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在不言中 第五章
舞罢,返回座位。
烛光摇蔽,照得见红颜凄迷清丽,动我心弦。
我呷了一口酒,问:
“今日之后,有没有重新打算?”
问的含蓄,答的爽快:
“决定辞官归里,回美国去潜心写作。”
我惊骇万分,完全想不到有此答案。
“为什么?我不知道你有写作兴趣。”
问得多笨,我不知道的事才多呢。
幸好梦龙没出言取笑,她很温文仔细地答:
“天分还有一点,兴趣一直不浓。””何解又毅然决定,作此打算,现今世纪,多的是投笔从戒,你倒打退堂鼓?”
“写出个名堂来,再重出江湖,”
我大大不以为然,道:
“那何必,业余还是可以应付?”
“不,处事要专,方能事半功倍。”
“写什么题材?”
“写尽人间险恶,世途沧桑。”
“梦龙,你自任判官?”我有点吃惊。
“练先生果然聪明盖世!贫不与富敌,富不与官争,我一个女流,无权无势兼无财,只好当只过河士卒。有分量的写稿人,官府都要忌三分,谁个以强权凌弱,我有权以笔伐之!”
“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这个我明白。要有什么委屈,宣诸笔墨,实属情理之内,可是文留千古,万一其中有所误会!岂不误人一生”
“真没想到练先生如此公道做人,值得尊敬!”。
“哪里,我有时也是个受害者,那起会执笔杆,有地盘的小子,老是开我玩笑。要收拾他们,又冠以妨碍言论自由与尊严之名,然则,我的自由与尊严谁个尊重了?”
“说得再对没有的了。人海奇案多的是,要搜罗罪证,谈何容易?老是罗生门的故事,其奈之何。梦龙纵然不敏,断不致于当个糊涂之官。只是江湖独闯,试过遭人暗算,就得练武防身。判官之笔,一但握在我手,多少能起防卫作用。是否要使出来,权采自我。”
“谁个开罪了你,岂不惨情?”
“此言差矣,应该是谁个真真是狐朋狗党,欺世盗名,作奸犯科,欺凌弱质,才要顾忌。倘若自问光明磊落,我言之都不成理,社会上多的是明理之人,卫道之士,岂容我诸多放肆?”
真正的判官,永远是自己的良心。只有情虚之人,才会夜夜寒心,恐惧有日批判之至。
扒世聪明的竟是程梦龙,而非我练某。
看见梦龙,想起练黛华,真教我心痛。
一般年纪,见识学养思想谈吐何只千里,更遑论样貌了!
一个养在深闺,丰衣足食,逍遥自在,不知人间何世。
一个江湖勇闯,披荆斩棘,自怜自勉,独善其身。
惫分明的吃过亏,受过苦,晓得坐言起行,保卫自己,兼伸冤雪恨。
这原是个你不仁我不义的世界,能够做进可攻,退可守的武装准备,谈何容易?
苞梦龙倾谈一夕,犹胜读十年之书。
我们谈至深夜,竟全无倦意。
岂只于此,我那非分之想都不期然飘然而逝。
莫非真的怕程梦龙有日笔下无情,丑化练某?绝不见得!江湖儿女,也讲一点义气。
练重刚只是尊重值得尊重的人而已。
我送梦龙回房间去,辞别之前,只作了这个要求。
“没有助手随行,你明天做一日义工如何?”
“当然!义不容辞!否则,更难辞其咎了。”
这程梦龙,真不好惹,却老是如此引人入胜。
笑声中,道了晚安。
我竟在曼谷度过意想不到的、愉坑邙圣洁的一天!
早上,还未到7时半,程梦龙的电话接到我房间来,说:
“要先吃早餐吗?车子8时半来酒店接!”
早餐设在我套房客厅,程梦龙一直絮絮不休地给我报道新闻,她的阅报速度神速,比较我的助手犹胜一筹。
我笑:
“梦龙,没想到你客串得如此认真?”
“谁不是在客串演角色呢?生命何其短促!”
又是名句。
练氏企业派驻泰国的代表姓马,老早等在酒店大堂,
苞我们一起去拜会本国最大的地产发展商。
他们安排了让我们参观满城传颂的那幢最新式、最设备齐全的住宅大厦模型,预计盈利极丰。外商股分不能及得上当地人士,这是法律。然而,也绝对有利可图。
我此行目的乃醉翁之意,连新加坡都引不起我的兴趣,暂时当然不会着意泰国。
于是只作了一般性的探讨,便鸣金收兵。
没想到那后备兼客串的程梦龙,落足心机,会议上,她听得比我还仔细,问的比我更独到。全心全意投人工作的女人,简直光芒四射,明艳照人。会后,她还对我说:“过两天我给你打好一份报告,送到练氏集团去。”
我凝望梦龙,很舍不得,很舍不得。
忍不住问:
“你不介意跟我同一班飞机回港吧!”
我郑重地多加一句:
“我珍惜着跟你谈话的时刻。”
“好。”对方莞尔。
做贼才用心虚,我们直至现在还是清白的。
程梦龙必会如此想。
头等机舱并不爆满,我嘱小马把周围的几个座位给包了下来,没让程梦龙知道。
“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航程!”我坐下来,系好安全带,望住一旁的程梦龙说:“我嫌途程短。”
“你可以买下这只航机,嘱机师飞去西西里,到头来,所花的钱可能比你无的包起半个头等机舱还划算!”
练某呀练某,你可真是晚节不保?
“我有紧要话跟你说!”
意乱情迷,搞得我手足无措,欲言又止。既然昨晚义不容辞当了君子,今天又何必花冤枉钱去做急色鬼?练某-
向精打细算,这条可又是什么数?
连我都不禁失笑。
事已至此,分秒必争,打开天窗说亮话。
“梦龙,你写作的宏志,可否稍缓?或者你可能把我也纳入素材之中?”
“你倒不怕?吾友本来闹婚变,为了经济独立,只好找了份报馆工作,一上工,吓得她的丈夫立即撇下情妇,跟她和好如初,因怕她利用传播媒介吵开来呢!”程梦龙调皮的向我吐舌头,笑得哈哈哈的,那头短发又在甩动!
“你竟怀疑我的诚意!”
“满城繁花似锦,何必偏要挖苦我这个行将浪迹天涯的落难人!”
3天以来,听到她头一句丧气话。
“梦龙,人之相知,贵相知心。知心原不需要十年八载,3天已经足够:”
“纵使你真心一片,又何必老是费时失事。”梦龙脸上又带顽皮笑意:“你3天之内,可能已做了30年都未曾做过的大失预算之举!”
“也是经验!”我只好大方到底:“而且我对自己有信心。不错,我年纪不小是事实,但那只是一个数字,在某个层面上,数字没有意义,也缺乏代表性,等于我现在的财产。”
“我完全同意!你有信心,故此活得青春常驻。请恕我唐突,你曾被女人拒绝过吗?”
“当然试过,但为数不多,我一生遇过无数女人,世上没有常胜将军。”
“不痛苦?不失望?”
“怎么会呢?”我觉得程梦龙问得天真而荒谬。“你必须明白,那不见得一定是我的损失!我有相当多优点与条件。而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给对方很多意想不到的好处。”
程梦龙笑而不语。
人,尤其女人其实切忌多话,话一多,必露马脚。
留着多一点空隙,叫对方猜,以静制动,最好。
这一仗如果练某输的话,就是失于过急,一急就进攻,让以逸待劳的一方赢了一个马位,应该是意料中事。
然而,有什么其他办法呢?我以得之而后快。况且,短短时日之内,我已习惯为程梦龙破例。
我继续进逼:
“怎么?你无辞以对。”
程梦龙岂会轻易就给我难倒?她乌亮的眼珠子飞快地转动了一下,分明地把一分惶惑与尴尬硬压下去,笑意更浓,答我:
“实在很感激你,你肯定不会随便对街上任何一个女人这么诚意。我也当然相信很多倾国倾城的美人你都可以唾手可得!可惜,我并不爱你!”
对我,这当然算不上晴天霹雳。
我只是呆住了好一阵子。
没想到这程梦龙也曾认真地思考过要如何处理我们之间可能发展的关系。
其实感谢的是练某,她能考虑过能否爱我,基本上是不肯儿戏,对我尊重。
再想深一层,这种尊重可有可无。如果她没有这般认真,不曾如此深人,我们或者老早成交:
至于我对她,肯定是喜爱、欣赏,一如一宗深得我心的生意,有时分明落足心机还是赢得不多,甚至于亏本,我都要把它抢到手为止,心痒难熬!
我不懂年轻人心中的爱是否跟我的定义有别?
我的爱,甚是简单,喜欢据为已有,不惜人力物力心力,得手后珍之重之,直至对它的爱消失为止。
为了我目前的心中所爱,我继续鼓其如簧之舌:
“梦龙,你大概不懂投资事业,对爱情一样是投资,分有长线和短线两种,前者要时间培养,静心等待,后者可以靠财雄势大,速战速决。
“我年轻时,对工作更投入,时间更少,所以多数用后者。现在年纪大了,钱还是可以花在女人身上,可是挑剔拣择得多了,也愿意多花点感情时间,所以两者也就无所谓,你都可以考虑。”
程梦龙很留意听我说这番话,然后答我:
“其实,我们意见一致,殊途同归。我看男女之间的关系,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公平交易,方式可以很多,一个银码、一层名分、一种保障、甚至一分快感,去交换一个人的身体,彼此平等公道,没拖没欠,各得其所。对于真能视交易如交易,清清楚楚,干净利落的人,我保留相当的尊重。”
程梦龙说到我心上去了。
程梦龙一直拿眼堂堂正正地望住我,说她的道理:
“游戏人间的人何罪之有?不过,我不欲成为人间游戏之一,这一点,练先生,应予尊重。”
我听得愕然。
“至于另一种男女关系呢!”程梦龙轻柔地说:“是灵欲合一!”
“高见,高见!”我要稍微考虑一下;才可以接下去:“我是比较熟悉前一种恋爱方式,你会否坚持后者才是你的理想呢?刚才你不是说过也穿明克、戴钻石,可否考虑破例尝试一下前一种男女关系?”
程梦龙完全不以为忤,语音依旧平和:
“我的明克、钻石,完全是靠自己的血汗、工作与头脑去换取的,如果为了这些身外之物,要我违背自己的做人原则与意愿,放弃心头的一点自尊,委屈半生的学养,实在划不来。你们生意人分分钟看牢收支平衡,我也一样。”
“那么说,你为自己定的价钱很高?这个我明白,每个学位,每一分事业成就都值得加一个数字,诚属公平,记得我年轻时,赤手空拳,闯荡江湖,粗茶淡饭之后,最吸引我的是女人的胸脯。到我事业涤讪基础,我开始懂得欣赏女人的眼睛。美貌之外的确仍需智慧。牡丹绿叶,相得益彰的女人好应该匹配一个不比寻常的银码!梦龙!你不妨细心想想才开口!”
敖机正在白云深处。
程梦龙别过头,望住柄窗外。
我又看得见那乖巧的发尖,轻垂粉颈之上。
为之而要付出一个非比寻常的数字,值得有余。
“梦龙,我原是个非常性急的人,但倘若你觉得事必要先行交往,再商讨任何交易,我同样高兴,也许等待别具情趣。”
程梦龙把目光收回,微垂着头,说:
“真的多谢你拳拳盛意,大老板雇用小职员也好,欣赏小女人也好,都是一项无可否认的抬举。可是,答案只有一个……”
程梦龙决断而清楚地说:
“我的价钱并非关键,谁在世界上是无价之宝?谁不是待价而沽?问题在于我目前并无任何需要,那又何苦无缘无故出卖自己?”
“机会与需要在人生中未必会同时出现,等到有需要时,又会变得苦无良机,应该考虑积谷防饥,以防万一。”
“人生原是大赌一场,赢不了自己心头所好,何必苦苦钻营?”
“很多男女之间的感情建立在有亲密关系之后。”
“我不否认这个可能性。但万一我不在此列,岂非万劫不复?实在无胆下注。”
程梦龙突然间歪着头,一脸调皮得意,抿着嘴笑。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在想为什么人能这么容易视造爱如体能运动?”
“你是指男人?”
“男人通常占多数。”
“你认为……”
“我的确认为未可厚非,只是非我族类。”
“饱暖思婬欲当然并不超然,可是属于正常。我们在其他很多方面的做人处事上甚是出众。由得我们在男女私情上处理得平凡一点,好不好?大概值得小姐你体谅。”
程梦龙睁圆了眼睛,喜悦地说:
“我接纳这个新的角度和解释,这些年来,面面俱圆四个字弄得我人疲马倦,差一点撑不下去,就要溃不成军。”
“做人全面性执着,非常辛苦。让我告诉你一个在我们这班企业巨子之间发生的小笔事。
“为了要兴建一座健康中心,他们推举我出任委员会主席,发信去本地相当富有的一些朋友,要求捐款,结果收到的善款总额未及100万。其中一个写了厚厚几页纸的回信,郑重向我解释为何不能捐款的理由,我计算过,他花心思回我的那封信,大概得用上两小时功夫,在这段时间内他财产自动升值的数日已足够支付健康中心的全部建筑费。
“然而,这些富豪在巴黎、伦敦、纽约甚至香港,都有女人,花绿绿的钞票还是不住大把大把地花在那些女人身上。为善虽乐,总有个限度,所以要适可而止。但拥有自己的心-亡人,其乐无穷。”
“那些怎能算心上人,是提供专门服务的变相手下,具体地让你们领受到权倾天下,呼风唤雨的滋味。”
自古以来,只有王者最能有机会收买人的尊严,女人通过方面的委屈与驯服,的确让我们于精神上贵如君主。
变相的满朝文武,后宫三千,谁管谁的心意如何,我们只知在自己生活的土地上胜者为王。
程梦龙对我们竟是知之甚详。
然而,难得糊涂,聪明人要学这更高段数,于是我训她:
“你迹近顽固!人世间何来这许多无条件的贞忠报国,要如此推算下来,不准老婆用丈夫的信用卡,遗产上删去发妻名字,仍然肯死生相许,甘苦与共的才算真正有爱情的贤内助?”
“完全同意!你满月复经纶,自然记得萧伯纳的名句,他讲的不就是这番道理?”
“我们男人学富五车是理所当然,你不必要把自己培养成才情万里去钻牛角尖!”
两人在针锋相对。
我竟有点气愤难平:
“我-直以为练黛华跟你-般年纪,却没有一方面及得上你!现在才发觉,她有一点胜你千万倍,她晓得不谈爱情,练黛华任何男女交往,只视为陪她欢愉度日的交易,从来没有让我担过心。十俗一清,这女儿竟有她聪明的一面!”
程梦龙不屑地一笑,反击:
“练小姐有过选择吗?”
这句话重得差点是五雷轰顶,连航机机身都在回应,明显地有失均衡,有劳航空小姐走过来,看我们系好安全带没有。
程梦龙,竟是蛮横顽固得如此死心塌地,一成不变。
“梦龙,你若不改变作风,生命肯定乏味。”
“岂只止乏味,春去秋来,枕冷衾寒,简直凄凉!”
“明知故犯?”
“自出娘胎,妥协太多,才活到今天今时,我容纵自己,在感情生活上,宁为玉碎,不作瓦存。”
“时移世异,过去电影中女主角的台词,不再切合时宜。”
“编剧也要取材于生活经验,如今看《北非谍影》与《魂断蓝桥》,一样会令我凄然洒泪!”
“人们往往只知没有到手的可贵,这包括我在内。”我感喟:“却不珍惜已在手中的一切。”
“练先生,我同意你的说法。可是,你以为我拥有的我就不珍惜呢?错了……”
程梦龙老是不肯让我占上风。
我们一直争持不下。
气得我。
“我错在哪儿?”
“错在高估我之所有。基本上,我们这种出身普通家庭,学成找份象样点工作的女生,在香港中环之内,多如恒河沙数。生活上,谁不是一般的兵来将挡,委曲求全。
说到头来,是一无所有。你我有缘,相聚这几天,若觉得我与众不同,无非是我坚决维持的一点自尊,这也是我最能炫耀人前的了。这份固执于我,价值连城,我珍之重之,岂敢轻易舍弃?没有了它,我跟她们何异?练先生,何不细心地为我想一想?”
至此练重刚是撤头撤尾地败下阵来!
输得口服心服。
幸好,永远也只有我们二人知道其中因果。
梦龙实在可爱,我仍在航机未抵香港之前,作垂死挣扎。
“当你有一天,接纳一个真正识得欣赏你的人,或者想到你需要的一个银码,你会不会让我知道?”
“会,一定会。”程梦龙答得非常爽快。“第一时间摇电话至练氏企业主席办公室去。”
我笑。
“梦龙,四面佛是否很灵验?”
“你有求过什么吗?”
“我似乎错过了这次的巧合机缘,没有把我真正需要的向她禀告。”
“果真与佛有缘的话,你还是会重临旧地的。”
“能否告诉我,你求些什么?”
“不奢望人间富贵,不强求男女私情。只要此生能以我坦然无愧的行为,面对世界,争取命运与世人对我公平的裁决:”
敖机窗外,已见万家灯火。
我与程梦龙都探了探身,看将出去。
仍是那阵发香扑鼻。我不敢再稍望那诱人的、无言地贴在粉白颈项亡的发尖了。再相见怕是经年?
敖机,气势如虹,甫反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