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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龙戏凤 第一章

作者:林如是

命运是什么?邂逅又会是怎么开头?

相爱该如何?相守又是否注定一个永久?

爱与承诺,人是否就能结合一世的鸳盟?

***

越过那个山头。就到京城了。

一切都将结束,一切也都将重新的开始。世间的一切都未曾改变,天依是蓝的,草仍是绿的,漫布的阳光仍旧如同暖金,但对她来说.却不再是一样的意义。

想到此,殷莫愁忽而停住,犹豫起脚步。怔怔地呆望着前头女乃娘吃力前行的背影,自己不进反退,继而转身回顾。盛夏的金光不怜惜地照着她一身炙热。平原漠漠,荒草蔓芜,望去满眼泛滥的沉默孤寂,彷佛在对照她落拓的身世,丽鲜明热闹的盛世里独栖这一片苍漠荒凉和孤寂失落的心情。

这一路走来,她看了太多这种荒润的平原景色,也看尽了这种看似繁华热闹里的寂寥底色,每每引起她身世之慨,犹豫起前途,而不知该如何,几度退缩犹豫。

“怎么?小姐?”走在前头的女乃娘,见殷莫愁没有跟上,诧异地回头。微微喘着气,举起袖子擦汗,一边重新背妥肩上松落的包袱,一边往殷莫愁走去。“越过前面那个山头,就到京城了,好不容易,走了个把月,总算快到了。趁着日头还大亮,我们得赶紧赶路,赶天黑之前进城去。北方,天一黑,城门关了,又没有落脚的地方,我们的盘缠又用的差不多了,可就麻烦了。”

“女乃娘,我……”殷莫愁心微蹙,欲言又止。

“怎么了?小姐?”女乃娘想不通她到底在迟疑什么。“这一路,你这样走走停停、回头发呆的,已经好几次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女乃娘,我是在想,我们就这么贸然前去投靠人家……是否妥当?我想了又想,总觉得不安……”不只不安,还有种实在是因为不得已的不情愿,更有难堪和抗拒。一旦受人一丝照应,总有难偿的恩情。

“当然妥!怎么会不妥!”女乃娘从小将殷莫愁带大,多少了解她的性情,看她这么犹豫,明白了殷莫愁迟疑的心事。半劝半慰说:“你别想太多,小姐。别说姚大人是老爷当年帮衬一把才有今天的,更何况你和姚家公子指月复为婚,是姚府未过门的媳妇,他们见着了你,只有欢喜的分。快快放心!”

“可是……”殷莫愁不但不放心,反而更显得无奈。“我跟对方素未谋面,怎能──怎能──”她连连迟疑两句。再说不下去。这一去,除了受人恩情事外,还有关于她终身的牵扯。

从她识字读书开始,咀嚼参悟。诗书中的情感意绪,虽未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及所谓的“三从四德”感到太深的怀疑,然而内心深处总有种迷惑。她不知道感情的事应该怎么算,没遇过不会明了,可是隐约地对这桩指月复为婚的约定感到不相容。

应该说,她迟疑于这种近乎是盲目的决定她终身和依归的定情方式。两情相眷,恋在眼眸的交流那瞬间,似曾相识的俨然,从而交心许诺,互愿天长地久。这才是爱,不是吗?而不应该是素未谋面的那样不明不白。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不是情烈炽热的女子,对感情,却如同这般的执一,但求不负己心。她不求轰轰烈烈,只求一份单纯素朴的感情“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平凡完整而深刻的一份感情,相守到白头,如此而已。

但她和姚文进什么都不是,却有那样荒谬的亲近关系,甚至迫于不得已,她不得不前来投靠姚家,如何不叫她感到迟疑和茫然。

女乃娘知道她心思多,问题也多,总想些惊世骇俗的东西。她打小照顾殷莫愁长大,习惯了她这种悖于闺阁的“离经叛道”想法,但她习惯,别人可不会习惯。耐着性子说劝道:“小姐,不是女乃娘要说你,你这个胡思乱想的性子可要改一改。礼法传统本来就是这样,咱们当女人的。只要遵守三从四德的规范就是了,想那样多做什么!你和姚家公子的婚事,是老爷在你还未出世时就指定的了.既是父母之命,你怎能不遵从?”她就是搞不懂,她这个从小看大的小姐,怎么就不像其他的闺秀千金那样,安分守礼,阃范懿德。而总有那么多她自己的想法,她自己的追求。这是很要不得的,一个守礼规德的大家闺秀,是不该有太多自己的想法的,她应该一切以礼法为重,以贞静为本。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最重要的还是在“三从”,持家才是要紧根本的事。若说要有什么才能,也就那些刺绣针黹纺织的本事;紧守本分与礼节,不逞能,才是得人赞赏的好德性。

但是,于此种种,殷莫愁却没一样符合要求。女乃娘思及,不由忧心忡忡。她从小就劝,却总是劝不过。都怪她家老爷,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家,教她读什么诗文,结果读得满月复诗书,却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小姐──”女乃娘又说道:“我们女人家,最重要的就是有个安稳幸福的归宿。老爷为你选定的亲事,是绝不会错的,你就安了心,别再胡思乱想,乖乖地遵照老爷的安排去做。况且,夫人过世前,念念不忘的就是你的将来,嘱托我一定要将你平安送到姚家,看你有个圆满的归宿。小姐,你总不忍让夫人死不暝目吧?而且,老爷若是地下有知,也会和夫人一样,担心你的将来。”殷莫愁默然不语。其实,就算不是她母亲临终前的嘱咐,迫于现实的无奈,举目无亲的她,也不得不前往投靠有这种牵连关系的姚家。

看着殷莫愁默然不语的表情,女乃娘为了让她心安,跟着又说道:“你不必担心,小姐。姚大人和老爷生前是多年的熟识,当年又是同榜及第,交情非比寻常。你是他故人唯一的女儿,又是他未过门的媳妇,他绝不会亏待你的。而且,我听得姚少爷是个文质彬彬的公子,也很有才华,诗书五经无一不通。你这次前去,正好夫唱妇随。”女乃娘说到最后,且自以为是地说了句俏皮话。

哪知殷莫愁却反叹了一口气,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女乃娘。我只是──”她究竟在茫然什么,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隐约中只是有个模糊的声音在问──就是这样了吗?

“我懂。”女乃娘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否真正的明白。“小姐,你在担心能否与姚公子情投意合。是不是?感情这种事,是可以培养的。等你到了姚府。而成了婚,朝夕相处,自然而然就会产生浓厚的感情,和姚公子成为恩爱的夫妻。看看你爹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也许吧!殷莫愁轻轻又是一叹。感情之所以为情,并不只因于它的轰烈,才教人荡气回肠。这样的细水长流,毋宁更是她所要的──她只要求一份平凡深刻而完整的幸福;只求一份真情真性,许见白头。

“我明白,女乃娘。”她蹙着眉,试图想牵出一个笑,抚平眉问的深锁,却矛盾的彷佛是一种对命运的抗拒,又似无可奈何。

也只能这样了。

指月复的婚誓,命中违悖于她意志与无力回绝的注定,造就了她和姚府这份情和牵连。也许,这就是她命运的注定;地老天荒,也大概就是如此了吧?现实难堪;致使她们落魄至此而不得不前去投靠,但毕竟,她跟姚家还是有着这一层的关系也是她情归的命运吧?

“你明白就好。”女乃娘咧开嘴笑起来。这一路她见殷莫愁神色不定郁郁寡欢,一直很担心,就怕她胡思乱想,想不开。

像是要让她放心似的,殷莫愁微扯嘴角,回女乃娘一个微笑。随即敛容,露出一丝哀愁,说:“对不起,女乃娘,没能让你享清福,还连累了你。这一路,辛苦你了。”女乃娘有个女儿嫁到京城外不远的县城,一直要接她回去奉养,但女乃娘始终放心不下她。

“快别这么说!”女乃娘摇头。鼻头一酸,泪水涌出了眼眶。却为殷莫愁感到心疼。“我的事不打紧,倒是小姐你,才叫女乃娘感到心疼不舍。人家哪家的千金小姐会像你这样,吃这么些苦头,就你命苦。我明明托了人上京通报姚大人,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一直没消没息。唉!若是老爷还在就好了!”说到后头,不禁唏嘘起来,眼泪鼻水和成一团。

“女乃娘!”殷莫愁低声想安慰。

女乃娘的唏嘘不无牵痛她的心,引起她的感伤。但是又能如何?不管过去如何辉煌,现在的她,仅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儿──一切都结束了。

她父亲原为皇朝翰林大学士,饱览群书,气质雍华。她身为翰林学士独生之女,出身书香世家,加以其父并不因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是以从小便饱读诗书,养成了诗人的气质,个性里带着诗人的灵性。在别家千金闺秀忙习针黹刺绣等等的女红手艺,她却在灯下书读得倦了之时,夜半独上层楼,或者临风吹叹。或者对月长吁,总有一些旁人眼中怪异不当的举止,惹得下人窃窃私议,闲言闲语。为此,常惹得女乃娘说教,她偏偏依然故我。

她的诗人气习与礼法的闺范教养,实在是不相容的。妇人四德,妇德、妇言、妇工,别说她一样也构不上,就是“妇容”,她也达不到标准。侯门官宦和大户人家,要求的闺范是端庄守礼,进退有节,长相福厚正经为要,但她诗性的空灵气韵,飘忽的生动美,却最是犯了这种忌讳。

然而,她却没有这样的自觉。女乃娘不断说劝,巴望她早日醒悟,劝诱她学些女红针黹,但性格天成,就是无可奈何。

殷老爷因为性格恬淡,对仕途并不甚热衷。在京中待没多时,便辞官归故里。

殷莫愁在乡野之间长大,连带的,也不大会恋慕尘世的浮豹。倒是看着她双亲的恩爱幸福,与年年湖泊里那俪影双双悠游的野雁,两情问的恋慕情深,叫她无比感动。但求真情真性,感情执一,冷淡里带着执着。

懊景总是不常。两年前,她爹染上不治的恶疾。随即病殁。殷夫人受此打击,一病不起。家道中落,她只得遣去所有的奴仆,变卖田产房舍,身旁只剩一个女乃娘跟着。

殷夫人的病,一拖两年,病榻上就悬心殷莫愁没人照顾。提起她和吏部尚书姚谦独生之子姚文进有指月复为婚的事情。特修书要姚家派人来接殷莫愁。却不知怎地,对方一直没有消息。一再等不到姚家派人来接,殷夫人便咽下了气。

其父既死,因继而亡故.殷莫愁孑然一身。四顾无亲。不得已,只好偕着女乃娘上京投靠姚家。到京城的路途遥迢,她们却窘迫的运个挑担的小厮也雇不起.只草草收拾了一些随身衣物。一个月来,风尘仆仆,长途跋涉,历经尘灰风霜,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总算快到了京城。

“你别再伤心了,女乃娘。”殷莫愁掏出手绢给女乃娘擦泪。“人死不能复生,就让它去吧!跋该这也是我的命,想通了就没什么。来!越过这山头,就快到京城了,我们还是快赶路吧!”她将所有的悲苦轻轻一抹带过,接过女乃娘肩着的包袱,背到自己身上,回头深深又望了苍漠的平原和穹苍一眼。此去这一步,过去的一切,那不知世间疾苦冷暖的过去,就真的过去了,就此被隔在风尘中,化为灰,成为尘,永远沉落在记忆底。前头迎接的,是人间的风雨现实。她好像温室里的花朵,生命发生质变,这番回头后,往事竟如前生,喝过了孟婆汤,从此相忘于天涯。

“走吧!”她转头对女乃娘露出个微笑,举步往前走。

山路虽不若官道的平坦,倒也没有想像中的崎岖。途中除了一些砍柴的樵夫,不时也有一些商贾行人来往。之前她们向人问过了。越过这山头到京城,走山路脚程快的话,半天就可以到达;要是绕官道,那非得花上三天不可。她们盘缠所剩无几,不够维持到那许久,只好选择山道而行。

这一来,倒看尽了明媚的山光。沿途时见林荫遮天,处处可闻到鸟鸣蝉叫;一波一波不知名的花朵,浪潮一般漫地野放,放肆恣意,明艳鲜怒。若不是偶尔的马蹄飞踏过,黄尘卷扬,景色则更是怡人。

只是,她们急着赶路,无心于这些醉人的风光。

懊不容易走到了半山头,女乃娘毕竟上了年纪,拖着脚步气喘不休。

“累了吧?女乃娘?我们歇会儿。”前头不远有座茶棚,清风凉送,正好催人疲累。

殷莫愁抬起袖子抹抹汗。扶着女乃娘走向茶棚。

那茶棚仅是几根木头和茅草搭建而成,虽然简陋,却矗立得叫人莞尔。山寨似的在棚前栏起了一道半拱镂空的弧门,横竖一道门槛,门槛上且大大刻了两个字“情槛”;门楣上则横书“偿情门”三字;在下方又有一行耐人寻味的联语“入此情门一笑逢──”殷莫愁停在门槛前,望着那行联语,喃喃念着。一时竟有些怔忡。

入此情门一笑逢?

聚散情缘。茫茫人世,她一生既定,又能与谁邂逅相逢?这荒山茶棚,“情门”内锁着的,又该会是多少残缺的缘浅与擦身而过?

一笑相逢;抿笑而去以后呢?是否就此天涯相恋?有多少故事串起又散落,来不及发生的无始无终这山间茶棚一句无心的联语,不意牵引出她的伤感与怔忡,既伤身世,亦感人世苍茫。

她垂下眼,轻轻摇头,心里暗叹一声,举步跨进门槛。角落里,一个英冷的身影正自转身顾盼,眼底犹含笑意,无心地朝她望来;她同般的不经意,微一抬头,迎面竟就遇上那一双带笑的眼眸。

她愣了一下,心头蓦然一跳。那眼眸如定,无声望着她,似乎也怔住了。

命定或偶然?还是个邂逅的开头?

那是个气宇略带英冷的年轻公子。眉如剑,眸如星,表情微淡,容颜刀镌的深刻。

虽作寻常书生的打扮,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感觉他的与众非同与一股不名所以的气势。他并不是那种俊美的男子,但光芒冷炽。举手投足却能处处让人感到气魄魅力,顾盼间更流露出一股文士的风流神采,又掺散着武将的威峻。虽然看似缺少柔情,却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吸引。

在他旁侧,生了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公子。两人斜据角落而坐。处在满棚山村野夫和樵子商贾之中,显得相当醒目。

他静望着殷莫愁。满棚的喧扰杂闹声哗哗地流过他们之间那瞬间。所有的声息像是都凝住了。隔着天河,两两相望。

这样的不期然,毕竟是万分之一的太巧合,难遇又不可求。但殷莫愁跨过了“情槛”,踏入了“情门”,不经心的这样抬头一望,却就遇上了他那双含笑的眼眸。是否冥冥中有情牵,牵得这样的相遇邂逅!?

他目光不转,她心头蓦地又是袭心的一跳,又是一怔,如梦方醒,略为心慌地转开眼眸,假装无事,转开那疑是偶然还似注定的短瞬间。

这一路来,她已不知经历过多少像这般的萍水相逢;她总是很小心,避开和旁人陌生的交会。这样的萍水相逢,就若潮水一般,拢了就散;光点似的微微一个交会后,便各自离散,化为泡沫,从此海角和天涯,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相遇,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多情多感,徒然增添哀愁感伤。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这般浮萍聚散,倘设留情太多,感伤便多;她已无力再负载那些深深浅浅的触刻。

所以她总是很小心,避开任何交会的可能。却没想到,会在这山野茶棚中,不经意地遇上一对含笑的眼眸,勾起她心底千千的结,叫她心头猛不防颤然一悸。

她抑下悸动,背过了身,不去惦念,和女乃娘选了一张靠里的桌子歇下,要了一壶清茶和茶点,与那张斜据角落的桌位,远远隔着好些喧扰。

然而,在嘈杂中,那股隐约的注视,始终如定。穿过满棚的喧哗,如满地流向她。那名气质英冷的年轻男子,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他的目光冷淡,如同他的人,看着殷莫愁的眼神。却是冷中带炽,潜情的人被牵引簇动。

不意的那眼波交逢。对他来说,原也是同般的无心,但也许正因为无心,乍然惊逢,所以他的心反而被牵动,更觉得天惊地动。他的身旁一直不乏美貌的佳人伺候,他也早看惯了各式的天香国色与环肥燕瘦,并不将那些姝丽放在心上,也未曾对谁特别经心执着过。然而,眼神相对,殷莫愁眸底那满是不经意,带一点冷、一点淡、一点孤高的气质却深深吸引了他,而对她那种异于浪艳娇丽的清冷气息心起悸动。

美色引人。可殷莫愁并不是他惯见的那种明艳花娇或妩媚的风流婀娜,窈窕姣柔的丰美佳丽。他看她似乎历经一番风霜跋涉,面容颇现憔悴,甚至略显蓬垢,穿着衣饰也十分粗糙。但尽避如此,那粗糙却难掩她的风华,憔悴中自散发着诗人的气韵。鬓发如云,山翠的眉;黑潭深的眼,以秋水为底色,闪着粼粼潋艳的波光。

气质空灵,带一点风露清愁,清丽中带着略微的冷淡,大异于那种娇媚妩丽的脂粉,而显得不流于俗。那清冷的气韵吸引了他。一场无心相逢,却对她一见牵情,而起了悸动而生思慕。

这样的“因缘际会”,彷佛是一种情定,特别为他和她的相遇,写下邂逅的开端。

他定定看着她,剑眉略蹙着,宛受迷惑,他从来没想到,他会因一个女子,而心海起波动。如果有传奇,那么,这就是了。

“没想到天下竟有这种不同于俗的女子!”他斜侧的男子不禁发出赞叹。低声说:“尤其她那种略带清冷的气质神韵,倒像天人一般,餐风饮露,不沾一点人间烟火似的,全然不同于宫中那些浓妆艳抹、娇丽丰美的宫人和嫔妃。”他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瞧她的神态举止,出身应该不差,但怎么……”先前的赞叹转而为不解的困惑。“若是大家千金,怎么会仅带一名仆妇,出现在这山郊野外……”

“京城之中,可有哪家秀女有这等不俗的气质和美貌?如意,你且想想。”殷莫愁清冷诗韵的气质既是天生,必和她成长的环境背景有关。她惯常独自对月临风,万般心事只诉青天,整个人倒也像天地一般飘忽空灵。如此乖悖出一般深宅闺秀的端雅,反却自成独特的风华。

叫如意的年轻男子略为沉吟,摇头说:“听说王丞相的千金长得娇美无比,体态丰盈妩媚,看来倒不似。志毅伯府和平远侯府里,也没见过有这等气韵和姿色的佳人。”他举的都是朝中的王公大臣,口气却十分平常。又摇摇头说:“至于寻常那些百姓之家,更不必提了。瞧她的举止,绝非一般粗鄙无识的庸脂俗粉所能比。可若是官宦大户人家的千金,绝不会放她独个人仅带着一名仆妇抛头露面的,还是,会是哪家王侯府中的歌姬?”他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摇头又摇头。蹙

着眉,转向那眉色加剑的男子。

“皇──”他下意识地就月兑口而出,随即警觉,立即顿住,改口说:“大哥,你看呢?可有什么印象?”

“没有。”回答得沉缓,在凝结一种决心的坚定。“不过,没关系。不管她是谁,出身如何,平民百姓也好,侯府的歌舞姬也好,都让我觉得很特别。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气质清冷的女子,显得如此独特月兑俗。不像平素惯见的那些丽的脂粉,黏腻地教人喘不过气。这女子很特别,不同于众,特别有股吸引人的气质。”

“大哥的意思,是对她有什么打算了?”

那男子目光冷冷一转,没有回话,但意在不言。他从没有见过像殷莫愁这般的女子,显得冷清又炙热,因为没见过,所以稀奇,所以想拥有。

“可是太──她会答允吗?”

“不管她答不答应,都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可是,大哥,你这般自作主张,我怕太──呃,她会有意见。你别忘了,宫中有宫中的规矩。”

“这种小事,她不会有意见的,你不必担心。如意,我决定的事,自有主张。”他将视线移向殷莫愁。口气虽淡,却不容有一丝异议。彷佛他说的话,就是一切。

棒着嘈杂的喧扰,殷莫愁感觉到有道目光在注视,回眸一望,却见那对如星的双眸。

“女乃娘,我们该赶路了。”她低声催促女乃娘,准备离开。

但那如星的目光不放。他起身。正想朝她走去,不防一个神色匆忙的樵夫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连同身后的如意,也没道歉,便急疾住棚外逃出去。他不以为意,挥手招来店家,一边留心殷莫愁。

“如意,把账会了。”他看殷莫愁起身,也无心再久留。

龙如意伸手到怀里,好半天却取不出银两。店家耐心地等着,似乎司空见惯。嘴角微噙着一些了然。

“奇怪……”龙如意喃喃自语起来。没有?怀袋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大哥,糟了,我身上的银两都不见了!”

“怎么会?上山前我不是才将所有的银两都交给你,叫你好好收到怀里的?”

“没错啊!可是……”龙如意皱皱眉,突然大叫一声。“啊!贬不会是刚刚那个人?”没错!一定是那个人!他不小心撞了他们一下,然后,他们身上所有的银两就不翼而飞。“这下该怎么办?”他瞪直了眼,呆坐在板凳上。

一旁围来几个看热闹的人,瞧他们付不出银两,纷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人一多,嘴便杂了,不一会。便闹烘烘的成一片。

“那边怎么了?怎么那么吵?”女乃娘.好奇地转头。

殷莫愁跟着慢慢地转过身去,眼一抬,使看见先前那一对含笑的眼眸,泛着冷冽沁心的星光。周旁围了许多人。正对他们窃窃私语着,处境有些困窘尴尬。

“看他们一身人模人样。却也学那无赖想吃白食不付账!”几个人不齿地啐了一声。

女乃娘推了推殷莫愁。说:“我们走吧。小姐。这不关我们的事!”

“等等,女乃娘。你看我们还剩多少钱?”她原将要离开,合该是际遇,抑或上天的陷阱?这一回首,却将她推向他,不定的命运。落了注,写成了命定。

“只剩几钱碎银子了。”女乃娘取出剩下的钱算了算。突然抬起头,睁大眼说:“小姐,你该不会是打算──万万不可,我们就只剩下这点钱而已──”

殷莫愁不理女乃娘的嘀咕,往店家走去。那男子见她走近,目光只望着她,神情冷漠,毫不在意旁人。倒一点也不似付不出账的困窘。即便身处突发窘迫中,他仍是一副接近傲然的无动于衷。

“店家,这两位公子欠的账,我们替他们付了。”殷莫愁语声清冽,低低的。避开那如诉的眼波。那一对如星的眼眸,发着清冷的光,异于沸腾的炙热,用一种侵蚀的光亮将人吞噬。她转向女乃娘,吩咐说:“女乃娘,看要多少钱,把钱给了店家。”

“小姐!这怎么可以!”女乃娘喊叫起来。

店家报了个数字,差不多是她们仅剩的所有。

“把钱给店家,女乃娘。”

“这怎么行!小姐──”

“把钱给他吧!女乃娘。”殷莫愁轻声打断女乃娘的惊跳。

“我们就剩这么点钱,你把它全帮个不相干的人付账,这以后若有什么事,看该怎么着才好!”女乃娘嘀咕个不停.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钱付给店家。“喏。拿去吧!算你运气好,遇上我家小姐。要不然,遇上这些吃白食的,你也只有自认倒楣的分!”有意无意地横了那两人一眼。

账一忖,围着看热闹的人便一哄而散。

那对如星的眼眸,正对着殷莫愁。深深将她烙在眼里,竟一句话也不说。如意则堆了一脸笑,忙上前说:“多谢姑娘相助。我们身上带的银两不小心遗失了,我大哥跟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多亏了姑娘出手相助。我姓龙,叫龙如意,这位是家兄,龙天运。不知姑娘尊姓大名,该如何称呼?”他长这么大,从未遇过这种难堪,倒对解围的殷莫愁有了几分好感。

“公子不必客气。这等小事,不必挂怀,请不必放在心上。”殷莫愁微微欠身,算是回礼。

“小姐,我们该走了,赶路要紧,再跟这些人瞎搅和做什么!”女乃娘还在心疼那些白付的银两,语气态度很不客气。

“等等!”龙天运大步走到殷莫愁面前,说:“龙天运受姑娘相助,尚不知如何能报答姑娘?”

“我说过了,公子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殷莫愁站住不动。风吹过──突然感到她和龙天运面对之间,随那风吹,似乎牵系住一条扯不断的丝线,若隐若现。

“我家小姐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女乃娘在一旁讽言凉语着。“连一点茶水钱也想赖,还敢说什么报答!算我们倒楣,也不跟你们讨恩要情了。”

“大婶,你这话就不对了。”龙如意微微一笑,语气谦和,儒雅温文。“我们原也无意抵赖不付账,只是随身所带的银两,不小心给遗失了。才会有那种困窘发生。不过。能因此得和姑娘、大婶相识。倒也是一种缘分。想想,人海沧茫。我和家兄却能和两位在这山郊简陋的茶棚中相遇,这样的机缘,可遇而不可求,岂不是非常的难得!?合该有缘。你说是也不是?大婶。”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

女乃娘这才正眼细细地打量龙如意和龙天运。

龙如意看起来与龙天运年龄相近,同般挺拔。然而,异于龙天运英冷的气质,龙如意长得俊美雅秀,神采翩翩,眼带柔情;眉宇间且有一抹温文的质色。衬着龙天运刀钨似缺少柔情的容颜更形冷漠,有股直逼天地的气魄风华。

女乃娘在殷家多年。倒也曾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先前她没注意,现在这么仔细一打量,原先的偏见和轻视之心一扫而空。她看龙天运虽作寻常的书生打扮。眉目间在在流露出不凡的神采。就是龙如意也显得儒雅不俗,一身侯门官家的气派,外貌虽可以加以乔装改扮。神态气质却骗不了人。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不经意间便会泄露其阶级背景。她猜想他们一定不是什么等闲的人物,总是王侯贵人一流。

这么一想,表情就缓和了,态度也大为改变。点点头,笑说:“公子说得有理。合该是有缘,小姐和我才会与公子相遇。刚才我说话有些失礼,请公子别见怪。”

“大婶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女乃娘宽心一笑,转向龙天运说:“龙公子,方才我说话多有冒犯。请你别怪罪。”龙天运瞅了女乃娘一眼,他全心在殷莫愁身上,并没有将女乃娘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但他不开口,气势便能慑人。女乃娘呐呐的。她印象一改,思绪一转,越觉龙天运的与众不同。

“姑娘,方才承你相助,你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避开口。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龙天运的眼眸始终冷柔地罩着殷莫愁。

懊大的口气!“公子实在太客气了。”女乃娘笑眯眯的,只道是遇上贵人。试探说:“我看公子气宇不凡,谈吐也不俗,很有几分王孙贵公的气派,想来家世定非平常!惫不知公子府上在何处?以什么营生?”她看两人气度不凡,或许是官家子弟,和姚府或有什么交往也说不定。

龙天运和龙如意互望一眼,各有意味地回身,却是看着殷莫愁,说道:“龙家世居金壁皇城,以天下为生。家住笔城紫阳宫,时游云池皇林园。”

“啊!”女乃娘听不出真假,傻傻地睁大了眼,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殷莫愁亦愕然地转头,颦蹙着眉看着龙天运。

笔城紫阳宫是皇帝处理朝政和居住的地方。皇林园则住在宫苑的东侧,园里种满各种奇花异卉,四时景色变化绮丽缤纷非常;园中更有一湖“云池”,清澈如镜,倒映着美丽的天光绝色,彷佛天上云间。新科进士都于此接受皇帝赐宴。是皇家的御花园。

家住笔城紫阳宫?那岂不是说他是当今的皇上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但你不想说出家府便罢,不必口出如此狂言。”她又蹙了蹙眉。帝王或庶民,她原都觉得无所谓。富贵浮云,梦里浮生;人间一场,终究会随风而逝。身分、地位,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她只觉龙天运冷洌的语气像在宣示什么,隐隐似会被牵扯,下意识地锁眉。

龙天运抿着唇没说话,目光紧盯着殷莫愁,倒似一种反诘的姿态。挺拔的身影,充满了强烈的存在感,殷莫愁只觉眼帘里星点闪闪,布满了他的存在。她不禁退了一步,低垂下眼,逃避那些侵袭。

“龙公子,这种话可不能随便乱说的!一个不好,可是会犯上欺君之罪!”女乃娘好不容易才回过神。紧张地瞅着龙天运。

龙天运抬抬下巴,略冷的气质因为抿紧的唇线而加深神态的冷漠,更是显得无表情。他气宇带冷,性情也冷,不说话时,自有一股王者的气势,神采傲岸,充满慑人的魄力,让人不敢轻易冒犯。

是以,龙如意心中尽避纳闷,见他不说话,也跟着沉默。他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那帧无表情的冷漠。也叫他猜不透。龙天运总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容不得旁人干涉。

“女乃娘,我们该上路了。”沉默的气氛徒令人窒息。殷莫愁本就无意追问,转身准离开。

“等等──”龙天运出声拦住她,凝神看了她半晌。突然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她。那玉佩通体翡绿,色泽极为鲜丽,上头列有龙形的图案,流光灿烂,一望即知非常珍罕。

殷莫愁错楞住,愕然抬头。这个动作叫她困惑,眼神满露疑问,尽是不明白。

“皇──大哥……”龙如意一样的错愕。

那块玉佩是龙天运贴身的宝玉,他从小就带在身上,对它生有感情,也成了他地位身分的象征。辰平公主爱不释手,几次讨取,他都不肯,此刻却竟轻易地将它送给才第一次相遇的殷莫愁他知道龙天运惑于殷莫愁清冷的气韵,对她一见牵情而心生悸动;也明白他想要她的决心。只要是龙天运决意的事,他都一定会确实去做,而且固执的可怕。但他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特别执着过,或特别放在心上过;他看得出,他对殷莫愁该也只是迷惑,还算不上倾心。却为什么?为什么他竟将视如己身一部分,他身分地位的象征,贴身信物玉佩送给了殷莫愁?

“收下。”龙天运不管旁人,只是盯着殷莫愁,眼中只有她的存在。也不说为什么,简单两个字吐得冷沁坚定,倒像命令。他脸上少有笑容,此时神态更有一种决意的逼人气势,冷漠的容颜,尤为深刻。

殷莫愁摇头:“多谢公子美意。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而且──”她咬咬唇。而且她跟他素昧平生。只是萍水相逢,怎能收下他的东西。还是他随身佩戴的玉佩,倒像信物似,宛如订情,怎么能收!

“而且怎么?”龙天运追问。

他居然还追问怎么!?殷莫愁迟疑了一下,勉强回说:“而且我没有理由接受公子的美意,不是吗?”

“还需什么理由?我决定的事,从来不需要理由。”龙天运神色未改,语气流露出不自觉的冷傲霸气。他紧盯着殷莫愁,眼里冷中带炽的光芒依旧。她跨过了那道“情槛”,走入“情门”,和他邂逅相逢了,不是吗?他临时起意出宫,万分之一的太巧合而在这山间野棚和她眼目相交──上天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不是吗?他跟她,是注定。她当然是属于他的。所以,还需要什么理由?

“可是……”殷莫愁又蹙眉,有些无措。这个人,霸气的这么理所当然,她并不擅言辞,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什么拒绝的话。

龙天运态度坚持又固执。无心的和殷莫愁含笑相逢,如传奇的邂逅,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他从没见过像她这种清冷气韵的女子,一见而牵动他的意绪,对她心生思慕,渴望想拥有。他说不清那些不明白的情愫,暗暗对他的那些牵引,只是殷切地想拥有她。

这块玉佩,是信物、是定情。

“龙公子。”女乃娘上前说:“你的心意我们真的很感激。但我家小姐实在不能接受你这块玉佩──”

“为什么?”

“你有所不知,公子。我家小姐原是翰林大学士殷重煜的独生女。与吏部尚书姚大人的公子打娘胎便指月复为婚,老早就定下了亲事。我们此次进京。就是前来投靠姚大人的──”

“女乃娘!”殷莫愁忙喊住她,蹙了蹙眉,阻止她再说下去。

龙天运眼眸霎时冷冰起来。闪过一抹不痛快。肃森冷杀。“你是说吏部尚书姚谦?”很是阴沉的声音,令人不安。

“是的。龙公子。你认识姚大人?”女乃娘再次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困难地吞了吞口水,小心地试探。他这样直呼朝廷大臣的名讳,冷峻迫人的姿态,气魄非常。

龙天运置若罔闻,不理女乃娘的探询,转向殷莫愁,硬将玉佩送到她手里,说道:“收下。进京后,若是姚府不肯收留,或是有任何其它困难,你就持这块玉佩到城东的紫禁府,自然会有人安排,让你暂时安身。”

“紫禁府!?大哥──”龙如意有些情急不明白。他不知道龙天运心里究竟怎么打算。紫禁府远离皇城,是龙天运无事最喜耽留的地方,没得他的允许,即使是皇亲国戚,也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入。他要殷莫愁到紫禁府,意思已经很明显。但殷莫愁已和姚府订亲。他此举也应该意在相助而已才对。却怎么……龙如意愈想愈不明白。

龙天运淡淡扫他一眼。他决定的事,从来不必多解释。

殷莫愁望着手中的玉佩,抬头看看龙天运。再转向女乃娘,再将视线转回玉佩,又抬头看看龙天运,神情有些迷惘。

“小姐,既然龙公子一片好意。我看就收下吧!”女乃娘留着万一。或许会有用处。

殷莫愁沉默半晌,将玉佩轻轻拢在手里。

龙天运冷眸带炽,隐约有笑意。他倾近着莫殷愁,看着她,专心一意只对着她,说:“你等着。”就这么一句话,为这场邂逅写下开头,注了一个缚情咒。

棚外金光点点,透过茅顶的隙缝,留下许多疑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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