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金笺 第十章
难怪说任何一种教育和知识,是时移世易也抢不走、扔不掉的资产。
这面前的一位姓唐的,看上去虽是个古道热肠的人,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要过分地深信不疑才好。
且我跟他佯说已把总代理权拿到手,也有另外一种作用在内。
除了杜绝他也依样画葫芦地去争取这种成药的总代理之外,更让他有种已可落实一门生意的概念。
如果我坦言说,只在尝试把总代理权拿到手的话,怕他不会着力地跟我谈论推销的实在办法。
我相信对方,甚至商场内没有人会有时间精神,跟我在空中楼阁上头下功夫。
丙然,唐襄年一看药名,稍为沉思,就对我说:
“你且等等,我给一个朋友摇蚌电话,探查一些有关售卖成药的消息。”
我忙道:
“要我回避一下吗?或者我改天再来拜候。”
“不,不,我就是要你立即把有用的资料拿到手,好迅速办事。”
唐襄年说罢,就摇了个电活号码,找的是一名医,姓冯。
听唐襄年的语气,跟他是顶熟络的。
“老冯,你知道有种伤风感冒的特效药吗?是美国货式,我拿到了总代理权,你认为有市场吗?”
苞着唐襄年把药名相告,就听着对方给他说了几车子话,他只有唯唯诺诺。直至最后,他才说:
“老冯,关于医务卫生处应办的手续,我跟他们的处长相熟,只要他签批了,我们就好进货到本城来。”
说完了电话,唐襄年笑容满脸地对我说:
“这货色非常好。根据我这位好朋友冯医生说,药的效力是公认的,只是一时未有人做总代理的功夫。不过,还得通过政府有关部门的签批,才可以公开在药房发售。这重手续,你可不用担心,由我去办,你只消等我的讯息,一经批准,你才好把货运来。”
这第一关真是闯得太顺利了。
我并没有提起关于卫生巾的事,总有点难为情似的开不了口。
女人的脸皮是要随着苦难与阅历逐渐加厚的。走出唐襄年的办公大楼,头顶上的阳光特别温暖,晒得我全身滚热,情绪尤其高涨。
必到永隆行去,我火速把李元德找来,给他述说了经过。
我以为李元德一定会反应热烈,立即跟我商议如何着手进行把成药的总代理拿到手。可是,对方的沉默,令我微微吃惊,忙问:
“怎么?你不认为能代理这种伤风特效药是件好事?”
“是绝对的好事,既然是好事,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去争取?”
这就是令李元德不敢兴奋的原因。
他还立即补充:
“香港也有代理成药的贸易公司,我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曾留意到这笔可观的生意?”
我无辞以对。
照常理揣测,必定事有蹊跷。
“我们该怎么办?”我说。
“让我去打探一下,为什么这种成药到如今还没有人打总代理的主意?”李元德说。
我只好硬压下兴奋的心情,问意他这个做法。结果在几天之后己得到,不是不失望的。
李元德说:
“代理外国成药的几家贸易公司都说,这种感冒药的伟特药厂,是全美国最大的药厂,对香港这个小市场,根本看不上眼,跟他们接触,一就是石沉大海;一就是开价犀利,根本无法做得成生意。”
听了这个消息,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决定。
整晚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在没法子好想的情况下,我叩了小叔子耀晖的门,决定问问他的意见。
耀晖经常可以给我很多做人处事的灵感,尤其在六神无主之际,我更需要一个踏实的意见。
耀晖住的房间很小,其实是工人房改装的,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以及一个床头柜,平日耀晖要做功课,就得跑到我房间去才有书桌可用。
我坐在他床前,把成药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耀晖诉说了,然后,就叹一口气,道:
“都不知怎好算?”
耀晖拍拍我的手背,道:
“不要心急,大嫂,待事情发展下去才算吧!”
“什么?”我瞪大眼睛问。
“现在什么也没有开始,要算也无从算呀,你担心些什么呢?”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直至目前为止,整件事只不过是个构想,完全未有过任何行动,我就已气馁,这无疑就是未战而败,太没有道理、太没有志气了。
翌日早起,我立即回到永隆行去,嘱咐李元德写了一封信到伟特药厂去,要求他们让我们在香港总代理他们出产的感冒伤风特效药。
李元德把信打好了,问我:
“大嫂,该准签发这信件呢?”
我一怔,才会意过来,说:
“你认为呢?”
李元德有一点为难,想了想才说:
“自从金先生过世之后,所有向外的文件,都由细嫂以总经理的名义签发的。”
这就是健如聪明的地方,先行正名,对外让市场人士认识她的名位,对内造成惯例,教永隆行的职员们都接受她那总经理的职权,旁的人休想僭越。
方健如无疑是先发制人。
可是,现今发现了这重关键也未为晚也。
我虽后发,也未必会因此而受制于人,只要提高警惕便可。
于是,我冷静地说:
“那就拿给健如签发吧,反正这件事也应让她知道。”
李元德依我所言,把信件递到健如跟前去,明显地发生了故障,健如拒签,且将信退了回来。
我一想,便道:
“让我去跟她说。”
当然不能让夹在中间的伙计为难。
“健如,”我说,“李元德说你对这封信有异议,为什么呢?”
健如把跟前的文件往前一推,抬起头来给我说:
“大姐,我没有空煲这种无米粥,此其一。名字签在这种贻笑大方的文件上,有关体面,此其二。”
“健如,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一封简单而正经的商业信件,有何不妥?”
“没有什么不妥,连写信到香港银行去申请加入董事局也无不妥,世界自由嘛,对不对?”健如一脸的鄙夷,“你甚至可以写信投考电影明星,或者参加选美,都可以。便要出这种丑,请自便,永隆行不只是我一人的,你也可以签发此信呀!”
说罢,站起来就走出她的办公室。
我完全明白健如的意思。
如果此信石沉大海的话,就不只是失掉了一单生意,且要背负愚昧无知的罪名,被健如看不起了。
是不是应该把信投篮就算?
不,我不甘心。
几艰难才找到一种为市场接纳的货品,去争取代理权,必须尝试到底。
记得从前在广州娘家的店上帮忙做事时,有个年轻伙计大强,看中了邻铺掌柜的女儿小梅,就是不敢采取行动。
我母亲就劝他说:
“你都不肯硬着头皮去追求,当然不会修成正果。怕失败的人永远不会成功、对。
我把信打开,摊在自己的办公桌上,重新看了一遍,活灵灵像看到了一个希望。
我要把自己的名字押在这个希望上。
于是提笔把“总经理””三个字删去,想了想,我改写为“东主”,然后签上了我的名。
蚌人心理上与商业交代上,我也不要被放置于方健如之下。
苞她平起平坐,已经是我极大的让步了。
我亲自把信带到邮局去用担保寄出。
必到家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今天下的决定给耀晖说个清楚。
“大嫂,我有预感,你不会失败。”
“真的?”
“真的。不是有句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耀晖真好,他是这屋子内唯一一个不用我去照顾,且来照顾我的人。
嫁进了金家,得到最宝贵的感情不是来自枕边人,而是这位视我如手足的小叔子。
最低限度,金耀晖没有出卖我。
如果没有了耀晖,我知道我会更彷惶、更无助、更焦虑。
每天每夜面对着两个要对付自己、糟蹋自己、战胜自己的妹子,不能不与之相聚相处,真是世界上至难堪至难为的一件事。
我的坦然、诚挚与真实个性,老早已随金信晖的死而殉葬。
只有在耀晖面前,才稍稍复活。
我相信我和小叔子的感情是一日千里。
每逢周日,当我带同耀晖与我的三个孩子到郊外去散心,看着耀晖逗着咏琴、咏棋、咏书在玩乐,我就有一个幻觉。
什么时候我身边才有一个真正可以相偎相依、互助互爱的人呢?
新寡之后,我还是在自己发觉了人海波涛汹涌,江湖风浪澎湃的这一阵子,才晓得人生结伴是多么重要、多么必须。
玩得一头一脸都是汗水的耀晖走近我身旁,问:
“大嫂,你在想什么?”
我强笑道:
“没有想什么,只在胡想。”
“你是想念大哥?”
我摇头,很决绝地说:
“不,我不想念他。”
耀晖怪异地望着我,一脸的茫然。
我仰望着蔚蓝的一望无际的晴空,道:
“生命还有很遥远很遥远的路要走,你大哥抛下了我,连一份我以为可以专利专有的感情都要剥夺,或至少一分为二,我何必还要想念他?”
必头看耀晖,他似懂非懂地凝望着我。
“我需要在以后的人生中,有人相依相伴,那人不可能再是你的大哥。”
“你找到了么?”耀晖这样问。
“没有,我根本没有去找。”我笑,“不用找呢,我身边就有几人。”
“是我们吗?大嫂。”
“你会陪着大嫂过这几年的艰苦日子,是吗?”
“是的,大嫂,不单是这几年,我愿意一直陪伴你,你放心!”
“好。”
我笑了,一把将耀晖拥在怀里。
知道身边有一份支持力量,对于在大太阳下干活的女人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必为经常有不平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处理金信晖的遗产就是一例。
信晖殁后,只有健如才知道他生前来往的律师楼与会计师楼,当然,在我承认了健如在金家的身分之后,我们把承办金家产业的胡李罗律师行找到了,请他代表我们申请领受金信晖的产业。
昂责的律师叫罗本堂。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整顿,他与会计师楼合作,做出了一张金信晖产业的清单,向政府有关部门申报了,就可以承受遗产。
罗本堂把我和健如约到律师楼去商议。
那日,惜如本应要上课的,健如故意在我跟前说:
“大姐,叫惜如跟我们一起上律师楼好不好?我们多一个自己人在身边,有商有量,总是好的。”
我心知肚明,要有商有量的是她们二人,而不是我。
老早已准备了以一对二,于是实行大方到底,我很爽快地答:
“对呀!惜如心思精细,有什么我们想不到的,她或能从旁提点,岂不是好?”
与其回到家来,健如还会与惜如密谋,倒不如装傻扮懵,卖个顺水人情。
当时,我看到的只是一面。
绝没有料想到惜如之所以如此关心金家的事,又肯站在健如一边,有她个人的利害关系在内。
坐到罗本堂律师跟前去,罗律师首先把一式两份文件交到我和健如手中,然后解释道:
“根据我们整理调查与有关文件的记录,金先生名下的产业,绝大部分是代其父,亦即是金家管理的。这就得根据金老先生的遗嘱,将产业均分三个儿子。金信晖先生分得的产业再按照法律规定,分予他的遗孀与孩子。”
健如听了之后,拿眼望望惜如,看她没有特殊表情,才开腔说:
“信晖名下所有其实亦金老爷的资产,这一点我们的家人老早有了共识,对于金老爷的遗嘱,我们这下一代是很愿意遵守的。既然已经有清单在这儿,就按比例让金家的三兄弟均分吧,我们这一房绝无异议。”
方健如连一个征询的眼神也没有传递给我,就喧宾夺主地做了主意。
我告诫自己,在这大事上头,千万别乱动火气,无谓的风头让方健如独领,是不相干的,最紧要是没有实质上的损失。
笔而,我只静静地听,静静地留意,没有搭嘴,也不争论。
反而是惜如,问了一个问题:
“耀晖那么小,他能管钱吗?”
“可以由他的信托人代管。”罗律师答。
“他的信托人是谁呢?”惜如又问。
我正觉得她的这个问题有点明知故问,耀晖一直跟在我身边生活,我不自然就是他的信托人吗?
谁知罗律师的答案令我骇异,他说:
“金氏三兄弟,既是长兄已辞世,按照法律,应是二兄金旭晖是幼弟的当然信托人了。”
我立即答:
“可是,耀晖一直跟在我身边长大,他与我的感情很好,而且信晖与耀晖是同父同母所生的。”
罗本堂答:
“金太太,法律是不讲感情关系的,金旭晖是金耀晖的兄长,也是金老先生的合法承继人之一,他如果要争取成为幼弟的信托监护人,他还是会被承认这份资格的。”
“耀晖未心会答应。”我很有把握地说。
“旭晖亦未必会申请,坚持要当金耀晖的监护人。”惜如也这样说。
我是同意她的话的。
金旭晖不似是个看重手足亲情的人,况且他身在外国,怎么照顾幼弟呢?
当然,其后证实我的思想依然幼稚肤浅。
之所以如此,就是还未学晓凡事从本身利益角度出发。
一旦把仁义信爱作为看事处事的大前提,就会误导思想,估计错误。
既是心上同意惜如的想法,也就无谓在这自以为不会发生的事上执拗下去。
罗律师说:
金老先生名下的产业,可分为三份。其中一份应由金信晖的遗属认领。他既然没有遗嘱,照法律规定应由两位嫂夫人以及子女分领。
“罗律师,应该怎么个分法?”
“妻子可占遗产百分之五十,其余一半归子女平分,不论男女。至于妻子的一份,金信晖先生的原配可以得三分之二,另一位金太太可以得三分之一。”
健如一听,脸色骤变,正要说话,就见惜如轻声地咳嗽一声。健如当即鼓着双腮,沉静下来。
罗律师还补充说:
“据两位金太太所知,金信晖先生没有遗嘱,但他有一个保险箱存在香港银行,我看现在可以循正确手续申请开箱,看看保险箱内有没有遗嘱,再做最后定论。”
健如立即接腔,道:
“谁负责开保险箱?”
“我建议由两位金太太一齐去开箱,这样比较公平。”
罗律师这么说,显然是预防有其中一方在保险箱内找到了遗嘱或是其他宝贵之物,有遮瞒或吞没的行为。
我心机一动,便道:
“只是我姊妹两去开保险箱还是未见妥当,我们请罗律师一同去开箱,把保险箱内的一应物品取出来,按照遗产法分类,比较合宜。”
健如当然没有理由反对,于是罗本堂说:
“我派律师楼一个职员陪着你们去吧!”
这样子讲定之后,罗本堂安排了一个日子,跟银行办妥手续,就通知我和健如去开保险箱。
适逢是周六的上午,我没等健如开腔,就建议:
“把惜如和耀晖一同带去好不好?”
我之所以自动提出来,就是不要惜如和健如起疑心,觉得我已知道她俩是盟军。
保险箱开启心之后,律师楼的阮先生预备了一个公文袋,当着我们把一应东西放进袋里去,一同回到罗本堂的办公室去检阅。
看来金信晖在保险箱内存放的东西都没有什么特别。
都是一些商务的合约正本以及房地产契约副本,前者对永隆行而言,当然要贮存,但一切合约都有副本在公司内,依此行事,至于地契房契,正本又在律师楼手上,对一切遗产的承办早有凭借。
只有一个小柚木盒,很精致,上面用一张洒金纸封好,然后在洒金纸上写了两行字,是金信晖写给弟弟金耀晖的。
耀晖弟:
这个木盒内有一些小小玩意儿,都是我看着有趣,给你买下来的,希望你喜欢。
别告诉人里头的小玩意是什么,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秘密!请记着,你从来都是我疼爱的小弟弟。
镑人都认得金信晖的字,耀晖读罢洒金纸上所写的短柬,更是高兴,道:
“大哥一向待我都好,小时候,他带我到海滩拾贝壳,也把各种奇形怪状的贝壳放在小靶子内给我。”
罗律师向我和健如说:
“两位金太太,相信这个木盒给金耀晖领走,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当然没有异议了。
于是耀晖兴高采烈地把小木盒带回家去。
想不到的是金信晖原来如此地疼爱亲弟。
必到家里去后,金耀晖飞跑回房间去看他大哥留下来给他的玩意儿。
镑人也就没有再留心这件事了。
饼了好多天之后,偶然问起耀晖说:
“大哥给你留下些什么玩意儿呢?”
耀晖说:
“你要不要看?我去拿给你看。”
之后飞快地跑去把那个小木盒带到我房间来,说:
“你看,你看!”
零零碎碎的有自来墨水笔,有精致的钥匙扣,有动物样子的擦纸胶等,全都是有趣的玩物,想必是金信晖看到了,觉得有趣,就给小弟买下来的。
咏琴一看到了她叔叔有这个八宝盒似的玩意儿,就即抢前来,要分一杯羹。
耀晖顶疼咏琴,随手就把两三件玩物给她拿去玩了。
我在旁,忽有感触,道:
“金信晖留下来给我们的东西,怕是这一个小木盒内的最受欢迎了。”
耀晖听了这话,望住我的眼神有一点点的特别。
这在当时,我也没有留神记住。
“你大哥很疼爱你!”我说。
“对,大嫂也很疼爱我,且我相信大哥其实也顶疼爱大嫂。”
不知怎么小小年纪的耀晖说这活时,似是有感而发,有根有据似的。
我只好苦笑,道:
“你大哥留给你的,与留给我的就有天渊之别了,他留给我的是很多很多斗争和责任,留给你的尽是没有人会与你争的能逗你开心的玩意儿。”
我这句话并非过态,事实的确如此,且很快就被证明了。
饼了两个星期,我在永隆行上班时,律师楼来了个电话,是那罗律师的秘书,说罗律师有事要找我,请我尽快过访。
我问:
“只我一个人来,还是要另一位金太太也一齐来呢?”
秘书答:
“罗律师只请你一位来。”
于是我依约到罗本堂律师楼,见罗律师。
对方一脸凝重神色,用手推一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对我说:
“金太太,我们律师楼接到李余汤律师楼的信,他们代表金旭晖先生,提出要正式获得金耀晖的监护权。”
“什么?”我大惑不解。
“金太太,这件事可大可小,故此我请你来,看你有什么主意?”
我想我定是答得傻瓜兮兮的:
“罗律师,我会有什么主意呢?我根本还未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罗本堂又作了那个把眼镜托高的手势,然后说:
“金耀晖还未成年,他当然需要监护人,这监护人一般由他的近亲担任。换言之,在他未成年之前,监护人除了照顾他起居饮食之外,还有权对他的产业支配,代策代行。”
罗律师的解释,已经一语中的了。
我立即惊呼:
“金旭晖不是想照顾他弟弟,他只是想拥有支配财产的权益。”
罗律师没有答话。身为律师,他不可能胡乱附和客人的推断,只可以按道理向我分析。
“金太太,你一向提携着你的小叔子,如今金旭晖先生提出了这个要求,如果你不反对,就势在必行了。”
“我当然反对,耀晖一向跟在我身边。事实上、自他父母双亡之后,照顾他的就只我一人。为什么金旭晖不在未有遗产可领的时候,去照顾他小弟?候到今时今日,才来争着照应,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金太太,请冷静一点。”
罗本堂律师的确有理由这么说我,无疑我是越说越激动了。
实实在在是始料不及的一回事。
我不禁吁了长长的一口气,倚在椅背,很有点欲哭无泪,茫然无措。
我不明白,金旭晖对才仅仅是个成年人,怎么可能在脑海里有那么多鬼主意?
小至把房屋顶手费拿掉,取走所有现金,教我们这班孤儿寡妇差一点点就无家可归。
大至如今利用血缘关系,去进行他控制金家产业的阴谋。
显而易见,如果金旭晖能同时掌管金耀晖的产业,那么三分之二的财权在他手上,就很可以控制永隆行及其他地产的发展了。
我并不知道有些人的天才很可以发展在不正当不正常的歪行上来。
“金太太,请听我向你解释。你如果要跟金旭晖争夺金耀晖的抚养监护权,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的。最低限度,金耀晖一直跟在你身边,由你打理。”
我慌忙插嘴,道:
“还有,我相信耀晖一定反对。”
“他还未到成年,个人意愿不能起作用,总得要看法庭如何判决。”
“罗律师,那么说,我们是要为耀晖的监护权,而对簿公堂了。”
“这并不是稀奇的事,除非你们其中一方肯让步。事实上,金旭晖是兄长,你是大嫂,两房都有关系,没有任何一方是胜券在握。不过,金旭晖先生是决定回港来与你硬拼了。”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争夺这个监护权。”
当晚回到家去,忍个住把这个消息对耀晖诉说。
他一听,先是一呆,随即默然。
“耀晖,你不会愿意跟你二哥吧?”
耀晖忽然老成地答:
“我怕力不从心!”
“什么意思?”
“二哥有很多人支持。”
耀晖这句话提醒了我。
不消说,我的那两个妹子,既然站在我的敌方,就等于跟金旭晖连成一线。
此念一生,遍体生寒。
方健如在金信晖亡故之后,她打算发展的霸业就是在永隆行。
如果依照遗产的分配,我们一房只占三之一,这三分之一,方健如只能占其中一半的又三分之一。
那另外的一半,我有三个孩子,当然又比她占便宜、算个总数,她在金家的产业调动与主管上,很快就会失控。
金耀晖未成年,他若跟在我身边,我就有近三分之二的控制大权了。
为此,小小的耀晖忽然由无人理会,变成炙手可热的人物,非要把他争夺过来不可。
亲情,原来在功利情势之下变得如此的可怖。
如此推想,方健如必定会站在我敌对的一面,偏帮金旭晖无疑。
说不定,金旭晖已经跟方健如协议好了,要联手来对付我。
方健如之外,方惜如也跟她二姊同一个鼻孔出气。
被言之,我将月复背受敌了。
我和耀晖叔嫂二人,无辞以对。
已经是肉在砧板上的问题,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无他法。
我只好把争夺监护权一事交给罗本堂律师代办。
天下间也不尽是头头沾着黑的,在这宗不愉快的意外之后,倒有件值得兴奋的事发生。
我在永隆行收到了伟特药厂的一封回信,内容很简单,他们说其中一位董事在过些日子要来香港,故此,准备与我面谈总代理的事。
这无疑是兴奋的。
我原本已经做出心理准备,会是石沉大海了,如今能与当事人会面,总是一线生机。
我欢天喜地对李元德相告,没想到,他又来泼我一头的冷水。
他说:
“大嫂,我们凭什么去跟人家相见?”
我莫名其妙,瞪大眼睛看他。
“你是什么意思?”我终于问出口来。
“信可以写得天花乱坠,把永隆行的规模在纸上扩大十倍,他们也不知不晓。如果押中了,他们肯与我们谈条件,那还有交易的一线希望,如今对方来了,一脚踏入我们永隆行,就知道不过是间成立不久的中型出入口公司,对方是名满天下的药厂,怎可能寻求我们这种合作对象?”
分析得太对了。跟盲婚哑嫁时代的情况相同,单凭媒人的一张嘴,可以瞒天过海。到了洞房之夜,发觉不对劲,已等于米已成炊,也就得将就成其好事了。
一旦新时代流行要见面相处,就原形毕露,只好怪自己条件不比人强。
听李元德这样一讲,我就气馁了。
人更是几天没有睡好,越发无精打采的样子。
苞我的两个妹子是有着显著的分别了。
健如素来活泼,近日更朝气勃勃,把永隆行的业务打理得益发头头是道。
奇怪的是恰如,好象忽然间整个人光彩明亮许多。
我想不通她会有什么喜事,但的确发现她精神爽利,眉目生辉。
真是难以解释这些现象了。
当我这天黄昏回到家去时,吃惊地见到客厅上坐了一个人。
我冲口而出,叫:
“三姨女乃女乃!”
三姨女乃女乃缓缓地站起来跟我握手。
“怎么你从广州出来了?”我问。
“多亏你们健心和惜如姑娘多方奔走,才把我接出来呢。”三姨女乃女乃这样说。
我微微吃了一惊。
怎么我身边的这两个妹子,总在做些神出鬼没、不让我知晓的怪事。
把三姨女乃女乃申请出来,当然是好事,但事前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我知道从大陆来香港定居有极大的困难,若如是,健如和惜如出尽九牛二虎之力地把三姨女乃女乃弄到香港来,为的又是什么缘故呢?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这是人之常情。
严格来说,三姨女乃女乃跟她们非亲非故。
她只不过是金旭晖的亲生母亲。
对了,就是为了这重关系。
我的两个妹子已经归到金旭晖的一边去任事了。
一念至此,刚才骤见三姨女乃女乃的兴奋就冷却了。
“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三姨女乃女乃说这话时,眼中竟然有泪光。
我见状,且硬压下心头慌乱,安慰她说:
“能出来团聚就好!旭晖一定会非常高兴。”
“也就是他请你两位妹妹帮的忙,奔走了好些门路,才把我放出来呢!”
我轻叹一句,说:
“健如和惜如呢?”
“她俩到机场去接飞机。”
“什么?”
“旭晖回港来了。”三姨女乃女乃说。
真是太热闹了。
金旭晖赶回香港,他的亲生母亲从广州来团聚,表面上都是值得高兴的事,然而,这些亲属的汇合里头,其实是一场金家的骨肉争霸战。
金家老爷的产业在香港说多不多,但在当时的环境而言,也是说少不少的。
几多人赤手空拳,身无分文就从大陆跑到香港来闯天下。
比起这些同胞,我们金家是太幸运,太富有,太具备翻身的条件了。
要控制金家的生意和产业,金家三兄弟之中必须有二人联手。
金旭晖就算把我那妹子方健如拉拢在一起,他们仍没有我和耀晖联盟强劲,稳操控制权。
这并不需要很多商业知识就能了解其中的关键。
可以猜度,金旭晖此次回来,是很志在必得的。
三姨女乃女乃在这场内战之中,究竟起到什么作用,到目前仍是未知之数。
事实上,阔别这一段日子的三姨女乃女乃,整个人都变了。
她从前的精明,好象一股脑儿遗传给了金旭晖,了无余剩。跟她聚旧谈了半天,她是木讷愚钝得稍稍令我吃惊。
往昔眉宇之间的一份风骚,固然销声匿迹,就是那一脸的矜贵,也褪色得无影无踪,活月兑月兑一个已微有老态的乡下女人。
尤其是眼神所流露的凄惶,令人望之而有不忍。
是为了家庭、社会、国家遭逢意料不及的巨变,以至于过分错愕、受惊、无所适从所致吧!
这些都应该是心照不宣,不言而喻了。
反而目下的三姨女乃女乃,跟我的沟通与交流比从前更畅顺,更无阻。
对她的好感,无疑是比以前大了。
我一一问起金家的亲属来。
三姨女乃女乃轻叹:
“总的一句话,树倒猢狲散,留在身边照应我们的只得九老爷一人。不过,他年事也差不多了,算是有个男丁在家里头,凡事替我们出点主意,有一日是一日地熬着过。”
“九老爷是个对金家尽忠的。”我这么说。
“对。从前只觉他愚钝有余,智虑不足,并不晓得讨人欢喜。到如今时移世易,今非昔比,才发觉他不是那种为求私利而落井下石的人。”
我没有答话,怕三姨女乃女乃是有感而发。
“大少女乃你……”
“三姨女乃女乃,不用客气了,就叫我一声大嫂吧!等会你见到健如,怕她也会喜欢你喊她一声细嫂。”
“好的。大嫂,你是个心地澄明的人,以往多少人跟在我身边任事,争功争宠拿好处,一旦有难,金家再没有能力照顾他们时,就如我们广东俗语一句话:反转猪肚就是屎。
你还记得从前跟在我身边的丫环吧,唉,还是不要再提起了,提起来只有伤心,对忘恩负义、翻脸无情者再痛骂,都补偿不了自己吃的亏了。”
我拍拍她的手,道:
“别去想这些就是了。反正已一家团聚,以后的日子会比从前好。”
“好与坏都不是我这把年纪与如今我这身分的人能控制的了。是你们年轻一代的世界了,我呢,老来从子。大嫂,”三姨女乃女乃紧握着我的手,道,“从前我纵使有种种的不是,倒也真正做对了一宗事。”
“什么事?”
“老早为了安排旭晖出国和订婚,我把身边的一大笔现金及很多套首饰都托人转到香港来给旭晖。也幸好如此了。”
我微微吃惊,如果把时间算一算,就知道金旭晖在他兄长意外身亡之前已经自其母手上取得一笔相当宽裕的现金,照说他到美国去的傍身钱不愁的,干么还要如此压榨我们这一群在香港人地生疏的孤儿寡妇呢?”
金旭晖这个人真是厉害,工心计,且无情无义,非小心应付不可。
“大嫂,你在想什么?”
再谈得拢,再推心置月复,也不可以在人家的母亲跟前讲这种是非。切肉不离皮,不是人人如我般不幸,有两个反转枪头对着自己的亲妹子。
“我在想二姨女乃女乃如今独个儿在广州怎么过活了?”
“唉!总不会饿死,那是真的。要像以往般优哉悠哉就妄想了。我出来得很匆忙,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告诉什么人,她怕是一觉醒来,不见我面,才知我已离乡背井远去了。”
“你安稳下来,再给她传个讯息吧!”
“当然是要这样的。老二这人其实不算坏,我们姐妹俩在这段日子的确相依为命。以后股有了我,她又是无儿无女,真是够凄凉的。”
说着说着,眼眶竟又红了起来。
从前的金家三姨女乃女乃,通知书曾会有如今的局面?
我轻叹。
再亲密的关系,一到利害关头,还是只好先照顾了自己。
不难想象二姨女乃女乃一朝醒来,发觉真的孤苦伶仃,会怎么想?
我说:
“希望她能看得开。”
“我们都在习惯看得开,这生活学习。”
我无言。
彬都,我在这方面学习还不太有成绩吧!
无可否认,我尝试努力,但仍耿耿于怀。
我并没有原谅过金信晖。
努力不再爱他,就是一个最看不开的表现。
对自己紧张的人与事,是没有理由看得开的。
三姨女乃女乃忽尔又叹一口气,道:
“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都已一把年纪了,儿子都能娶亲了,还有什么牵挂,老实说,给他准备的.为他争取,都已经及时做足了,自己是什么也无所谓了,人生转瞬就过、好象姨女乃女乃,吃了半辈子的斋,拜了这么多的佛,还不是萧萧条条就去世了!”
我吃了一惊,问:
“信晖的姨母?”
三姨女乃女乃点点头,道:
“说出来就可怜。死了还摆在那儿好几天没有人知道,到发臭了,才惊动邻里,找到我们门上,九老爷就去了一趟,好歹为她奔走,最终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我吓一大跳。
眼前人,谁会相信她曾有过张牙舞爪的日子呢?
磨难时人的冲击至大,反应可不一样。
三姨女乃女乃像是被缴械了似的。
我呢?
绝对不能像她,否则局面就撑不下去了。
最低限度,她提醒了我一个责任问题。
三姨女乃女乃尽了力去争宠争财争权,无非为金旭晖做好一个创家立业的基础。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的三个小阿仍小呀!
如果把咏诗也算在里头,那就要照顾四个孩子了。
我忽然想为什么每一次都不期然地要把咏诗想起来。
她并不是我亲生的。
非但如此,她身上流着背叛我的人的血。
我的矛盾心理,正是人性善与恶的不住冲击,摆月兑不了。
就为我自己的三个孩子铺排未来,我也要奋斗下去。
三姨女乃女乃在位一方面也是上了岸的人。
如此一逢巨祸,她就放弃挣扎,人就颓下来了。
我可不能。
我要把应走的路走完。
这样想着聊着,忽然有人叩门,一大班准备跟我敌对的人就回来了。
金旭晖是神采飞扬的。
不见面的这一段日子,他完全变了个样子。
我的意思是,一眼看上去,是个令人毫无怀疑的成年人了。
这跟他去美国时还带一点儿稚气并不相同。
我提醒自己,我的对手不再是个小阿。
当然,我不会不知道他身边还有两个小女人。
只是,我还想差了一步。
实情是,站在金旭晖身边的是三个女人。
连他母亲在内。
因为,金旭晖一坐下来,跟他母亲没有拥抱,没有畅叙,没有感慨,只是直笔笔地说:
“妈,你知道你现在的身分吗?”
三姨女乃女乃跟儿子重逢,人突然显得迷迷糊糊的,眼都刹那红起来,拉着旭晖的手,说:
“我以为一辈子见不着你了!”
“别说这些废话,你好好地听我说,要你出来,是要主持金家。”
金旭晖的这几句话,差不多吓我一跳。
三姨女乃女乃说:
“今时不同往日,我是什么事也不想管了,由你们后生一代去作业,我在家帮着照料小阿就好。”
谁知金旭晖咆哮:
“叫你别婆婆妈妈地罗苏,这一屋子里的人,只你一个是长辈,什么人都归你管,你就是家长族长。”
对家长族长用这种命令式的口吻与指使的态度,令人震惊和震怒。
可是,三姨女乃女乃却应道:
“好,好,都听你的,旭晖。”
“你累不累?不累的话,我带你到律师楼走一趟。”
三姨女乃女乃骇异地望着儿子说:
“为什么?有什么事?”
“你要向律师解释,金耀晖也是你的儿子,你从小看着他长大,现今你来香港了,正好做他的监护人。”
天!
我在心上狂呼一声。
蚌然觉得天旋地转。
这房子内闹鬼!
都是厉鬼,青面獠牙的要吸食活人的血。
这金旭晖回来之前,已部署好一切。
为着夺取金家的控制权。
连辛辛苦苦没法寻求母子团聚,原来目的也不过如此。
我一回头,还看见方健如在鄙夷地对着我笑。
她是只差没有说上一句:
“怎么样,我和你的斗争现在才开始吧!”
懊,斗就斗吧!
世界永远是强权勇夺公理的世界。
我不怕输,也不能输——
完——
(请看续篇《果情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