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 第十一章 天穴夜话
向雨田现出回忆的神情,似重返至那段时空之内,回味无穷的道:“慕容文被人刺杀于长安最著名的花街,明瑶和我均猜到是你干的,更晓得你是特意暗助我们一臂之力,好引得苻坚旗下高手倾巢而出,离开长安去追捕你,使我们得到千载一时的良机,入宫救回明瑶的爹。事后明瑶虽然没说甚么,但我知道明瑶心中是感激你的,也对你改变了观感。唉!想不到你竞逃往边荒集去,还隐姓埋名,摇身一变成为边荒集的头号人物,也变成明瑶和我的头号敌人。这是否叫造化弄人呢?”
燕飞心中涌起古怪至极点的感觉,就像回到某一段早被遗忘的记忆裹的现实去,一切都复活了过来。
向雨田拍腿道:“燕兄和我在此并不是偶然遇上的,燕兄可知我是凭甚么本领能于此时出现在此,恭候燕兄大驾呢?”
燕飞晓得向雨田在向他出招,试探他的道行,目光投往蹲在三十多丈外、天穴另一边的向雨田,微笑道:“当年在长安,向兄总给我一种模不着底儿的感觉,那时我仍不明白是甚缘故,到今夜此刻,我忽然晓得哩!因为向兄已抵上窥天道的境界,也令我体认到不论正道魔道,到最后其实是殊途同归,都在寻找虚空破碎的极境,不知道我有否说错呢?”
向雨田毫不掩饰震惊的神色,愕然道:“坦白说,当年在长安时的拓跋汉,虽是第一流的剑手和刺客,但仍不被我放在眼内,我欣赏的是燕兄的性格才情。但今次重遇燕兄,燕兄宛如月兑胎换骨似的,从拓跋汉变成了另一个叫燕飞的人,使我再无法把这两个名字联想在一起。”
燕飞哑然失笑道:“有这么严重吗?向兄说话的语调,令我有一家人的感觉,向兄愈来愈似我们荒人了。”
向雨田也笑道:“这或许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为了对付你们荒人,我不得不混进集内好深入地去了解你们荒人,也沾染了你们荒人的习气。好哩!言归正传,燕兄怎会晓得我与圣门有关系,又晓得破碎虚空的境界?”
燕飞淡淡道:“令师墨夷明前辈近况如何呢?”
说出这句话后,燕飞不由紧张起来。他现在几可断定自己长得一点也不似墨夷明,所以不论魔门中人,又或墨夷明的徒弟向雨田,都没把墨夷明和他燕飞联想起来,令他也对墨夷明是不是自己的生父,抱怀疑的态度。可是纵然如此,对墨夷明是否仍在人世,他是关注的。
向雨田保持蹲着的姿势,双目闪闪生辉的隔远打量燕飞,沉声道:“燕兄对我的认识,远过于我对燕兄的认识。燕兄是如何晓得我恩师的名字?请燕兄坦然告之。”
燕飞从容道:三冱并没有甚么秘密可言,我从佛门中人得悉令师的名字,更知道他最后藏身于贵族的势力范围内,从而推断出向兄的师承,就是如此。”
向雨田兴致盎然的问道:“明瑶又如何呢?”
燕飞摇头道:“你们不论武功心法,均迥然有异,可知来自不同的传承。我从没有想过你和明瑶出自同一渊源。”
向雨田讶道:“你我从来没有交过手,你怎晓得我和明瑶各走不同的心法路子?”
燕飞道:“这纯粹出于一种直觉的认知,没有甚么道理可言。”
向雨田露出思考的神色,不住点头,似有所得,好半晌后再问道:“‘破碎虚空’又如何呢?这不单是我们圣门的最高机密,连圣门内知悉此事的人,也数不出多少个来,皆因牵涉到敝门的圣典,燕兄为何可随口说出来呢?”
燕飞满怀感触的暗叹了一口气。他情愿自己不知道“破碎虚空”的秘密,更没有结下金丹,能安份守己做个正正常常的人,和纪千千执手偕老。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他没有上窥至道,练成小二合,孙恩的一关他便过不了,也不能死后复苏,现在更必死于向雨田剑下。
从认识向雨田的第一天开始,直至此时此地,他仍没法模得清向雨田的深浅,可知向雨田确是魔门继墨夷明后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武功不但在卫娥等三大魔门高手之上,更在李淑庄、谯奉先至乎陈公公之上。
假如他阳神复元,能否把向雨田看通看透呢?他不知道。只知道如现在与向雨田决一死战,胜败谁属,实难以预料。
燕飞心感难宣,报之以一个复杂难言、带点苦涩味道的笑容,平静的道:“此事三日难尽。贵门的宝典是否《天魔策》?”
向雨田遽震道:“燕兄令我愈来愈惊异了。燕兄可知若依我圣门的规矩,任何人提起《天魔策》三字,我们会立即杀之以灭口?”
燕飞懒洋洋的道:“那向兄现在是否准备要杀我灭口呢?”
向雨田仰天笑道:“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我向雨田怎会是盲从死规矩的人?不瞒燕兄,我虽出自圣门,但从不把自己当作圣门的人,更没有兴趣宣扬圣统,甚么以圣恩泽披天下。我向雨田便是我向雨田,至要紧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追求我的梦想。这些话我从没有向人透露,包括明瑶在内,不知如何却会向你说出来,或许是我感到天下间只有燕兄一人能真的明白我。”
燕飞心中一震,向雨田说得对,他燕飞明白向雨田,向雨田也明白他,因为大家都晓得虚空可以破碎的秘密,明白“破碎虚空”是甚么一回事。
忽然间,他清楚掌握到向雨田的可怕处,他等若另一个孙恩,是属于那级数的人物。而世俗一般的道德标准,至或甚么江湖规矩,对向雨田根本不会起任何约束作用,因为向雨田早看破人间世只是某一层次的幻象,所以不会被这层次的现实拘囿。
如他误以为向雨田因与他有一段交情,便破例留手,亦会是大错特错。而实际上,自向雨田出现的一刻,他们便开始交锋,只是向雨田到此刻仍没法掌握到他的破绽,故而尚未出手。
事实上他也寻不到向雨田的弱点。
在不能施展小三合的情况下,他可以击败眼前的劲敌吗?
他绝对没有把握。
燕飞微笑道:“向兄这句话错了,至少还有一个人,像我这般明白向兄。”
向雨田凝视着他,好一会后正容道:“那人便是孙恩,对吗?”接着耸肩装出一个趣怪的表情,颇有点洋洋自得,又透出发自真心的亲切,笑道:“哈哈!看你的表情便知我猜对了。这并不难猜,因为孙恩如果尚未能进窥人天之道的境界,哪有作燕兄对手的资格?燕兄今次到南方去,是否与老孙进行第三度决战呢?今次是不是以老孙惨败收场?”
燕飞仍是卓立天穴边缘处,没有移动分毫,但却是神态悠闲,似可以如此姿态直站至地老天荒。
向雨田见燕飞迎上自己的目光,却没有丝毫答话的表示,以带点不悦的语调道:“燕兄为何忽然不说话了?”
燕飞心中再叹息一声。
向雨田虽是近乎孙恩般的难缠对手,但他却无法把向雨田视作如孙恩般势不两立的大敌,一来因曾与向雨田有一段交情,更因大家年纪相若,向雨田又是如此天才横逸,充满过人的魅力,他岂能无惺惺相惜之意?
燕飞苦笑道:“今次我到南方去,确曾与孙恩第三度进行决战,结果并非如向兄所料的以孙恩惨败收场。勉强来说是大家见好即收,若说受伤,那孙恩的伤势要比我为轻。”
向雨田大感兴趣的道:“燕兄的答案确出乎我意料之外,且我愈听愈胡涂。如果燕兄说双方两败俱伤,不得不中止决战,我反可以接受,但听燕兄说的话,似乎非是这种情况。哈!我们仍是在众旧的阶段,燕兄可否当我是个朋友,解开我的疑团呢?”
向雨田没有变,仍是他燕飞当年在长安遇到的那个人,对事物充满了好奇心,爱寻根究底。亦只有向雨田在这种双方动手在即的情况下,还可以与好友谈心般聊兴不减。
燕飞平静的道:“向兄可否先答我一个问题?”
向雨田摊手道:“你问我答,我问你答,这叫礼尚往来,公平得很,燕兄问吧!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有些地方可能牵涉到师门方面,燕兄须为我保守秘密。”
燕飞哑然失笑道:“你这聪明的家伙,这么说,是逼我不得藏私了。”
向雨田毫无愧色的道:“我确是用了点机心,皆因发觉燕兄大不简单,与孙恩的三次对战更是隐含玄机,故令我好奇心大起,不得不找些东西来与燕兄交换。且必须把握机会,否则如干掉了燕兄,我岂非永远解不开心中的谜团吗?”
燕飞微笑道:“我只想问向兄一句话,我们是否非分出生死不可呢?”
向雨田沉默下去,好一会后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只有在两个情况下,我才可以不动手:第一个情况是给你宰掉,当然一切休提;另一个情况是明瑶亲自下令我罢手。燕兄明白吗?”
燕飞皱眉道:“这么说,我们是非分出生死不可了?”
向雨田道:“这是我师傅临终时的遣命,他欠秘人的债,须由我去偿还,如此我便可以回复自由之身,可以随我的喜好爱干甚么便甚么,享受生命对我的赐予。你该明白明瑶是怎样的人,秘族的名誉凌驾于她个人的喜恶之上,甚至比生命更重要。今次她应慕容垂的要求,倾力而来对付拓跋族和你们荒人,是为完成对慕容垂的承诺,没有任何人事可以改变她的决定,也没有人可以阻止她。这亦是我还债的唯一机会,须为她瓦解荒人的抵抗力量,原本我答应为她杀三个荒人,便算还了欠秘族的债。可是我到边荒集后,心境起了变化,现在决定只杀一个人,便是你燕飞。杀了你边荒集将不战而溃,明瑶该没话可说了。唉!怎晓得燕飞便是拓跋汉,不过即使明瑶晓得此事,仍不会改变要我杀你的初衷,我明白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答应过她的,是不会不算数的。”
燕飞心境平和的聆听着,毫不惊异,且晓得墨夷明已经过世。从容道:“回复自由之身后,向兄会干甚么呢?”
向雨田欣然道:“在正常的情况下,我绝不会答燕兄这个问题。不过现在确有别于正常的情况,首先是我要以秘密来向你交换秘密,其次是动起手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说甚么都无关痛痒了,对吗?”
燕飞笑道:“向兄可知不论你说甚么,我也难辨真伪,何用泄出师门秘密呢?”
向雨田道:“或许燕兄尚未能真正明白我这个人。当然!有时我也会说谎,但不会向我喜欢或欣赏的人说谎,更绝不向我尊敬的对手说谎。”
燕飞道:“向兄肯说实话,当然最好!顺口问一句,如果我侥幸赢了向兄,向兄便没法达到明瑶的要求,情况又如何呢?”
向雨田微笑道:“这是没有可能的,燕兄虽身具超出一般武学范畴的玄功秘技,但仍远未臻足以击败我的境界,至于我如何晓得,则很难向你解说清楚。坦白说,这也是我肯向你说实话的原因,因为燕兄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燕飞心中暗懔,若换了是别的高手,定会以为向雨田在虚言恫吓,但他却知道向雨田便像阳神未受损前的自己,能凭借纯精神的感应,掌握对手的实力。
向雨田正因看通看透元气受损的自己,才可以说出此等豪言壮语。在精神力的比拼上,他燕飞已落在下风。
燕飞没有因此生出丝毫惧意,更没为向雨田的轻视动气,非是因他能漠视生死胜败,而是向雨田尚差了一筹,未能看破他阳神的玄虚,只以为他功止此矣。
燕飞以微笑回报,道:“算我多此一问。好哩!让我先听向兄的老实话。”
向雨田沉吟片刻,点点头,然后道:“这还是我首次透露本身的秘密,纵然明瑶对我误会重重,我仍不肯向她泄露半句。忽然要说出来,感觉挺古怪的。”
稍顿续道:“好在燕兄知道《天魔策》是甚么一回事,省去我不少唇舌。《天魔策》共分多卷,书虽成于秦汉之时,但其渊源可追溯至三皇五帝的远古时代,后来成为我圣门的宝典,创出不同的流派。每卷均有名称,各述一套武功诀法,其中又以《道心种魔大法》享有最崇高的地位,被敝门誉之为宝典中的宝典,秘不可测,牵涉到天地的奥秘。自古以来,敝门虽人材辈出,据传却从没有人能竟全功,包括无师在内。而为了不使其它人知道有这么一种功法,我们都惯了称此法为种玉功。”
燕飞讶道:“只听名称,便知此功法诡奇怪异,难以常理测度。向兄回复自由身后,是否准备全情投入修行此法,再不理会其它事呢?”
向雨田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修练此法,必须断去七情六欲,由魔入道,至于其中细节,恕不详说了,说出来对燕兄亦有害无益,燕兄也不会感兴趣。”
接着舒一口气道:“说出来舒服多了。”
燕飞道:“敢问向兄修此奇法,已练至何等阶段呢?”
向雨田答道:“坦白说,开始修练《道心种魔大法》之时,我对书中所描述的,是半信半疑,岂知一发不可收拾,随着自身的体验和精气神上的变化,方知书中所言字字玄机,实有夺天地造化的奇效。不过我虽然自视颇高,但仍未狂妄至认为自己可超越所有古圣先贤,又或天分比我师傅更高。在弹思竭虑下,我终于从没办法中想出办法,就是要先大幅延长我的寿元,让我本身拥有比前人多上一倍或以上的时间,以勘破《道心种魔大法》的秘密。”
燕飞心忖假如自己有办法教晓向雨田结下金丹养出阳神,向雨田肯定感激得放弃决战。
他当然没有办法。
燕飞道::见有延长寿元的功法吗?”
向雨田道:“若要答你这个问题,我便要说出另一个秘密,如此恐怕到天亮我们也无法动手分出生死。”
燕飞道:“好吧!我收回这个问题如何?”
向雨田道:“或许现在燕兄比较明白为何我必须离开秘族、离开明瑶,因为我追求的并不是人世间的胜负成败,而是要勘破天地宇宙的秘密。这样说表面听来似有点不自量力、大言不惭,可是我该怎么说呢?只有这样做方能令我感到有意义,生命始可充满惊喜。燕兄明白我的话吗?”
燕飞淡淡道:“完全明白!”
向雨田一呆道:“真的明白?”
燕飞微笑道:“当向兄听过我即将说出来的一番话后,当晓得我这句话不是胡乱说出来的。”
向雨田双目神光遽盛,沉声道:“向雨田洗耳恭听。”