;大户人家的嘴脸有多狗眼看人低——娘亲想拜托他们给爹爹介绍个好人家去教书,听说连大老爷的脸都没见到,只派了个小执事来应付他们。
娘亲那时候还气呼呼的,大骂萧家目中无人,但事后还不是接下了他们介绍的差事?因为再不甘心,也不能和银子过不去。当时一家子的生活,已经陷入了“今天吃完,不知下一顿在哪里”的困境,全靠娘亲典当嫁妆在过日子了。
如今“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爹娘过去对萧家的不满与埋怨,似乎都随着萧家为了找媳妇儿,盛大举办赏花宴会一事,一扫而空。光是萧家没忘记他们司乔家中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寄来了请帖,就可让他们咸鱼翻身,从嚣张亲戚转为善良富翁了。
不过家中唯一一个没被请帖冲昏头的,就是受到邀请的本人——她自己了。
大家口口声声“恭喜你家女儿攀上金龟婿……”、“当上萧家的少女乃女乃之后……”,好像以为全天下就她司乔春一个人受邀到萧家赏花宴上似的。其实摩拳擦掌,等着抢下萧家大房媳妇儿位置的姑娘,不知凡几。
两个月前,从宫中传出了这场赏花宴是皇后娘娘授意,要替最疼爱的表侄子找房秀外慧中的乖巧媳妇儿之后,不光是京城里的,全天下有未出嫁姑娘的人家,无不想尽办法要挤进赏花宴的名单上。
可想而知,里面不乏钱上加钱、亲上加亲的有权有势人家,想要与萧家结为姻亲。也不欠国色天香、自视甚高的驰名才女,想乘机证明自己能掳获全天下最受瞩目的乘龙快婿。
像她这样既无月貌花容,亦无亿万身家,只是徒具旧家贵族之名的穷人家之女,妄想从那群野心勃勃的竞争对手中突围而出,夺下萧家长子之心,未免有些无谋?
而且……像我这样的姑娘,倘若嫁入了这般豪门大户的家中,真的……没问题吗?
司乔春暗自感到不安。
必于萧家大少,外面有不少谣言,一说他出生时,有位得道高僧批说:“不是个大器就是天生蠢材”,所以这些年来不见萧家大少做过什么大事业,大家便都说他大概是蠢材的那条命。反正,只要有万贯家产与皇后娘娘这个表姑作后盾,许多人并不介意嫁个蠢材。
但假如萧大少蠢得像传言中那样,连回家的路都认不得,连自己娘亲的长相都记不住……阿春实在没自信,能与这样的人共度一生。
我可不想嫁一个可能会认不得我替他生下的儿子的夫君。
若问她想嫁什么样的夫君,她倒是能很快地回答——
那人必须要是诚实的、勤奋的,当然还要对她温柔体贴,就像是从小在她身边照顾她的阿财哥这样。
——虽然她盼望能嫁的“夫君”近在眼前,可惜的是,她比谁都清楚,爹娘打死不会允许她嫁给阿财哥。
纵使吃的是薄茶粗食、住的是寒伧简陋的屋舍,穿的是朴素棉衣,过着难登大雅之堂的贫困日子,可是爹娘坚持要守住“司乔”这贵族家名的尊严,不允许他们这些孩子片刻忘记自己的出身,时时都要他们保持行为举止的端庄、言谈的高雅,绝不可与周遭那些穷民们平起平坐,辱没门风。
在娘亲眼中,与阿财哥他们一块儿游玩,已经是有辱身分的行为,何况论及婚嫁?
不,阿春知道,只要自己说出想嫁给阿财哥的念头,娘亲定是哭天喊地闹着说要上吊自杀吧?
想到可能出现的种种纷乱、吵闹场面,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怎样也无法对双亲说出“我不想嫁什么大户人家,我想嫁的是阿财哥,我要一个平实、刻苦、脚踏实地的男人当夫君”的真心话。
另一方面……
她掀开了帘子一角,偷窥着站在路中央的阿财哥。
他汗流浃背,身上布衫全湿透了,不停挥动着两手,大声喊着“喂”,想拦下路人的拚命模样,让她心口隐隐作疼。
他为了自己,这般拚死努力——他可曾知道,他的努力是把她推入到其他男子的怀中?是将她推离他的身边?假使他明知道,还这么做,那么他未免太残酷、太无情了。
怜惜与怨怼,在她年轻未熟的身躯里,交织出又甘又苦的心疼。
“请你帮帮忙!我们需要帮助!”
她不禁向老天爷祈祷,干脆让他们继续在这儿耽搁到宴会结束吧!这样她既可以向爹娘交代,也可以不必与阿财哥分开。
但老天爷不肯实现她自私的愿望。
那名骑在一匹高大骏马上的白衣男子,在接近他们之际,放慢了马儿奔驰的步子,最后在阿财的面前停下。
她失望地放下布帘,躲回了轿子里。
“……有什么困难吗?”
“谢、谢谢您肯停下来,大爷!我们需要人帮忙,我们的车轮子陷到洞里去了,这头老牛拉不上来。”
“我看看。”
两人在轿外讨论着状况,好心人一下子便想出了解决的法子,先将老牛替换为年轻的骏马,再以木棍顶在轿轮底下,搭配着两个大男人齐心协力的推与拉,总算将轿轮缓缓地拉出坑洞之外。
“啊啊,太好了!这样子总算能赶得上时辰,无愧老爷、夫人的交代了!”感动地频频向对方道谢。
相对于阿财激动的口吻,好心人淡淡地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简短回应,声音高雅、态度大方,似乎不是泛泛之辈。
“冒昧一问,您驱车是要前往萧家吗?”
“是呀!我护送的是司乔家的小姐,正要前往萧府参与今日举办的赏花宴。怎么,公子莫非也要前往萧府?”
“在下是萧家总管,既然二位要到萧家,这马儿就不必再换,请让它拉着小姐的轿子过去吧。”
“咦?这怎么好意思!”
“小姐这一路颠簸,想是累坏了,请早点送她到府上歇息。招待各位贵客,是在下分内的差事,您千万不必客气。”
阿财犹豫了一下,朝轿子望了一眼,才下定决心地说:“那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您的好意。”
总管优雅地躬身行了个礼,并要阿财安心把老牛交给自己,他会负责在后面牵着牛,送到萧家马厩里。
“小姐,咱们真是幸运,遇到了萧家总管!”
重新上路之后,阿财对男子赞不绝口地说:“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遇到了哪位贵族爷儿,那风采气度,连同为男子的我都要甘拜下风呢!谁晓得他竟然还只是个管家。假使管家都这么气宇轩昂,那萧家大少不就是如仙人般风姿潇洒吗?”
阿春隔着帘子,只能看到管家隐约的挺拔身形。
“管家是管家,萧家大少是萧家大少,管家好看,不代表那大少爷也长得俊俏。就算大少爷生得俊俏,也不见得就讨人喜欢。阿财哥,你就这么希望阿春我喜欢上萧家大少爷吗?”
“呃?”阿财窘于回话,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啊,我们到了,前面就是萧家大门了!哇,好多华丽的轿子呀……”
她好奇地掀开帘角,顿时被那些以各色琉璃、玛瑙、青瓷、蓝宝装饰在轿子精雕细琢的宝塔尖顶,煞是绚烂夺目的一顶顶华轿给震慑住。
由这里就可以想见,赏花宴上众家名门千金身着绫罗绸缎、头戴珠钗凤瑶,相互争艳、彼此竞美的模样。
“这么多轿子等着停进马厩里,我们恐怕也得排上好一阵子了,小姐。”
阿春低头一望自己身上这套娘亲以她自己的嫁裳改酚邙成的、最好的一套衣裳——连人家身边的丫鬟所穿的衣裳都比不上。
唉,也许她该趁早叫阿财哥掉头回家。
“咦?这不是少爷的爱马?让开、让开,先让那辆轿子进来!”
马厩夫头的一句无心话,在众家轿子间掀起了一阵阵骚动,阿春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尖锐眼光,彷佛在问着“为什么那顶破轿子,会由萧家大少的爱马拉进来?”、“那轿子里坐的是哪家的姑娘,能受此特别待遇?”。
呜呜,不过是好心管家借他们一匹马儿,就被众人如此敌视,万一她真的被萧大少看中意,还有命可以离开萧家吗?
阿春更不敢下轿子了,她生怕自己会被这些不怀好意的眼光给当场刺杀。
萧家大门全开地迎接络绎不绝的宾客之际,同一时间,在萧家内苑湖畔的一间间独栋宅子里,宛如身在另一个天地般,一片祥和宁静,只闻闲林鸟鸣莺声,不见外界喧闹吵杂。
在这仿效王宫而建的内苑中,最大间的宅子自是少主人萧证的“鹰之屋”。
屋如其名,一走进“鹰之屋”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鸟笼。约有普通人家的一间屋子那么大的鸟笼里,放养着三、四只精悍雄鹰。非生肉不食的鹰,仅是一月的食粮费用,就可让市井小民吃上整年。
两名小侍一人捧着盥洗盆,一人捧着热茶,越过了鹰笼,直往最内侧的寝间走去。
每日更换的新鲜檀木香气,飘荡在深赭色的木造屋宇内。
小侍将手中的物品搁在床榻旁的矮桌上后,一人将整夜燃烧的火盆移出室外,另一人则把一帘帘遮蔽着灿烂日光的落地长帘揭开。
刺目的阳光照到脸庞,不消一刻,原本熟睡在床榻上的男子翻了个身,拉长手脚,彷佛一匹生猛美虎从熟睡中苏醒,慵懒地伸腰、打哈欠。
“……冬生,我的茶。”闭着眼,伸出手说道。
一名小侍立刻上前,端起矮桌上的茶杯。“证主子,您的茶在这儿。”
倏地,男子张开清澈的黑瞳。“冬生呢?”
“呃……”难得有机会伺候主子起床,小侍紧张地吞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回话。“邬总管临时被老爷找去办一件要紧事儿,所以今早由我阿瓶和阿壶两人伺候少爷。这茶水是按照邬总管交代的法子泡出来的。少爷请尝一尝,您要是不满意,小的立刻重泡。”
“免了。”
一挥手,横卧在床榻上的醒虎,翻身下床。
未着寸缕的年轻胴体,毫不羞涩地从侍童面前走过,高升的旭日映得满室金辉,随着年轻雄兽走动而跃动的精悍筋肉,发散出闪闪亮泽,美丽不输给他豢养的空中猛禽。
但是下一刻,他从屋外悬空的楼台纵身跃入冰冷的绿茵湖水中,空中王者又化为水中蛟龙,如鱼得水地在湖水中穿梭,自在优游。
“唉,结果不是邬总管泡的茶,主子还是连喝都不肯喝一口。”阿瓶遗憾地将冷掉的茶水倒进水盆中。
“别泄气,大伙儿都是一样的,谁也没办法让主子喝下自己泡的茶。谁让少爷的舌,早给邬总管的高超茶艺给惯坏了呢!”阿壶边安慰他,边整理主子的睡榻,取出等会儿主子上岸后,擦乾手脚用的上等软布。
邬总管高超的,又岂只是茶艺而已?
阿瓶进入萧家帮差已经三年。最初阿瓶是在大老爷那儿专职擦鞋的活儿,因为手脚伶俐、细心,半年左右就被调派到“鹰之屋”来。在那之前,他多少耳闻了些证少爷的事迹。
譬如,证少爷不太爱开口。
年幼时还曾经因为牙牙学语比寻常人慢上许多,外界因此传言证少爷是个大笨蛋。
譬如,证少爷脾气很好,无时无刻都是笑笑的。
但是伺候过证少爷的人都晓得,证少爷的笑脸是最棘手的敌人,往往让人捉模不出他的喜好,连想要讨好他都不知道该从何讨好起。
譬如,证少爷非常不好伺候。
这不是因为他喜欢刁难奴才们,也不是他心思特别纤细脆弱,动辄得咎、难以取悦。全因他身边曾有过被戏称是萧府有史以来最称职的贴身侍从,从小打点证少爷身边的东西,打点得无微不至,以至于后来的侍从们,没有人能超越他的表现,让证少爷叹息不已。
——如今最称职的侍从,已成为京城里第一精明干练的总管。
他所留下的种种关于证少爷的伺候指南,俨然是一堵难以跨越的高墙,让试着接替他侍从位置的少年们无一不铩羽而归。大家不是无法如他那般完美地达成,便是在证主子认可之前,自己先心力交瘁地投降认输了。
邬总管卸下随从任务的前半年,由于侍从们接二连三地向他哭诉“小的实在无法胜任”,让他不胜其扰外,再则极度宠爱儿子的大房夫人耳闻之后,深恐侍从们的频繁替换,间接造成爱子的照顾不周、生活不便,再三要求邬总管妥善处理,所以他只好在忙碌的总管差事之外,亲自打点大少爷的生活起居,身兼两职。
当然,身分不比侍从时代的邬总管,无法贴身随侍在侧,只能忙里抽空、三不五时地过来照应,所以另外又派了两名侍童伺候大少爷。
只不过……阿瓶叹咱美其名是贴身侍童,但这两年多跟在大少爷身边,咱的工作也只有替少爷打扫屋子、擦擦地、替少爷跑腿捎信等打杂般的小事罢了。
真正贴身侍从该做的事,仍由邬总管一手完成。
阿瓶知道妒忌邬总管深获主子信赖和依靠,根本是弄错了方向——该怪自己不长进,表现不够好,不够让主子喜爱,才无法从小侍童晋升到贴身随侍。
可是想归想,每当自己的辛勤努力碰了一鼻子灰的时候,阿瓶仍会悄悄妒忌起邬总管,或埋怨总管留下的门槛过高,让他们一干小侍不得其门而入。
阿瓶脑海中浮现了无论是主子或奴才间,都对他柔软与干练兼具的手腕、精明聪慧的脑袋赞誉有加的男子身影。
无论何时见到他,五官工整的脸庞总宛如木刻偶人般少有表情。他漆黑长发总是一丝不乱地收束在脑后,深蓝长袍的朴素穿着,也是从头到脚一丝不苟,连想鸡蛋里挑骨头地找出一丁点儿脏污,都挑不出来。
无论处于何种状况下,他温和内敛的说话方式,与那双秀气柳眉下黑黝黝、高深莫测的瞳,都是一副老神在在、万变不惊的模样。听在耳中一是令人安心,看在眼里,一是令人深感敬畏。两者截然不同,但一样深掳人心。
无论在何地,他走路绝对是静悄无声,像个影子般存在着,也像呼气吸息般不可或缺。当他有条不紊地处理手边的事物时,又如锁定目标的猎豹般行动迅速精准,保证圆满达成主子交付的任务。
——对手是邬总管,咱哪有胜算呐?
阿瓶摇了摇脑袋,光是想要“挑战”他,自己就会成为全府里的奴才们的大笑柄了,因为谁都知道阿瓶是必输无疑,他连邬总管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呀!
“阿瓶,你发什么愣呀?还不快去把布铺好,一会儿主子就要上岸了。”
转眼间人已游到半里外,正在往回途上的主子,那矫捷的身手真是百看不厌。阿瓶铺好了布,跪坐在露台上,捧着擦身巾,等着迎接结束晨泳的主子。
“唰”地,甩动着全身的水珠,破水而出的伟岸美丈夫,两条强健的胳臂往露台上一撑,腿一抬便轻松地离开湖水上了岸。
不待吩咐,阿瓶自动上前捧着布替主子擦拭,从手指尖到发梢的任何一滴水都不放过,就怕动作太慢让主子不耐烦。
但是阿瓶细心的手脚,还是不敌他主子的随意。他不造作地用手一拧,扭了扭自己潮湿的发,便往屋内走去。
“不行呀,少爷,您的发还没擦乾,万一着凉了——”
“无妨。更衣。”
邬总管不在的时候,谁也更改不了主子的心意,遑论是他们两名小侍童。无可奈何地,他们将总管事先准备好的,今日要穿的全套衣袍——织锦绿缎的外衫、鹅黄水绸的内底衣、白织绣裤与七彩锦玉腰带——一样样依序伺候主子穿上。
这时,苏醒时的猛虎,也在华丽衣服的装饰下,摇身一变为五官俊朗、面若冠玉、唇红齿白的翩翩贵公子。
“少爷,今日这绿缎色泽挑得真好,完全衬托出您的丰姿,想必赏花宴上,那些姑娘家看您要看傻了眼呢!”阿壶忍不住赞道。
“证主子本来就俊俏,何须衣装锦上添花!”
“是、是,谁不知道你阿瓶最崇拜少爷了!”阿壶取笑完,不忘抢机会求表现地道:“少爷您今日要梳个什么样子的发?”
“好过分,小的也想为少爷梳头呀!”
两人争相抢梳子,竟将主子冷落一旁——这一幕映入了前一刻静悄悄地走入屋内的男子眼中。
摆瞳掠过了一抹严肃的冷光,他闷不吭声地走到了侍童们的身后,一出手便夺走了两人争抢的琥珀梳子。
“是谁——吓!邬、邬总管!”
“对、对不起,总管大人!小的们知错了!”
脸色由白转青,彻底吓傻的两人,忙不迭地低头谢罪。
邬冬生相信自己突然现身,已经给了两人相当的教训,便不多加训斥。“你们到厨房将少爷的早膳端过来吧。”
两人这回不敢再有耽搁,拔腿飞也似地离开。
“你一早到哪里去了,冬生?”
邬冬生闻言,将视线从两名侍从的背影,移回到铜镜中的男子脸庞上,瞅着对方那双指谪责备的黑眸,微笑道:“小的去办点事,少爷。”
“比替我泡茶更重要的事?”
冬生端来了火盆,搁在男子脚边,一边替男子弄乾带着湿气的发丝,一边梳拢,直言:“请少爷见谅。”迂回地肯定了他的疑问。
“爹的事比我优先?”
棒着铜镜,眯细的视线,紧瞅着冬生的双眼不放。冬生不闪不躲,不卑不亢地迎视着他。
“——是的。”
交错的视线,迸开。
男子反手扣住了冬生的手腕,硬生生地将他从自己身后拉到身前的地板上。
“再问一次。”黑眸中跃动着激烈情感,与冬生的面无表情恰巧相反。“爹比我重要?”
邬冬生知道萧证希望从自己口中听见什么样的答案,然而他要的答案,自己给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