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引 第三章
"喂!叔叔——"
罢从研究所里出来,还来不及翻高衣领挡阻扑面的冷风,高阳湖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喊。
那声音清得没有杂质,却恶作剧似的,尾音故意拉得长长,被风吹荡得歪歪扭扭,夜暗中听来,特别有一股说不出的暖昧味道。
斑阳湖下意识地皱眉,转头过去。角落的墙边,站着个长发女孩,要笑不笑地冲着他瞧。穿了一身大红的毛衣长裙,红得像是一团火,脸上却涂得黑黑绿绿,教人看不出表情的鬼魅。她整个人在夜黑和大红两种极色的交带包裹中,显得又美又充满妖气,刺激着人的心跳。
"是你!"出现了,那个小魔女;高阳湖下意识地又皱眉。
他的情绪一向不容易起高低的起伏,脸上也经常性的没什么表情,但这碰见不过两次的红衣女孩,倒使他皱眉、蹙额成了一种惯性。
不知为什么,看到她,他就直觉有麻烦要发生。
"嘿!又见面喽!"红衣女孩跳向他,一把揽住他的手臂。"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高阳湖僵住脚步,摆月兑她的扶挽。原本他想装作不相识也不记得,语气里却泄露出他的经心。
朱颜嫣然一笑,伸出食指斜贴在唇上,表?quot;不可说"的秘密。跟着笑嗔他一眼,往前轻跳了两步,再回头瞅着他笑说:
"我就是知道。"
那一嗔一跳、一瞅一笑,搅得高阳湖情绪有些混乱。
上回喝醉了,原本应该醉过就忘,却没想到他竟会将她记得那么牢。深印在他脑海里的那团火像魔焰,在他印象中日夜燃烧,叫他想忘也忘不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不禁又皱眉了,有些无可奈何。
"想你啊!来看看你。"漫不经意似的回答,直让他又想蹙额皱眉。
"我没时间跟你闹着玩。"
他掉头走开,有些气恼,觉得自己像被耍弄似的。女人不管大小,都是麻烦的妖精,只会制造麻烦。
朱颜轻笑一声,追上他,赶超他前头。再回身面向他,配合着他的脚步,倒退着走,完全不去管身后有什么阻绊。
"你生气,叔叔?"她任着风将她卷乱的头发,吹得更加散乱。发丝在火色毛衣上触沿飘拂,吹扬到空中,像飞焰。"你生气的样子很可爱,我很喜欢。我说我想你,是真的,没有骗你。难道你不想我吗?"
斑阳湖不理她,加快脚步。他想他不说话、不理她,她大概就会自觉没趣地离开,不再骚扰他。
"我就知道你也一定很想再看到我。"朱颜对他展颜娇笑,故意把他的沉默和不理会,歪解成意念。
必答她的是更疾、更快的脚步。她不以为意,依然倒退着走,时而跟不及便稍为侧转着身子,步履逐渐混错踉跄。
但高阳湖走得愈快,她就跟得愈紧,逞强似的,又像在赌气,非逼得他开口不可。
"你不理我没关系!"她抢空又说:"你今天不理我,我明天再来;明天又不说话,我后天再来;后天又要生气,我大后天再来。我每逃诩会——啊——"话没说完,绊到了被丢在路旁的饮料罐,往后栽倒下去。
但她叫声刚起,高阳湖已经冲到她身前,双手紧搅抱住她的腰,半坐跪在地上。她偎靠在他胸膛,毫发无伤。
"小心点,你走路为什么不看路?"他狠狠瞪了她一眼。
他就怕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一直提防着,果然是发生了。幸好他反应快,否则这种硬泥路栽倒下去,就算不痛也会全身得内伤。
"谁叫你不理我!"她埋怨似的嗔他一眼,好不委屈。那么理所当然。
斑阳湖抿抿嘴,绷紧脸。他拿她,实在没办法。
"皇掳?有没有受伤?"他帮她拂开遮散在脸庞的乱发,察看她是否受伤。
虽然绷着脸,一举一动却泄露着内心的温柔关心。
"我想应该没事——"细察无碍后,他语气有着放心。扶着她说说:"哪,站得起来吧?"
朱颜朝他点了点头,慢慢站起来。伸出腿,试试脚踝有没有扭伤,往前走了两三步,而后轻跃地回眸朝他展颜,裙摆在空中扬起一个美丽弧度,艳得又像火。高阳湖心湖蓦然一动,微微怔忡。她笑、她嗔、她的声语与步履,有着火焰一样的节奏,带着一点放肆撒野,恁般的不安定,仿佛随时能将人勾引。
而她的神情,那么娇、那么艳、那么张扬与肆无忌惮,充斥着不该属于她这年龄该有的娇媚,让人迷魂摄精。可贴近了,又能强烈地感受到她周身萦绕着的纯真气息,是那么逼人,昭示她动人存在的青春。
"既然没事,就快回去。时候不早了。"他收住心海的潮骚,依然无表情。
他实在不愿意承认,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对才遇见两次的这个火一样的红衣女孩,他竟然荒唐地滋生一股地久天长的诡异感觉。对她的纠缠,觉得又麻烦又习惯,且又自然。
"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回答他的是那样正经又感伤又仿佛带点陷阱的表情。
又来了!高阳湖摆出根本不相信的了然态度。看穿什么诡计似。"你别又在那里胡说八道!快点回去,不然你父母会担心。"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满口说教。
这跟他的个性实在大相违背。他一向不管别人的闲事,却偏偏对这个红衣女孩有种放不下的经心。
"你怎么像个老头似的!口气好老!"朱颜睨他一眼,漫不在乎的。
"我本来就不年轻了。"高阳湖一脸无表情,语气却有点幸然。"倒是你,年纪轻轻的,大半夜不回家还在街上遛达。一张脸涂得花花绿绿,又浓妆艳抹,好好一个女孩糟蹋成这个模样——
"你今天真的好老!"朱颜若颦若笑地睇着他。"难道你没听说过吗?为了命运之神,每个女人都应该将自己扮得愈美愈好;因为谁会晓得,也许她这次出门就会碰上扭转她人生和命运的大事。所以,每个女人都应该费些心思打扮才对。"
"这是什么怪论调?谁说的?"高阳湖毫不苟同。
"-可可-香奈儿。"朱颜宣扬什么似的大声说着。
"那么,你妆扮成这模样,一张脸涂得黑黑绿绿,比调色盘还糟糕的样子,碰上了扭转你人生和命运的大事没有?"
再笨的人也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嘲讽。但朱颜却出人意料地将他挽住,嫣然又是一笑,眨眨眼说:
"碰上了啊!所以我是特地为你妆扮的。"
斑阳湖意外地楞了一下。很快地回过神,瞪她一眼,甩月兑她的挽靠。这个小魔女,邪恶得该下地狱!"你还是快回去吧!我没空陪你胡闹。"不会上当的。好歹他也活到三十四岁,够老了,要对付这种小魔头根本绰绰有余。
听见这种话,他根本连脸都不会红;这小魔女如果想拿他寻开心闹着玩,根本找错了对象。
"你还是不相信,对不对?"他愈不相信,她愈是缠着不放。
"既然知道,就快回去,别再在这里胡说八道。"他停下脚步,正眼瞧着她,态度很严肃,依样的没表情。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苍白贫瘠自闭的少年;也早已经不是那个十五岁的自己。这种事,他应付起来从容自如,毕竟,比起这个小魔女,他起码老了一倍有余。
"你想,我会去相信一个身份不详、年龄不详,连名字恐怕都是杜撰骗人,莫名其妙就蹦出来,大半夜还在外头游荡的人吗?"他毫不客气地瞪着她。"我再笨,多少也还有点脑筋思考吧?你看我这么老,起码大你一倍有余——你想我可能被你这种小女孩耍得团团转吗?你连我是谁都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哪方神圣,你想,我可能会相信你的话吗?"
"朱锁锁。"朱颜直视着他瞪着她的眼,沉默了许久,蓦然开口。
"什么?"他一时没听清楚。
"朱锁锁。"她咬咬唇。"我叫朱锁锁。"
"朱锁锁?"他低颂一次。走近她。"那你多大了?我看连二十岁都未到吧?住在哪里?你父母呢?这么晚了,怎么还放你一个女孩在街上游荡——"
"你不要像个老头似的满嘴说教的口吻行吗?"朱锁锁佯怒地嗔他一眼,背过身子。"我说过,我没有父母,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还有——"她转身对着他,艳丽且纯真的神情月兑出了年轮的局限。"我说我二十八岁,你又不会相信的了,是吧?你也才三十四岁,还不够老大得大言不惭对我阐教人生什么的。"她就看不惯他端着一副大人架子,自以为是的神态。
年龄不是那样算的;就像爱情不以时间丈量。
斑阳湖静默了一会,看着她,又转头看看街道。他倒不是真的在意那些,只是没有理由不去留意。再说,他不是小阿子了,没有道理太任性;他的个性向来也不会太放肆。
"我没有说教的意思。但我比你老,这总是事实吧?"他慢慢地说道,穿过黑暗,与她相对。他的态度跟他的个性自来相衬,总是老气正经。
她微倾着脸,斜睇着他,夜气如青烟沁袅丝绕,美的娇气;极突然地朝他一笑。他没有防备,一时承受不下,移开了目光,逃避那妖美的笑容。"好了!"他摆摆手,转过身背着她走开,一边说:"我没心情再跟你胡扯。你也快回去吧,别让你家人担心。"终究还是不相信她说的那些话。
"你这么急做什么?有女人在等你是吧?"朱锁锁对着他的背影,存心搅闹撩拨地丢下这句话。
他回过身,有点无奈地。她在笑,看穿什么般,满是嘲谑。那洞悉,不像是十几岁的女孩该有的老成;但那表情,却处处充满青春式的讥诮,捉弄得教人无所适从。
"果然没猜错,是有女人在等你——"
她走近他,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促狭又带着捉弄。
"是送你领带那个女人吧?"连声音都那样要笑不笑的。
斑阳湖略显得狼狈,白她一眼。"这不关你的事吧!"
般不懂!他是个成熟的男人,有个交往中的女人,是很正常的事,怎么让这小女孩说来,却叫他有种灰头土脸的感觉,被戏弄了似。
"既然你已经有个女人了,也不嫌多我一个——"朱锁锁追着他,燃放着荡心的热焰。"哪!叔叔,我怎么样?我年轻漂亮又乖巧,吃得又不多,算你捡到便宜了——"
"别胡说八道了!"这家伙,该不会又要像上次一样,胡说八道些什么要让他照顾,跟着他回家的醉话吧!
他不安地瞧瞧她,提防着;依然没能摆月兑。
"我哪有胡说!"她拽着他,笑吟吟的,大眼水汪汪,似真非真。"你忘了?上次我们就说好的,我决定跟着你,让你来照顾我;我会帮你洗衣、煮饭,陪你聊天说话解闷的。走吧!我们回去吧!"
丙然!又来了!
斑阳湖皱紧了眉,伤透脑筋。
如果他甩开她,她一定会跟着说——不谈恋爱的男人是失败的;然后理直气壮地再缠住他。如果他再摆月兑她,她接着便又会说——像我这样可爱又吸引人的女孩,错过了,你一定会后悔的;然后眨眨眼,更加理直气壮地缠住他。再要笑不笑地睇着他,说——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就这样,他完全可以预想接下来大概会发生什么!
这小魔女,看似天使,娇俏得像精灵,却十足是个邪恶的撒旦;美的妖气,放肆又撒野。那撇撇嘴角要笑不笑,噙着什么意图似的嘲谑神态,一抹抹都像诅咒,紧紧箝着他的心。她简直就是来禁锢他的女巫。
"不要再胡说八道!"他重重地皱眉,认真正经地摆开她。
一加一等于二。他的个性就如同这顽固不变的答案。"你不是口口声声要我赶快回去吗?现在我都听你的话了,为什么你不肯带我回去?!"朱锁锁不死心地追着。
斑阳湖置若罔闻,加快步伐。再这样纠缠下去,只怕没完没了,没有麻烦也变出麻烦。他打定主意,不管她再说什么或发生什么,他都绝对不理会——无论如何都不理会。
"等等!"朱锁锁猛然停住,大叫了一声。
叫声惊引了许多路人回头或侧目。高阳湖兜住脚步,踌躇了一会,皱了皱眉硬是不肯回头,继续往前走。
"好啊!你走啊!就算我没地方去,在街头冻死也跟你没关系!"叫声低低落落,被风吹断了似,曲曲折折,反教人牵挂放不下。
斑阳湖愈走愈是沉不下气,吐叹一声,极其无可奈何地转身回来。朱锁锁颦蹙着双眉怨嗔着他,清亮的眼里闪着泪波。她微微咬着唇,眼里瞳里布满不悦的埋怨;轻轻地眨了眨眼,眨落着委屈,恁般无辜可怜。
"你到底想怎么样?"真是的!他为什么会碰上这种事?为什么莫名其妙感到牵挂?
"我要你带我回去。"
"别胡闹了!我怎么能——"
"如果你不肯带我回去,那就走吧,不必管我!"朱锁锁又怨嗔他一眼,别开了脸;充满了委屈,又隐隐带着威胁。
那似怒似嗔似怨似委屈又似威胁的神态,如道符咒般牢牢禁锢住斑阳湖,更教他牵挂放不下。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他走向她,妥协了。
"你真的不肯带我回去?"她却紧逼着他问道。
斑阳湖暗自摇头瞧着她,没说话。
"好。"她看着他,重重吐出口。旋身背向他,大步往马路跑去。
车子来来往往,霸道地横冲直撞;尤其整条路百公尺内没有红绿灯阻碍,每辆车来往都像兽性凶发了般狂飙到极速,危险至极。他没料到她会突然跑出去,连叫喊都来不及,反射地追上去。
她冲进快车道中,一辆时速起码超过六十公里的黑色轿车就要朝她拦腰撞来。高阳湖大叫一声,飞扑上去,将她推倒路旁,覆盖在他身底下。
车子从旁呼啸而过,车轮几乎辗过朱锁锁散逸的裙摆。
"混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高阳湖吼叫一声,坐了起来,将她拖上人行道。
"你不是急着走的吗?我叫你不必管我的——"朱锁锁一点也不认错伏靠在他胸膛的脸庞半仰着,带点蛮气的神态似在说"谁叫你不理我。"
斑阳湖原是怒气冲冲地瞪着她,愈瞪气势愈弱,眉头却锁得越皱。
她伸出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嫣然笑起来:
"我们说好的,我决定要跟着你,由你来照顾我的。你到底带不带我回去?"
他习惯性地又蹙起眉,就那样看着她。她也一直那样看着他,直看到他舍断不下,密密牵挂。
算了!他叹口气,叹得恁般无奈。
当她一出现,他就知道一定会有麻烦。这麻烦,是她对他的勾引,他对她的牵挂。冥冥中,一种神秘微妙的纠缠。
他拿她,实在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