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劫 第一章
中环太子大厦那间叫水发的绸缎行,货色是越来越贵了。
随随便便剪一幅衣料,缝件普通旗袍,就得花掉三五七千。若连他们的手工钱算在一起,就必是个五位整数。价钱决不让什么蒂苛仙奴的名牌子专美。
当然,他们的手工实在幼细。这在流行货品大量生产的今天,更是难能可贵!
只不过,现今能花得起装扮钱的太太小姐们,并不流行穿旗袍,全都义不容辞地为欧洲成衣作生招牌,也叫没法子的事了。
不比二、三十年前,旗袍在本城的名流夜宴内,如此的叱咤风云。
那年头,我每晚都是一袭水红色的旗袍在身,穿出个名气来。
惟其我才十六、七岁,一张稚气的圆脸,一头乌亮毕直的头发,直盖住了浓眉,那双玲珑水秀的大眼睛,不时荡漾着毫不世故的神采,益发使我看来清纯,原应该穿件白色束腰的蓬蓬裙,一个女学生模样才配衬的,我偏偏就穿旗袍,把那发育健全的身材,落落大方地表现出来,惹得所有茶客都侧目。
中上环出没的人,有那个不知道大同酒家四楼的容三姑娘,才出道不久,就已名闻南北行及金银证券场所了。
败多茶客,三朝两日就得模上大同四楼,为着看我一眼,跟我闲聊几句,也觉乐透了心。
柏敬生就是跟朋友到大同饮茶,结识了我的。
他曾说:“小三,我从没有见过女人穿旗袍能胜得过你,娜娜娉婷,娇柔欲滴。
一望那柔若无骨似的小蛮腰,我就有种一把抱起你的冲动。”
当然,跟我说这番话时,我已跟定了他了。否则,语气如此放浪,也真令我太吃惊了。
毕竟,五十年代的人拘谨得多。
就为着敬生喜欢我穿旗袍,从此,我就心甘情愿地穿它个生生世世了!
大同酒家那年代替我眼务的上海裁缝周师傅,现今还在做我的生意。
那周师傅也不知是否真心诚意,老是翘着大姆指赞我:“三姑娘,你的身材一等一,几许年轻小姐还都比不上你!”
“一把年纪,还谈这个呢?再过多几年,就要讨媳妇了,还想不认老?”
“不老,不老!”周师傅拚命摆动着他那剪了陆军装的白头,一叠连声地说:“谁敢说你现今已四十出头了,要任何人猜,只会想你是三十岁多一点点!”
不是不逗我高兴的。
做人何苦处处执着?对方是诚意也好,捧场也好,全都真真心心的受落下来,图个皆大欢喜,最是功德无量。
我到底是欢场中混着大的人,处事接物,有我的一套。
不然,还能好好的活至今天?
别说几年酒家女的生活不容易撑得过,就是踏入贺家来的十多二十年,胸襟稍为拉紧一点,也会得立即积劳成疾,甚而吐血身亡。
我一点都不夸大,单就贺敬生这次做大生日,家里头的是非就多至不可胜数,如果我斤斤计较,只苦了自己。
敬生和我的儿子贺杰,今年都已经十六岁,正在伦敦念中学,明年就得考大学了。敬生偏还要吞吞吐吐地给我说:“小三,拜寿的那一天,你看你穿什么衣服好?”
苞了他几十个寒暑,还不话头醒尾吗?我当然明白他之所指,于是从容地答:“看大少女乃女乃的主意吧!她若是决定穿中式龙凤壁金褂裙的,我也没有意见。总之,我一定挑粉红的色泽,配她的大红好了。”
敬生舒一口气,连连拍着我的手背,说:“小三,你总是如此难得,老不让我为难。”
不让敬生为难,其实是为了不让自己为难。
当初金融界巨子贺大少爷、贺敬生拚命追求大同酒家的容三姑娘时,他并没有对我隐瞒,说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名。
江湖上谁不知道贺家大少女乃是上海百货业顶尖人物聂柏荣的独生女聂淑君。二人婚后,且育有二子二女。
我既是心甘意愿地跟了贺敬生作小星,就自然要计算到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为难。
人在江湖上,抵挡压力的最凌厉招数,不是以高招顽抗,而是放软身子,把强劲的来势悄悄容纳消弭。
非必要时,决不硬拼,以免伤了元气,露了底牌。
敬生拜寿,大摆筵席,聂淑君要在人前显示她正室的威势,因而老早交带丈夫,要他明令我依足中国习俗,穿侧室专用的粉红色褂裙,是意料中事。
苞在我身边的老佣人群姐,心心不忿地说:“都已经几十岁了,还争这种无谓威风?三姑娘,你太善良了,老被人欺到脸上来而不自知。”
丙真如是,就是我的涵养功夫修成正果了。
我不是驯善,只是无可奈何。
正室的名位既与我无缘无份,其余的无谓闲气,争来又有什么用呢?
再说贺杰出生时,我连贺家的门槛也没能跨得进去。现今,满城显贵都晓得有我这位贺敬生如夫人在,连银行户口与一应法律文件,我都可以用贺容壁怡这个名字,也算一场造化,不得不看成一份安慰,算了。
彬者更重要的应该是,我确知自己在贺敬生的心目中,是何等级数的人物。其余的门面风光,我岂只不劳争夺,根本应该忙不迭地拱手相让,好减低敌人对我的怨愤妒恨,有百利而无一害。
聂淑君自贺敬生迷恋大同酒家女招待容壁怡的时候开始,就已经重重地摔了一跤,怕跟那英国首相戴卓尔夫人在八三年到北京谈论香港主权时摔的一跤雷同,举世共睹,无所遁形。这以后,她大英帝国再粉饰升平,故作大方,也无法掩饰当日的狼狈心情与失仪举止。
输得不是不凄厉的。
笔此,这些年来,我谨记着要得些好处需回手,不便穷追猛打。跟聂淑君太相处不来,害敬生左右为难,对我和他的感情与关系都没有益处。
惟其我忍让了,叫聂淑君不能借题发挥,侵犯我的尊严底线与已涤讪的地位,也使贺敬生心怀感激,暗地里待我更千依百顺,岂不是好。
我当然不会忘记,除自身之外,还有贺杰。他的前途,我必须照顾。
笔而,我乐得一早就上水发丝绸行的门去,剪定了一袭桃红色,起暗底桃花的名贵衣料,嘱周师傅替我缝制一件曳地的晚装旗袍,准备在贺敬生寿筵上与中国式褂裙轮流穿用。
柏敬生今年是六十岁了。
柏家是本城十大富豪之家,身为掌舵人,这许许多多年来,要承担的风险,要付出的心力,也真不足为外人道。
虽未至于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地步,但高处不胜寒,有那一家豪门富户不是彷如广寒宫殿,凝聚着一股孤寂清冷,挥之不去。谁不巧意利用机会,安排飘飘仙乐,妙舞笙歌,图个一晚半晚的热闹与畅快。
笔而,替敬生庆祝六十大寿,稍事铺张,固然应该。就算要把场面弄至极尽人间富贵堂皇之能事,也不为甚。
尤其八七年股灾,多少华资经纪遭了殃,敬生是例外。况且等到他七十岁,就已过九七,谁还能意料届时情景呢?一家人能否聚在一个地方吃顿饭,怕也不敢肯定了。故而论功行赏也好,透支欢乐也好,是很应该替他做生日的。
柏家之所以有今日,一半是敬生的父亲贺元勋开源有功,另一半也真是敬生的本事使然。
柏元勋的发迹,又全仗他的母亲贺沈氏,亦即是敬生的嫡亲祖母。
家族传说沉氏女是清朝咸丰皇帝弟弟六皇爷恭亲王奕欣家臣的孙子,甚得恭亲王正福晋的宠爱,自小许婚给八旗子弟的贺氏。
柏沉完婚之时,恭王一支的权势,已然在朝庭引退,慈禧太后为扶助她母家的势力,经年悉心栽培七皇爷奕儇一支,连帝位都要亲上加亲,交到这奕儇一系去。
社会从来都是打狗还看主人面的社会,一旦靠山不稳,跟在后头觅食的兵勇,就没有多少好日子过了。
柏沉氏才身怀六甲,丈夫就在营内生事,开罪了奕儇家的谋臣管事之类,被迫害至郎当入狱,且拷打成疾,危在旦夕。
沈氏悲痛之余,听从了亲属的劝告,慌忙收拾了些少细软,直往南方逃去,因而驻足香江。
柏元勋就是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困境中出生的。
为了抚孤守节,贺沉氏投靠了其时城内绝对首屈一指的英商家富克林家族,充当女佣打理家头细务,管粗工以图两母子的温饱。
柏元勋自小聪明好学,跟在富克林家的洋少爷小姐身边,陪着耍乐,竟能使他学习到相当流畅的英语,甚得主人家的欢心。
中学毕业后,富克林家的子女都回英国祖家去念大学。家主人有日偶然问贺沉氏:“贺妈,你儿子有什么志愿没有?可喜欢到我洋行来当份差事呢?”
柏沉氏以此相问,贺元勋立即不假思索地答:“我希望成为股票纪经!”
柏沉氏不以为意,只认为儿子信口开河,当然不敢转告家主人去。只为其时的那两间香港证券交易所及香港经纪协会,会员大部分是红须绿眼的洋鬼子,怎么轮得到华人去当股票经纪了。
这又过了一段日子,贺元勋跟富克林家的少爷小姐通讯,又道达了他的志愿。
终于让富克林先生知道了,他把元勋叫到跟前来问:“为什么喜欢当股票经纪?”
元勋答:“因为股票经纪最有机会认识本城富豪,容易模索发达的门径。”
“你很想发达?”
元勋直言不讳:“当然。”
“我以为中国人只喜欢念书,不求财帛。”
“对。所以中国才这么穷。”
“元勋,你若发了达,第一件会做的是什么事?”
“让母亲向你辞工,盖间房子供养她,颐养天年。”
盎克林先生听后微微笑,没有说什么。
饼了三两个月,他就安排了贺元勋在本城首席银行开了一个商业来往户口,向香港经纪协会发出一封推荐兼担保信,支持贺元勋申请成为会员,亦即是持牌股票经纪。
就是如此传奇性地贺元勋成了当时宛如凤毛麟角的华人经纪之一。
当时交易所没有会址,所有股票买卖都在现今皇后大道中邻近香港汇丰银行一带进行。
每天开市时,一部部的人力车,把那些股票大经纪拉到市场去,就开始互相讨价还价,买卖股票。
经纪跟客户联络,不用电话,都是亲身跑上客户的写字楼,口述行情,再鼓其如簧之舌,替客户负责买卖。反正其时的股民,全部非富则贵,都是有头有脸的商界头头,办公室集中在中环那两三个街位的大厦内。等闲市民百姓根本没资格染指股票。银行股一股就是几十元,相等于平民百姓半年的薪金。
柏元勋是天生的金融奇才,他对股票的价位上落,全部输入自己的“计算机”内,资料立即自行归类分析,得出独特的心得,加上他英语极之灵光,又有富克林家族的撑腰引介,一旦勤奋苦干,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大经纪。
佣金赚到一个可观数目,他就购买地皮。皇后大道中以西的一幅幅地皮,其时是荒野之区,贱价出售,差不多都尽入贺元勋的囊中。
柏元勋的独生子敬生在香港大学文科毕业后,老父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要他跟在身边学做生意。
柏敬生元配聂淑君比他小五岁。战后,其父聂柏荣心血来潮,竟自上海分了一部分资金到香江来发展百货业。在本港地头大展拳脚,自然认识贺元勋,二人一见如故,立即撮合了一宗儿女婚姻。
遍后翌年,聂淑君就为贺家添了第一个男孙,贺元勋看着长孙贺聪满了周岁,才撒手尘宇的。
从此,贺氏金融与地产业,都由贺敬生一手发展了。
这贺家的大少爷贺聪,年纪跟我差不多。家学渊源,也一心一意的克绍箕裘,现今在贺氏集团内出任董事总经理。
敬生曾给我说:“贺聪不错是商场精英,胜在处事镇定,且心狠手辣。”
我很记住了他的这句批评。
柏聪的妻,也系出名门。
这是当然的,贺聪结婚时正好是一九七二年,香港股市如火如茶之际,股海战场上,全民皆兵,只因时移势异,连厨房的女佣与街头的苦力,通通都疯狂地把一副身家押到股票上头去。
柏氏已成本埠首屈一指的金融集团,单是囊括市场百份之二十五强的生意额,那份佣金已极可观,更逞论贺敬生自己亲自楂盘买卖,出货入货,运筹帷幄,当然更赚至盆满体满了。
柏敬生之名与贺氏集团的威势,七十年代初期,简直震撼香江,人人趋之若惊。
笔而贺家挑的儿媳妇,还会差到那儿去?
柏聪娶的是本城另外一个世家,阮云龙的十二小姐阮端芳。
阮家是著名米商,战前发的迹,战时更叱咤风云,战后的那十年八载呢,虽不如前的显赫,然,烂船尚且有三斤钉。
阮云龙本身一妻三妾,这十二小姐的娇贵在于嫡出。更得其母阮柳氏的宠爱,只为她最小,这其间的关键可大了。
理由简单得很,那怕阮云龙沾花惹草,三妻九妾,那起骚娘子,野狐狸且别自以为一旦迷倒了阮家老爷,他就会从此专心一志,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绝对没有这回事呢,还不是随他本人心情意趣,遍洒雨露,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阮柳氏怀了阮家十二小姐时,比她生下阮家的大少爷还要欢欣荣耀百倍。
这个恩宠不衰的铁证,使其余小妾,一律面目无光。
彪房恩爱,既是无人独专,那么,论到名位上头,正室自然更光芒四射,锐不可当。
因此,阮十二小姐端芳从小就在阮家当公主般养。
嫁给贺聪之后,一举得男。且还陆续又生了两位少爷,使贺敬生乐不可支。
至于聂淑君,不消说,因有我的出现与存在,下意识地更喜欢炫耀门第家风,标榜明媒正娶。尤其阮端芳是正室晚年所出,更间接地帮助聂淑君出一口乌气。于是,对这儿媳妇,绝对的恩宠有加,呵护备至。
柏聪与阮端芳的三个儿子,比贺杰大几岁,现已分别在美国各有名大学就读,全部专攻商料。
看见这贺阮端芳的际遇,就真不难明白,女人的幸福完全主宰在命运之神手中。
谁一出生,就已口含银匙,谁又能一直金枝玉叶、万千爱宠地由父家转至夫家去,都是命定的,强求不得。
敬生的次女贺敏,适上官怀文。
上官家并不算显赫、贺敏嫁时,怀文只不过是港大毕业生,考进政府去当政务官。然,多年力争上游,官运享通、现今跟我一般年纪,已是政府内的红人,官职司完。
上官怀文与贺敏夫妇俩合起来、正好是富贵双全的一幅牡丹图。但见他们不时出席官绅云集的晚宴,即成影视画报周刊的抢镜人物。
若硬要挑他们的美中不足,那就是多年以来,膝下犹虚吧!
柏敏口里总不说什么,在大家庭内出身的人,根本习惯凡有忧喜之事,最上算还是三缄其口,免得惹人闲话。
所谓饱暖思婬欲,富贵人家,闲着的时间一多起来,就作奸犯科去,最流行的罪案是东家长,西家短的广播别人的苦与乐。要杜绝这种祸患,谈何容易?只有尽量不提供资料,所以人们没有凭借可以小题大做。如仍有无是生非的情况发生,则是防不胜防,只叫没法子的事了。
中国人传统的幸福家庭,一定有人传宗接代。所谓牡丹虽好,仍须绿叶扶持。
柏敏与丈夫,就是光秃秃的两枝牡丹,在人们眼中,也许是比较突兀的。
当然,贺敏的境况在一般人心目中,还要比贺家三小姐贺智来得幸福。
盎家小姐们,在婚姻上头,全都是低不成、高不就。有人要高攀,她大小姐未必青睐。轮到贺智考虑迁就,对方根本没兴趣。
这年头,虽多耍尽手段谋求飞黄腾达之徒,也还有不少不屑裙带尊荣之士!
事实上,做贺家的二姑爷又比较上容易适应一点,毕竟贺敏没有出来社会做事,彻头彻尾,专心一志的当家庭主妇,这个单纯的身份,总易于讨好。
柏智不同,她自美学成之后,立即一头钻进贺氏企业去,非常投入于财经行业。
柏敬生任主席的两间上市公司,一间是专营金融经纪业务的贺氏集团,另一间是管辖发展地产的顺兴隆。现今,后者就由贺智一把抓。年来,在商界已甚负盛名。
一旦成了企业明星,品性自是硬朗,加上女强人的形象,通常很能吓跑有心求偶的君子,于是票梅已过,仍然待字闺中,实在跟贺智的相貌完全扯不上边。
柏家的四个孩子虽非临风玉树,国色天香,但出身与教养,往往能营造出高雅得体的风范与气质,很自然的非同凡响。
不是不可惜的。
私底下,敬生和我都颇替贺智叫屈。如果她不是贺敬生之女,不是顺兴隆的副主席,我相信,她老早就有个暖洋洋的幸福小家庭了。
大概每个人都有个暖洋洋的幸福小家庭了。
大概每个人都有他的选择,贺智跟她姐姐一样,从未试过在人前轻轻叹息。人海江湖内,各行各业各个圈子,都尽是惊涛骇浪,不一定在欢场才易见凶险。身处其间的人,无不步步为营,小心翼翼,谁个一下疏忽了,把时间用在长嗟短叹上头,轻则表现立即落在人后,重则招致难以预测的后遗症。
柏智明慧,一定晓得这番道理。
女人也就是在这男女私情上老吃亏。像贺智,一旦在豪门穿梭,在企业茁壮,就得在阴阳协调一事上让步了。不比男人,像贺家的四少爷贺勇。,三头六臂,既在父亲的羽翼下长袖善舞,又于欢场中左拥右抱,顾盼生辉。成了本城数一数二,最具名望的公子。
柏勇根本没打算结婚,他父亲催促他时,答说:“自盘古初开起,男人就是无女不欢,崇尚三妻四妾,乐此不疲,倒不如干脆打开婚姻的枷锁,放生蛟龙,让自己优游自在,为所欲为。”
柏勇还嬉皮笑脸地逗聂淑君说:“妈,你已有男孙三名,大嫂既已超额完成责任,你就免了我吧!”
任何人都拿这贺勇没办法,反正他在生意上头,把贺氏财务打理得头头是道,贺敬生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每念到聂淑君的孩子们,老早在贺氏集团内生了根,我的心就直往下沉。
柏敬生的第二代与第三代,都在励兵秣马,磨拳擦掌,准备继承父业,在父亲的王国内争一日之长短。
轮不到我不惊心,不动魄。总有一天,贺杰要跟他同父异母的兄姊较量。
谁得谁失,象征着我和聂淑君权力斗争的最终胜败,无法不令人提心吊胆,虎视眈眈。
柏杰在长途电话里跟我说:“妈,是不是一定要我回来跟爸爸拜寿呢?”
“杰,你不想回来?”
知子莫若母,贺杰从来最怕出席贺家的喜庆场面。我当然明白他的苦衷。
站在一大堆聂淑君名下的亲朋戚友之中,我们母子俩是显得额外的孤伶伶的。
男孩子长到十五、六岁,正正是尴尬时期,一般情况下已不喜欢跟在父母身边出席应酬场跋,更何况贺杰有如此不寻常的家庭背景。
我并非勉强儿子之所难,每要鞭策骨肉,自已心头往往先来一阵翳痛。
然,贺杰必须适应。我看准了在不久的将来,他就得加入贺氏集团,跟贺家的人更紧密的相处,甚而交锋。他逃避不了。
敬生从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有关遗产的分配,我也没问。
只是有一晚,我陪着他在露台看月色,他突然握着了我的手,问:“可记得从前,我每晚都到大同酒家接你下班,二人手牵手,在海旁漫步,举头望见的那轮明月,就跟现今的这个一模一样。其实,已经过尽二十多年了。”
我但笑不语。忆及前尘,感触大多,不谈也罢。
敬生依然情深款款地望着我:“你觉不觉得我老了?”
“你老了,我也老了,我们不就是老夫老妻!”
“不!你只是越来越成熟优美,认识你的那年我快四十岁,并不觉得彼此有不可接受的年龄差距,可是,如今……”
“都一样。你别胡思乱想。”
“你安慰我而已!总有一天,我要-下你孤伶伶过日子,你就知道不一样了。”
“再说这种扫兴话,就太辜负良辰美景了。”
“我们需要正视现实。小三,你放心,纵使我遽然而逝,你下半生还是够享够长的。然,也要看你的本事及定力了。我深信你能应付得来,尤其为了贺杰,你的能量不可轻视。”
我没有追问。
敬生的脾气,我非常清楚,他肯说的话,不会收藏在肚子里;不肯讲的,任谁也无法使他屈服。
自那晚,我意识到敬生一定是要我带着贺杰,在他千秋百岁以后,仍在贺家撑下去。
我虽没把这个猜测给贺杰提起,然,在行动上,我益发要迫使他好好正视贺家五少爷的身份。
我不容许他逃避,也不认为他需要自卑。
从敬生带我走进贺家来的那一天,我们母子就是名正言顺的贺家人了。
连聂淑君都已喝过我的一杯茶,好歹算把我承认了,旁人休得不尊重我和贺杰的身份。
杰仍在长途电话里支支吾吾,老给我解释,大考在即,不愿回程。
我咬了咬牙根,回头征询了敬生的主意,听到他说:“考试要紧,暑假才回来好了!”
我才放过了贺杰。
柏敬生的两头住家,其实是同在一条街上的两栋洋房,座落在薄扶林的沙宣道。
本城富豪住在这区的不多,贺家邻近是霍家、周家与赵家。敬生之所以买下这两栋洋房,则他个人对港岛西南的特别偏爱。
这两栋洋房,占地甚广,以每尺买入价而论,足足比市价便宜百份之三十。最难得的还是千金难买相连地。尤其敬生的环境,妻妾住在同一栋房子,朝见日晚见面,必定更多争执。若住得太远,害他两边奔跑。也是劳累。
如今的格局最为妥当。每晚除非有业务应酬。否则敬生和我必到聂淑君的房子去吃晚饭。饭后,我陪着他散步回到我俩的房子来。
这一夜,敬生回到家里来后,仍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小三,你来,我有件小东西送你。”
我笑盈盈地跟着敬生,走进书房去。
我有一个脾气,数十年如一日。对敬生的财产与生意,从不积极表达半点兴趣。连这放在家里的夹万,我都敬而远之。
我崇尚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
如今我名下的物业,有价证券、外汇、珠宝,全是敬生在这二十多年来,陆续而主动地送给我的。
每个月贺氏集团给我一张基金投资管理的月结单,我都懒得多望两眼。
事实上,跟着敬生的这些年,老早看惯三更穷五更富的情势。本埠的富户,风云变幻,莫测高深,我都已见怪不怪,不大动心了。
单就是七三年股市狂泻时,又有多少人知道身为首席经纪的贺敬生,也遭遇过现金的周转不灵呢?
那一夜,对了,敬生辗转反侧,摹然握住了我的手,竟都是冷汗。他喃喃地说:“小三,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说:“商量些什么呢?你管自拿主意便成!”
“不。那些到底是你名下的资产,既给了你,就是你作的主,必须得你同意才能挪动。”敬生的表情痛楚:“我真没想过会输得这么惨!由七干点直跌破一千点,我仍能撑得住,反正是输掉了以前赚下来的钱罢了,谁会想到,八百点入货,仍然要出问题,再人货,再跌,直跌至三百点,差不多把一副身家押进去了,如今还落得这么个收场。”
我没有造声。
轻轻地吻掉了敬生脸上的泪。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唉!
惫有什么话好说呢?
真是的,谁会想到股市会有如今这百五点的收场?
“敬生,我本来就无一物,到大同酒家去上班时,口袋里只有一块钱,那袭旗袍还是预支月薪缝制的,每夜里回家去就要立即月兑下来洗净,晾起来才敢上床睡觉,兔得翌日干不了。想想,纵使你现今把曾给予我的都拿回去了,跟那时比较,我仍然拥有很多。”
“小三!”敬生抱住我。
我稍稍推开了敬生,温柔地望住他说:“你断不会连我那一衣橱的旗袍都拿去典当了吧?”
“不!”敬生感动地说:“没有人穿起旗袍来,比你更好看!”
“那好,我要旗袍,你要其它!敬生,”我非常有信心地说:“我不懂股票,但女人有第六灵感,我觉得如果仍会在现今的一百五十点跌下去,也未免太过滑稽了。”
就是这样,我授权敬生,把他多年来赏赐我的一应资产,全部变卖,重整河山。
就这样,我带所有的旗袍和年纪小小的贺杰,带着群姐,搬离了跑马地蓝塘道几千尺的自置物业,以八千元顶手费用,将中环坚道一层千尺的唐楼承租下来,重头整理出一个象样的家来。
我并不觉得自己慷慨。那些年来,敬生自动给我安排资产,于我,只不过是账面上的游戏而已。我没有数股票与银纸的怪癖,也从不巡视那些散布在铜锣湾、北角与湾仔的物业,每个月的家用还是那笔数字。从跟在贺敬生后头的第一天,情况就是如此。
财产重要,只为它能为人们带来巨大的安全感。那年,我才二十多岁了,完全没有恐惧过将来。
十六岁出身,积十年的江湖经验,再加青春,使我的自信心强劲无比,我怕什么?
极其量从头再起,仍有大把时间。
有敬生在我身边,我更有恃无恐。
当年,我决定跟敬生,只为他能保护我。
记得出事的一晚,是这样的……大同酒家每层收费都不一样,四楼的茶钱最高,订房在那儿吃晚饭,写的菜式也额外昂贵。除了用料上乘之外,人们喜欢那层楼精挑的女招待。
不是有相当姿色,绝不会被部长派到四楼来当值。
吧万别以为女招待是变相妓女,绝对没有这么一回事。
那年代,欢场中流连踯躅的哥子公儿、阔佬大亨,全都知道要把个大同女招待追求到手,比应付杜老志舞女要艰难百倍。
柏敬生前些时,才在批评他三儿子贺勇时说:“怎么现今你们追求电影明星,这么易如反掌,不消几个星期,代对方签一叠所谓名牌服装单,就已水到渠成。我们那个年代,别说酒楼女待招,就是杜老志、东方红等的伴舞红星,也得花掉一两年功夫,捧足了场子,才肯跟你有亲密关系。”
柏勇闻言,俏皮地说:“现今世道,最要讲的是效率,彼此开门见山,节省时间。谁还管这种男女关系叫追求呢,谁也不求谁,各自求仁得仁,一场鲍平交易吧!”
柏敬生猛地摇头,不置可否。
我问敬生:“你看那阵子的风气更有意思?”
“我从来不喜欢粗制滥造的任何制成品。顶尖儿的名牌衣物,仍然每个尺码一打半打的依样复制下来,分销世界各地,这有什么矜贵!只中国女人的旗袍,事必要度身订造,这才是独一无二。连男女关系都有个模式,太不是味道了!”
我笑,这真要每人的个案不同,都迂迥曲折,才叫好呢!
卑说回来,贺敬生自从跟行家到大同酒家四楼见了我,就只那么一眼,他说,便让他记住了生生世世,从此魂牵梦索,挥之不去!
每晚都必要到大同四楼来,坐着等我下班,送我回家去,才叫安乐。
我对他的印象还真不差。只为在多个追求者当中,我只跟他谈话时,心上会久不久牵动一下。
那感觉是好的。
我喜欢他偶然的一个含情眼神,撩动起我的血脉,蠢蠢上扬。阵阵兴奋,像一股暖流,运行体内。又像温泉,自心口涌到脸上,烫得令人舒服。
这感觉在跟别的人讲话时,从来没有试过。
柏敬生并不漂亮,然,他轩昂,有气派,能慑得住人。
商家汉又能有个大学学位,在那年头,倍添身份。
我对这个还真有点虚荣感。
物以罕为贵。在大同酒家楼头出现的,难道还少腰缠万贯的富豪?独独就少有如贺敬生般的有股读书人的气质。
当然,敬生来接我下班有大半年的时间,我们还只是留在彼此敬慕的地步,很发乎情,止乎礼!
这在当时,对我,更加必要。
说到头来,我不喜欢在仍有选择的情况下,当姨太太的脚色。
柏敬生第一晚要求送我回家,便坦白说:“我不会离婚的,太复杂,太划不来!
只是我妻总不是个难缠的脚色,她是旧式女人,对我于依百顺。”
我听完,微微笑,道了晚安,就径自回家去。
睡在床上,我想,冰清玉洁的一个人儿,既有机会出污泥而不染,何必淌这种浑水!
从此,若即若离。
柏敬生是必要不放过自己的追求权利,就由着他去好了。
就是那一晚,他独个儿自斟自酌,等我下班。
我则被冯部长派去招待一位警署内的红员:洪照祥探长以及他的一班手足。
听他们说,只为刚破了一件棘手的奇案,于是跑到大同来庆祝。
伴探长几杯下肚,捉住了我的手说:“漂亮的姐儿要当心,像案中那个遇害的美人儿,就是生成了观音似的面孔,招来横祸。要真是天生丽质,好歹找个有权有势的护花使者,陪在身边,以策万全。”
说着,竟乘了几分酒意,捏着我的手不放。
做酒家女,至多也是牺牲色相到如此地步而已。
我初出茅芦时,遇上这种毛手毛脚的客人,还有七分惶恐。其后,经验多了,每每是嘴上虚与委蛇,回敬几句好话,手就乘势抽出来了。
这回一样画葫芦,却不得要领。这洪探长力大如牛,紧紧的扣住了我的手不放,我只好强舒笑脸,道:“怎么洪探长把我当贼般看待呢?像狠狠地给我上了手铐似的,我还要腾出身子来替你们添酒呢?”
伴探长依然没有放松,声如洪钟地说:“不忙不忙,今晚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只要你好好的给我坐在身边,别的功夫且不去管它。”
伴照祥看了站于一旁的另一个女招待叫陈芷芬一眼,随即说:“芬姐,你来,替我们和你的三妹妹添酒。”
我的面色-那间阴睛不定,硬脾气快要使出来了。
芬姐跟我共事三年,晓得我的脾气,把情况老早看在眼内,慌忙打圆场说:“洪探长肚子空空的灌下这么多好酒,怪不舒眼的,也是上菜的时候了,让我和小三捧些佳肴来,让你们好好品尝,今儿个晚上,冯部长特地为你们留了一条极好的苏眉呢!”
芬姐趁势走过来,轻轻拉我的手臂。
我还未及反应,洪照祥一手拍打在芬姐的肩膊上,将她重重的推开,芬姐不防有此一着,连连后退几步,掸到几上去,几上那个上好的花瓶就此摇摇欲坠,一晃眼,就跌到地上去,粉碎!
“不识抬举!”洪照祥还口出狂言。
我使出吃女乃的力,挣月兑了他,一把冲前扶住了芬姐。
“你没事吧?”
芷芬摇摇头,示意我快快引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