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忧郁 第五章
闹钟响的时候,已经七点过五分。杜夏娃躺在床上不动,让刺耳的铃声戳叉她的神经。大概过了三十秒,她开始觉得胃在痉挛。路开门进来,按停闹钟。
“时间不早了,该准备上学。”他坐在床沿等她起床。
杜夏娃还是躺着不动。他俯低身子,看见她一双布满血丝未眠的眼。他伸手拨理她散乱在脸上的头发,才刚碰触到她脸颊,又缩回手。起身说:
“快点起来吧。再不起床,就真的来不及了。”
“路——”杜夏娃叫住他。
他回头等着。她却呆了片刻才摇头慢慢地起床,移动得蹒跚。他下意识靠上前,随即踅回门口,脚步朝外,又犹豫地停驻。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请假在家里休息。”他看她似乎站不住,纤弱的身影几乎不能禁风。
杜夏娃取出制服,从镜子里看着他。
“我很好,还是去好了。”到学校再睡也是一样。留在家里,还是走不出困境。
“别逞强,”路走过来,蹙眉逼视镜中的她。“你看你,两眼全是血丝,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昨晚是不是都没睡?”
“我睡不着。”镜中杜夏娃低着头,看来可怜。
空气突然静寂下来。路紧抿嘴,不问为什么了,相视但无言。
“快点准备吧。吃完早餐,我送你到学校。”隔一会,他才打破沉默。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漫漫人生,他还能为她做什么?他们还能走到怎样的地步?每每想及,他都不禁觉得颤栗。
行路难,情字这条路。怕只怕他和夏娃之间的路通向荒芜。
他渴望爱她,却又不能爱;心中对她那份属于男人的爱和禁忌并存,同时将他拉扯,反向的作力,几乎要将他撕裂。但他更怕,有一天她也会像她亲一样离开他。
他心中藏着一个天使,那是她的原型。他以为天使是不能爱人的,她却以她自己独特的姿态站在他眼前,说她不是天使。他爱恋她,渴望她,但总有一天,当她发现他们超越不了禁忌时,到那时,到那时他们该怎么办?她会怎么办?他们还能走到怎样的地步?他简直不敢想。只能把一切丢给沉默,丢给冥冥和未知。
他轻轻带上门,在门外站了一会。隔片刻,杜夏娃拎着书包出来。他没回头,知道她在身后;她依着他的脚步,默默跟着。
他为她准备简单的西式早餐,一杯牛女乃,一份烤吐司夹蛋,份量并不多。她却只喝了几口牛女乃,表情始终锁着,展不开眉头。
“夏娃,你不吃东西不行。”他把土司中的蛋挑出来,切成四小份。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一点。”声音是有力的,温和而坚持。
杜夏娃只得勉强吞口蛋,就是咽不下,噎在喉中,逼出满眼的泪。她硬灌自己大半杯的牛女乃,然后痛苦地趴在桌上,难过得说不出话。路立刻丢下刀叉,移坐到她身旁。
“很难过吗?”稍稍使力替她抚背。
她没办法说话,刚想抬头,胃开始痉挛。她用力咬着唇强忍耐,冷汗湿了一脸。路觉得不对劲,扶抱她起来,她站不直,弯腰抱着肚子,泪痕犹未干的脸苍白而冷,布满痛苦的扭曲。
“夏娃,你怎么了?胃痛吗?”路稳定有力的声音乱了节奏。
杜夏娃勉强抬头,试着开口,转叹成一声吟痛,牵动的表情更像在哭。痉挛过后,开始有东西在绞她的神经,然后切抽她的胃。不眠的挣扎,强抑的心情全都爆发成的苦痛,折磨着她。
她双手紧抱着肚子,死咬着唇不肯喊出痛来。这是必要的苦难,还是必然的诅咒?或是对她的违逆的惩罚?
“很痛吗?忍着点,我马上送你到医院。”好象她的痛也感染到他,路的声音在颤抖。
他扶住她,让她靠着他。她反抓住他的手,抓握得很紧,掌背的肌肤因用力使劲而紧绷,指骨头如山陵突起,争欲突穿出来。她需要他的力量,需要感受他的存在,需要——她需要他在身旁代替她自己成为她自己的一切。
苦吧!痛吧!难受吧!这是他们最终必须面对的折磨。她不知道最后会有什么样的收场,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只能紧紧地抓住他,抓住这一刻。“我忍忍就好了,不必上医院。”需要疗痛的,不是她的身体。
“不行。”路不依。痛的是她,他却比她更难过。她的痛,是他们共同的折磨;他怕她锁紧眉的无瑕的脸庞因苦痛而扭曲得变形,好象是种预言。
他们之间的关系,因爱而扭曲、变形,却也因为爱而更为真实。他想紧抓住这份真实,但总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他那份因违逆社会禁忌的扭曲变形。
命运会拨弄人吗?如果是,那么,关于他们的事,一开始就是命运布弄下的陷阱,而他却毫无迟疑地踏入这个堕落。她是他心爱的“紫姬”;他一手抚养她长大,看着她因他变美变绮丽,照他所希望那般成长,并且不可自抑地爱上她。他以男人的身份立场渴爱着她,残酷的是,这个立场却是不见容于现实的禁忌。
禁忌的果实不能采,他们是夏娃的后裔,承继了始祖的血液,亦如始祖一般犯了禁忌,注定要背负罪恶的枷具。
医院里的气氛冷肃,安静而死气沉沉。路为杜夏娃挂了急诊,焦虑急切的表情,却让人以为痛的是他。
医生详问疼痛的情形,杜夏娃看着他蠕动的嘴巴,说着说着,突然不再感觉到痛。
“我不痛了。”她转头寻路,拉着他的手。
医生面无表情,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胃痛的毛病不能小视,可能只是胃液分泌过盛,可能是胃壁黏膜腐烂,也可能是胃内发生肿物。原因不一,成形的条件各异,轻忽了,引带的后果可能很严重。
诊察的结果问题可能真是出在胃上,和胃附近的胰脏等其它器官大概无关。详细的情形,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才能确定。医生欲安排改日做胃镜检查,杜夏娃坚持不肯,领了药,拖着路离开医院。
她的痛她自己知道,不是药可医,也不是治疗就能根治。她不要别人侵穿她的防卫,检视她的痛;不要别人深入她的灵魂,透视到她痛苦的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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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天清日丽,晴光四照,亮得人睁不开眼。街道如常布满车行的无序混乱,各种刺激神经的声响交杂。日子才开始,天地之间,就充满文明的废气和喧嚣混乱。
路看看时间说:“现在赶去学校,大概也来不及了,就请假回家休息吧。”
“我想还是去上课好了,反正胃已经不痛了。”杜夏娃皱着眉下意识手挡开明亮的侵袭。
“可是你这样……”路欲言又止,显得迟疑,终于叹出气,“唉,我不放心。”
“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她伸手挽住他,靠着他。这一刻他们之间是没有距离了,没有任何障碍在其中。
路不再坚持。走下人行道,身后一辆机车紧逼着他们,硬要从他们中间穿过,两个人被迫分开,分退在人行道的两侧。两人隔道相对,充满无奈。
跋到学校时,朝会刚结束,上课钟尚未响起,整个校园处在混乱的朝气中。路停妥车子,转头说:
“还好,赶上了。”
校门口附近正有几个刚参加完朝会的老师聚围在一起聊天,沈亚当也在其中。路的深灰色宾士,引起了一些留意和注视,从车中出来的杜夏娃也成了目光的焦点,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杜夏娃回过身。她也看到沈亚当了。她不理门口那些目光,对路摆了摆手,看着车子慢慢离去,才转身走进校门。
“那是哪一班的?”看着杜夏娃抬头挺胸走过去,有个老师好奇地问。
“她是我班上的学生。”回答的是沈亚当。声音僵而硬,脸上的表情因为混淆各种复杂的情绪,又痛又不甘又忧忡又不自在,形成一种怪异。
看见杜夏娃从车里下来,他心中直涌起一股不是滋味。开着宾士的男人他看清楚了,正是那天在美术馆遇见的那个中年男人。一大早两个人就在一起,让男人开着昂贵的宾士接送上学,可以想见昨晚约莫是怎么回事。他痛心她的堕落,痛心她如此糟蹋她自己,越想越觉得难堪愤慨。
“才高二,就坐着宾士车上学。啧啧,现在的学生啊……”
“家里有钱嘛,你别小看现在的学生,早熟得不得了,有些又精,懂得盘算,很早就知道规划自己的未来。”
“都念高中了,早就是个大人,家里有钱也不会派车接送。搞不好是那个——”声音一顿,顿得暧昧。“前两年我班上有个学生就是这样,年纪轻轻偏偏交个四十多岁的男朋友,还是有妇之夫,怎么劝她都劝不听。没办法,对方有钱啊,又懂得怎么取悦这些小女孩的心。结果没多久,就休学当了人家的情妇。”
几个人七嘴八舌,沈亚当听着,更为杜夏娃觉得痛心。这几天因为高三毕业加上期末,许多事挤在一起,他一直寻找不出适当的时机和她好好谈。
上课钟响,几个人往教室或办公室移动。
“怎么了?”走在沈亚当身旁的老师看他脸色阴晴不定,随口问了一句。接着说:“那个杜夏娃还是那个样子。我以前就觉得她怪怪的,说内向嘛,也不是,就是不理人,孤僻不合群。”
“你知道她?”
“她们那班高一时是我带的,那一班的学生大致上还好,没有太大的问题。杜夏娃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不会无故缺席,作业按时,成绩不错,也不会刻意引人注意。但是,怎么说,她就是不会和你‘交心’、打成一片。有些学生很可爱,跟老师没什么距离,有什么心事都会告诉你。她却不一样,总是独来独往,到某种距离就不让人再接近。我看,她地种孤僻的个性,大概和她家庭背景有关吧。”
“哦?”沈亚当越听越感兴趣。他还没想过去教务组查阅杜夏娃的资料。
“她住在亲戚家,被亲戚抚养长大,监护人是她的表舅。她父母好象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父母早逝,从小就寄人篱下,又没有兄弟姐妹,个性不孤僻才怪。刚刚李老师他们说的那些事,也不是不可能,恋父嘛。”
“你知道她是否有像了老师说的那类朋友?刚刚车上那个男人,你见过吗?”他约略形容了一下路的模样。
“啊,那可能就是她表舅。我见过他一次,记得是姓路。四十多岁了,看起来却相当年轻。艺术家嘛,总是比较不显老。”
“表舅?”沈亚当大吃一惊。那中年男人是杜夏娃的表舅?但那一天看他们的神情态度,怎么看都像恋人。
“你不知道吗?听说她表舅是个画家,好象还满有名气的。我在报上还看过关于他的报导,个展什么的,把他捧得,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好。我也没去看,反正我也不懂那些。”那老师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径自走向办公室。
沈亚当兀自处在震惊中,为他所听到的事感到晕眩。
表舅?那个男人是杜夏娃的表舅?但他们——不行!他要好好想想。果真是事实,那他们之间那种亲密暧昧岂不是,岂不是——
他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迟迟不敢碰触那个禁忌的字眼。那太荒唐了,怎么可能!但如果、如果真有那回事,他是杜夏娃的导师,有义务阻止她不能让她再继续错误下去。她可能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因为恋父情结而使她将对父亲的爱移情到她表舅身上,进而对他产生正常的感情。
这太荒唐了,他必须拯救她,阻止她沉沦。
然而,上帝造人,原无意让人承受这种痛苦和罪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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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发下去的试卷,三十分钟内写完。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文法问题,应该很简单才对。”沈亚当站在讲桌后,朗声扫了台下一眼。
他走下讲台,负着手在走道间来回走动。纸笔声——,每个人都埋头专心作答。空气中残有一些未醒的昏寐,偶尔一点风吹来,为午后的沉闷带来一丝清凉。
他走到杜夏娃身旁。她低着头,一只手支着前额,眉头微皱着思索着问题的答案,看起来很认真,似乎和教室里其它的学生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样看她,她就只是一个普通平常的女孩,看深看仔细了,她立体清晰的五官深刻出的冷漠气质感,大有种别于其它女孩肖丽可爱的“异质美”。
他不常看到她笑,五官通常是无表情的,相对于其它规格一式的灿烂,那身制服和一致性就更凸显她给人的异质感。同样的青春,别的女孩十七岁的身体,住着十七岁的灵魂,她十七岁的容颜下,关着的却是二十七岁的灵魂。
她似乎察觉到他的停留,换了一只手支住额,遮去半边的脸。他顺着走道绕了教室一圈,最后再停站在她身旁。这一次,她抬头瞥了他一眼,看他的眼神注着陌生。
他觉得颓丧又充满挫折感。他这么关心她,她对他却还是“不交心”,不愿拉近和他的距离。她的身周明显有着一道冷漠的洋流,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像包裹胎儿的羊水,阻隔别人的探近,也关住了她自己。
然而,在那个只剩她自己的封闭里,她可以自给自足,不需要别人供的多余的养分。她自成一个星球,一座不连陆的孤岛。
“时间到了。”沈亚当叫同学停笔交考卷。
整个教室立刻沦陷在精神短暂释放的嘈杂里。下课钟偏又不凑巧地响起,同学自动下课,周围更吵更闹了。
“杜夏娃。”他看杜夏娃离开座位,叫住她。
嘈杂声顿停,几十双眼睛看着他,他干咳一声,一边拢齐迭整不一的考卷,假装很忙说:
“你有一次小考缺考,没有成绩,放学后留下来补考。”
教室重陷入一片嘈杂混乱的气氛里,各种分贝的噪音随即将一切淹没。聊天、说话,说话、聊天,教室十七、八岁的女学生沉陷在声音的浪潮里,像注射过的吗啡上瘾,不停地说说说。
这午后剩下的时间,就被这样的混乱和漕杂无序支配过去。杜夏娃觉得她的脑袋里充满了声音,随时在干扰她的思绪。
放学后,她独自和沈亚当留在空无他人的教室里。沈亚当跨坐在她面前的座位,脸朝着她,双臂搁在她桌子上,看着她考试。桌面的空间并不大,她低头写着考卷,偶尔他上身稍微前倾靠近,她几乎能感觉到和他肌肤之间若有似无的碰触。甚至,她不知道该如何摆放她的手,每每一不经心便会碰到他的手臂。她只好拿手支着脸颊,如此手肘又无可奈何地与他相抵。
“老师,你的手搁在桌上,我空间不够,不好写字。”她干脆抬头说明白。
“啊,对不起。”沈亚当似乎才发现他的侵略,抱歉地笑了笑。
杜夏娃移动一下考卷,微倾低着头。阳光从窗子斜射进来,光线偏照她的脸,一半在光中,一半在暗里,身影落成明暗两头。
“夏娃——”沈亚当身体前倾,又将双臂搁在她桌上,轻声叫着她名字。
杜夏娃下意识的挪直身子,对他的叫唤弃耳不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对彼此的称呼,就可以看出其间的生疏距离;沈亚当那声叫唤,包含着模糊的暧昧,充满自以为是的亲近味道,教她听得不习惯。
“夏娃,”沈亚当见她没反应,又叫了她一声。停了一下,思索着怎么开口比较妥当,试探说:“听说你父母都过世了,是真的吗?”
杜夏娃停下笔,定住了一会,没吭声,又继续作答。
“我听说你现在住在亲戚家里。上次我在美术馆遇见你时和你同行的位先生,就是你的监护人路先生,对不对?”
她不说话也没关系,他必须尽他一切的力量帮助她,最后她就会知道他是真心关心她。
杜夏娃埋头作答,如他预期的没反应。
他身体又往前倾了一下,几乎凌越半个桌面。“你好象很喜欢路先生,夏娃?我看你们感情似乎很好。”
那又怎么样?他在试探什么?杜夏娃终于抬起头,毫不客气地盯着沈亚当,依然冷淡,有些反感。
“你想说什么?”目光陌生,根本没有将他当作可亲近的人。她不需要这种过度的关心。对她而言,学校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大家庭,应该像学店,师与生只是共生的关系,彼此维持明确的距离。
她的眼神太深太直接,沈亚当几乎接不住,差点被吸进去。他稳定心神,一种莫名的使命感催动着他。
“夏娃,据我了解,路先生虽然是你母亲的养兄,但你外祖母与路先生的父母是亲兄妹,彼此有血缘关系。也就是说,路先生名义上虽然是你的监护人,却是你的表舅。”
他到底想说什么?杜夏娃觉得更反感了。
“老实说,当我知道路先生是你的表舅时,我吃了一惊,因为你们两个人看起来感情很好,超越一般的好……嗯,就是……”实在令人难以启齿,沈亚当尴尬地笑笑。“在美术馆那时候,我还误以为你们是一对恋人呢,真不好意思。”
他以退为进,希望杜夏娃会澄清否认。杜夏娃却不说话,不解释也不否认。他又试探:
“也许我太大惊小敝了。路先生将你抚养长大,对你来说,就像是你的父亲一样。你自然跟他感情很好。”
“沈老师,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请你直接说清楚,不必拐弯抹角。”杜夏娃有礼但冷淡地回答沈亚当的试探迂迥。
她的态度虽然有礼,却也足以令人尴尬。但这件事实在太严重,沈亚当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保护她免于沉沦。既然她这么说,他也不再迂迥,直视着她,问得直截了当。
“夏娃,你是不是很喜欢路先生?我是说像喜欢一个男人那样的喜欢?”
“不关你的事。”杜夏娃的回答表明嫌他多事。他叫起来:“怎么会不关我的事!我是你的导师。你应该知道,我关心你,希望能帮助你。”
“帮助我?帮助我什么?”
“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沈亚当语重心长。“你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情人一样,感情表露无遗。旁人看你们那神态,一定也会以为你们之间的感情不寻常。你们看起来不像是甥舅关系,根本就是一对情人。所以,当我知道他是你表舅时,才会那么吃惊。夏娃,你不能喜欢他——我是说,你不能把他当作是男人地喜欢,而且,你跟他年龄差那么多……”
“年龄差距跟喜欢一个人是没有关系的。”这句话无异泄露出她对路的感情的真相。沈亚当凝住气息。终于证实他所担忧的,忧心地看着她。
“夏娃,”他耐心劝告:“你要听老师的话。你跟路先生有血缘的关系,他是你表舅,你母亲的表哥——想想那种辈份和亲属关系。你是不能喜欢他的。”
“为什么?”杜夏娃反问为答,问得困惑。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就是不能把他当作一个男人般的爱恋,那是禁忌、不道德的,你们相爱就是。”沈亚当把那两个字逼出来。她不知道她正处于一种危险的边缘,他有责任拯救她,将她拉回正常的轨道。
杜夏娃像被狠狠揍了一拳,负了暗伤,软弱而无力。她和路何其不幸,同样是爱,他们却无法爱得理直气壮。两个人一份最真实的感情,却必须背负这种最龌龊的罪名。
“夏娃,你不能再继续错下去,那样会毁了你。”沈亚当苦口婆心,以道学的眼光立场评断杜夏娃的感情。“我知道你因为从小案母亲就过世,路先生代替你父亲母亲,所以你将对父亲的爱移情到他身上,而爱上他。但那是不对的,那种爱也是错误的。你应该多跟其它人接触,别把自己封闭起来。你就是太孤独了,缺少朋友,才会犯这种错。你应该多参加一些活动,认识新的朋友,多看看广阔的天地,别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听老师的话,老师是为你好,为你着想,不要再错下去,放弃那种不道德的感情。”他觑着她,试探着。“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一切告诉我,或者请辅导老师和你谈谈。”
“我只是喜欢路,有什么错呢?”她不懂,不明白。
“当然错,而且大错特错!”沈亚当几乎要跳起来。“你们那样是不正常的!”他特别加重“不正常”三个字。“是一种禁忌,不仅不道德而且不正常。它违逆了伦常的纲纪,亵渎人伦的关系,人神共弃。说得直接一点,根本就是一种病态。”
他揉平了嗓子,放缓语调,略沉而慢的口吻,听起来很诚恳。“夏娃,老师心疼你,看你犯这种错误,觉得很心痛。你是个好女孩,一向洁身自好,我不能看你被这种不正常的感情毁去你的一生。听老师的话,现在回头还不晚,不要再沉沦下去。”
不正常?杜夏娃黑白分明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沈亚当,嘴唇抿得很紧。
是的了,就是这个字眼,人们就是以这种态度看待她与路之间的爱。他们会以一种热血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们,然后说他们不正常,龌龊而且不道德。违逆伦常是一种罪,因为它乱了人伦的秩序,乱了人们赖以管理、维持光明社会的网范。乱,异于“正常”的秩序,所以就是不正常,就是一种病态。
就是这样。人们就是以这样的眼光看着他们。这个人理所当然地以这样的眼光、以神的高高在上评断她感情的对错。
“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叫‘不正常’?”换个时空,换种意识形态,这一切的解释,都会变得不一样。
多少流传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传颂的美丽爱情,奠基于血缘的亲上加亲?多少文人雅士对有着血亲关系的恋人,一辈子念念不忘?既然同缘相恋是一种罪,龌龊而且不道德,那么一部石头记,宝黛的爱情为何如此可歌可泣,传颂千古而不朽?为何东坡与放翁对他们血脉相连的初恋的那个人,一生悼念难休?
这究竟是什么道理?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又该用什么样的立场解释这一切?
“不正常就是不正常。”沈亚当极力要她省悟。“路先生是你的表舅,所谓的‘舅如父’,所以,他也就等于是你父亲一样。你想想,父亲和女儿相恋,那多不正常!以前我们有所谓‘亲上加亲’的观念,血缘越近就越亲;现在,为了防止生出畸形的下一代,血缘太近却被禁止通婚。因为时代进步了,大家观念也跟着进步。”
“那么,如果不生养小阿,是不是就没关系了?”杜夏娃直视着他,黑漆的眼因太阳光的反射,几乎变成透明。
“禁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在没有亲属称谓、关系模糊的时代,人们是如何看待自身感情的安排?“话不是这么说。”沈亚当忧心不减。这么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道理她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疑惑,为何如此执迷不悟?“这是一种伦常的道理和观念问题。我们的社会传统讲究伦理辈份和关系,有一定的规范和禁忌。这些规范和禁忌,有些是世界共通的,譬如血亲这种事。固然,不生育是避免造成畸形后代的悲剧,但问题的根本并不在这里,的爱情基本上违逆了我们所认知、所共同认同接受的道德伦理。自许文明的人们是无法容忍这种堕落和不道德的。因为那根本是一种病态,只有不正常的人才会做出那种事,而遭人神共弃。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我相信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文明,这是一切的症结了。杜夏娃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放弃。禁忌跟着文明而来,形成了一种观念和制度,规范所有人类的感情生态。逾越了它所容许的范围,便是冒犯了禁忌,将被大家所共弃,不见容于广大的天地。
“夏娃——”
“我写好了。”沈亚当还想再说,杜夏娃突然站起来,抓起试卷塞入他臂弯里,提着书包掉头就走。
“夏娃——”沈亚当急忙探起身伸手拦住她,大半个身子还挂在桌子上。“你先别走,我话还没说完。”
“你已经说得够多了。”
“你还不明白——”
“我听得很清楚。”杜夏娃打断他的忧心。“我知道你在说什么。谢谢你的热血,我的事不需要你忧心,请你别管。”
“我怎么能不管,怎么能眼睁睁看你这样沉沦下去,毁了你自己,而不伸出援手拯救你!明知道那是错误的、不道德的、不正常的,我怎么能放着你不管,任由你自生自灭!”沈亚当边说边移站起来,紧抓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相信我,我是为你着想。我真心想帮助你。”
“拯救我?那你自己呢?你已经有了未婚妻,跟杨安琪之间又该怎么算?”杜夏娃表情冷凝。
她爱路。就算是真的错误、不道德,就算真是一种沦落,他们的爱并没有妨碍到谁。沈亚当口口声声跟她说道德,但相较于那些背叛两心的誓言与灵魂的爱情外遇,在道德自以为是的天平上,他们的爱情并不会比那些不忠诚来得龌龊。
沈亚当猛被这么一问,楞住了。秘密被揭穿般,眼神飘移不定,脸色尴尬透极。他看着杜夏娃的衣襟,呐呐口吃着:
“哦……那是……你……嗯,你说什么……嗯,我……那个……”
“请你放开我吧。我想回家了。”杜夏娃稍微挣动,并不听他解释。
沈亚当不得已放开她,看她背着他走开。握了握拳对着她背影喊说:
“我跟你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夏娃,禁忌终归是禁忌!”
杜夏娃挺直了身体,看着前方,没有迟疑,也没有回头。
阳光不知何时已悄悄挪走,教室笼罩在一片晦色中。杜夏娃的脚步渐远,足音不再传来。沈亚当静静站在空荡里,人在暗冥中。
许多的无可奈何虽是天生,绝大部分的苦难与折磨,却都是人为所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