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变 第十一章
必家去后的翌日,也不管是赚钱不赚钱了,只见那几位芳邻都盛意拳拳,我反正闲着,便又动手弄好了几盒精美的点心,有蒸有炸,各式锅饼包糕,分别捧去送货。
镑家各户的洋太太,既高兴又客气,硬塞给我的酬劳,多过成本好多倍,还预订下星期的“货”。
我静下心来想,与其你推我让,倒不如订了个公道价钱,有个准绳,更能宾主尽倍了。
再进一步思考,好不好真的试试以这个方式去增加自己的收入呢?坐食尚且山崩,更何况银行户口,只余不足五千加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自从韦迪夫妇搬来以后,不单负担了大部分租金,他们小儿子也托我照管,每个月给我四百加币,等于可以免费有瓦遮头了,可是,其余食用,也得想办法。趁小男孩午睡时,我把承接的点心做好了,黄昏送到各家去,赚点零用,实在是好。
主意一定下来,竟然其门如市;芳邻一传十,十传百,订单如雪片飞来,心头油然生了一重安慰。
怎么一班完全不相干的外国人,竟在我穷途末路之时,向我伸出了合理而大方的同情之手。他们的惠顾不只帮助我营生,更令我稍稍回复对自己的信心,到底证明柳暗花明又一村,能靠双手还是可以活下去的。
想着想着,一颗颗豆大的眼泪,滴在雪白白的面粉之上,被吸纳、被融和了。
如果要为点心取蚌名字,当叫泪盈点心才对。
韦迪夫妇下班后,就来把小男孩班治文带回楼上去,我也叫正式下班了。
“王太太,要上超级市场吗?我们有车子,把你载着一道去买菜吧!”
“劳驾了!”
我乐得跟着他们去,因为近日订购点心的单子多起来,三朝两日就得去买菜买肉,一大堆的抱着走回家,颇吃力。
“你的点心如此吃香,有没有想过要拓展业务了?”韦迪问我。
“你夸奖我了,能多赚几个子儿,我已心满意足!”
“我是认真的,何必浪费你的天分!”
“本钱哪里找呢?”
“用不着什么本钱呀?我和太太珍妮是从事广告业的,我给你想几句推销口号,珍妮负责给你画一些宣传单张,影印一大叠,分发到这区的信箱去,愿者上钩。”
我的确有点心动了,孤军作战的女人,多赚一个钱傍身总是好的。
珍妮一边逗着小儿子,一边兴高采烈地说:“对嘛!每个吃着你点心的街坊都赞不绝口,加一点宣传功夫,就能全区闻名了!我们不收费!”
“谢谢!可是,把事情扩大了,可能要申请,否则……,上次经营服装店,得不偿失的经验,犹有余悸。
“那还不简单,先代你注册一间公司,申请牌照有生意才报税!”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韦迪夫妇不单热心,而且坐言起行,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子就给我办妥所有应办手续,当他们把一大叠印懊的黑白传单递到我手上时,我禁不住惊呼一声,继而哈哈大笑!
“珍妮的设计功夫还可以吧?”韦迪问,一面拥住娇妻,看我的反应。
“太好了,太好了,我该怎么样说呢?”
单张上竟是隔壁胖太太的照片,拿着点心,大口大口地吃,她的相貌和蔼诚恳而滑稽,很逗人开心。宣传的句子更惹人瞩目,写道:
“创造者含泪制作,享用者带笑品尝!”
珍妮向我扮着鬼脸:“来,这个星期天,我们一家帮你去大派传单。我们洋鬼子很受这一套!”
珍妮没有高估她丈夫的宣传手腕,传单发放的翌日,家中的电话响个不停,我实在怕吵得班治文不能好好地睡午觉了。
幸好这小男孩天性乐观,吃饱玩累,定必抱头大睡,行雷闪电都跟他无干。才照顾他那两三个月功夫,已然肥头大耳,粉堆玉砌,可爱非凡。
订单实在太多,有点应接不暇。我只好留在晚上做。
日间不愿太花精神时间在点心上头,无论如何,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是受了韦迪家工银带孩子的。
这夜一直工作至十一点多,有人叩门,来又是珍妮韦迪。
“我看见楼下还有灯光,故此跑下来看看你!实在太辛苦了。”
“还好,精神有寄托,我每晚都睡得顶熟!”
“王太太!”珍妮很诚恳地说,“要是带孩子太辛苦,我们另外找人看管班治文!”
“不,你莫非觉得我的功夫有未尽善处?”
“王太太,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就是你把班治文看护得尽心尽力,韦迪和我才怀着感恩的心,设法帮你多做一点有益的事。真没想到,宣传单张一发出去,你的点心就有这么多订户,我们欢喜之余,禁不住替你设想,应该好好地拿它当一盘生意处理了,别把精神心血花在旁的对自己帮助不大的事上来。我们宁可担心新的保姆未能如你般称职,而不愿为了自己,扼杀你可能发展的事业!”
“事业?”
“这对你是个新名词吧?没想过家庭主妇会可能有事业!”
我垂下头去。真的从没有想过,一个遭人遗弃的灶底猫,会有翻身之日。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自置房子?是因为我们希望先创业,再兴家。”
我望住珍妮。
“韦迪和我好希望能合力开办一家广告公司,故此我们克勤克俭,宁可租住地方,尽快纠集资金,建立事业,青春有限,我们决定先苦后甜。”
“可是我,并不再青春了!”
“那就更要掌握时机,加快脚步!自己不照顾自己,谁会照顾你了?”一言惊醒梦中人。
没想到提点我,关心我的竟是暂面相交的异乡人。
我终于同意,待韦迪夫妇找到接班人后,就把带班治文的责任放下来了。
订购点心的数目日多,我要日夜马不停蹄地赶货。有天球表嫂打电话来聊天,我提起此事,她竟自愿在晚间来帮忙,按着我的制法去做着各种准备功夫。
球表嫂的热心,大概有点补偿作用。她对我独力承担了巨额罚款,一定还耿耿于怀,可是要她狠下心还一半钱给我呢,又无论如何大方不来!于是只好以劳力代罪!
我是的的确确无所谓。
时至今日,我吃的亏跟吃的饭大抵分量相同,真的见怪不怪了。
能够知道自己占了我的便宜而于心有愧,要算是我的彩数!
拔必为一时意气而将之摒诸门外,尤其她仍有利用价值。只要有一点可取,我就不怕跟她来往,现今多一个帮工,让我的泪盈点心增加产量,赚多一点钱,受实惠的是自己。
我已学晓盘算,必以自己的利益为大前提。
自下星期起,班治文就要送到别家太太去看管了,我有点舍不得。
随即想起自己的际遇与珍妮的说话,立即把心上的温情硬压下去了。亲生骨肉尚且可以对自己的生死不闻不问,何苦再生无谓的牵挂!
望住班治文胖嘟嘟的圆脸和两只肥满得如节瓜似的小腿,我想起沛沛,这个女儿小时候像男孩,跟班治文的可爱可曾有两样?然,茹苦含辛,养育成人又如何?今时今日,我倒毙异乡,只怕尸横破舍多日,都未有亲人发现!
想下去,令得全身发冷。
午间,班治文必定小睡。
我正专心在拌点心的肉料子,听到了门铃声。
一边用围巾拭着手,一边去开门。
我呆住了。
“可以让我进来坐坐吗?”
我没有做声。
“我在前门站了很久,没有人应门,其后绕到后园来,再试敲后门。没想过你一直待在地库!”
“我住在这儿,楼上租绐别家人了!”
奇怪,我还能有此正常反应。
“郁雯,能给我一个跟你谈谈的机会吗?”
我没有回答。
“我到底是远道而来,只为见你一面!”
我的心,直往下沉。
没想到这王锦昌,能够如此本事,可以厚了脸皮,说天下最肉麻的话。
“房子里乱糟糟的,我们就在这露台坐坐吧!”
我带头走上台阶,拉开藤椅,让王锦昌坐下。
“这阵子生活可好?”锦昌苦笑,“原谅我,我心情是有点紧张,说着些无聊话。我应该知道,没有了我、沛沛和家庭,对你是顶难受的!”
我没有答。因为真实的答案会使对方震惊至难以置信。自从没有了他和家庭,我月兑胎换骨,成了一个真真正正、顶天立地,有血有肉的新人。劫后余生,仿如隔世,我和王锦昌之间再无一丝联系与了解了。这些日子来,我连梦都没有一个,他如一厢情愿地认定我梦里有他,有以前的家园,未免是太可怜了。
“郁雯,汤律师已经整理好一切文件……”
“我知道,早已经寄来让我签妥,再寄回香港了。”
“可是,我还没有下笔……”
我沉默,等待他说下去。
“我想跟你说,事情是我错了,可是一错不能再错,我不能离婚扔下你一个,以后的生活女乃何撑下去,我岂非更多一重罪咎?”
“不必彼此负累了!”
“反正已经半辈子了,何必多生枝节?”
“郁真呢?你如何向她交代?”
“她比你刚强。”
“为此,你认为她可以受更多的苦!”
“她,最低限度,她再苦也不会死,你,也许会!”
“谁也不会,你放心好了!”
“郁雯,你已经闹了几个月的意气,不必再撑下去了!
我……需要你回去!我们从头开始!”
“如何开始?跟我妹妹平分春色?”
“郁雯,我……跟郁真也有合不来的地方!当初可不是这样的……”
王锦昌抱住头,有一份不知如何是好的急躁,声音也随之而沙哑:“郁雯,你不能只怪我,你自己也有责任!”
踏破铁鞋,寻到了我,原来还是为了保持自尊,尽最后的一分努力。
“江湖上惊涛骇浪,我支撑了十多年,那种担惊害怕,不能跟你诉说分毫,说漏了嘴,你只会比我更惶恐不安,更噜苏,更寻找庇护,使我的负担更大!”
我静心细听,原来自己不只一无是处,还是一重负累。
“工作上,我兵来将挡,不敢奢望有任何知音;私底下,我一样孤单寂寞。”
我心静无波,挚诚地答他一句:“是我对你不起了!”
“我多么希望有人能跟我交换一个眼神,就等于给我无比的支持,使我觉得做人不单是付出,也有收入。”
“郁真做到了?”
“她是江湖上的同道中人,我们在一起,不用说什么话,似是经年并肩作战的伙伴,彼此欣赏了解,心灵相通,觉得……觉得……”
“觉得有需要在一起了。”我淡静地替他圆句。
“也许是一时冲动。只是我和你之间的隔膜,并非一夜而成……我不知如何解释了。”
“不用解释。事情发生了,我承认每一方面都有责任!
放心,你不是唯一的万世罪人!”
锦昌抬起头来,两眼布满红丝,冲前来握住我的手:“跟我回去,我们像从前一样,或者生活得更好一点。”
我站了起来,乘势甩掉锦昌的手:“分担错误的责任,我义不容辞。可是,这不等于我可以重新收拾旧山河!”
“为什么?”
“你不会相信答案。”
“为什么?告诉我!”王锦昌近似咆哮。
答案应该是我已置之死地而后生,今日我活得比往日愉快,然,我只轻描淡写地答:“我安于现状,不求有变!”
“你从来如此!”
“对!澳山易改,品性难移!”
拔苦在此刻此时,还对这个自己毅然决定放弃的男人争不必要的一口气?完完全全的陌路人一个,一声招呼过后,就应各行各路了。
他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平衡一下心上的怨愤。谁不在生活上承受着种种艰难考验甚而苦痛?谁又有资格论定他的困惑必然凌驾在他人所受的悲凉之上?世上各人的快乐与痛楚,都是冷暖自知,各有千秋!他要坚持自己挨得特别辛苦,要争取同情优待券,作为宽恕自己犯错的凭藉,以求良心上的一份安稳,我就大方到底,成全他好了!
今时今日,我破口大骂,我出言讥讽,我要生要死,指出求证了王锦昌的不仁不义,对我段郁雯再无半点好处!
一件轰逃诏地的惨案,换回了我的觉醒,反而把他推下自责而不能自解的深渊,我已是一场造化。他要爬上来,重见天日,就伸手拉他一拉,尽一尽十多年的夫妻情谊,方来个缘尽于此好了。
“郁雯,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
“从今以后,你要孤身上路了。”
“我知道你已尽饼力挽回,让我有得选择,多谢!”
“好!你保重!”
王锦昌实在已得到他所需要的,他离去了,清清楚楚、明正言顺地把今日离异,明日孤苦的责任放到我肩上去,他是无罪一身轻。
我目送他走远了。
唉!段郁雯,你如何愚昧至此?过尽二十个年头,你才觉醒到枕边情义原来淡薄如斯!
段郁真,寂寞难熬,感情无寄,也断断不可以为江湖上的过客,尽是柔肠侠骨,何苦把挨得金睛火眼才练就的一身铜皮铁骨一朝葬送?
夜里,我上床去,坚持再读半小时的书报,才好睡去!
这些日子来,全靠阅读,加强我的意志,锻炼我的忍耐,才能凡事冷静分析,理性处置。
床头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是沛沛!
“妈!你决定下来了?”
“对!你见着爸爸了吗?”
“嗯!我也许要跟他到美国去一转。”
“为什么呢?”
“他希望我转校!”
我心内长叹。“你看呢?”
“爸爸代我安排入哈佛!”
“再好没有的了!”
我本一无所有来此世上,其后争到手的,又翩然而去,应是情理之内,谁保证过我这一生一世能拥有什么?
风水轮流转,明天,也许又会得着更多更多了!
丙然不出所料,汤敬谦律师来了电话,他说已接到代表王锦昌的律师通知,同意离婚条件,跑马地的住所,由王锦昌根据市价买起,把一半楼价,亦即一百五十万港元,转到我户口来,除掉偿还恒茂银行的债项,我差不多还有十万加币。
当然松一口气!
我等候着韦迪夫妇下班,赶紧跟他们商量,可否在坚比大道租个铺位,经营中国点心外卖零沽。
“必须兼做批发!”韦迪加一句。
“批发?”
“珍妮帮你忙,快快找铺位!我替你起草市场推广介绍信至那些超级市场,货品大量生产冷凝,以便全市发售。”
我不能置信。
然,一切都在逐步实现。
店子果然在预期内开设在坚比大道上,地点方便到不得了。离我的家居只是步行五分钟之遥,又是处在西区通往市中心的要道之上。上班下班的前后半小时,零沽生意好得不能形容,因为我把不同点心,分装在饭盒之内,有点类似日本人的便当和我们香港人的饭盒,洋鬼子们买了当早餐,或用作晚饭,大受欢迎。
店子内虽有三位女帮工,我仍要日以继夜地操作。单是零售门市,已经从早忙到晚。我看人家经营比萨薄饼的,都着重消夜生意,雇用个司机,开车把薄饼送到住宅去,服务时间直到凌晨二时,于是心又红了起来,决定有风驶尽帆。
我原本在晚上九时就收铺。回家去做些账目上的功夫,然后阅读,尽量挑那些有关财经与企业经营的读物看,这对我不是太为难,到底是个念过大学的人,曾受吸收学识的训练,只要下定决心,重新温习,很快熟练,书本上教的事业成功理论,都在表扬时间与资金的尽情妥善分配。于是,我想,与其坐在家里点账核数,以及阅读进修,倒不如干脆留在店内,接收一些消夜生意,只须雇用多一个司机,置一部汽车又大有可为了。
主意既定,立即付诸实行,等于把我的工作时间,自早上六时半,延长至凌晨二时。
每每工作至夜深时分,我岂只腰酸背痛。那一双手,根本疲劳过度,时时抽筋至不能把手掌摊直,还得继续做下去。不是不痛楚的!
然,此生此世若只有上的折磨,而无心灵上的委屈,于愿足矣!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有如许多的精神体力。
现今,我的生活,没有娱乐,只有工作。我的金钱没有支出,只有收入。我的心境,没有波动,只有平静。
坦白说,我不能算开心,但已不再伤心,却是铁一般的事实了。
是否长此以往就如此这般毫无目的活下去呢?
不,我知道我的目的地。
我要一直苦苦挣扎,直到我完完全全能够处在不再受人利用与陷害的地步为止。
被言之,我已准备将下半生投入在自强不息,艰苦奋斗之中,直至我离开人世。
世上无人能完全逃避备受迫害,但可以将危机减至最低限度。
我必须分分秒秒增加自卫的本钱,包括学问,知识,涵养、人际关系,权位,势力。金钱以至健康!
我不打算亦不能歇息,直至盖棺!
那些危害我身心安全的人与物,我自会设法远离。因此,宁可无情,不可多情!我训练自己,逐步成长。
笔而,今天晚上,认为自己又做对了一件事。
当我整理来往账目与信件时,拆阅了如下的一封信:
郁雯:我知你在恼怒我了!从小,你就是个听话的女儿,这点我是不得不承认的。就因为你一直听话,你就认为我应该额外地宠爱你。我办不到了,我偏袒郁真了,你就自觉委屈,将委届重重叠叠地累积下来,就不期然地觉得认为自己伟大。一旦如是,其实更易生幻象,觉得自己的忍无可忍,合情合理,一下子爆发出来,更教人难受。
那是母亲的来信。
我倒抽一口冷气,继续看下去:
我知道要你负担张重轩女婿的那等债项,是非常吃力的。
你的其他一总苦难,更不难想像。但请别忘记,我错看了张家的人,是我失误,却非存心陷害你。做母亲的就算是偏着小女儿多一点,亦非等于不爱你。
你有没有想过,事发以来,你连半只字都没有写回来给我。
家用以及照顾都仍然放在郁真,甚而锦昌的肩膀上头,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认我这个母亲了?你认为这样做对吗?
郁雯,让过去的成为过去吧!我来温哥华跟你小住一个时期好不好?我们母女俩或许需要一点时间再沟通了解。
最近,我搬去郁真家与她同住!地址和电话都没有改变,盼来信或来电。
母亲
我看完了信。把它撕掉,扔到废纸箱去。
如果母亲在我回港办理债务时,她不逃到乡下去,只消对我轻轻说一声对不起,我绝对绝对不会认为老人家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现今心照,不用多作解释。
我的生生死死,早已是一个人的事了。
韦迪夫妇突然在一个下午,兴高采烈地冲到我的“泪盈点心屋”来。
韦迪一见我,就抱住拥吻,吓得我什么似的。
“天!你瘦了好多好多!”韦迪把我由头至脚地看一遍。
“可是,那就更标致好看,更适宜上镜了。”珍妮望住我笑得合不拢嘴。
“什么?什么?你们这是……”
“这是要捧你为温哥华的小企业明星!”
“嘘,别胡言乱语!”
他们齐齐大喊:“是千真万确的呀!”
韦迪的一个广告客户,要赞助一辑电视访问特别节目,以哥伦比亚省内白手兴家的外籍移民作为对象,于是韦迪认为我是最合适不过的被采访对象。
我闻言,吓得慌了手脚,从来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我会得掉人现眼!
韦迪和珍妮收住了笑容,一人挽着我一只手臂,认真甚而严肃地问我:“时间无多,老老实实一句话,你去,还是不去?”
我睁大眼睛,心上冒升一股暖流,由暖而热,由热而沸腾,我清清楚楚地说:“好,我去!”
上电视的那天;事前真是紧张,我仔细地把从前带进温哥华发售的一箱新衣翻出来,好好打扮一番。在韦迪跟前出现时,他竟然吹口哨。
“天!原来你放下围裙,放下缠着头发的白布,可以变成彻头彻尾的电视明星。”
韦迪当然夸大其辞。然,当我踏出家门之前,在镜前再照着自己时,竟也有份莫名的惊喜。
一年了,我原来已瘦掉一半体重,小腰重新纤细得一如少女时代,幸而皮肤投有因肌肉的消失而松弛,反为着这一阵子日以继夜的操劳,使肌肉更形紧凑,皮肤益显光泽,整个人在消瘦之中不失精神奕奕,令人,包括自己,望上去有种舒服而畅快的感觉。
我信心十足地在“泪盈点心屋”内接受电视台访问。
“为什么你做的点心有这个怪名字?”
“因为我一直流泪,一直奋斗,未尝停止。”
“可以把你的故事讲给观众听?”
“可以。”
我的故事,原本是私隐,只宜午夜梦回,偶尔回顾,人前,照理是不应稍提的。
然,再世为人的今天,从前之于我,是一服类似运动员赛前禁食的兴奋剂,控制激励我向前冲刺的情绪与能量,因而可以轻易地将其他所有一齐竞跑的人,完全抛离几个马位。
任何人一些过往的疮疤,也有可能是吗啡打进血管里,扩散全体,顿生麻木以至上瘾,终成废人。
我仍算幸运,因为我并非后者。
既将我的故事抽离而成一服独立的灵丹妙药,在适当的时机,绝对可以重复运用,以图对已有利。
丙然电视台的访问节目,反应异常热烈。播出以后,竟收到甚多观众的电话、信件,对一个为丈夫与亲人狠心遗弃,流落异邦的外国女人,寄以极深的同情和支持。
西方人的这份热情,在东方人的眼光中除了骇异,坦白说,还觉得他们天真。
天真的人,一般感情丰富,且愿以实际行动表态,自动为别人做嫁衣裳。我曾经是其中一员,今日回头觉岸,摇身一变,不再在别人田地上作无谓耕耘,只会乐于承受他人的慷慨。
出卖自己的故事,换回出乎意料之外的众多收获。我立即成为加拿大传媒争相采访的对象,很多家杂志都派人来给我作访问。本地最畅销的妇女杂志,竟还大队摄影队跑来,把我制造点心的过程拍下一套质素极优的照片。那摄影师很耐心地向我解释:“段女土,我希望能选出其中一张作为杂志封面。你可否尽量松弛神经,不要把我们放在眼内,只照常集中精神制造你的点心。尤其重要的,如果能拍出名实相符的泪盈点心镜头,那就更感人精采了。”
自从重回加国,我极力控制情绪,每一想起前尘往事,我就立即煞掣,强迫自己做些别的事情,分了神,不再往回想。因为往回想,除了痛苦,一无所有。
如今,我遵导演的吩咐,一边搓面粉,一边肆意地沉思往事,过去的一幕幕,像零星的碎片,重现脑际,时而琐碎,时而组合,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画面,都是沧桑,都是创伤。
我像回到故居,深夜,屋内无人,脚钉在睡房门口,耳畔的温馨细语,迷离娇喘,一声声,一下下,把我的心割切得片片碎!柄场必卡前与加拿大税务局甚而恒茂银行会议室内,我煞白的一张脸,无神无泪,无依无靠,只有贱命一条,听从宰割,判决。香江夜色何其艳丽,我坐在海傍,只见一对对肮脏的手,放肆地向我抓过来,何只那猥琐的流浪汉,还有自己半生共处的一总家属亲人!浸在酒店浴白内的一刻,溢满的是一池血泪,我以为从此不能再爬起来了!
豆大的眼泪,再如初次在家居地库制造点心时一样,一颗颗堕碎在粉白的面粉之上……
只这一次,眼泪没有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