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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绳纪事四簿 第二簿 那一段风花雪月的事

作者:林如是

李云许当真买了徐爱潘的小说,做足了功课——即使没有十足,至少,起码也用功了一半。他不仅买了全套,还一本一本看了。自然不是精读,但这个功夫他是有下的就对了。

不管以哪个角度来看,徐爱潘写的这些东西绝对是不畅销的。太多的文字性意象的东西。大众商业性的东西是不能这么搞法的。不过,算是独树一格。安静地待在小角落,还是可以生存的。

但不成名,干什么都没意义。而且,成名要趁早。这一点,他很抱歉地说徐爱潘绝对是失败。

陈夏天?怪里怪气的一个名字。

他抿嘴笑起来。

他还注意到她在小说里一再提及的蓝颜色,玫瑰,似乎是一种意象,潜意识在投射什么。还有她那些触及情爱关系秩序的思考文字,看得他不禁斜挑起浓眉毛。

看得出来,她的头脑很清楚,不太容易意乱情迷。

但她还是有弱点的。他很有把握。而且绝对不会少。

一个大刺-抱著一堆小说和情色录影带的女人,要他怎么说?他觉得有意思之外,还有兴趣探索。书香不走罗曼史通俗的路线,但他挺有兴趣和她谈一谈。

谈谈天谈谈地,或许再谈谈一段风花雪月的事。

“陈小姐,”他吩咐公司总务。“麻烦你准备两张试映会的票,送给X报副刊组的游利华小姐。”

记不得谁说过,写情的最高境界是“通篇说爱,却不著一个情字”。写爱情的徐爱潘竟用那种最不浪漫的笔调写著最风花雪月的事。

令他想好好会一会。

再说,上回他留了心看仔细,她虽然不比他太太的雍容优雅,也没有丽妲的时髦艳丽及玲珑有致,但也不失引人的味道。女人要嘛要长得漂亮妩媚,要嘛要美艳性感。“气质”是太空泛的东西,和空气一样抽象。

徐爱潘身材是差一些,也谈不上性感,但有味道——这样说也许也太过空泛抽象。但他可以想像,她发丝过肩后,半俯脸遮面,凝眸斜睇的那妩媚风情。

有媚力的女人如斯,都是令人愉悦的。

***

票是游利华给她的。但到了会场以后,徐爱潘才发现活动是由《风潮》杂志及一家娱乐周刊与某电影公司相互合作以宣传促销新片及杂志周刊。

而杂志社老板正朝她招手微笑致意。

“徐小姐,”还走向了她。“真是巧,一来就碰到你。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

徐爱潘有些尴尬。她原是贪图一场免费的电影,没想到会遇到李云许。开放给媒体记者那一场已经举行过,这一场是专门给那些订阅杂志或周刊的读者,让他们抢先电影在戏院首映之前先睹为快。李云许会出现,倒真是令她意外。

老板有老板出席的场跋,要嘛赶首映会,不然就该出现众媒体记老齐聚的试映会,才达得到宣传的效果,为自己的杂志争取一些版面。他这样反其道而行,低调也太低调。

“是啊,好巧。没想到会遇到李总经理。”徐爱潘打起笑。说起应酬性的废话,她其实也不差。

李云许的笑容浓一点。其实也不真是那么巧,这电影他已经看了两遍。

“一个人?”

“。”游利华有事不能来,她便来捡一场便宜。但——哎呀,她是不是该庆幸她自己的“好运道”?天下的“老板”虽然那么多,但好像也没多到让她这种平凡小百姓处处碰到。据KK的小道消息流,李云许虽然只是个资本额普通的出版集团的老板,但他家境挺好,很有一些家底,可以说雄厚。

像这种不管愿不愿意、有无兴趣听到的小道消息,就算不在流言核心,只要在半径之内,就很难错漏掉。她还听说了某个相当有文艺气质、英俊忧郁的知名建筑师其实是个同性恋:某个跨足主持、电视界的一副书生模样的男性作家也是;还有,哪个跑政治线的媒体记者和某政治人物有暧昧关系……

像这样的流言不胜枚举。通常听了不会多一块肉,不听也不会少一块肉。

“不介意的话,徐小姐要不要过来一起坐?”李云许比比前排靠走道的位子。

摇头的话显得小家子气。但想到李云许应该不会是一个人来,又得要应付其他人,光想就累。可再想,能这样认识一堆老板总经理的也没什么损失,所以徐爱潘近乎自暴自弃地点头。

意外地,李云许是自己一个人,尽避有些讶异,但徐爱潘聪明的没问什么。

一百一十分钟长度的电影,徐爱潘看得相当不专心,一直无法集中精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云许的关系——靠得那么近,她都可以闻得到他身上的气息,大大僭越她和他人之间的生物距离。她觉得相当难安。

这些年她不管做什么,绝不往人多的地方挤,连看电影她都一定拣那场最空荡的时段,有意识地不跟人群太接近。矛盾的是,她并不是容易害羞的人,应酬性的东西她其实也学得很好,就是不习惯和别人靠得太近,的,还有心理的。

所以整整近两小时,她一直觉得局促不安。

李云许却一点都不拘束。他将两手手肘舒适地搁在两边椅臂上,偶尔挪动身体,便有意无意地碰到她手臂。

不知道那是不是试探。徐爱潘不禁揣测。

但这样想,徐爱潘又觉得自己想太多。只不过一场电影,一次巧遇。

可她又不是不解人事且天真无邪不懂得做揣测的无知少女,而且也不迟钝,这样情况下胡思乱想是正常。但跟著,她不禁暗自失笑起来。她对李云许既不暗恋也没兴趣芳心也不会动,根本就是陌生人,且李云许对她可能也根本只有一点浅薄印象,这会儿她怎么倒像个怀春的少女东想西想那么疑猜那么不定?!

她伸手掩住嘴,怕自己真的失笑出来。

她其实算不上超然吧。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能像沈冬青那般使她内心骚动荡漾不已。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黯淡起来。换上一脸的无动于衷。

旧诗里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就是她心情的写照。青春那两年的凝视,那无言的恋爱的方式,仿佛把她一辈子的感情的能量都用光了,而且透支。她意念的核心里,总矗著沈冬青那鲜明的影像。她再也,再也没有力气以任何方式做任何的豪赌。

因为那样奔腾过,变得难再对人心动。

因为不再是青春的少女,再怎么不肯承认及不愿意面对,她到底还是明白她自己这种一厢情愿式的感情根本毫无意义。对沈冬青而言,她或许根本是个彻底的陌生人。他的生活里、思念里及脑海里,其实完全没有她这个人存在。

这个事实令人很受伤。她自以为是的执著落得只是荒谬。

这些,她残酷地强迫自己去面对,都明白。

电影一结束,她立刻敏捷地起身站起来。李云许仍闲坐在位子上,眼眸闪亮,有什么好笑似的望著她,一点都不急不慌忙。

他没动,徐爱潘也不好自己先离开,站在那里,有些讪讪的。对著那双闪亮的眸子,生气似的望著。

这样僵持了大概半分钟,李云许终于站起来。高大的身子很容易就将徐爱潘笼罩。

散场人声嘈杂,徐爱潘懒得说话,比个手势,掉头先走。照她的个性,她本来不会去跟著人挤人的,但这时她急躁得想赶快离开,屏住气忍耐人群的拥挤。

“小心!”李云许走过来她身旁,看她有些踉跄,扶了她一扶。

她转头看他,没道谢。他扯子谠她笑了一笑。

出了试映会场,天色已经微暗。巷子两旁小店传来阵阵烟火香。李云许看看时间,很自然地,先笑了说:

“好香!肚子都咕噜叫起来。徐小姐如果不赶时间的话,我请你吃个便饭。”不是用问号。是打算,不是询问。

“不麻烦了,谢谢。”赶,她当然赶时间;就算不赶时间,也一定会有事,不会有闲情吃他请的便饭。

但话都没说完,肚子就很不配合地咕噜叫起来,而且很大声,街道的哗闹声都掩盖不过去。

李云许衔著笑,拿著两只抹了丝轻微揶揄笑意的眼烁亮地,好整以暇地看她。说:“好像有哪个姓魏的先生,在大声抗议说不要虐待他呢。”

他用拟人法,好不揶揄。侧面幽她一默。

徐爱潘一时觉得尴尬,要再推拒的话就那么搁住,支吾得理不直气不壮,奇怪地心虚起来。

“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在这附近随便吃些家常的东西,不拘束也自在。”李云许抬眼望了望,然后视线又落回来她身上。

算了,反正都是要吃饭的。徐爱潘认命地点头。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逼真了。李云许又笑说:

“你现在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被人绑了要抓去杀头似。”从第三人称突然一个转折,亲近得不著痕迹。

徐爱潘回不出话。她的确是有那种感觉。

李云许没有沈冬青那种艺术家的气质,锻炼得结实均匀的身材呈现的男性魅力里,显露的是一种菁英才干的悠游自信从容。他像动画,不像沈冬青的似幅宁谧的静物风景。不过,他不张扬,显得就更笃定。

像他那种时而撇著嘴角眼神藏著揶揄的笑,在沈冬青脸上是看不到的。徐爱潘避开他的揶揄同时也避开他的笑,省得又得回应。

“既然都要被杀头,所以你还是老实觉悟吧。”李云许又戏谵地开句玩笑。

看来这个人今天心情好像很好。徐爱潘想反驳,又怕麻烦。点头敷衍说:“是啊。”

却惹得李云许放声笑出来。

“我说错什么吗?”笑得她尴尬,怀疑她是否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趣,没想到你这么听话老实。”看徐爱潘皱眉,又补充说:“我这可是称赞,毫无恶意。”

愈描愈黑。徐爱潘表情愈像要被杀头,却找不出话来反驳。虽然她平时并不擅言词,但怎么就词穷了?李云许讲三句,她才回得一句。

“对不起!我是说——”李云许嘴角又是一句,勾到眼窝里话说两句,便咬住,低眼看她。对上她的目光了,才又说:“我是说你反应很直接;心里有什么想法,便表现出来。”

“真有那么明显吗?”听得她心一紧。她当真如此“形于色”?

“不。”李云许耐人寻味地又一笑。“那是因为我会读心。”

卑题要越界了。徐爱潘转头望向马路,装作没听见。脚步快了一些,像迫不及待,又想摆月兑什么似。

李云许不费力就跟上去。巷子里的小店不断飘出阵阵的葱油香,烟味处处,挽住每个匆匆的过路人。

***

老实说,和李云许面对面坐在小吃店里时,徐爱潘有种说不出的怪诞的感觉。

第一,她想不出有多久没像这样和陌生人面对面吃过饭了。第二,前五分钟还是陌生人,丝毫没有任何交集的李云许,这会儿坐在她面前,眼对眼鼻对鼻嘴巴对嘴巴,一起和她吃晚饭。除了奇怪,还是奇怪。

不过,李云许一点都没有奇怪的感觉,自在得很。他要了一盘滑蛋牛肉饭,又点了一碗肉羹汤,一盘炒青菜。

“你呢?想吃什么?”不知从哪分钟开始,他不称“徐小姐”了。

徐爱潘瞄了一下墙上招牌,要了什锦炒饭和青菜豆腐汤。

“平常因为工作的关系,不是随便吃个面包三明治,就是这个餐厅、那个餐厅吃一堆油腻不消化的东西。其实这种小吃店的东西最好吃可口了。”李云许很“平民”地说道。

“再怎么可口好吃,天天吃、餐餐吃也是会腻。”徐爱潘“家常”的回答。

“你自己不开火吗?”李云许微笑问。

“李总经理呢?”徐爱潘反问。“总经理夫人不下厨替你做羹汤吗?”

李云许笑一下,一点都不回避,手上的戒指闪闪发著光。看住徐爱潘说:“偶尔。我太太有她自己的生活重心,下厨炊煮太费事又花时间。”

想来也是。煎炒炊煮是富家少妇的生活调剂,而不是生活正业或重心。不过,倒是像她这种小老百姓的烦恼。

汤先上来了。徐爱潘老实不客气喝口汤。

她是不做饭的。

正确的说,是不会煮饭。

所以,她在各式各样的小陛、便利商店解决三餐,自助餐、牛肉面、汉堡等等。吃得最多的便是炒饭。完全没有艺术感,全然是庶民品味,吃得拉杂而且不健康。

“你呢?常外食吗?”李云许也在喝他的肉羹汤。没忘了他刚刚问的问题。

“嗯。”

“不喜欢做家事?”他试探。

“我不会煮饭。”不是什么国家机密,没什么好隐瞒。

李云许点头微笑。意料中的回答。他不期待她擅长家事烹饪。也无法想像她穿上围裙的模样。

爆蛋牛肉饭上来。炒饭上来。然后炒青菜也上来。

李云许一直盯著徐爱潘那盘热腾冒著烟气的什锦炒饭,好像很想吃的样子。甚至开口说:“你的炒饭看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徐爱潘不得已,只好客套地问说:“嗯,李总经理要不要尝一点?”

李云许立刻说:“这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就算有关系也要说没关系。

“不好意思!这样吧,我的也分你一点。”

“不用了。”徐爱潘连忙推辞。

“不必跟我客气。”李云许不让她拒绝。招来老板另外要了小碗盘殷勤地把自己的滑蛋牛肉饭分了一些出来,动手舀了一小碗的肉羹汤,边说:“我看我也把汤分你一些好了。”

“真的不用了!”徐爱潘大惊。

“啊,”李云许这才像想起什么似。“不好意思,我忘了这我-过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就是这个意思。

李云许把汤端回自己桌边,将小盘滑蛋牛肉饭端给徐爱潘。殷勤说:“哪。趁热吃比较好吃。”

徐爱潘没办法,也只好把自己的炒饭分了一小盘给他。相对分食。你吃我的,我吃你的。

在小吃店没办法像在咖啡店西餐厅那般,餐后一杯茶或咖啡优闲自在地聊天谈地。李云许边吃边说:

“老实说,看了你写的东西后,我对你感到很好奇。”

“李总经理真的看了?”徐爱潘也边吃边说,有些意外。

“看了。每一本都看了。”李云许忽然放下筷子,手肘搁在桌缘,身体俯越桌面倾向她。

她吓一跳,下意识拉开身子。勉强笑说:“那真是我的荣幸。”低头喝口汤。

“你想不想听我的想法?”

徐爱潘正喝著豆腐汤,比个“请说”的手势。

李云许双手仍搁在桌缘,一本正经说:“从你字里行间透露,你很纯情,信仰爱情——”

“噗”!汤从嘴巴里一口喷出来,差点喷到他衣服上,下雨似点点溅落入他的碗盘里。

“对不起……”她讪讪的。虽然她没想在他面前保持形象,但这么粗鲁也太夸张了。“嗯,我请老板再重新煮一碗汤和炒饭……”

“我是无所谓啦。不过,你大概不会希望你的口水被我吃了吧?”他居然在笑。

那是当然的。她搞不懂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老实说,与你相处愈久,我就对你愈好奇。”李云许又换上一脸正经。

他们其实也才不过匆匆碰见两——呃,三——嗯,四次面吧。扯了些不著边际的话,根本谈不上“久”这个吓人的字。

“跟李总经理两次这样偶然碰到,实在很凑巧啊。”徐爱潘婉转拉开距离。

“是四次。”李云许纠正她。“不过,我却觉得好像跟你很熟了。”

“这是错觉。有许多人有时会有这种感觉。明明没去过见过的地方,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叫做“即视感”。”徐爱潘技巧地扯开话题。

李云许又将话题扯回来。“原来如此。难怪每回遇到你,我总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语双关。徐爱潘干脆当作听不懂,笑了笑敷衍过去。

她已经把炒饭吃完。可李云许的因为重点,还有一大盘,他又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照那速度一百年都吃不完。

她暗示地看看时间。李云许冲她无所谓的笑,慢条斯理吃他的饭。说:

“我虽然做出版事业,不过,不大接触这种女性的言情软性文学。有一点我不大明白,为什么多数的故事里,都特别强调女主角的纯真执著痴情——啊!”他咧嘴笑一下。“我是男人,当然喜欢这样的安排。我只是好奇,有些小小的疑惑而已。这是市场流行的言情模式吗?”问得一本正经。

“小说嘛,总要满足读者的期待幻想。”真不习惯这般地煞有其事,她勉强找话敷衍。

“但身为一个作者,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见解才对。对吧?阿潘——嗯,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我觉得好像认识你很久了。”

“无所谓。反正大家都这么喊我。”不动声色地又把关系冲淡一万倍。然后动作明显地又看看时间,说:“饭要凉了。李总经理再不快点吃——”

“别把我叫得那么伟大。”李云许打断她的话,索性放下筷子,俯身朝向她。“再说,感觉挺生疏的。叫我名字吧。”

这一次徐爱潘没有吓到,但下意识地身体还是往后抽开一些距离。不自然地笑说:

“没想到李总经理这么平易近人。”

“我怎么觉得这话像在讽刺我似的。”

“我没这个意思。李总经理——”

李云许蓦地挑高眉,一副“看!这不就是……”的表情。

但徐爱潘无法自然地叫他的名宇。她觉得太亲昵。含蓄说:“许多老板会宁愿别人称呼他们的头衔。我也认为这是种社交礼貌。”

“话是没错。不过,阿潘,我跟你——我们两个人可不是在谈生意。”李云许微笑。短短一句话藏了许多玄机。从原本的“他、她”变成“我跟你”,然后连成“我们”,最后变成了“我们两个人”了。

徐爱潘没办法,只好微笑含混带过。说:“你的汤跟饭要凉了。”

李云许没有追逼,慢条斯理叉口饭,又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不等她回答,便接著下去。“你把爱情写得那么浪漫,你自己呢?你相信浪漫的爱情吗?”

“那只是小说,替读者编织美丽的梦幻。”她开始觉得李云许是吃饱闲著专程找她的麻烦。

“你还没回答我。”

她有点厌烦,淡淡讽刺。“我只是寻常人。浪漫的爱情是有钱人——像李老板这样的人的专利。”

“怎么说?”他不可能听不出那轻淡的讽刺,偏要追问。

懊说这个人自负厚脸皮?还是说他锲而不舍?

避他!她笑说:“看电视电影里,男女主角不都晃来晃去,好像没什么事干,都不用工作,跑跑沙滩看看夕阳,一天到晚等著谈恋爱。谈情说爱才是正职,而寻常人,光为生活穿梭就来不及,哪有那种心情去谈情说爱制造浪漫。”

“这话有点偏颇。我可是从早到晚,十点到六点,甚至七点八点,每逃诩工作得很辛劳。”李云许一本正经反驳。“而且,我虽然偶尔在饭店高楼餐厅用饭时顺便看看夜景,但既不在沙滩漫步吹海风,也不学夸父追日抓夕阳,连流星雨都不看。”

“那么,坐咖啡馆上音乐厅有什么不一样?”她忍不住插嘴。

“当然不一样。喝咖啡是谈公事顺便的,听演奏也是工作必要的调剂。和浪漫挂勾不上。”

不,他明知道她的意思的,却偏偏故意这样唱反调。徐爱潘又笑,不想再多谈话,淡笑敷衍过去。

“你有一个奇特的习惯。”李云许盯住她缓慢说道:“你若不想说话时就微笑,然后那样把事情敷衍过去。我说的对不对?”

“没有。”徐爱潘心一惊,连忙否认。下意识伸手拿水杯想喝水,才发现小吃店根本没那种供水的服务。

李云许没忽略她那下意识的动作,稳稳笑起来,说:“要喝点汤吗?”

“不了,谢谢。”她忙下迭摇头。

李云许很开心似,笑容没消。比个手势说:“真的不用?”

“真的。”他开心,她心中的烦躁又窜起。“李……喔,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有点事——”

“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李云许像没听到她的话,表情似笑非笑瞅住她。“我看了你所有的作品,你很纯情——我是说,你故事中的角色很纯洁空灵,很有自己的思考。言情小说的女主角痴情专一纯真会比较讨好,符合读者对角色的移情投射,这我多少明白。不过——”他用力顿一下。“假设你就是书中的女——”

“那是小说。我不是在写自己的故事。”徐爱潘反射插话。

“我知道。我是说“假设”。”李云许瞅她一眼,瞅得满是意味。“我有点不明白的是,对方又不爱你,你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感情精力争取他等待他?如果对方对你也有同等的爱,你拼死也要争取是自然的。爱情应该是两情相悦的。”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是“假设”,是关于她小说的探讨,但他的口吻语气听起来,却像是针对她在说的,疑问的焦点中心就在她本人。

“我说过,那是小说,那种写法比较讨喜。”她觉得不舒服。

“我知道那是小说。”不过,他看来看去,她根本不是那种“市场性”的作者。他以为她写的是她自己的爱情观。

他设个陷阱。“纯情痴心的女主角比较讨喜,我明白。不过,对方如果也爱你,那就罢了,痴心等待还有所值;但对方根本不爱你,你应该早点转移目标才是,对不对?以作者的立场,你能不能提供我另种角度的思考?”

徐爱潘很小心,没一脚踏进去。说:“照你分析的,以读者期望的角度来说,根本不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是即使知道对方不爱你,也愿意为他做一切的事,甚至甘愿为他牺牲,在所不惜。”

“不,这种想法才是大错特错。这不是爱,这叫“一厢情愿”。”他特别加重那四个宇,咬得特别清晰。“人家根本不爱你,你一股脑儿在那发疯,为人家牺牲,想换得人家对你的内疚。”他停顿一下,直看进她眼睛。“真正的爱是对等的。两个人对彼此有相同且相等的感情,两情相悦,这样才谈得上为对方做什么,才有所谓的感情的意义。”

怎么听,都好像针对她。而且他那样直视她的眼睛,审视什么似,她觉得有丝狼狈。

“这种感情未免太现实。知道对方爱你才肯爱对方,这哪是真的爱?!只是要保证。”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微笑回视。

李云许突然微笑起来。“不,这不是现实:也不是知道对方爱自己才肯爱对方,只是要保证,这是“成熟的爱”。其实,不必等到那种时候的,阿潘。”嗓音低下来,忽然地吐出她名字,电影特效般意外教人心悸的效果。“在互相探索的阶段,其实就明白彼此有无意了。所谓的痴情,应该是互知彼此心意后的坚持等候。两情相悦才是爱情的前程。”那种不明不白的坚持痴心,叫做“一厢情愿”。他的眼神这么说。

徐爱潘冷不防狼狈起来。他好像把她的小说和她的人重叠起来,一字一句似乎都在透视她。让人极不舒服。

她猛然站起来。“不好意思,我还有事——”

“我再问一个问题就好。”他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由下仰视她。“为什么你的小说中一再出现蓝颜色和玫瑰?那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没有。”她用力缩回手。“只是小说罢了。”

不能落荒而逃,那会显得心虚。她不要那种被人看穿什么似的不愉快的感觉侵袭。

“今天谢谢李总的招待。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必须先离开了。”

“不必客气。”李云许站起来。“正好。我也吃得差不多了。一起走吧,我正好可以顺道送你。”

“李总要回公司是吧?”

“嗯。”他知道她在找藉口拒绝。

“那应该在KK附近。我要回去了,正好是相反方向,不顺路的。”果然,她粲然笑起来。

他也笑起来,笑得更灿烂更笃定。

“不顺路也可以送的。又没人规定不能,不是吗?”他比个“请”的手势。“还有,请别那么见外,把我喊得那么伟大。我其实很平凡的。请叫我名字就可以。云许。这两个字的发音对你应该不算困难吧?”说完,优雅地又微笑起来。

必答什么都不是。徐爱潘最后只好又以笑敷衍。

李云许眼里露出“看吧!”的笑意。也不揭穿她了。

其实,退一步,换一个角度想,能这样认识一个不老不肥不油光满面,条件又好的“老板”,青年才俊呀,有什么不好?

也不必往自己脸上贴金,以为自己是什么天仙美女,每个见到她的男人都会有所企图追求。所以,徐爱潘也无所谓了;心安理得地坐进李云许的银灰色奥迪。

夜才刚上了色。亮红、粉紫、光蓝、艳黄等等,闪得极度热闹。奥迪无声地切入车流中,缓缓移动,暗红的尾灯慢慢地淡远,成为这夜的部份颜色。

***

旧历新年快到了,各个公司行号都在宴请员工尾牙。徐爱潘工作游牧民族一个,只有在家自己吃自己。

天气太冷,她懒得出门,煮了包泡面了事。才刚下锅,正捞起面条要吃第一口,电话响了。

她不理它。但游利华忘了开答录机,对方又执拗的很,电话声吵个不停。想随它去吵,但实在吵死人了。

烦透人了。她丢下筷子,不情不愿抓起话筒。

“喂?”嘴巴里还嚼著面条。

“阿潘。”那声音盈盈笑,满得从话筒里溢出来。

找她的?她不记得她认识过这样一个人,笑得低,笑得蛊惑,笑得存心淹死人,而且,还是男的。

“请问我认识你吗?”她问了很不识时务的一句话。

对方闷哼一声。“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嗯?”

啊!听出来了——一口面条就那么噎住绊咙。她硬把它吞下。

“李总经理?!”这个李云许干么打电话找她?

那顿“便饭”吃得她腰酸背痛,到现在肩膀还觉得又重又酸——她下意识伸手去揉肩膀,唉,好酸!

“啊!你果然把我忘了!”近得似乎就真的有人在她耳边呃哼一声,似乎有些不满。

明明就是他!她纳闷。“我想应该没错才是。你是李——那个,呃,李总经理吧——”她拖了一下尾音,等对方接口。

“果然你只记得那个什么李总经理,不记得我李云许。”

“这有什么不一样?!”徐爱潘不禁气结。这李云许在搞什么把戏?

“当然不一样。你既不与我生意往来,也不为我工作,喊我什么总经理,你不觉得不适当又奇怪?摆明对我见外生份,当我是陌生人。”几分埋怨。

让徐爱潘诧讶又好笑。“不好意思,不过,呃,李——嗯,我想我跟你本来就是陌生人,谈不上什么交情才对吧。”

“这个好解决,多见几次面就不陌生了。”

这个李云许好像闲得没事做,专门打电话找她抬杠。惹她忍不住,说:“李总经理——”

“拜托!”才喊出口,就被他强势具魄力的声音打断。“别这么把我推到三千里外。我想你不需要像小学生一样,需要老师在前头带头念一次吧?”语调到最后掺了淡淡的嘲讽。

但那讥嘲的口吻戏谵多于恶意的责诘,让人生气不得。徐爱潘呼口气,顺便把胸口的无可奈何呼出来。

“好吧。李云许——”她停顿下来。

“是。”李云许故意应了一声。

虽然她没他那等幽默,唇角也不禁弯了弯。可她一点都没忘她跟他的关系一点都不亲近,警醒得很。

“你好像很闲。不必工作吗?”她软软刺了一句。

“才不呢。”他笑,拈手拔起那根软刺。“打进公司就开始忙到现在。开了一早上的会,又有些新书的版权合约事宜要处理,一忙就是一下午,我连午饭都没吃,简直忙坏了。”

“那你还有时间打电话?!”她想说的其实是,既然忙,干么还打这个电话,他自己麻烦,也惹她麻烦。

看,她的泡面糊了烂了。

“是没有时间。”他老实承认。然后灌了一碗甜汤。“但因为是你,硬挤也要挤出时间来。”跟著,自己先出声笑起来,说:“怎么样?有没有很感动?”

因为他不是用那种低沉、刻意蛊惑的嗓音说这些话,就少了很多暧昧模糊不明的黏稠的漂浮的分子。徐爱潘轻轻清了清耳朵,应酬地干笑一声。

“这样就想教人感动,太容易了吧?”

“嗯哼,你写小说的人怎么可以如此铁石心肠?”

“拜托!大老板,谁规定写小说的一定要风花雪月?”

不知不觉,就跟李云许扯了这许多闲事。她自己都没意会到,一句又一句,一直对他有反应。

“是没人规定。这样好不好?看在我这么诚恳的份上,你假装感动一下,然后赏个光,我请你吃个便饭——”

“不麻烦了!”她一吓,忙不迭打岔。又来顿“便饭”,那还得了!她现在肩膀还觉得酸。“我才刚煮好了晚饭,正要吃呢!”末了,她委婉地暗示。

李云许不理她的暗示,兴趣盎然说:“你自己下厨?我可以请问大厨师你摆出了什么宴席吗?”

又在嘲谵。她不理他的嘲谴,但也坦白,说:“XX牌牛肉泡面。现在大概糊成一团了。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

“泡面?!吃这种东西不太好吧?!”不等她把话说完,李云许就皱眉插话进来。“你不知道久了会变成木乃伊吗?”

徐爱潘没好气,正想开口反驳,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与李云许那般对应互动,心头蓦然一惊,说不出话。

“怎么了?”他理所当然问,问得很平常。

她嗯哼两声,当然不会告诉他。

“牙齿痛?”他明知,故意玩笑。

她没心情陪他玩笑了。“那个,李——嗯,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情,所以我想不能再与你聊了。”叫名字别扭,叫头衔又怕他再罗罗嗦嗉,含糊带过去,倒明白表示她没时间再跟他罗嗦。

这仿佛也在李云许意料中。如果怕碰钉子,一开始他就不会打这个电话。况且,徐爱潘好似也不是那么无动于衷,从开头她可就一直对他很有反应。

“你的泡面不是糊了吗?还是让我请你吃顿便饭,算作赔罪。而且,我才看了你的新作,很有兴趣与你讨论。你的笔触变得相当大胆,我觉得挺有意思。”

一改她之前充斥一堆意识型态及形而上文字垃圾作风的那本情色小说,出版社的出书量一翻是她以前的五倍以上,可同时也被批评得乱七八槽。她是山中无日月,全部不管不知晓,不过好事的游利华唯恐天下不乱地把言情网上那些有的没的全拉杂堆出来给她看。

看了,她也没感觉。她的稿酬涨了,老编也不再罗嗦她故事性情节什么的,那么,还要她怎么样?但不管怎么,她挺怕人家一本正经说要讨论她的东西。觉得怪异。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下被一层一层的剥光了衣服,连亵衣都不剩。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呃,我实在有事。不好意思,我得走了。再见。”

说完她立刻挂上电话。动作轻轻的,不敢太大力,怕惊动不该惊动的。

老实说,从外表到内里,从背景到表面的成就,李云许都算是很有“条件”的男人。即便已婚,也没让他的条件损了太多的折扣。只是,她对李云许谈不上说好印象或不好印象。因为她对他没兴趣。

不是因为清高。而是因为她心里早有一个意象存在——即便是虚幻的影子,她早已有她自己那一厢情愿的方式,在谈一场自以为是的轰烈的恋爱。所以——就是因为这样,对李云许她就显得淡然。

当然,能多认识一个老板总经理什么的,绝对不是什么坏事。她也不清高超然,因此对李云许一直是客客气气的。不过,就是没兴趣。更别说,他早已经有家室。

想想,刚刚和他一扯浪费太多时间了,她不禁有些懊恼。看到糊掉的泡面,就更懊恼。

她把泡面倒掉。要再重新煮一回,却没心情没意致了。

算了。她抓起外套,模模口袋确定还有闲钱在身上,脏布鞋一套,便那么出门。

到便利商店买个排骨便当好了。

才下楼,才刚走出楼梯口,才刚抬起头,对门巷路上停了辆灰灰的车子,灰灰的一个身影斜倚在车前头。

“嗨。”他好心情地对她笑,好像在说“看,遇得这么巧合”!

徐爱潘不由得站住。

大老板都这么风花雪月?还是他李云许比较特殊?

她当然不会不知分际地摆起脸色给人家看。虽然不致给咧开满嘴的笑,还是周到地点头招呼。

“这么巧。到附近办事?”心里明白只有见鬼了才是巧合。

“一点都不巧。”李云许很满意她的反应。不像有的女人仗恃著什么,高傲得像只翘尾的孔雀。“我在这里站了起码十分钟,赌你会不会下楼来。”

他没有明说。但大概方才打电话时他就已经在这里了。徐爱潘当然也聪明的不问。光猜她就可以猜出来。

然后,她忽然想起她一身的邋遢。脏布鞋,皱衬衫,破了洞的外套,长了须角的牛仔裤……下意识她有些赧然,随即莞尔。李云许又不是什么伟大了不起的人,也不是她魂牵梦系的想勾引的人,邋遢不邋遢的,管它!

“十分的壮观。”他微笑打量她,笑得九分揶揄。

尽避对他没兴趣,她还是有女人的虚荣与扭捏,被他这么一说,刷地红起脸。

“我没想到会遇见你。”

意思是说,若她知道会遇见他,她就会精心雕琢打扮吗?李云许眼眸闪亮著,含著笑意,情溢乎辞。

“既然遇到了,那么,赏个光吧,如何?”

他说的很家常,没有特别殷勤。言辞太无力,他想的,都直接用行动做了。

徐爱潘抬起脸,说:“我可以说不吗?”

他笑。“你忍心吗?”

“你没听过“最毒妇人心”?”

他哈哈大笑。比个“请”的手势。

她没辙了。忽然想起什么似,问:“你专程来的?”

李云许摇头。“不。我约个朋友谈点事,就在这附近。所以,你放心,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

原来是“顺便”。她点个头,反而放心。

若是“专程”,才真的麻烦。那时他若再俏皮地问她“感不感动”,可就不只是玩笑。

因为她已经过了青春少年期,这样的“感动游戏”会让她觉得肉麻不有趣。她想,李云许只是一时兴起,这“一时性”不会太持久,所以她也就不去太担忧。

一般都是这样的。所以没什么好放在心头好在意。

“吃什么?”他一身名牌高级货,难道真要去“薰”路边的小陛油烟?

“你说呢?”他反问。她一身邋遢,进不了高级饭店。

只有折衷喽。

“你请客?”她转脸问。

“当然。”他发笑。

“那么,就吃那个好了。”她指著马路那边,不远处的招牌。

日本菜。清凉冻人。教人热不起来。

他挑个眉。“来瓶清酒?”

没什么不可以的。她点头。

“那好。”他微笑起来。

这一天,他们不算初相识。时序正好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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